第63章 “付清秋,你都只能嫁給我!……
将軍府內燈燭黯淡, 書房留了一豆燈火。
師無涯伏案觀書,先前他從販書郎手中買來的幾本書,他都已瞧過, 且不說《追妻三十六計》, 旁的還有《哄妻語》諸如之類。
他尚未實行過, 但總覺那書中所言甚是有理,若是他能熟讀牢記,日後便能對症下藥。
房中燈芯爆開, 門外有一人影躊躇。
師無涯耳尖一動,轉手從書案上取出一杆狼毫筆, 借着手腕扔出, 狼毫筆卡在門縫中,門外人一驚。
“将軍,方才有人來叫我傳句話。”
師無涯劍眉輕蹙, 問:“什麽話。”
“杭州舊宅仍在,從未變賣。”
師無涯扔開書, 登時起身,厲聲道:“她人呢?”
小厮忙道:“走了,方才走的。”
話音甫落, 小厮便覺有一陣冷風吹過, 令他後背生寒。
師無涯快步往外去,先前清秋的話竟是騙他的,如此說來, 那是不是也有別的話是騙他的。
或許清秋對他說的那些不喜歡的話,也是假的。
思及此,師無涯眼底浮現些許笑意,恍惚間他記起《哄妻語》中的卷一, 欲拒還迎。
師無涯自馬行街一路追去,不多時,他便見到一綠衣衫裙的姑娘,她撐着傘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月色映出滿地白雪。
他見清秋來本是歡喜的,可當真見她于茫茫雪夜中又生出幾分心疼。
天這樣冷,她孤身一人。
師無涯追上前去,只一步之遙,他倏地放慢步子,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
“付二姑娘。”
師無涯跟了她一路,清秋聞聲頓住腳步,并未立即回頭。
“師無涯…瞳瞳不見了。”清秋鼻尖一酸,不肯回頭面對師無涯。
瞳瞳養在她身邊将近一年,她自小喜愛貍奴,直到十七歲才有了第一只貍奴。
冷風刺骨,猶如淩冽的刀鋒,清秋被風吹得怔忡,心也麻木幾分。
師無涯聽她嗓音顫抖,不由得蹙眉,他了解清秋,不論是人或是物,在她心中她所鐘愛的都值得她豁出命。
當日他在去往杭州的客船上見她為瞳瞳神魂失守,他便知道,瞳瞳對清秋而言,定然重要。
“在哪兒不見的。”師無涯輕聲問道。
他并未靠近清秋,仍舊保持着方才的距離,清秋能聽到他的就在身後,只她一回頭便可以見到師無涯。
“付宅走水了,杏院被燒,瞳瞳不見了,火是綠柳放的,師無涯幫我找到她。”
語罷,清秋倏然轉身,眸光盈盈,眼底淚水泛着瑩潤的光。
師無涯見她落淚,清秋曾在他面前哭過許多次,停在他記憶最深刻地一次,是兩年前付宅荷花池邊。
那夜飄雨,清秋衣衫單薄,赤腳追着他跑到荷花池邊。
直到如今,師無涯才明白他的決定做錯了。
他待清秋敬而遠之,害怕她靠得太近,将他掩藏的心一點點扯開。
“別哭,我替你去尋回來。”師無涯溫柔開口。
他虧欠她,虧欠了許多年。
清秋眸光輕顫,抿唇道:“師無涯,幫我尋回來,我應你一件事,和先前一樣,我決不食言。”
師無涯垂眸,目光停在她身上。
清秋此舉無非是想還他的恩情,你來我往,彼此之間也就兩清了,可師無涯不想和她兩清,也不想以此來換些什麽。
“清秋,你不必應我什麽,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會做。”
師無涯目光柔和,見她如此,他心口酸脹,心疼地望着她。
縱使清秋待他再無情意,他也不能袖手旁觀。
清秋見他答應,心中生出幾分安心,便擦去眼角餘淚,“多謝你,日後我與常也定會登門道謝。”
此言一出,師無涯冷下臉來,方才眼底的柔和蕩然無存。
“不必,你也不必謝我。”
師無涯微微昂首,眉梢輕挑,漆黑深邃的眸子四處張望,淡聲道:“付二姑娘回罷,夜裏冷,這兩日我會留心綠柳的行蹤一旦有消息,我便會來尋你。”
清秋颔首道謝,二人愣了半晌,清秋見他再無話要說,便轉身離去。
師無涯擰着眉,往前踏出一步,咬了咬牙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還不等清秋回他,師無涯就已奪過她手上的傘,他與她并肩同行,傘身向清秋傾斜。
“師無涯,我有些別的話要問。”清秋垂首,視線停在飄零的雪花上。
師無涯沉吟半晌,餘光瞥向她,仍舊不鹹不淡地“嗯”了聲。
清秋眸光猶疑,思忖道:“師無涯,你從前為何要對姐姐說那樣情深意重的話,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一直都只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姑娘。”
師無涯和她之間所橫着的東西太多,清秋一時不知從何處說起,但今夜的雪下得很大,她身上冷,心也冷。
思緒仿佛也被冬雪吹得僵冷,凝滞她本該悲恸的心。
若擱在平日,她定然不願同師無涯說這些,畢竟她是恨他的。
“不是。”
師無涯毫不猶豫地回答他,握在他手中的傘柄,此刻有些刺人,他深吸口冷氣,冷氣灌進肺腑讓他格外清醒。
“我并不喜歡清歲,與她并無情意。”師無涯不疾不徐地道,“倘若你想聽我——”
他的話還未說完,遠處便傳來一道溫雅的聲音,猶如春風過境,柔和清遠。
“清秋——”
清秋倏然擡眸,眼底漫上些許欣喜,眼前王恒如雪中青竹,赫然出現,他撐着傘,朝她快步趕來,雲露和觀墨跟在他身後。
“常也。”
清秋從師無涯的傘下抽身,想也不想地奔向王恒。
師無涯看着清秋從身邊飛快離開,垂在身側的手試圖留下她,但見她歡喜的模樣,他怎麽也不能伸出手攔下她。
王恒伸手牽過清秋的手,将她攬在傘下,師無涯愣在原地,視線落在王恒挽着他的手上。
“清秋,冷不冷,我聽雲露說了,我會派人把守城門,盡快找到綠柳,瞳瞳一定會沒事的。”王恒輕聲道,他的視線悄然瞥向師無涯。
王恒掌心包裹着清秋冰冷的雙手,清秋顫顫擡眸,“不冷,若是能找到瞳瞳就是最好的。”
師無涯并未上前,見他二人旁若無人的說話,師無涯正欲轉身離開。
明月高照,一道墨色身影,寂寥地往回走。
“師郎君,清秋的事有我在便好,這件事便不勞師郎君費心。”王恒朝師無涯道,他語氣未變,可話中的意思卻絲毫不落下風。
師無涯與清秋是舊相識,說到底止步于“朋友”二字,但清秋卻是他的未婚妻。
先前在杭州,師無涯害他灌下十二碗酒,從他的嘴裏套話,他就是有再好的性子,也不會再讓師無涯靠近清秋。
師無涯本不想同王恒說這些,誰知他主動提及。
“王郎君,翰林院事務繁多,竟也有閑心來查這等小事?”師無涯不疾不徐地轉過身,眉梢輕挑,眼底蓄滿輕慢的笑意。
就算王恒與清秋定親,他也有法子讓王恒主動退婚,只是她不想讓清秋因此生恨,故而才想徐徐圖之。
王恒微怔,聽他如此說,心中便已猜到幾分。
近來翰林院中的事務皆堆在他身上,他已有好幾日不曾離開,好不容易得了閑卻又聽清秋的貍奴不見了。
“便是如此,清秋之事亦是我的事,也不必師郎君費心,天色已晚,我與清秋先回了。”王恒攬過清秋的肩,将她護在身側,不至于讓雪落在她身上。
清秋側身往外躲了躲,她雖與王恒牽過手,卻不曾這樣近的接觸過,他輕叩着她肩膀的手,讓清秋有幾分不适。
師無涯目送他二人離開,他們一行人消失在雪夜裏。
汴京是最為繁華之地,要想尋一只貍奴和一個人并不容易,何況這事還不至于驚動金吾衛。
清秋能尋到他,也只是想借用他的身份,能在汴京調動部分衛兵,以此能更快的尋到綠柳。
——
翌日清晨,師無涯換上朝服入宮,散朝後他并未離開,而是由宮人引至後宮。
昨夜的雪停了一陣,天色清明,琉璃瓦上覆着薄雪,巍巍宮牆綿延無盡。
師無涯着绛紫圓領長袍,腰挂錦绶,頭戴幞頭,在宮人的遮掩下,他繞進公主寝宮,寝宮內暖香四溢,珠簾玉幕,檀香袅袅。
平樂知師無涯要來,早早地屏退宮中女使,只留用心腹女使。
師無涯踏進殿內,平樂聽到細微的聲響,緩緩擡眸,瞥見那雙白绫抹黑皮履朝她靠近。
“許久不見了,師三郎。”平樂唇畔含笑,眼簾輕掀。
平樂示意女使上座,師無涯見她橫陳榻上,身姿婀娜,不由得蹙眉,別開視線。
“想通了?是想娶我還是想求些什麽?”平樂端坐起身,理了理衣袖,端的是公主賢淑雅致。
師無涯就坐,轉過視線與平樂對視,随後漫不經心地道:“我想娶一個人,可她定親了,公主若有能耐不妨讓她嫁給我,往後我願為公主鞍前馬後,只為公主效勞。”
平樂鳳眸微眯,打量着師無涯,“哦,我以為是什麽大事呢,是付家二姑娘吧,瞧着也很尋常,師三郎娶我怕是比娶她更好些吧。”
言罷,平樂起身親自斟茶,餘光中見他有幾分猶豫,便以為他是動容了。
師無涯不論娶誰,與她而言不過三兩句話,更何況師無涯本就有官家的恩典,要娶誰不是輕而易舉,這事難就難在付清秋已定親。
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偏偏定親的那人是國公府,王國公的妹妹王淑妃,和她母親張貴妃向來不對付。
平樂想拉攏師無涯,最簡單的法子是讓師無涯娶她,而不是娶別人,畢竟将人困在身邊才能更好的利用。
思及此,平樂正欲開口,卻聽師無涯淡聲道:“平樂公主,我心中已有人選,我只要付家二姑娘,旁的人都無用。”
平樂輕哼一聲,背過身,沒忍住白他一眼。
師無涯不願娶她,她還不願嫁呢,給他高枝都不攀的人,恐怕也聰明不到哪兒去。
“吃盞茶,慢慢說。”平樂轉身,遞給他一盞茶,唇邊仍淺笑。
只是這回她不再用手指勾他,師無涯将話說得明白,平樂懶得在他身上費工夫。
師無涯順手接過,擡眸道:“平樂公主想要什麽。”
平樂黛眉輕挑,遲疑半晌,笑得明豔:“師無涯,你要娶付家二姑娘可以,我再助你當上殿前司指揮使,我要你在十五那日按兵不動。”
付家向來是與太子關系密切,讓師無涯娶付清秋,仔細想想也能警醒付家,師無涯的把柄太好掌握。
師無涯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着茶盞邊沿,好半晌他才道:“平樂公主這是何意?”
“師三郎照我說的做便好,明日你便會拿到賜婚聖旨。”平樂起身,身上環佩玲琅,聲聲悅耳,她的手搭在師無涯肩上,傾身道。
“師無涯,我可是為你得罪了國公府,你知道該怎麽做,事成之後,你的榮華富貴是享不盡的。”
言罷,平樂懶懶起身,往屏風後去,“退下吧。”
師無涯手中茶水已涼,不多時他起身放下建窯兔毫盞,朝平樂離去的方向凝神一望。
平樂聽珠簾聲響,便知師無涯是走了,待他走後,平樂從山水屏風後緩緩走出,她見那盞茶紋絲未動,心下冷然。
先前她就已将師無涯的身份查明,以及他最在意的人或事。
平樂眉眼低垂,橫卧榻上,把玩手中玉蝶。
師無涯的軟肋是付清秋,故而她覺得掌控師無涯還算容易,再知她也有私心,國公府已到付宅下聘,如今要灰溜溜地帶着聘禮回去,豈不暢快。
汴京城裏松風明月的國公長公子,求而不得,更是讓平樂得意。
“付清秋…”
平樂眼神輕蔑,順手将玉蝶仍在地上,見玉碎清脆,這才舒出一口氣癡癡笑起來。
——
因付宅走水一事,付彰得了幾日假,但因翰林院公務多,付遠衡和王恒又忙的腳不沾地,付遠衡自那日後便未回過宅。
韋南風仍在病榻上,清秋與呂汀英貼身服侍,付清歲聞家中起火,從李家匆匆趕回。
呂汀英守在韋南風身邊,見付清歲和清秋眼角腫得厲害,低聲道:“你們去歇着,母親這兒有我在,別叫母親醒來見着你們哭。”
付清歲颔首,忙拉着清秋往外去,杏院被燒,棠院尚且無事,付清歲領着清秋回棠院。
清秋眼皮高腫,淚意漣漣,付清歲輕拍她的肩,引她房內就坐。
“清秋,快別哭了,母親最疼你見你這副模樣,定然要難過的。”付清歲倒茶給她。
清秋旋握茶盞,低聲道:“大姐姐,我怕母親傷心,母親原也過得不好,這些年還為我操心,我事事違逆她,離家兩年,不知母親是何等的難過。”
付清歲環抱着坐着的妹妹,輕聲寬慰:“別這樣說,至少如今都妥當了,清秋別想從前的事,如今在母親身邊一日,就服侍母親一日。”
清秋眸光忽閃,似是想到什麽事,擡眸問她:“姐姐你可曉得中郎将。”
付清歲不動聲色的別開眼,指尖倏地松開她。
“我記得,保神觀裏是他救了我們,提他作甚?”付清秋聲音輕細,仿佛實在回避。
清秋猶疑,楊淮藺先前認錯人,将她當作了付清歲,如今她想将此事告訴姐姐,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付清歲已嫁人一年有餘,再提此事,好似也無意義。
“沒事,我忽地想起那日他好像送姐姐回來的。”清秋将話繞開,付清歲亦不想再提此事。
當日師無涯在保神觀對她說的那些話,讓她對眼前的妹妹心懷愧疚。
這只是其中一件,至于楊淮藺的事,付清歲曉得的并不多,但她知道,那日她在屏風後所見到月白身影是楊淮藺。
只是以她身份,是做不了他的正妻的,更何況那是付清歲并不曉得他的名姓,直到保神觀再見,付清歲才确認他的身份。
汴京城裏的風流浪子,襄王妃的侄子,楊淮藺。
付清歲不願嫁這樣的人,上有主母蹉跎,下有妾室争寵,若要過那樣的日子,她情願低嫁,做個正頭娘子,清貧也好過成日提心吊膽。
付清歲做過高攀的夢,但她不敢去賭。
故而她對楊淮藺有心,最終也只是收了他的傘,散一場情意。
窗外飄起小雪,冷風灌進房內,臨窗的書案上的書卷翻動,連帶着書架上的幾卷書幡然作響。
付清歲轉身去關窗,只剛至窗前,便在菱花窗的書案旁見到了一幅小像,寥寥幾筆繪出神韻,縱使沒有眉眼,她也明白那不是她。
師無涯所畫的人,是坐在桌旁的清秋。
付清歲凝神盯着那畫,鬼使神差地将畫收起來,卷進書架縫隙裏,她關上窗,回身問清秋。
“清秋,倘若我有一日做了對不住你的事,你會如何?”
清秋反問道:“大姐姐會這樣做嗎。”
付清歲笑意微僵,不再說此事,清秋無心去猜付清歲的心思,眼下綠柳行蹤不明,韋南風又在病中,付高越又因盛婼在将軍府。
幸而有呂汀英在家中操持,否則後院無主,恐怕要亂一陣子。
晚間付清歲回了李宅,清秋送她至宅門前,只剛送走付清歲,便見觀墨前來,觀墨圍着披風,手中提着食盒,又撚着一封信。
觀墨臉寬耳闊,笑起來憨厚老實,他将東西交給雲露。
“公子近來不得閑,在翰林院忙得走不開身。”觀墨讪讪笑道,“付娘子,公子已派人去尋瞳瞳了,只是這事有些難,汴京地方大,恐怕需要些時間。”
清秋忙道:“不妨事的。天寒地凍,勸郎君莫傷着身子,待到賞雪宴過後,我再來尋郎君。”
不止王恒在翰林院忙着,付遠衡也好幾日不着家,清秋自然不想讓王恒分心,可他抽不開身,那麽找綠柳的事恐怕也沒那麽快了。
時近戌時,清秋并呂汀英守在韋南風榻前,大夫來瞧過,只說是氣血攻心,修養一段時日便可好。
清秋勸呂汀英先去歇着,呂汀英這兩日實在累得慌,便也順着她話去歇下了。
月上枝頭,雪又停了一陣。
清秋捧着茶水,一點點地為她潤唇,韋南風似有所感,手指蜷縮着,緩緩地睜開眼。
“母親,可還有不舒服?身上還疼嗎?”清秋放下湯勺,命人将茶水端下去。
韋南風半支起身,眸光逐步凝起光暈,她深吸口氣,扶着清秋的手起來。
付彰聽女使來傳消息,忙從書房趕來,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握緊韋南風的手,輕聲喚道,“南風。”
韋南風懶得掙開他的手,她沒去看付彰,反倒問清秋:“你可有什麽想問我的?”
清秋思忖片刻,輕聲問:“母親,聘禮的事怎麽回事?”
付彰橫眉,微微惱道:“你母親剛醒,過些時日我再同你說。”
韋南風甩開他的手,眉心緊擰。
“你爹的話,不必聽。日後你總要曉得的,我也不願再瞞着你,何況你如今親事也定了,我心裏再沒有別的顧慮。”
清秋不解地看着韋南風,付彰起身負手而立。
這件事原本可以永遠藏住,卻因韋南絮的到來毀了,韋南絮死在那場大火裏,說不清是要報複他還是報複韋南風。
韋家因在江上有批大貨沉了,韋南絮想再向他索要一筆,先前在豬兒巷付彰已給過她百餘兩銀子,誰知她竟跑到付宅裏來。
付彰已派人去杭州查探,那批人回來只說是韋老太太過身後韋南絮卷走了所有的錢財上京,劉氏和韋蒲來找過韋南絮,韋南絮置之不理,幾度下殺手,劉氏怕她也不再來找她,仍由她留在汴京。
韋南風不打算再瞞着清秋,但付彰一時卻抹不開面,他轉身出去,留她二人在房內說話。
因要将話說開,韋南風索性連帶着杭州往事也一并說了,她嘆道:“先前師家本是下過聘的,聘禮留給我暫且收着,師三郎帶來的家産他也交到我手中,在來汴京的前一日,他來尋到我。”
十年前的秋日,他們舉家搬遷,臨行前,師無涯來尋她。
那時的師無涯不過才十歲,韋南風只當是個孩子,見他來便讓他坐下,命人給他上些糕點果子。
師無涯少時和如今相差不大,自小就生得俊逸,只是他從小不愛笑,多數時候都板着臉。
那日夜裏,師無涯正色道:“叔母,我想把所有的家産都當作給清秋的聘禮,日後不必退還給我。”
韋南風捧着茶的手一頓,怔愣半晌,笑道:“你才多大,怎說起這事來了。”
師無涯那會太小,韋南風只将她的話當作玩笑,并未當真,但師無涯的這些話總叫她後怕。
她不願讓清秋嫁給師無涯,他們一家日後在汴京定居,師無涯又在汴京舉目無親,這樣的一個孤兒,實在是配不上她的清秋。
後來在汴京師無涯沒再提這件事,韋南風也從未将師無涯的話放在心上,師家的東西是師家的,她将來都會還給師無涯。
但她從未想過付彰會私自動用師無涯的聘禮,師無涯的聘禮豐厚,他們初到汴京,根本填不了這個空缺。
韋南風只能含恨将退婚的話咽回去,直到七年前,他們才将師無涯的聘禮填上,也是在那一日,韋南風向師無涯說及此事。
那是個春夜,師無涯眉眼依舊,添幾分少年英氣。
他似料到韋南風會對他說什麽,這回韋南風沒有讓人給他上糕點果子,而是讓李媽媽給他上茶,她見師無涯默聲不語,便自顧自地說起來。
“無涯,這麽些年來,我瞧你與清秋沒什麽情意,你待清秋如今是何想法?”韋南風拿餘光看他,只見他神色平靜,對她的話毫無反應。
韋南風道:“無涯,你與清秋不合适,她自小是我們嬌養長大的,倘使日後沒有一個穩定的夫家,是撐不起她的。”
師無涯不着一言,目光停在手中的茶盞。
韋南風的話說得何其明白,他又怎麽會不明白,付家是看不上他,他也無力托舉付家。
師無涯勾唇自嘲一笑,眼睫低垂,他淡聲道:“叔母,多謝提點,無涯心裏有數。”
……
韋南風心知杭州舊宅有些什麽,她想要清秋變賣舊宅,只是因為那宅子裏的青梅樹下有一個坑,是師無涯為清秋打秋千時埋下來的。
那裏頭是師無涯寫的四封情信。
當年她未曾動那些信,前往汴京時,她又将此事忘了,那會為南風也不知道付彰會平步青雲,他們會在汴京站穩腳。
韋南風挑挑揀揀的将話告訴清秋,情信與家産做聘的事韋南風并未提及。
清秋好容易忘了師無涯,她自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把這些舊事翻出來。
“過去的都過去了。”韋南風輕閉雙眸,擺擺手道:“清秋,我累了你且回去歇着,這兩日杏院在修繕,你便在棠院委屈幾日。”
聞言,清秋颔首,服侍着韋南風睡下。
清秋聽韋南風說及師無涯的過往,心中并沒有太多的感觸,畢竟這些事是發生在她幼時,就算韋南風和付彰動了師無涯的聘禮,那也與她無關,她也沒有對不起師無涯。
清秋撐傘回棠院,棠院積雪深厚,雲露尚在清掃,見清秋來,她拿着掃帚上前,憂道:“姑娘這裏比杏院冷得多,姑娘你快進屋去。”
“雲露,你去歇着吧,我在外面坐會,天色不早了去睡吧。”清秋溫聲笑道。
棠樹下積雪覆蓋,急風乍起,棠樹枝頭懸挂着搖搖欲墜的秋千,似乎要被雪壓跨。
清秋朝院牆外望去,似有什麽聲響在,清秋往牆角根下去,側耳聽着什麽聲音,忽地一聲,有人從牆外往裏扔了什麽東西。
月色濃郁,銀輝照雪,一道秾麗的紅落在厚厚的積雪上。
一道平安符落在雪中,上頭的金線針腳淩亂,毫無章法,比起這個上頭的名字叫清秋心神一震,冷風灌進她的衣領,清秋指尖顫了顫。
——師無涯
清秋撿起平安符,隔着白牆,揚聲道:“師無涯,你來做甚。”
白牆外,師無涯倚在冰冷的牆上,懷中抱着只雪白異瞳的獅子貓,撫摸着瞳瞳的手倏然頓住,方才他往裏扔的平安符,好像扔錯了。
他扔成了他的。
“付二姑娘。”
師無涯喚她一聲,随即轉身躍上高牆,他一手圈着瞳瞳,一手撐着白牆,半蹲在牆上。
清秋仰頭看他,月光傾照,他依舊恣意行事,全然不顧她的意願,見他懷裏抱着瞳瞳,清秋忙要去接。
“若只接它,我就不下來了。”師無涯勾唇,揚起笑顏。
師無涯作勢手滑,清秋心下一驚,快步至牆邊,以師無涯的身手定然不會摔着,她不必為師無涯擔心,但她怕瞳瞳受傷。
清秋氣得柳眉倒豎,惱道:“你好生把瞳瞳還我不行?又是翻院牆,真當付家沒人了?”
清秋從他懷裏抱回瞳瞳,瞳瞳毛發未卷,有些許焦痕,清秋鼻尖一酸,抱着它泫然欲泣。
師無涯苦澀一笑,眸光稍顯失落,問:“付家自然有人,只是我不便走正門,走正門你會見我嗎?”
清秋眉梢輕挑,真叫師無涯說對了,她必定不會見他。
他們之間沒有什麽話可說。
“所以先前你答應我的事,還做數嗎?”師無涯立在她身前,微微前傾。
清秋順着瞳瞳的毛,淡聲道:“師無涯這不合禮數,如今我也抽不開身,再者說我與常也快要成婚,你何必再纏着我。”
師無涯挑眉,勾唇道:“是嗎?”
清秋心頭陡然一驚,見師無涯這副模樣,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什麽意思?”清秋狐疑道。
師無涯上前一步,眸光中蘊着得意的笑,他從清秋手中勾回平安符,“清秋,你等着看吧,你我之間是永遠扯不斷的。”
“師無涯你是不是瘋了,我和常也定親是板上釘釘的事,你何苦要來橫插一腳。”清秋凝眉,眸光含怨。
她請師無涯幫忙,除卻她不能嫁給他這件事,旁的事她與他都有回旋的餘地,唯獨這件事上她和師無涯沒有什麽好說的。
師無涯從容淡漠,清秋所說的話,似乎激不起他的怒氣。
師無涯步步靠近,垂眸盯着她,沉聲道:“清秋,我們是有過婚約的,合該是天生一對,不對嗎?”
清秋想也不想地踢他一腳,駁道:“不對,有過婚約又如何,師無涯你是不是以為我會永遠等你?”
“你不會等我,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等我,清秋十四年我不信你忘得掉。”
“那他有我好?”
“陪你十幾年的是我,你什麽模樣我沒見過?清秋我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師無涯傾身上前,反手叩緊她,一手托着她的後背,不讓她背後抵着牆,清秋被他圈在一寸之地。
瞳瞳倏地睜開眼,躍到雪地裏,尾巴蜷着四肢,它漂亮的雙瞳就這樣看着牆邊的兩人。
清秋使勁推開他,恨恨道:“師無涯,你當真是高傲,一字一句皆是我圍着你轉,你憑什麽替我做決定,你又有多了解我?”
“我就是要替你做決定,你騙得了別人,付清秋,你扪心自問你喜歡王恒嗎?你有為他痛哭流涕過嗎?你願意為他豁出性命嗎!”
她推他,師無涯也不惱,饒有興味地攥住她的手腕,一步步地貼近她。
“師無涯,你放開我!”清秋擰着手腕,冷聲道:“我有!你以為你是,別太自以為是了師無涯,你當初難道不是在付家借住,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付清秋!”師無涯呵住她的話,淩冽鋒芒的陰影籠罩着清秋。
清秋仰頭與他對視,縱使師無涯居高臨下,眼中盛滿怒意,清秋也絲毫不懼,師無涯憑什麽對她頤指氣使,幹涉她的婚事,左右她的一生。
他們早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看似暧昧親密的動作,此刻卻蔓延着無盡冷意,清秋冷笑道:“師無涯你卑劣,我和你沒有一絲可能。”
“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王恒能為你做什麽?連瞳瞳都是我給你找回來的,付清秋你挑人的眼光不怎麽樣啊。”師無涯挑眉諷道。
清秋綻開笑顏,可她眼底卻是冷的,猶如這夜的雪裹着寒風。
“是啊,否則怎麽能看上你呢。”清秋使勁掙紮,細膩柔白的手腕被攥出觸目驚心的紅痕。
師無涯攥得越來越近,絲毫不顧她能否承受得住,清秋胸口沉悶,只見師無涯傾身靠近,目光猶如惡狼撲食。
“師無涯!你放開我!”
清秋擡手扇了他一巴掌,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雪夜裏,瞳瞳驚得叫了一聲,随後躍上石桌,蜷縮着身子,仍舊看着他們。
師無涯仍未松手,只緩緩垂眼,看她因氣憤而泛紅的脖頸。
“付清秋,我們才是絕配,天生一對。明日我就會來府上想你提親,下聘,你和王恒就此而止罷。”師無涯松開清秋的手,唇角上揚,絲毫不在意她的那巴掌扇得有多用力。
師無涯想通了,什麽《追妻三十六計》都是些廢話,若有那時間來磨蹭,他早就将人帶回将軍府了。
平樂公主已遣人來送了密信,明日他便可以走付家的正門。
“清秋,你的聘禮不止我先前留下的,還有別的。”師無涯眉梢輕挑,眼下一顆紅痣妖冶漂亮,加之他得意的神色,更是張揚。
她原以為兩年過去,師無涯會有些變化,卻不像他這麽多年的傲氣依舊,從不在意她心中想要的是什麽,就連那十二年裏她受的委屈,他也從未對她說一句對不起。
清秋順了口氣,眼底閃過一絲悲涼,那一瞬的悲涼就這樣被師無涯捕捉。
“清秋,你恨我就告訴是為何恨我,是我哪兒做得不對,你說出來好不好,為什麽我們永遠不能好好說話。”師無涯上手輕晃清秋的肩,他悲憤交加,卻又對只字不說的清秋無可奈何。
他拿清秋一點辦法都沒有。
師無涯咬緊牙關,拳風從清秋耳畔劃過,揚起她鬓邊碎發。
清秋定了定神,淡然道:“師無涯,我們沒什麽好說的,我也不想和你說,請你離我遠些。”
“付清秋,你總會對我說的,你不會嫁給王恒,日後天長地久,有的是你會低頭的日子。”師無涯指骨陷進冰冷堅硬的白牆裏,骨頭冒出血痕。
血滴落在清白的雪裏,豔麗詭谲。
清秋不疾不徐地從他圈定的範圍內走出來,師無涯側頭看她纖弱的身影。
“師無涯我不會向你低頭,倘若你真要我嫁給你,可以,除非你去死,我每日變着法的給你下毒,你要是喜歡,就把我娶回去試試看。”
清秋抿唇輕笑,眼波流轉,眉眼俏麗,在說這話時又有些俏皮的意味,可師無涯卻高興不起來。
她眉眼如故,仍如當年那般玲珑可愛。
“你當真喜歡他,我就去殺了他,你有的是法子,我也有讓你服軟的辦法。”師無涯咬緊後牙,一字一句地道:“付清秋,試試看。”
清秋恨恨道:“你無恥。”
師無涯直起身來,将砸牆的那只手收回來,淡定地垂在身側。
“無恥又如何,付清秋,你當年不也是這樣追着我的嗎,我如今這樣不也是還給你了嗎。”
清秋怒從中來,憤然駁道:“我當年如何?不過是看你可憐,師無涯你擺清你的位置,在我眼中你只是個客人,在我家借住的客人!”
她咬緊“客人”故意讓師無涯難堪,果不其然這兩字像是掐中了師無涯的命脈,原先還能抑住的怒意躍上眉梢。
“我忍你很久了付清秋,我可憐,我一直都可憐,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對嗎,從前的十二年就是因為我可憐,你才憐憫我,陪在我身邊拿我解悶?”
師無涯步步緊逼,清秋步步後退卻仍舊昂首,氣勢上他二人旗鼓相當。
月色漸濃,涼薄月光傾照,遍地雪白,雪中留下兩人的腳印。
清秋從未像師無涯口中說的那樣想過,在她心中,師無涯從不是解悶的玩意,只是師無涯高傲慣了,她憑什麽一味的将就他。
她所受的委屈難道就能在一朝一夕之間消磨嗎,那碾碎的尊嚴都要這樣輕飄飄的揭過嗎。
“是啊,師無涯只是因為你可憐而已。”
清秋唇邊蕩開得意的笑,眼中卻露出一絲破綻,她不善撒謊,可在師無涯卻将那破綻當作這句話的實證。
師無涯微怔,心髒驟然停了一瞬。
昭寧六十一年的初見,原來她只是可憐他,只是可憐他…
師無涯長睫微顫,眼睫撲朔間,一滴清淚淌過,眼角的淚劃過他左眼下的一顆紅痣。
這是師無涯第一次在清秋面前落淚,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師無涯,從前師無涯再是憤懑也不曾落過淚,那一滴淚像是仲夏焰火燎燒着她本該冷靜的心。
可憐。
師無涯最不喜歡的就是可憐這種東西,以他的姿态,是絕不肯聽到這兩個字的。
清秋心知那話說得太過,可她也沒別的話要對師無涯說,倘若師無涯因這些話對她死了心也是一樁好事,她這一生是絕不可能原諒師無涯。
師無涯唇齒相磨,欲言又止。
清秋只是可憐他。
可憐他年幼失怙,舉目無親,如喪家之犬寄人籬下。
“不論你如何說,付清秋你都只能嫁給我!”師無涯目光悲戚,一字一句地說着。
清秋被他眼中的情緒所吞噬,因她的話有失分寸,她終是敗下陣來,悄然垂首。
師無涯不需要她的可憐,她也從未覺得師無涯可憐,可話到了嘴邊,自然而然地說了出去。
輕薄的雪花落下,雪水融在師無涯的手背,傷口冒出的血混雜着雪往下滴。
“師無涯,你不能這樣做。”清秋放緩聲音,眸光微沉。
當初她決定嫁給王恒時就已做好了所有打算,無論日後她會不會愛上王恒,她都會待王恒好,敬重她的丈夫。
語畢,師無涯轉過身,背對着清秋,淡聲道:“清秋,我等着你殺了我。”
“師無涯——”
清秋揚聲喊道,卻見他頭也不回地翻出院牆,只餘血痕。
趁着月色,師無涯在檐上飛步,不多時便回了将軍,将軍府上的燈燭已歇,他推開書房的門,從書案鎮紙下抽出一張畫像。
那是沒有眉眼的輪廓,他勾勒不出清秋的喜樂憂愁,百般模樣皆落在他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