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過往

作為普明中學最為傑出的畢業學生,沈知竹的突然到訪,可謂是令學校老師和領導都喜出望外。

原本還在隔壁市開會的校長收到消息,連忙坐車回來,趕上了接待她和阮笙。

一群人簇擁着她們,熱情地為沈知竹展示學校這些年來的變化。

在經過優秀校友的告示欄時,校長煞有其事地示意道:“沈總您看,這麽多年過去,您的照片一直都貼在最上方,可謂是激勵了咱們一屆又一屆的莘莘學子。”

沈知竹不過是淡淡瞥了那張照片一眼,嗯了聲。

反倒是阮笙看得很專心。

隔着一層擦得纖塵不染的玻璃,最上面那一排貼着沈知竹學生時代的照片,旁邊一行行楷體字記載着她的成就。

她優異的高考成績,出國留學時斬獲的獎項,創業後收獲的聲譽……寫得密密麻麻的成就欄旁邊,是沈知竹的照片。

照片應該是從學生系統裏拷貝出來的,再放大數倍後貼上去的,畫質略微有些模糊。

照片中身着藍白校服的沈知竹,那時候還是一頭蓬松的短發。

雪白的臉龐,漆瞳靜若寒潭。

只是看了一眼,便讓阮笙回想起當初運動會的接力賽上,兩人不小心撞到一起的那刻。

鼻息間,似乎還能聞見彼時她校服上的淡淡皂香。

阮笙唇角略微翹起。

在簇擁着沈知竹參觀完校園之後,校領導又熱情地邀請她,臨時進行一場講座。

講座在教學樓的禮堂裏舉行,受邀而來的只有各班成績最名列前茅的學生。

她們拿着筆記本,認真做筆記,記下沈知竹講的學習和創業經驗。

沈知竹言簡意赅,不過十多分鐘便講得差不多,輪到學生自由發問。

到底是一群年輕的孩子,不似成年人那般客套和迂回,而是一個接一個地積極舉手,抛出她們心中的問題。

“沈老師,你認為現在電子信息專業就業還有前景嗎高考填志願的時候還值不值得選擇呢”

“沈老師,我個人對貴公司的游戲很感興趣,如果将來想要入職貴公司,需要從現在開始做什麽準備嗎”

“老師您好,聽說您在中學時一直是數學滿分的存在,請問有什麽學習技巧嗎”

……

面對着接二連三的提問,沈知竹沒有透露出絲毫不耐,而是從容地回答。

直到一位戴眼鏡的女生在舉手後站起來——

“沈老師,聽說您是在國外大學期間就開始創業,想必創業初期會遇到許多不順利的時刻,請問在那種時候,您是靠着一種什麽樣的信念撐過來的呢”

沈知竹搭在講桌上手不由得一頓。

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她的視線朝禮堂座位最後排落去。

然而本該坐着阮笙的位置,不知什麽時候竟空無一人。

沈知竹目光在禮堂內逡巡了一圈,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阮笙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又去了哪兒

沈知竹強行按捺着心頭生出的浮躁:“抱歉,我并不确定那時候是靠着怎樣的信念堅持下來的,所以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此話一出,講臺下方傳來小聲嘩然,學生們臉上都流露出詫異的神色。

畢竟在她們過往參加的講座之中,無數成功人士講起在困難期時如何堅持下來時,大多都是侃侃而談。

有的人會承認自己是為了名利,有的人會說是為了父母家人,也有人說保持優秀是一種習慣……

但沒有人會像沈知竹一樣,坦然承認自己在那個階段的茫然。

——最初,她以為自己是靠着想要報複阮笙的心态而撐下來的。

可這樣的報複心态,從回國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煙消雲散,化作旁的情緒。

在國外那段日子,沈知竹自以為懷揣的是對阮笙的恨,可後來她才發覺,那只是不甘在日複一日地醞釀。

或許就算是不存在阮笙這個人,自己也可能會成功,但絕不會成功得如此之快。

對阮笙的感情是某種催化劑,令沈知竹不敢有片刻的停歇,只為有一天能重新站到她的面前,與她進行平起平坐的交流。

沈知竹垂下眼,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很抱歉。”她道,“我想講座進行到這裏就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說罷,她徑直從數百人的禮堂中離開。

交流會的主持人很快反應過來:“好了同學們,沈老師應該是有工作上的急事要處理,大家整理好筆記,有序離開……”

禮堂外依舊不見阮笙的身影。

沈知竹抿住唇,從大衣的口袋裏取出手機。

在要給阮笙打電話之前,看到了她在十多分鐘前發給自己的消息。

——“我在琴房等你。”

普明中學從建校之初,就是國際貴族中學的定位。

學校的建築從一開始就是請國外大師進行設計,多年來維護得當,不存在類似于公立中學時常會翻修的狀況。

是以十多年過去,就連琴房所在的樓層和門號都沒有變過。

沈知竹一上樓,便聽到叮咚琴聲。

她放緩了步伐,經過窗邊時,一偏頭就看到坐在鋼琴前的阮笙。

她彈的正是那首她們曾經為五四晚會準備的《Flower Dance》。

時隔多年,阮笙的指法變得有些生疏,琴聲也時斷時續。

直到沈知竹推開門,琴聲戛然而止。

阮笙回過頭,看到站在琴房門口的她。

午後的陽光很是明媚,走廊外盛滿了晃眼的亮光。

沈知竹就站在那片光芒之下,靜靜地看着她。

令阮笙不禁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暴風雨即将來臨前的下午,她們也是這般對視。

然後,轟然而來的陣痛,将兩人過往的情誼徹底撕碎。

“我好像彈得比那時候爛多了。”阮笙有些嘆息道,“你還記得該怎麽彈嗎”

沈知竹沒有應聲,只是拉過一張琴凳,在她身旁坐下,将雙手搭到了黑白琴鍵上。

指尖先試探着壓在琴鍵上,然後幾乎是肢體下意識的反應,手指又按上另一個調。

流利的曲調從她指尖淌出。

似是受到她的鼓舞,阮笙的指尖也不由自主動起來。

伴随着二重奏的琴聲響起,塵封的記憶被開啓。

在這間小小的琴房裏,有那麽多她們共同的回憶。

夏日的微風和陽光,少女用手指比成相機的形狀,為心上人偷偷拍下一張照片。

檸檬味的香水氣息,無聲蕩漾。

那時候,她們都不約而同地以為,這樣的時光會是永遠。

直到琴聲謝幕。

阮笙的思緒從舊憶中抽離,回到了當下。

她意味不明地發出低笑:“你真厲害,居然連整支琴調都還記得。我還以為那時候你每天都忙着幫何安補習,該将這支鋼琴曲都忘得差不多了才對。”

聽到何安這個名字,沈知竹瞳中墨色更深。

自己從未與阮笙提起何安這個名字,她又是怎麽知道的,除非……

再聯想到阮笙昨晚回家時的失魂落魄,沈知竹隐約明白了什麽:“你都知道了”

阮笙本該說些什麽,可一開口,她的喉嚨幾乎是被哽住,眼眶酸脹。

“沈知竹……”阮笙所有要問的話全都噎在喉嚨處,她伸出雙手,捧住身旁之人的臉。

淚水在不争氣地流,阮笙捧着臉的雙手輕輕顫抖。

她深吸一口氣,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于說出話來:“既然你當時是為了要錢,救對你有恩的老師,為什麽不坦白些告訴我呢”

為什麽……要去承擔那些本不該落到她身上的痛苦

掌心的肌膚光滑細膩,阮笙在淚眼朦胧當中,卻看到了學生時代穿着校服,那張落滿巴掌印,寫滿倔強的臉。

心頭有細細密密的刺痛,叫她難以呼吸。

——她怎麽可能想得到,當初沈知竹從霸淩者父母那裏要到的兩百萬,竟然一分錢都沒有留給她自己。

沈知竹臉頰蹭着她的掌心,低下頭。

她用指腹為阮笙擦去臉上的淚水:“都已經過去了。”

太過輕描淡寫的口吻,仿佛當初在那個雷雨夜,受到霸淩的人并非她自己。

她越是淡然處之,阮笙就越是止不住眼淚。

分明曾經受委屈的人是沈知竹,阮笙卻哭得像個孩子,沈知竹怎麽擦也止不住她的淚水,只得無奈地嘆了聲氣,将人抱入懷中。

阮笙的淚水很快洇濕了她肩頭的布料。

沈知竹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免得她哭到喘不過氣來。

直到阮笙終于收住了啜泣:“我想聽你講講當時的事,可以嗎”

沈知竹落在她後背的手掌僵住。

那是她最為困窘難堪的時光,那些記憶并不光鮮。

這也是為什麽無論與阮笙的關系是好是壞,沈知竹都對其避而不談的原因。

沈知竹并不是一個容易因為家境而自卑的人,因為她清楚地知道,每個人出生時無法選擇家境,但最終可以依靠自我尋找出路。

但當對方是阮笙時,那些被她藏起來的自卑,總是無處遁形。

令她虛張聲勢一般,不願意流露出半點軟弱和無能。

可現在阮笙抱着自己,貼着她的身體,帶着哭腔的聲音很軟,想要聽她講述過去。

即便它們是如此令人難堪,沈知竹也難以拒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