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男人,長這麽秀氣做什麽!

一轉念,他又好奇地望着小令箭,莫非,這小鬼也不是女扮男裝?自己當真走眼得緊……他側過馬鞭鞭柄,試探着又去戳向小令箭的胸口。小盾牌立馬不依,雖然雙臂被擒住,還是猛地撞過來要擋在小令箭身前。

虞從舟頓時笑開了懷。原來這邊這只果真是女的。

正笑得那二人一臉茫然,他瞬間斂去笑意,神色冷峻地叫人發怵。他貼近小令箭身邊,語音不大,但卻字字如冰,

“你昨日從我身上偷走什麽,到今日還不想還麽?”

☆、真假兵符

小令箭眨了三下眼睛,見君入甕,決定開始裝傻,“不就是騙了大人一串錢幣和一只小玉獸麽..那卻是大人想讨批卦在先,算不得偷。你得大吉言,我得小賞錢,各取所需而已,你沒虧啊!”

虞從舟也不急不躁,依舊笑得恬然,只拿馬鞭稍稍擄開她兩側衣襟,道,“你是在逼我當衆搜身?”

小令箭又眨了三下眼睛,眼露怯意,立刻軟下聲調,“我還我還!不就是截小竹管麽……”

虞從舟聽她說到重點,收了鞭子。那竹管兩頭有專用的翎脂封印,裏面是他派去韓國的暗人送回的線報。他們的線報約定用殷商的藜族文寫就,普通人不識,因而他倒也不甚擔心消息走漏。

又聽小令箭說,“先把我們倆放了吧,我才好拿東西還你啊。”

反正他們也不會武功,難道還能飛了不成,虞從舟眼角動了動,侍衛得令松了二人。

小令箭一手慢慢摸進前襟,摸着摸着瞟了小盾牌一眼,兩人心意暗通,下一瞬間齊齊轉身拔腿又跑。虞從舟看她跑得那兩步吧唧樣兒,笑着搖了搖頭。

他不慌不忙,兩邊袖口一掖,足尖略一施力,躍騰而起,身體旋圜飛出數丈,再落□來時,剛剛好欺在小令箭身前。

他并不顧她眼中驚詫,徑直一探手,摸進她襟中,果然摸到一截竹管般物事,立時握進手中。随即又轉身騰空,以輕功相輔,淩空幾步後,他已穩穩落坐在自己坐騎之上。

此時卻聽幾丈開外、小令箭顫着聲音喊道,“把東西還給我!”

她也不再逃了,拖着步子又向他走回來,只是她臉色陡然煞白,倒令虞從舟有些驚詫。

“請把東西還給我。”小令箭走到他馬下,語音仍微顫,神色卻堅定。

虞從舟微有不解,攤開掌心,一看之下,神色遽變。

手中并不是那竹管密信,而是一支翠綠色的玉笛。這玉笛他最熟悉不過,竟然與娘親生前最愛吹弄的那支一模一樣,通管是滿玉之色,為玉中稀品,笛身刻着淡淡桃花紋路,連笛尾所雕的擡足小鹿都神态相若。

若不是這一支玉笛比娘親那支細了一整圈,他真的要以為是她從虞府偷去的了。

“這玉笛,你從何得來?”虞從舟神色微滞,定定看着她。

小令箭并不回答,始終執拗一句話,“請大人還給我。” 她一手緊緊拉住虞從舟的馬缰,怕他走脫。

周圍諸人看見那玉笛,知道價值不菲,都詫異這女扮男裝的小丫頭竟會有此貴重之物。

行過軍的人最看不得主将的馬缰被勒,此時樊大頭見她拽着公子爺的馬缰,立時怒從心起,揮起馬鞭便劈到她手臂上,喊道,“敢扯俺們虞将軍的馬缰?!你丫個小騙子,偷東西上瘾啊?!說,到底是哪兒偷來的?!”

小令箭仍是不答話。她手上吃了鞭子,臉色更蒼白了些,但依舊牢牢地拉住虞從舟的馬缰不肯松手。

樊大頭吃了悶,又掄起馬鞭幾鞭抽下去,小令箭的手臂上頓時染出幾道猩紅的血痕。她痛得哼出了聲,但仍沒松手。

她皺着眉頭忍着痛,另一手摸到頸後的衣領裏,摸出一截小竹管,遞給虞從舟,說,“我拿了大人的東西,是我不對..但請大人把笛子還給我。”

“這笛子,你到底從何得來?”虞從舟愈發起了疑心。

卻見小令箭一擡頭,倔強的眼神望着他說,“大人無權相問,我無須作答!”

樊大頭又要掄鞭過去,虞從舟一揮手止住。他再好奇,她說的卻并沒有什麽錯。

他仔細看了看那截竹管,封脂并無破損。他一手将竹管塞進懷中,一手将那支玉笛遞還給她。

小令箭得了笛子,立刻松了手,向後退了兩步,趴在地上磕了個頭,生澀地說,“謝過大人。”便也不理衆人目光、起身和小盾牌一起走出那僻靜胡同,轉進人海中

……

秦國,鹹陽。

這一日,雲層低徊,霧氣缭繞,秦王宮缥缈于雲霧間,金碧輝煌時隐時現,如浸仙境。

而大殿之上,秦王心思百轉,也難解今日之憂,劍眉緊皺,如陷絕境。

數月來,秦軍中不知為何竄起一種流言,說如今秦王手中的統軍兵符并非真符,乃是即位時模仿假造。僅此一謠已足以動搖軍心、引百将質疑,更可怕的是傳言中秦王失卻真兵符、不得不刻意造假的幕後‘真相’……

秦人皆知,十幾年前,先王秦武王在洛陽拜見周朝天子時,因與人比試舉鼎,絕膑而亡。如今流言卻說,先王自幼力大,那時二十二歲正當年,怎會舉個鼎就氣絕了呢,必是公子稷與公子市向來觊觎兄長的王位,與宣太後合謀,毒死了先王、弑兄篡位。公子稷雖然比公子市年長幾歲,但他長年在燕國為質,所以那公子市原本仗着宣太後寵愛,對王位勢在必得,沒想到趙王半路硬插一腳,以趙軍兵力逼迫,宣太後最後只得立了公子稷為秦王。

軍中士兵都在傳,當初公子市氣不過,毀了兵符,好教剛即位的秦王騎虎難下。弑兄篡位秦王亦有份,小辮子被公子市抓得緊緊的,所以只得啞聲咽了黃蓮,着人秘密仿造了兵符,以假充真。

流言越傳越真,秦王起先淡然置之、并不理會,等到情勢愈急、秦王欲出面辟謠時,宣太後召他入見,一番秘密耳語,原來,事情雖然并非像流言所說,但那兵符還真就是個假造的!

秦王霎時白了臉色,自己坐了這十幾年王位,不但權利始終被母後架空,連手裏的兵符都是假的、還一直被蒙在鼓裏,這傀儡君王做得、真可算是前無古人!

此時鹹陽城外,王、吳、韓三員老将已陳兵數萬,黑壓壓一片看不到頭。假造兵符一事,已經敗壞君威,更不要說當年先王之死,若真是被人毒害,秦國內亂必定一觸即發。

“衆卿家有何辦法可解圍城之困?”秦王神色萎頓,聲音暗沉。

無人敢答。

衆臣子們心裏也不是沒有疑惑,如今見秦王面色如灰,更是懷疑謠言是真、似乎秦王的确拿不出真兵符來辟謠。

大殿上公子市與穰侯魏冉分列群臣之首,秦王瞪了他們兩人一眼,心中憤惱。穰侯魏冉是母後的親弟弟,這事他肯定也早就知道。似乎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裏,如今謠言四起,卻又要他一人去面對天下質疑。

此時一個耄耋老臣顫巍巍出列道,“大王只須遣一名臣子、攜了兵符前去城外三位将軍的軍營,三位老将軍都是見過先王兵符的,若得親眼再見,必然再無疑惑,則謠言自辟,危機自除。”

群臣紛紛點頭,秦王欲哭無淚——老家夥你是故意來整寡人的吧,若寡人有那底牌可以辟謠,何至如此為難?

他冷笑着掃視群臣,“那,哪位愛卿願擔此重任?”

果然衆人又沉默了。原來真的沒有人相信他這個王,更不敢替他拿着假兵符往城外軍營中枉送性命。

秦王心冷如灰。忽然聽到大殿遠處有一人出列朗聲道,

“微臣願往。”

這一聲溫和爾雅,在秦王聽來正如一陣久違的和風,他心中的死灰随之簌簌而下。

秦王眯眼遙看,仍看不清那人面容,問道,“愛卿是……”

“微臣,張祿。”

這張祿正是範雎。他自從被王稽救入秦國,便隐去姓名,改名張祿,由王稽推薦在秦廷做了個小官。奈何秦廷人物衆多,要引起秦王注意談何容易。如今秦王內憂外患、衆臣推诿,對範雎而言,若能幫助秦王化解這番危難,必可得到秦王信任。

秦王道,“近前答話。”

範雎遙遙走來,身姿修長,神韻淡雅。秦王左思右想,仍想不起‘張祿’這個名字。

見他不過二十多歲,秦王心裏又涼了半截,或許他是出名心切,或許是不知深淺,這張祿當真能勸退王、吳、韓三員老将麽?

秦王當然不能說出那兵符是假,只得試探道,“若三位将軍見到兵符、卻仍舊咬定寡人的兵符是假、意欲犯上作亂,卿當何為?”

“微臣既然應下,自有對策。只是此時不可洩露。”

公子市哼笑一聲,睨了他一眼道,“好大的口氣!若你不能勸退三位将軍,秦宮堪憂,你可知該當何罰?”

“若微臣不能勸退三位将軍,必不可能全身而退,定然會被三位将軍處死祭旗。是以微臣并未想過能活着回宮領罰。”

☆、鳳落楓揚

秦王不由驚異,此人竟抱着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心境?

此時秦王心中開始打着另一種算盤,還未想清楚,又聽範雎娓娓而言,

“雖然穰侯有十萬軍隊駐于鹹陽城東三十裏外,但三位将軍要查清兵符真僞、無可厚非,因而現下他們占理得勢,大王絕不能此時出兵。”

秦王愈驚,難道此人真懂讀心術?

範雎靜靜仰起臉,目光清澈地望向秦王。秦王微微一愣,細看此人,眼尾斜挑,輪廓英挺,雙唇豐美,姿儀綽約。這般面容,倘若見過必定難忘,為何他在朝廷為臣,自己卻全無映像。

範雎丹唇輕啓,“但若大王派微臣持兵符前去示恩,則顯大王胸襟磊落,若三位将軍仍咬定兵符是假,殺死微臣、進兵鹹陽,則大王的兵符已然落入三位将軍之手,是真是假再也難辨,大王只須稱三位老将故意制造謠言,又私吞兵符,顯是意欲謀反,大王便占理得勢,與其易道。到時再派穰侯出兵讨伐,絕對師出有名。”

秦王徹底怔住。這末品小臣竟如此思慮缜密,他似乎并不在乎那兵符是真是假,倒已為他想好各種退路,甚至,願為這幾步棋犧牲自家性命。方才誤以為他出名心切、或不知深淺,實在看低了他。

秦王點頭諾許,着宦侍将盛着兵符的玉匣交給‘張祿’。

範雎低下頭,恭敬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接過玉匣。那一刻,他唇角微微上勾,牽起一個無人看見的詭秘笑容

……

範雎領命離開秦王宮,殿上衆人猶自焦急議論。但不過兩個時辰,卻聽殿外宦侍高聲宣道“張祿觐見”,只見他體發無損、飄飄然地回了來。

“三位老将軍已然退兵,并托微臣帶言,自悔聽信謠言,不日定當叩見大王,向大王請罪。”範雎将兵符交還給秦王近侍,一身淡然跪地陳述,眼梢帶笑,面容泛着微光。

朝中衆臣盡皆訝然。秦王亦是喜出望外,不過,初見已知此人絕非尋常,此時倒也不那麽吃驚,當即賜張祿益爵四級,封為公乘,進禦前參士。

秦王想問他到底同三位将軍說了些什麽、居然能夠安然退兵,但想起他之前說過‘不可洩露’,料想或許有些事不便在衆臣面前講。秦王便散了朝,着他去書房密談。

不料範雎仍是微微笑着,只說,“他人信與不信,只在于大王心中是否自信。三位将軍見大王肯以兵符相示,已然信了一半。至于微臣,官微人低,大王敢派我去議談,足見大王自信滿滿,心無芥蒂,三位老将軍便信了我的那番勸退。”

秦王似乎也信了。範雎心中暗笑,其實他說過什麽、做過什麽、如何退兵,都只能在他心裏,自然不會讓秦王知曉。

秦王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開口道,“今日之險,全靠愛卿周旋,寡人深記。如今寡人另有重任交托與你。”見範雎神色平和,秦王目光愈發深邃,“秦國間諜數以百計,網絡密布天下諸國,但他們都只效命于母後。寡人想派你去趙國伏間,避開母後耳目,直接上報與寡人,你可願意?”

範雎心中一怔,他本意借今日之事接近秦王,搏其信任,但不料、秦王似乎信了他,卻又要将他派去趙國。他心中頗亂,面上仍鎮靜如常,當即稱謝領命。

“你如今是禦前參士,可直接入內殿見寡人,平日亦不須上朝,所以你即使不在秦國,也不會被人發現。不過,去了趙國,你這真名‘張祿’便不能再用,須換個名字。”

範雎微微擡眸道,“‘張祿’并非是微臣真名。微臣本名範雎。”遂将從前在魏國受誣,幸而得救逃入秦國的事向秦王講了一遍。

秦王這一日間被他驚了數次,此時更不料他連姓名都有此一變,但想到他連這等欺君之罪都肯坦然道出,反而愈發相信他心中坦蕩。

範雎離開秦王宮,在夜色中慢慢行走,心裏略微有些失落。他拿出懷中一枚半圓形玉璧,感嘆自己不知何日才能報仇雪恨。那玉璧上正面刻着兩個‘畢’字,反面刻着一個‘白’、一個‘相’字,他想不明白,那究竟又是何意?

他輕輕撫摸着玉璧上的刻紋,忽然臉上漾起一抹欣悅微笑。可以去趙國也好,幾年前、小令箭告訴他,她在趙國巧與父親、姐姐相認,從此不再孤單飄零,而他在秦國潛伏、總是不能與她常見。這一回他奉命入趙,應該就可以尋見她

……

自從虞從舟見過小令箭懷中那支玉笛,回府便尋出娘親生前總愛吹弄的那支,看了又看,的确很像,宛如一對,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那小令箭怎會有此物。

到了第三日,楚莊差人來送了卷信簡,竟是江妍邀他明日在琮山相會、共賞紅楓。虞從舟頓時心翔九天,其它的疑惑、好奇都抛諸腦後。數日來江妍兩番邀約,着實令他受寵若驚。莫非王上那句“看來好事近”果然是吉言?

虞從舟抖擻精神,明日要襯得楓之彤色,更要襯得江妍之絕色,今日定當養精蓄銳。只是愈這麽想,愈是一夜無眠,數完兩千只羊,眼裏還是晃着江妍的美顏飛揚。

總算天白放光,虞從舟揉去兩片眼眶浮腫,挨到時辰,立刻熱氣騰騰地馳向琮山。

這一回他沒再帶樊大頭,換成沈聞和晁也。這兩人總還是斯文些。

幾騎人行至山間小道的盡頭,虞從舟一眼便看見一身黃色長裙的女子垂手靜立于遠處林間,她望向層疊的楓樹,微仰着下颌,質傲如霜,姿妍勝雪。澄黃的衣裙掩在橘色楓林中,相映相合,更顯妩媚。

虞從舟翻身下馬,向楚江妍走去。晁也和沈聞相視一笑,遛到遠處、以免打擾公子佳人。

滿山的金紅顏色熏得臉龐微暖,虞從舟腳下踩着厚軟的落葉,口中輕輕呵出一聲,“江妍。”

她回首看他,并無媚笑,但眉眼美豔得已似一抹朝陽的霞光,在林間閃耀。

二人在楓林間并肩而行。虞從舟摘了一片紅楓,簪在她的發上,她微微一笑,略低了頭。

“你喜歡秋楓?”虞從舟唇角彎彎、笑意酥酥。

“往年初春,你總約我賞花。我從沒有去過。并非我故意拂你美意,只是,我素不愛花。”

“不愛紅花,卻愛紅楓?”

“嗯。”一片楓葉飄落,江妍輕柔地擡起手,将那片葉子接在掌心。

“你總是與衆不同。就好像..你不喜豔妝,不喜珠飾,卻又偏生生得如此美麗..叫天下女子皆汗顏。”虞從舟在江妍面前總有些怯場,連說句贊美的話都大着個舌頭。

江妍聽多了他直白的恭維,已經不會再起麻意,只是自顧自地說,“這個季節的琮山,紅得好看麽?”

“嗯,紅的很純淨、很耀眼。只是以你的妩媚英姿,怎會喜歡楓之蕭瑟?”

江妍的眸光裏閃過一絲涼澀,她垂下眼,看着滿地凋謝枯幹的落葉道,“春花爛漫,但我早已錯過,注定不能回頭。所以每當看到楓将凋零,我才格外不舍。就如同,夕陽西下,叫人最珍惜留戀的,就是那點餘晖。”

虞從舟聞言頓住了腳步,不知江妍為何忽然起了傷秋的哀意,“你怎麽了?”他邊問邊從腰間佩帶上解下一只白玉雕的小葫蘆,遞給江妍道,“你嘗嘗這味‘錦秋釀’,毫無秋瑟之意,全是收獲之季的豐閏口感。”

那只小玉葫蘆觸手細膩滑潤,盛的酒又別有一番醇香,入口溫暖、深有意蘊,楚江妍飲過一口,果然微微展顏,一雙傾城的眼睛凝在從舟臉上。

虞從舟被她這般一盯,突然又大了舌頭,“昨天..你竟會約我賞楓,我..好生歡喜。江妍..我終于等到你了麽?”

“我邀你?”江妍神色驚詫,目光頓時一緊,“我昨日收到虞府請柬,邀我琮山相會.. 分明是你的字跡.. ”

虞從舟凝了笑意,眉間遽蹙,既有人诳他二人至此,絕非善意,他立刻拉起江妍的手,壓低聲音道,“這裏危險,不宜久留!”

尚未奔出幾步,幾聲刺耳的弩箭聲穿透微涼空氣,嘯然而至。虞從舟聞聲辨位,即刻攬過江妍,左閃右避,躲過兩支箭,剎那聽見啶啶兩聲、弩箭深深沒入身邊樹幹中。

血紅色的楓葉密密遮擋,虞從舟擡頭望去,一時間看不清刺客伏身何處。從方向來看,卻是在對面的小山頭上。這般遠的距離,仍有好準頭,可見弩力極猛。

未得時間思索,箭嘯聲又連連淩空而至。虞從舟身上未帶兵器,無以擋格,抱起江妍以輕功在林間飛踏迅移。但這一次一弩連發,箭數更多,箭箭追他而來。一箭擦着他的手臂而過,頓時鮮血滿袖。

虞從舟略按定下心神,思忖這刺客既是沖他而來,他攜着江妍反而平添她的危險,莫不如将她先藏好,自己引開刺客,待會兒杜賓、沈聞他們定會找到江妍護她離開。

他飛奔中眼光環繞看去,左邊恰有一塊大石,他輕聲對江妍耳語,“躲好,我引開他。”說罷,他掌力一推,将她穩穩推至石旁,自己向右邊兩圈翻旋,立時晃至幾丈開外。

他心下稍安。此刻又聽見遠處杜賓、沈聞等人驚呼幾聲“公子!”,馬蹄聲喋踏而近,知是他們已發現不妥,趕來救護。

轉瞬又聞箭聲遽至,所掠過之處,勁風撕裂的楓葉飄揚而起。他飛身躍起,卻聽得一聲利箭沒入血肉的暗啞之嘶,身上卻全無疼痛。他心頭頓時猶如冷墨襲來,渾沌寒徹。

下一瞬間,他滞然回首,眼前驟然一股血浪肆意漫開。兩丈開外,江妍倒在大石邊,一根長箭深深刺入她胸肺之中。

☆、祭堂驚遇

晁也、沈聞等人已趕至虞從舟身邊,揮劍擋落餘箭。那邊箭勢漸息,他二人迅速向射出弩箭的方向追去。

虞從舟只是懵在原地,渾身顫抖,一生中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絕望無從的時刻。他思緒停宕,身形搖晃着蹒跚向她。這是做夢吧,夢是反的吧,怎麽可能..

但他把江妍摟入懷中那一刻,粘稠的鮮血漫溢在她胸前,沾染他的五指,哪裏有夢中半點虛無。

江妍身子一沉,竟忍痛一笑,偎在他懷裏說,“從前不敢對你投懷送抱,如今,卻只想死在你懷裏.. ”

虞從舟脊背發涼,心肺間血腥翻騰,“你不會死!…你不會死…”

楚江妍的手輕輕扯上他的衣袖,語聲飄忽,“從舟,你的懷裏好暖。還是我..太冷了?”

“從舟,對不起,我做過許多讓你傷心的事,想要一心一意對你好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虞從舟雙臂緊緊圈住她,抑住喉嚨裏一注血氣說,“不管你做什麽,我都很開心,時常能看得見你我就已經很滿足.. 別說話,我這就帶你找邯鄲城最好的醫傅,絕不會太遲!”

他欲抱她起身,傷口稍動、她立時神色痛苦,眉眼糾結,她噓着聲道,“別動我……讓我再在你懷裏依一會兒..從前不肯讓你抱,并非我本心,我..很後悔。”

虞從舟身形愈發顫抖無力,幾乎跪都跪不住。卻聽江妍強忍痛苦,一字一頓道,

“我的妹妹……”

虞從舟知道她唯一親人僅剩她的妹妹,忍住酸哽點頭道,“我一定會把她尋回邯鄲……好好照顧。”

江妍卻搖了搖頭,“我不奢求這個,只希望,以後不管她做錯什麽事,你都別傷她殺她……好麽?”

虞從舟心中癡惘,目光凝滞,急道,“她是你妹妹,我定當竭力保護,我怎麽可能傷她殺她。”

江妍眼神中輾轉着一絲不安和憂惶,但氣息終究漸漸流洩殆盡,“你要答應我,絕對不能愛上她……”

他心亂颠蕩,完全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說,只是一手緊緊攏着她的手臂,更加貼近她,口中不停喃喃,“我不愛,我不愛!我怎會愛別人,我只愛你.. ”

耳邊只覺江妍口中緩出一口寒氣,他極驚慌地直起身,卻見她已閉上眼眸,再無表情。他兩手握上她纖細的身軀,用力搖晃,喚她別睡,但她早已沒有反應,在晃動之中頭一側倒、向後仰去,冰冷的雙手搭落地面。

一身黃衫仍倚貼懷中,一縷香魂已似楓凋零。

虞從舟再也記不起他是如何飄回邯鄲的,此後數日,他從未入眠,也似乎從未清醒過。半魇半醒之間,他似乎聽見有人說,

“公子,松開手吧,楚姑娘真的已經去了.. ”

“楚姑娘若不入殓、壞了屍身,要她如何轉世為人?”

“從舟,你看看我,想哭就哭出來.. 別這麽忍着”

……

虞從舟再次有些清醒的時候,發覺自己在一條烏篷船上。如何上的這船,他完全記不清。如何下的船,他卻很清楚。

秋天的江水,冷得刺骨。但他把腰間束帶一緊,猛地就紮入江水中。空留船公驚得張大了嘴。

方才在船上灌酒灌到翻胃的時候,他趴在船舷邊,欲吐未吐,卻在江水中隐約看見江妍的面容……

船公回過神來、高喊“有人投河啦!”,江邊人卻見那人已漂到岸邊,濕漉漉地拖着腳步,從淤泥中翻爬着站起身來。

船公直着眼嘆道,“人人都說俺的酒劣,原來竟叫人痛苦到這份上?!”

這一番涼徹骨,從舟的酒意全散。頭痛欲裂,眼眶酸寒,他不知該去哪裏。不想回虞府,不敢去楚天莊,也不願再飲酒,酒多臆幻多,他早已無力面對。

這幾天來,就算閉上眼,也能看見她仙靈的微笑,就算蒙上耳,也能聽見她婉轉的聲音,就算松開手,也能觸及她如脂的柔荑……

兩步一懵,三步一蹒,他不知不覺走到當初曾聽江妍彈琴的靈溪瀑布。水聲依舊,人面何處,春花秋蕪,心止成蠹。

是自己害死了她嗎?是自己、害死了她……他搖晃着踏入溪水,腦海中重複同一句話。他忽然握緊拳頭猛捶頭額,但是再用力,也震不散愧疚、打不消愁郁。

他一步一步走近瀑布,猛地一紮、匿身于瀑水中。凜冽寒意、百尺沖力,劈頭蓋腦地澆來。他忽然發覺這是一個難得的藏身之處,即使他睜眼看,也只能看見洶湧的蒼茫,用耳聽,也只能聽見轟隆的跌蕩,奮力抓,也只能抓住輾轉的流逝。

他終于,可以有一刻,遠離自己的思緒。

一頂輿轎從岸邊經過,前面的小厮輕聲道,“好像是虞卿虞大人,竟站在、站在瀑布裏。”

轎裏坐着奉陽君李兌,聞言掀開帷簾,眯眼看去,果然見虞從舟捂身瀑中,濕發淋面。他的嘴角牽起一道鄙夷笑痕。

李兌下了轎,踱近瀑布,“虞卿家,還要節哀啊。只是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虞從舟一動不動,似乎視線中并沒有他存在。

李兌嘆口氣,又斜着眼說,“聽說行刺虞卿的刺客已然擒住了,竟是秦人..但那刺客當場就吞毒自盡了。想來必是虞卿不肯應了秦人、割地謀和,只一心想合縱抗秦,以致秦人愠怒,才生此一劫。虞卿自是高風亮節的賢臣,只是可惜了楚将軍之女啊!”

瀑布水轟響的厲害,他不知道虞從舟究竟有沒有聽見他的話,但他清楚瞧見他雙膝失了力,頹然跪倒在溪水中。

李兌不屑地哼了一聲,斜着嘴角那抹冷笑,轉身又坐進輿轎中,吩咐衆仆起轎離去

……

蕭瑟夜,楚天莊。

天邊微微發白,此時剛到卯時,虞從舟一襲黑衣,已在莊外靜立良久。

杜賓等一行人站在他身後數尺,默默不語。

這幾日來,虞從舟不敢踏入楚天莊半步,因為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封藏着楚江妍的身影。他該如何讓自己相信,她在最美麗的時候,從他的懷中香消玉殒。

而今日,是江妍的頭七。他已避無可避。

他終于一提步,邁過那道不矮不高的門檻,踏進莊內。

秋風卷起冷厲,滿地黃葉揚起。往昔充滿生氣的莊內,回蕩着枯葉撞擊在牆上、脆弱的生命折斷的聲音。

他一向玉色透紅的臉龐,也染上一抹秋涼的枯黃。

他走進靈堂,滿眼望去,盡是飄浮的白色紗挽,和靜谧的白色菊花。他看着正中擺放的牌位,反而流不出淚來。這小小的木牌,怎會是她?她那樣的絕美之姿,那樣的溫柔之态,明明就在眼前,為何用塊木牌,偏要教他忘卻?

他轉身環視,堂中案上還放着她彈過的瑤琴,窗臺牡丹還有她新栽下的璎珞寶珠,廊邊秋藤還挂着她寒食日坐過的秋千.. 而她,卻去了何方。

淚水黯然滑落,濕了他的衣襟。杜賓等人亦不敢勸,只得立于廳堂一邊,靜靜地看着他。

頹然間,衆人忽然聽到後面書房似有年輕男子聲音,一瞬間劃破莊中沉寂,

“這可怎麽行啊,就只有這麽一點點?!”

衆人心中皆疑,又聽那人道,

“我還以為楚天莊的人有多麽厲害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衆人一驚,莫非是竊賊入莊,乘喪打劫?從舟忍淚斜目,眉間一蹙。

衆人輕聲移步,走近那間書房。從舟遞了個眼神,樊大頭領會,起腳破門。衆人入室一看,那雙竊賊,竟然又是半月前那對冤家!

那個是男人卻像女人的,驚慌地站在窗邊,瞪大眼睛看着他們。

那個扮男人卻是女人的,無神地坐在牆角,聽見他們闖入,反而閉了眼、似乎不願理會。

樊大頭看見地上那個入室之賊,雖然今日穿了岩灰色的女裙,但明明就是前些日子偷了爺的密信、還不肯歸還的那丫頭。楚小姐頭七之日,居然膽敢來楚天莊上行竊,此刻被逮個正着、還敢無視他們,簡直活得膩味了!他大罵了一句,

“扮男扮女都不是好種!還敢乘喪打劫?!”

虞從舟心中正疑惑,見樊大頭已幾步上前就拽起那女子,把她往牆上猛然擲去。她雖然不會武功,但上次在一士安,躲得可是靈俐。今日卻根本無心躲避,那一擲,她的額角直筆筆砸在牆上,暈出一個紅淤,滲出血來。

她摔倒坐在地上,回看衆人,卻絲毫不理樊大頭,反而眼神帶怒地狠狠刺向虞從舟,一瞬不瞬。

從舟忽然被看得一陣發涼,數日前,她一番男妝僞飾、看不真切,而如今地上這個女子,那眉眼,那臉龐,除卻沒有那明朗的笑容,竟然如此像他所見過的… 那個…

他凝神打量她,心中轟然一凜,不可置信地說,

“你是……楚姜窈…?”

氣旋仍在胸口凝滞,他一眼看到旁邊案上仍推展着那幅他曾見過的姊妹圖。曾經,江妍身邊那張生動明亮的笑臉,如露朝陽,觸到心底,便會讓人沒來由地漾出笑意。而此刻,畫中人猝不及防地刺進他的視線,卻哪裏還有笑容,反而雙眼帶着恨意,如冰覆月。

衆人聞言,具感驚訝,這個幾次狹路相逢、古靈精怪的小姑娘,難道會是清冷舒雅的楚大小姐的妹妹?

怎奈亂世亂象,她偏偏正是楚姜窈。

她并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用力想站起身,一把抓住桌上一個硯臺想向虞從舟砸去,卻忽然覺得眼前一黑,周圍的世界瞬間旋暈,似乎将她牢牢魇在中間。她想努力睜開眼睛,卻在黑暗中失了意識。

她手中依舊緊緊握着那硯臺,身體卻軟綿綿向後摔去。

☆、攏被相擁

虞從舟一蹙眉,旋即奪到她身邊,伸手攬住她的腰和背,将她一掌托住,不至猝然墜地。

衆人這時才注意到,這女子臉色蒼白,嘴唇也沒有什麽血色,左邊鬓發邊簪着一朵半謝的菊花,身上灰裙間束着麻繩腰帶,原來她竟真的是為楚大小姐戴孝之人。

“小令箭!小令箭!” 事情變化的太快,窗邊剛被驚得不知所措的小盾牌,見她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