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第 9 章
雖說大姑娘打過招呼了,但李管事也不過是多給魏如青半天的休息。當然,她自己也并不想多休息,剛退了燒便又帶着鬥笠在太陽底下打理花草。
打出了罰站那事兒,她的處境更不妙了。
往常時不時與她聊上幾句的同僚,接下來幾日是半句也不曾與她搭話。
都道她攀上了大姑娘。
可也都知道,她得罪了二姑娘。
“惹上大姑娘無妨,可要惹上二姑娘,那可就完蛋了。”
“就是。”
“二姑娘眼裏可從來揉不得沙子。”
——花奴之間都這麽說。
當初那盆“烈火驕陽”若當真要二選一送,多半也是送到二姑娘那裏。誰叫二姑娘在這府裏根基穩固,想要捏死誰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他們都怕二姑娘捏魏如青的時候,順帶把自己捏死。
魏如青只想好好種花,不想摻和兩位姑娘的暗鬥,可想不想摻和卻不是她說了算,日子竟越發不好過了。
這天夜裏,魏如青收好剛領的月銀,坐在窗邊發起了呆。
夜空挂着一彎峨眉月,月光慘慘,連白色的石子路也照不亮。
她不知不覺地皺了眉。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原以為好好幹就會有奔頭,可不過是被糾紛波及,竟再沒了安生日子。
罷,惹不起,躲得起,既然在這兒過得不舒服,只管走就是了,京城這麽大,憑她的本事自會有去處的。
紛紛擾擾與她何幹,魏如青很果斷地做了這個決定。
她不是奴籍,來去自如,說一聲也就潇灑走了。
次日一早,天像破了窟窿似的,下起了大雨。
魏如青本想找李管事請辭,轉瞬卻又想起花園裏幾株剛栽的花經不得暴雨,索性拿着油布先遮花去。
到了地方一看,花苗果然已經被雨砸得偏三倒四,她連忙鋪開油布。
好了,苗護住了,現在可以一身輕松地去請辭了。
輕盈的腳步走過泥濘的小路,魏如青驀地腳步一頓——若有若無的哭聲伴着雨聲飄進她的耳朵裏。
誰在哭?
哭得凄凄慘慘,委屈極了似的,惹得人心頭跟着一陣兒酸。魏如青打着傘尋了一圈,在爬滿藤草的舊亭子裏找見一抹桃粉的身影。
“大姑娘?”
阿蘭蜷縮在亭子一角,身上的衣裳都濕透了。聽到聲音她擡起頭,可憐兮兮的,像只落水的貓兒。
魏如青略吃一驚:“這麽大的雨,大姑娘怎麽跑這兒來了?”
阿蘭吸吸鼻子,哇的一聲哭出來。
“我什麽事都做不好,字也記不住,寫也寫不對……繡的蘭花像韭菜……調的熏香嗆死人……我也想要大家滿意,可是……”
聽起來,許是受了什麽苛責。
魏如青被她哭得跟着心酸。
大姑娘過得如何,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可既然要走了,有些話也就不怕說出口。
她收了傘,在阿蘭對面蹲下:“是他們欠你,又不是你欠他們,便是任性一點又有何妨。你自己過得開心就好了,何必管他們滿不滿意。”
阿蘭沉在自己的傷心,哪裏聽得進去她的話:“我要是像姐姐你一樣聰明就好了……我聽見他們私底下說,我笨得豬一樣。”
魏如青掏出手絹,幫她擦去臉上的水和淚:“別聽他們胡說。只是時間太趕,你顧不過來罷了,每天學那麽多東西,換個聰明人來也一樣吃不消。”
阿蘭撇撇嘴,感覺到一只溫柔的手替自己擦去眼淚。
這樣的安慰,就像風吹動麥浪,像大樹下的陰涼,像夜裏阿娘輕搖的蒲扇。
久違了。
她盯着魏如青,眼珠子一動不動。突然,她伸出手,一把将對方的手腕牢牢握住。
“魏姐姐,你別種花了,你到我院子裏來好不好?”
魏如青怔愣住。
阿蘭緊緊抓着她,眼裏充滿期許:“在我的院子裏,在我的眼皮底下,肯定不會有人再欺負你的。你就當來陪我好不好……姐姐!”
亭子外雨聲不住,嘩啦啦下着,淡墨色的天邊滾着不安的雷。
魏如青看着她,這個十五六歲,委屈無助的小丫頭。
恍惚間,她想起同樣十五六歲的自己——
“你妹妹的藥煎了嗎,就在那兒弄花。一天到晚的,盡讓人不省心。”
“叫你幫我抄書,你抄的什麽玩意兒,夫子看到鐵定又要罵我。”
“洗個碗怎麽又把碗摔壞了,真是指望不上你!”
“今兒誰犯錯了,誰不許吃晚飯。”
她時常餓着肚子入睡,可她也永遠都是做得最多的那個。也許,她并沒有做得那麽不好,可這樣的數落卻如影随形,讓她以為,自己就是那麽的差。
她能理解阿蘭的處境,并且感同身受。
也許,這個小丫頭并沒有做得那麽不好,卻承受了太多的批評。
驀地,魏如青感覺胸腔裏似有一根針紮下去,緩慢地疼了起來。
可是,這與她何幹。
與彥兒三年的母子之情,她尚且能夠能快刀斬斷,如今,又怎麽能因為感同身受,而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姑娘惹一身麻煩。
她只是擡起手,溫柔地摸摸阿蘭的腦袋:“不着急,慢慢來,總會學好的。有人不想要你好,你就偏偏要過得好,這樣才對呀。”
阿蘭迷茫地搖頭:“誰啊?誰不想要我好呀?姐姐我聽不懂,我只想要你來陪我。”
魏如青扯了下嘴角,終究沒有挑明。
阿蘭還緊緊地拉着她的手,又着急地求一遍:“姐姐,你那麽聰明,你幫幫我吧!求求你了!你要是喜歡種花,還是可以種的呀。我讓母親給你發兩份兒工錢,我……我的好東西都跟你分享……對了,那日閑聊,姐姐不是說以後想自己開個花圃嗎,等我有了能力,我幫你!”
魏如青看着那張哭得可憐巴巴的臉,那清澈的眼睛裏,海一般滿的祈求。
她很難說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博一個捷徑,還是為了阿蘭身上那個曾經的自己——
而點了下頭。
阿蘭興奮地抱着她跳起來,她才恍然回神,自己竟然……答應了。
昨晚明明打定主意要走的,連離開之後去哪裏謀生都已有了計較。
阿蘭在笑,她在皺眉。
深宅大院水深,一腳踩進來,或可一飛沖天,又或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魏如青不喜歡冒險。
“姐姐,我太高興了!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可見阿蘭高興得兩眼直放光,她又說不出反悔的話。
雨,漸漸小了。
魏如青深吸一口氣,清新的空氣帶來難以言說的感覺。忐忑、興奮,又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刺激,仿佛就要披甲一戰了般。
落子無悔。
當然,去大姑娘的院子,還得蔣夫人點頭才行。
大姑娘一點兒不想耽擱,立刻就去找她母親說這事兒。這天下午,蔣夫人就将魏如青喊去問話。
可打魏如青進了屋,足足半盞茶時,無人搭理。
蔣夫人微垂眼眸,閉目養神,保養得當的玉手慢悠悠地盤着珠子,半晌都未開口。
屋外還下着小雨,屋檐一聲聲地滴着水,靜默間,那滴水聲聽得格外清晰。
這位蔣夫人,估計不大喜歡她。
想來,前幾日二姑娘罰她站的事,已經入了蔣夫人的耳朵,蔣夫人對她的印象自然不會好。
只要對方不同意,魏如青便可以離開闵國公府,另尋自在,倒也不必愧疚失信于大姑娘了。
“母親……”阿蘭站在旁邊,實在是按捺不住,搖起了蔣夫人的胳膊。
蔣氏這才掀起眼皮,輕拍女兒的手:“急什麽,為娘總得先看看她是個什麽樣的人,若是個沉不住氣的,定然留不得。”
阿蘭可等不下去了:“魏姐姐當然是極好的,女兒喜歡她!母親不是說,我喜歡什麽就給我什麽嗎,我就要魏姐姐!”
蔣氏笑着:“好好好,難得你開口提要求,娘自然當這是第一要緊事。只不過啊,身邊伺候的人可不能随便,若留下了只會溜須拍馬的……”
扭頭看向魏如青,嘴角的笑壓下去。又将她打量一遍,方對她道,“別的先不說,單憑你丈夫涉及寧王謀反一案,這府裏原本就不該容你。”
看來,短短兩個時辰,蔣夫人就已将她查了一遍。不過,時間不充裕,定然只查到周諾,沒查到齊靖,不然,蔣夫人必定不會這麽坐得住。
魏如青淡淡應道:“若夫人覺得奴婢不該留,奴婢離開便是了。”
“魏姐姐!”阿蘭急得想上來捂她的嘴。
魏如青:“只是,奴婢走之前還想多說兩句——夫人,大姑娘耽誤了啓蒙,學東西自然要慢許多。她執意要奴婢陪下留她,不過是因為奴婢懂她,願意與她聊一些她喜歡聽的東西,她和奴婢處着開心罷了……若夫人能給予大姑娘更多的包容,她又何必吵着非要奴婢去陪她呢。”
話落,聽得一聲響,蔣夫人将那佛珠拍在桌上,震得“哐當”一聲:“放肆!一個下人,還敢教主子做事!”
魏如青面不改色:“夫人何必動怒,左右奴婢也是要走的人。奴婢在這裏呆得不舒服,尚且可以一走了之,大姑娘呆不舒服,卻是無處可逃。夫人若執意不做改變,以過高的要求去逼迫大姑娘,恐到頭來傷了母女情分。”
這話說得比前一段更重,阿蘭急得一個勁兒扯蔣夫人的袖子。
蔣夫人被扯得肩膀直晃,可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魏如青,緊繃着的嘴角,幾乎下一刻就要罵出一個“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