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眶滑落,碎在她的額頭。他雙唇抵上她前額,吮去那淚水。她的肌膚依然燙得厲害,熨在他唇上、令他再也挪不開。
“小虞兒?”他忽然聽見她在說話,似問似喚。
他詫異地直起身,仔細凝視,她依然還在昏睡,剛才那一聲,難道是她在夢呓?
‘小虞兒’… 這個久違的稱呼,猶如一片羽毛、飄觸到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從前娘親也總是這麽叫他、帶着最慈愛的眼神。但自從娘親走後,再也沒人叫他一聲“小虞兒”。他總以為,是自己長大了的緣故。
為何楚姜窈在夢中也會這般叫他?還是說,她是在叫別人?那、她的小魚兒又是誰?
“你在叫我嗎?”他帶着點希望問道。
她聽見聲音,真的朦朦胧胧睜開眼,看見他、忽然恬然地笑起來說,
“小虞兒,你醒了?”
他見她一邊說着胡話,一邊卻又耷拉着眼皮,歪頭睡去。誰夢誰醒,他一時也想不清。
“姜窈!姜窈!”好不容易見她醒來,他不舍得錯過,他雙手緊握她的肩胛、前後搖晃她。
聽見他這一聲聲“姜窈”的喊聲,她忽然一個戰栗,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小虞兒怎麽會叫她姜窈?她猛地睜大雙眼直直盯着他,緊張地喊了聲,“哥哥!”
說完,她嘴唇一打抖,讷讷地埋了頭去,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小孩。
虞從舟心中那片羽毛在這一瞬變成了繡花針,紮進一半、無力拔出。原來,她夢中的小虞兒真的是別人。
楚姜窈心中害怕,不知道自己在胡睡中,有沒有把他當做小虞兒、說出些什麽不該說的夢話。好在不見從舟再說什麽,她大着膽子,咧出一個傻傻的笑,說,“我夢見哥哥像一個小鳥一樣飛來救了我,醒來就發現哥哥真的救了我。”
虞從舟心中酸澀,在山上那片雪林中,她真的夢見自己了麽?那時,她定是極度絕望的。是自己讓她陷入絕望。
楚姜窈忽然想到什麽,忽閃着柔順睫毛,說,“哥哥,你那位銘姑娘,不能讓她回去了,他們看見她離營,已經懷疑她了。”
她的話語仿佛一根青絲線,繞上他心中的那枚繡花針,來來回回地穿紮,密密地刺縫他的思緒。
虞從舟恸怛無話,一把将她按入胸匝,原來這些日子以來他猜得沒錯,她是為了引開李兌營中的追兵,才會一路跑去北山。
“以後,絕不許這般胡來,”他閉上眼,唯一聞到的是她身上的香氣,唯一觸到的是她皮膚的熱燙,若這一切都在那一夜的桦樹林裏凍化成冰… 他不敢再想下去,口中喃語,
“我很後怕,真的很後怕!”
“哥哥?”楚姜窈的側臉被緊壓在他的胸口、微微有些痛,她感覺到他胸膛的緊張起伏,從舟今日怎麽了?她有些不知所措,試探着伸出手,輕輕拍上他的背說,“…在怕什麽?我、我做哥哥的避風港!”
“‘避風’?!”虞從舟心中掙紮頓時傾閘而出,“楚姜窈,我都快被你‘逼瘋’了!”
……
次日清晨,虞從舟便離了營地、一人一騎潛行入魏。幸得有魏無忌相助,終于得入魏王宮。大殿近在眼前,魏王卻令侍衛百般刁難,不允從舟上殿。魏王已是深信流言,認定趙王當初入大梁結趙魏之盟只是虛做姿态,如今趙國得以統帥五國之兵、反而籍此與秦國勾結媾和,暗中出賣諸侯、私得城池,全然不顧與魏國定下的盟好。
虞從舟不敢強求,遂立于殿外玉階下靜候。不想一等便是徹夜,三更時、更飄起紛紛雪絮,寒意愈加滲骨。
到來日天明,終于遠遠望見魏王身影,他心中略起希望,卻看見齊國的蘇秦跟在魏王身側、莞爾而語。此時一名侍衛傲慢走近,道,“大王知道虞卿久等了,但虞卿求見之姿似乎不夠虔誠,大王尚不想見你。”
虞從舟聽出他話中之意,明白魏王特意要在齊人面前折辱他。他早知此行不易,便低了眉眼,一撩衣擺,徑直跪在雪中。
雙膝一浸入冰雪,刺骨涼意漫遍全身,他的舊疾風濕之痛更是勢不可擋地席卷而來。他強打精神,摒直腰身,但每一分每一刻、痛意都刻在心頭。
他以為自己撐不長久,但天色由暗而亮、又由亮變昏,自己竟真的又熬過一個白天。
☆、燃遍阡陌
無邊的苦熬中,虞從舟總是想起姜窈在桦樹林裏被凍僵的那夜。她那時衣衫更薄、劍傷更甚,想到她的悲絕無望,內疚痛苦就在他胸口翻滾。
華燈滿殿時,魏王終于步出大殿,立于玉階之上睨看着他,
“趙王背信棄義、暗毀盟約,如今虞卿來此又有何話說?!”
終于等到這一個機會,虞從舟強忍膝痛,正了正身軀,神色俨然道,
“魏王,這些可是齊相蘇秦所說?他是不是還說,趙國私與秦人陰構,是為了勾結秦國、攻打魏國,以便奪取陶邑?”
魏王一怔,蘇秦剛剛與他密談的話,怎麽虞從舟在雪中跪等竟已然知曉?
“蘇秦巧言善令,是天下第一說客。只是游說之人,最擅說服他人之心,卻從來不會說出自己的心。蘇秦向來言行不一,魏王豈能受其罔欺?”
虞從舟言辭懇切,魏王沉默不語,眯起眼神審視着他。
虞從舟雙手托起一只密匣,振振然道,“趙魏本已結盟,齊人卻指趙國出賣魏國,秦人亦在此時散布流言、稱趙國私得秦城,魏王不覺得的巧合麽?秦齊二國其實怕的就是中原趙魏韓三國同氣,是以皆出暗伎、挑撥趙魏之和。秦王甚至将當初奪取的魏地溫、轵、高平三座城印交給趙國,為的就是引趙魏對立。我王早已明了于心,因此才特意遣從舟入魏,将此三城城印交還與魏王。”
魏王一駭,不曾想虞從舟躬身跪等一日一夜,竟是受趙王所托、來将久失的魏地獻還,全然與蘇秦所說的大相徑庭。
近侍遞上密匣,魏王摸着那三枚城印,終于軟了口氣,擡手道,“虞卿起來吧,進殿再談。”
這一日一夜的冰寒徹骨早凝恸他心肺,膝蓋因風濕更似被尖刃剮過多回、猶如斷肢,虞從舟方才屏息說那些話已用盡他僅剩的氣力,此刻再也無法站起。
他又不願在魏王面前顯得孱弱,只得咬牙依舊跪在雪中、沉默不語。幸而魏王身後的魏二公子魏無忌看出端倪,料他強撐不久。立刻步下玉階,以相扶平身之态、暗中牢牢托住從舟雙臂。
從舟一擡眼、看進那雙清華如水的湛眸,那份惺惺相惜似乎還帶着些心意相通,從舟再無避諱,幾乎将全身重量托付在魏無忌身上,勉力掙紮站起身來。
虞從舟知道、自己此時絕無力氣踏上玉階半格,便也不肯入殿,仍立于雪中向魏王道,
“魏王務必謹防齊人蒙騙。齊國之前游說四國、聯軍攻秦,魏王可知因由?皆因齊人知道諸侯皆觊觎宋國,所以此番趁四國引軍向西,已然暗中攻下宋國,私占宋地。若真能挑撥趙魏互戰,齊人更是坐等漁利了。”
那一夜之後,魏王譴密探去查,齊人果然已經攻下宋國都城、還秘密封鎖消息。至此魏王全然信了虞從舟所言,大怒齊人兩面三刀、暗中操手,騙開四國大軍,自己卻獨吞宋境,直言欲與趙國聯手讨伐齊國
……
暫歇了幾日,緩過膝痛之苦,虞從舟向魏王告辭。魏無忌将他送出宮門,仍不舍得留步,便一路且行且惜地随在他身後。
魏無忌長這麽大,向來都是魏臣、扈從跟随在他身後,這般心願誠誠地想要踏在另一人的步子裏,确是第一回。
兩人牽着馬一直行到十裏外的豫水清潭。虞從舟常常回首笑語,魏無忌嗯聲應下,一人笑得俊朗旖旎,一人報以癡嗔沉溺。
終于要別過,虞從舟立于一尾翩舟上,魏無忌依身一棵柳樹旁,一潭清水隔開兩道俊影。魏無忌不知該如何作別,尴尬中笑道,
“我與虞君不過幾面之交,但我早就欽佩虞君有勇有謀,敢做敢當……可惜你我兩國相隔,不得時常見聊……”
“有勇有謀,敢做敢當?… ”虞從舟臉上泛着點赧色,魏無忌以為他是要謙虛,卻見他劍眉一揚,抿唇笑道,
“此等不過是中等才俊而已,世不乏骥,求則可致。”
魏無忌大笑出聲。從第一回見,從舟就是這般自戀自傲的毫無虛掩,與世間那些或冷佞、或深藏、或迂腐的臣子們全然不同。
“哦,虞君如此說,是自謂上等才俊喽?若虞君論,上等才俊又該當如何?”
虞從舟側目略想了想,忽然望向遠山,眸光中閃耀着萬般少年豪氣,
“…自該當、翻手鞭掌三軍,覆手謀動天下。”
魏無忌亦受他的語氣激蕩,身體怔怔、心卻在向往。只是,天下之大、才識之高,最怕遭人嫉或忌,他微有憂慮地望着從舟,說,
“虞君這一席話令我心潮澎湃。只是… 對我說說無妨,在趙王面前、萬萬不可說。”
虞從舟忖度他的隐憂、當即領悟而笑,眼神釋然而又通透,
“從舟記下了。我對趙王信如尾生,但我亦深知君臣有別、尊卑有忌,我定當慎言。”
魏無忌點了點頭。從舟低了眉眼,略帶腼腆道,
“二公子,你亦是王公貴胄、深居魏宮,但不知……可願像普通民間雅士一樣,與從舟交信交心、一生無忌?”
魏無忌怔怔間、彎起一道清秀笑容,一時失語,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兩人終是作揖告別,從舟随翩舟行遠,消失于霧霭中,魏無忌腦海中仍不斷回憶着他最後說過的那句話:“一生無忌”……半似承諾,半似呼喚,他忍不住希望,從舟是借這一句諧音、在喚着他的名
……
虞從舟從魏國回到邯鄲時,已是深夜,他問過府上仆人,得知姜窈的傷病好了許多,心下略慰。但終究還是忍不住、去了她的廂房。輕輕推開門,她已經睡着了,但呼吸偏急,并不平穩。
這許多日子未見,她的臉色依然顯得蒼白。當初離開趙營時,他不敢向她道別。她因為他而被擒、甚至幾乎命喪雪林,而他卻在她凍傷化膿、高燒未退之時、要只身入魏… 他心中始終慚愧。她這段日子定是辛苦熬來,他卻沒能陪在她身邊。
內疚之痛像一種心傷,他越是盯着她的面容,那痛便越是翻江倒海地将他拽入深澤。
他伸出手、像溺水之人想要求救,那手便毫不自控地觸上她的臉龐。他心疼地撫摸她的額際,但姜窈卻在夢中倏地一縮,驚惶閃躲、顫聲夢呓道,
“他沒發現!我沒說,我什麽也沒說… ”
虞從舟心痛得頓時淚如泉湧、再難自抑。他從前常責備她“多說多錯”,還對她說“若再敢多言、我必用軍法處置”,卻可曾想過會教她戒如律條、怕入骨髓?那一夜在李兌營中她寧願生生熬下一劍穿骨、也不敢開口說話,如今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她還是會在夢中怕他責備、驚得睡不安穩… 自己究竟傷了她多深,卻只是看不見?
他握緊她的手,不斷用發燙的掌心撫慰她的面龐。眼淚落在手背上,他怕會淌到她的臉上,便掖過袖子、輕輕拭去。
這一坐、就是一夜,他卻并不覺得疲憊。仿佛在魏國的那些日子裏,最盼望的就如同此時此間、他終于能回到她的身邊。
只是他不知道,她懼怕閃躲的、并不是他。而是因她夢見死士營的主人拷問她,是不是變了心、叛了敵。她除了一味否認,什麽也不敢說……
第二日,趙王诏宣全國,奉陽君因年事已高,已告老還鄉。祖廟之上,趙王領衆臣祭祀、行過大禮,正式親政。
晚間虞從舟在書房閱理各項宗卷,不覺心中感慨,王自即位以來,一十二年,今日終得躬親大政。其間忍辱負重、辛酸危難,難向外人道矣。不知此刻,王在宮中作何為樂,作何為慶?
多日來奔波少眠,從舟終于捱不住,伏在書案上睡着了。
恍恍惚惚猶在睡夢中,忽聽一陣急切的捶門聲,“公子爺!公子爺!快起身,王上… 王上微服來了虞府,已到了□花園!”
虞從舟一個激靈坐起,眼睛尚未睜開。王為何此時出宮,難道出了什麽事?!他猛然醒透,看見天色淺亮,似乎是卯時了。
他匆匆理了理衣服,急忙奔去花園。一頭微卷的長發都未來得及紮起,只是随意束壟一縷,恣任發梢傾瀉肩頭。
趙王在園中聽見他的腳步,颀然轉身,遠遠看見他一身光華,似夢似畫。
而頃刻之間,畫中人便已走至眼前。
清晨的朝陽,沿他發波輕泛,泛起漣漪。
傾城的栗眸,似有淡墨縱燃,燃遍阡陌。
趙王心中欣慰,終于又見到他,而他、一如故往。
“王,出了什麽事?!” 虞從舟急切問道,頓住趙王飄散的思路,“怎麽這個時辰微服出宮?”
“沒什麽。” 趙王淡淡說,“只是你離開太久。太長時間沒有看見你了。”
“昨日不是… ”
“昨日遠遠一瞥,看不清你。”
虞從舟低頭一笑,向前邁出兩步,走近趙王,任他看個通透。趙王卻沒有笑,只是深深地凝視他。
趙王直看到出離游思、一息吐納,方說,“我有話同你說。去哪裏好?”
虞從舟躬身一讓,引趙王去半醒樓。
二人按主次之序坐下,李公公關好門,趙王便說,“數日前,秦王亦遣人來趙,歷數齊國行事陋差,有盟不守、有約不遵,私吞宋國,尤其是、仍不肯取消帝號… 秦人之意,欲與趙魏聯合攻齊。此番三國聯軍伐齊之事,我欲使你為趙軍主帥。”
虞從舟挺起脊背,嚴肅答道,“王,廉将軍通曉兵法,攻必得、奪必守,王何不使廉将軍為主帥?”
“廉頗… 我亦想過。但你,只是随軍?”
虞從舟起身向趙王走近幾步,略颔首道,“從舟想留守邯鄲、以及西境防線。雖然秦王遣使示誠,且有意聯軍攻齊,但秦人向來狡詐,若我軍傾兵東線、深入齊境,不可不防秦人乘我西線空虛,複出函谷、滋事奪城。”
“你說的有道理。只是,齊國勢力不比秦國,此番三國攻齊,勢在必得,我亦意在全勝。若你為趙軍主帥,待到班師回朝之日,我便可名正言順的晉你為上卿。而留守西境之事卻不同,國人并不知此隐危,有功難顯,有過則彰。”
“功過自在我心。況且,若伐齊之事确實是勢在必得,王更應該讓廉将軍為主帥,待到班師回朝之日,王便可名正言順的晉廉将軍為上卿。王新掌大權,本就需要籠絡賢臣良将之心,若把美差、升遷之事都留給帷幄近臣,必在朝堂上引起流言怨怼。”
趙王的臉上讀不出表情,他只是側了身,一肘倚在椅上,目光深沉地直視虞從舟,淡淡說,
“那你呢?不須要籠絡麽?”
虞從舟心中一凜,不知王如此問是何用意。他垂下眼睫,雙眉輕扣,平靜說道,
“須要。”
待他再擡起眼,他複又帶着平淡笑容,目光溫潤、容情如玉。他承着趙王的視線說,
“王城為籠,王心為絡。從舟生于籠中,這一生,早已系于絡上。”
這一番話,當日晚間便傳入廉将軍耳中。究竟是因為李公公向來與廉将軍交好,還是因為趙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故意使李公公将這即将拜他為帥的喜訊傳入廉府,則不得而知。
廉頗聞罷,輕擄須髯,軒然笑道,“不愛錦上添花,卻肯雪中送炭,這虞小子… “ 他想起虞從舟為取李兌通敵罪證,深入雪山、以身犯險,之後又為國家名譽,事無張揚,盡掩己功。如今王上終得親政,這小子沒為自己邀功,反而讓賢輕爵,他心中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泛舟江心
仍說這邊趙王和虞從舟,兩相沉寂一陣,只因深知彼意,信篤則無話、欲執手卻作罷。
而虞福此時進來通報,說後門有客來訪,又是上次那個範雎。
趙王轉身看了一眼半醒樓的內室,對虞福做了個手勢說,“寡人不想見陌生人。” 便起身向那間內室走去。
虞從舟躬身行了一禮,目送趙王,忽然想起一事說,“此人擅長蠱惑人心,若平原君向王引薦此人,王也暫莫見他。”
趙王點了點頭,走進內室。
少頃,虞福引了範雎進來。虞從舟飲了一口茶,留一葉茶片在唇間來回摩挲,品苦品香,宛轉不放。他似笑非笑地說,
“虞福,我虞府的正門可是朽壞了?”
“朽壞?沒有啊。”
“那為何範先生總是不走正門,偏愛從後門來訪呢?”
範雎施了一禮,緩緩答道,“既然有捷徑,範某又何苦去正門呢。是正是後,皆為客留,若有近求,何必遠謀?”
範雎不卑不亢,虞從舟便淺笑一聲、洗耳恭聽他的謀求。
原來,李兌倒勢,如今相邦之位空懸。範雎此番是來游說虞從舟,為平原君謀取這相位。他巧舌如簧,自然滔滔不絕,但有兩點,的确說中虞從舟心中所想,“若拜資深元老為相,不怕他培植黨羽、專政朝野,他年變成第二個李兌麽?若拜忠心卻太年輕之人為相,老臣心口不服,各派勢力觊觎打壓,朝中必起紛争。而平原君,乃宗室公子,大王三弟。拜為相邦,又有誰敢非議?”
“範先生既然有此深慮,為何不直接上書于王,反而來說與我聽?” 虞從舟嘴角帶着淺笑,柔和如荑,眼光卻深邃而不可測意。
範雎并不揣測,反而回以相同的笑容,
“範某方才說過,既有捷徑,又何苦繞遠?能說與虞君聽,自然勝過大王案上、奏折堆中苦埋的一卷書簡。”
範雎說罷,也未再多言語,反而作揖告辭。
他既走遠,趙王走出內室,看了看虞從舟說,“此人的确擅長左右人心。我沒有見過他,但我聽過他的聲音。他彼時一席話,的确左右了我的一件決定…”
虞從舟見王并不繼續說,便也不細問,只說,“從舟雖不清楚他為何來虞府游說,但他此次所說,确有道理。”
“他是三弟門客,自然為三弟謀相位。”
“他不像是普通門客。” 虞從舟搖了搖頭,“他所說的那些理由,絕不是他心中真實所想,只不過,的确說中了一些時局要害。”
趙王踱出幾步,沉思而語,“我宗室諸位公子中,三弟的确最賢,但阿勝尚未滿弱冠之年… 真的能把相邦大權交到他手中?”
“‘弱冠’?王忘了,我們三人,從垂髻之年開始,就一路和公子章鬥命,和公子成鬥忍。這些年來,勝更是成熟許多,雖然有時候急躁孤傲了些,但他越來越有大智若愚之意。且他與王,是患難手足,王若不信他,還能信誰?”
趙王聽到這一句,泠然落座,少年時的往事一幕幕浮現,他目光幽轉,落在從舟身上,
“你也是、我的患難手足……我原本想過很多次,待親政那一天……”
他轉而輕嘆一聲,怆然笑道,“想要給你的,如今,都還是給了別人”
……
而範雎離開虞府,一直覺得有人在身後掩身随行,轉身看時又沒有奇怪人等。
方才在虞從舟的半醒樓裏他就覺得略有蹊跷,仿佛樓中某個角落裏還有第三個人隔牆暗聽。他心中思忖,難道身份被人懷疑了?或是虞從舟譴人跟蹤他?
他在集市裏兜兜轉轉一圈,似乎仍未甩掉那人。但忽然,範雎腦海中閃現出一幅幅熟悉的畫面,“難道… ”
他心中微微一笑,有了主意,便大步向前走去,直直步入集市東面一個書塾。
果然,這次那“尾巴”并沒有再跟進來。他慢慢走上二樓,安然坐在講堂一隅,聽孩童們齊聲朗誦着“呦呦鹿鳴”,心境不禁也回到許多年前。
忽然,他聽得外面一顆小石子敲擊書塾窗棂的聲音,他嘴角揚起一個不太令人察覺的弧度,但他并未起身,仍舊巋坐不動。
那抛石子之人見書塾裏沒人反應,又繼續撿了石子抛上二樓、敲那書塾的窗棂。範雎這時方才起身,緩緩踱出書塾大門……
誰說流星總是帶走願望,卻忘記兌現的終章?在這青石小巷,他看見那一張、日思夜想的臉龐。
伊人在此,明珠亦暗。
她右臉醉人的酒窩,她微微翹起的眼角,一切都沒有變,她依舊美好如露,可愛如初。
他看見這熟悉的臉龐快樂地對他微笑着。她的面容如此清新,仿佛晨曦中第一朵綻放的純白梨花,搖曳着他的心。
他出乎控制地快步走近她,走到他們從前最熟悉的距離。
那一瞬間,她身後的粉牆翠瓦在他眼裏模糊融化,拉出一個漂亮的景深,勾勒出她醉人的純顏。
“淮哥哥!” 他聽見那久違的、清清涼涼的聲音就在咫尺的距離。他伸出雙手,真想擁她入懷,但每每這個時候,他總是惱恨自己理智太盛、鉗住神經,他的雙手終于轉而落在她的肩頭。
他心中千回百轉,而過往種種、甜潤心酸,湧出喉嚨卻只剩下三個字,“小令箭!”
……
“你怎麽會在這兒?”半晌,範雎依然捧着她的肩,怕碎、怕是夢。
“不告訴你,呵呵,”楚姜窈調皮地笑着,歪着小腦袋說,“你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為何在這裏。”
“哦?”範雎對她俏皮的樣子最沒有抵抗力,滿眼只剩眷寵。
楚姜窈一挑眉,壞壞地笑說,“我說中了,你要笑哦!”
範雎溫柔地點了點頭。
“秦王派你做暗人、間使趙國?”
範雎一颦眉、一苦笑、一嘆息、一落肩,全然無奈地揉着她肩膀道,“天下無人看穿的事,竟被你說的這般稀松平常……你究竟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她得意地晃着腦袋說,“淮哥哥,你已經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不如就留着我、做這天地間你總算還不全知的一個小秘密吧。”
範雎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忽然他想到一件事,不太從容地問道,
“現在不比當初,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既是趙人,可會告訴你爹爹、讓他殺了我這個秦國間諜?”
楚姜窈一愣神,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問。這才意識到、盡管楚家世世代代都是秦人,但既做了暗間,在任何人眼中、都只能是趙國人。雖然父親姐姐早已故去,她如今又只是一個孤兒了,但她并不想讓淮哥哥知道、無謂讓他擔心……她便凝起笑容,故意面無表情地說了聲,
“會。”
見範雎輕輕蹙眉,她忽然又笑開了,撲進他懷裏,雙手繞過範雎的腰,柔聲說,“我會告訴父親,窈兒的命是淮哥哥給的,所以這世上,只能有淮哥哥殺小令箭,不能有小令箭殺淮哥哥。”
她全身的溫暖都貼在他懷裏,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雙手從她肩膀滑過,沿着她的脊骨,攏上她的腰背。她從小到大,他都是這麽抱她,似乎早該習慣,卻為何愈發情怯。
懷中的溫暖醺得他睜不開眼,渾身都覺得軟綿綿,好一會兒,他才慢慢松開臂彎,低頭凝着她說,“陪我走走好嗎?”
楚姜窈聽了有點緊張,她腿上的劍傷還沒好,若多走幾步,只怕會讓淮哥哥看出來。
她往四周一看,見到街西有一個渡口,馬上有了主意,說,“我想坐船、想泛舟江上。”
範雎笑着應了一聲,便去渡口租了一葉小舟,他先登船穩住,再擡手扶小令箭上船。
見小船上有兩個槳,姜窈随手拿過一個。範雎忽然一手按住她的腕,一手接過那槳。姜窈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柔和一笑說,“你不是說,想‘坐船’麽,姑娘請坐。劃船的事,全交給在下就好。”
看着他故意嚴肅的樣子,姜窈忍不住笑了,“世上哪有淮哥哥這麽俊美的船夫!”
範雎似乎不在意她說的話,但嘴角還是忍不住疊出一抹微笑。他一邊雙手劃槳,一邊看着她出神地說,“你泛舟,我劃船,原本就是我最向往的事。”
小舟悠然漂離岸邊,依着兩岸樹木的影子,在河上輕蕩。駛過一片柳林,幾朵柳絮飄飄揚揚、掠過他們身邊,也倒映在水中。在範雎眼裏,此刻水天之間、恍如夢境。
楚姜窈接過一朵白絨絨的柳絮蓉,捧在掌心,恬然地笑了。
她再擡頭時,餘光中似乎看見岸上有一人騎着白色駿馬,她心髒突然怦怦直跳,來不及細想、呼啦一下平躺進小舟裏。萬一那人是虞從舟、若是被他發現她與範雎相識,只怕會給範雎帶來麻煩。
“怎麽了?”範雎俯身看着她。
“嗯… 太累了,所以… 躺一會兒。”她支支吾吾地說。
☆、淡墨如荼
範雎擱下船槳,一雙大掌捧住她的頭,指節緩緩用力、按壓在她頭上各處穴位,
“累了就閉上眼,我幫你揉一揉。”
淮哥哥的手一向最神奇,她穴位上微微酸痛,全身卻像飄到空中,令她慵懶得想在春天冬眠。但她始終不肯閉眼,只是笑着仰望範雎逸美如仙的臉。
“怎麽了?怎麽不閉會兒眼?”
“好久沒見到淮哥哥了,怎麽舍得閉眼呢……”
範雎聞言亦感心酸。自魏國大梁一別,他赴秦、她入趙,每年只有梨花開時兩人才在莫梨亭相聚一面、互報平安。他自奉命潛入趙國以來,四處找她,卻未尋見。本以為又要到春天才能再見了,幸而竟在此間相遇。
“你看上去似乎有些氣息不順,最近可是傷過風寒?我幫你搭脈看看。”
他想要按上她的手腕,她卻忽然一個激靈躲過,
“不用不用!”
她血脈中有“命追”之毒,此生難解。而淮哥哥醫術了得,若讓他搭脈,定會被他看出端倪。她雖然已被投入秦國死士營多年,但只要能活過一日、就想要瞞他一日。自己的命途已然如此,又何必讓淮哥哥平添憂心?
她推搪憨笑說,“是染過小風寒,已經好啦。藥苦得很,我不要再吃藥了。”
範雎寵溺一笑,想象得出她怕苦皺眉的小模樣。他從袖中取出一顆玉丹,趁她全未注意便放入她口中。她下意識正要閃避,但忽然只覺清甜潤口,漫入喉嚨、心脾頓舒,渾身酥酥軟軟、好生舒服。
“就知道你怕苦,所以想了好久,才制了這一味藥丹。不苦吧?對你身體很有好處的。”
“嗯,甘甜如橘!”她撐起身體,在他膝上又蹭了蹭道,“淮哥哥你的醫術又精進啦!”
範雎欣悅一笑,又問,“今日你怎會瞧見我?”
楚姜窈毫不遲疑地瞎編道,“我正好在虞府外那個小池塘裏抓蝌蚪,沒想到就看見你了… ”她趕緊轉開話題問,“淮哥哥,你方才為何去虞府秘見趙王?”
“趙王?”範雎甚驚,默不言語。
姜窈心道,果然淮哥哥并不知道趙王也在,她更藉此提醒道,“難道不是嗎?我看見你們二人一前一後地進了虞府後門的。”
範雎思慮片刻,好在自己方才并未說過什麽露纰漏的話。那番進谏教趙王直接聽去倒也更好。
但他側頭疑惑道,“你認得趙王?”
“哦… 就是過年時、趙王到照眉湖與民同樂過的嘛,我鑽在人堆裏瞧過幾眼。”楚姜窈又編了兩句。
“你可真是個小人精。”
好在範雎并未起疑。二人說說笑笑又在江心徜徉許久。冬末初春的景致雖然難稱盎然,但範雎只覺身在畫中,既然有她在身邊,墨色再淡、也宛若花開荼蘼。
日頭漸漸西去,二人泊舟靠岸。女孩子家終歸不能在外玩得太久,範雎不舍道,
“你住在邯鄲何處?我找過好幾處楚宅,都不是你家。若要見你,我該如何尋你?”
楚姜窈一遲疑,不知該如何作答。範雎臉上薄染緋色,笑道,
“不想讓我到你家中尋你?爹爹管得嚴?”
她順勢應下,“嗯… 而且… 淮哥哥畢竟是‘秦國間諜’嘛。”她說得拗口得連自己都笑了,“你要找我時,可去肅遠馬站,那兒的馬夫都認得我,會給我帶口信。我馬上就會來尋你。”
“你常去馬站做什麽?”
“咳咳,其實是…‘加影’喜歡那兒的一匹馬。”楚姜窈覺得這理由編得還不錯。
範雎果然朗朗笑開,“好。我知道了。那… 你不問我住在哪兒麽?”
“切!”楚姜窈得意一揚頭,“要不要賭一賭,賭我不用問也猜的到你住在何處?”
她滿臉小詭谲,正待繼續逗他,不料範雎只是靜靜默笑着點了點頭,從懷中取了一錠圜金,放在她手裏。她眨了眨眼,不解其意道,“呃、你… ”
“凡是你賭的,我全都跟。”範雎笑意翩翩,一低頭間,語氣溫柔得好似疏柳春波,“算你總是贏便是了。”
楚姜窈一展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