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甩了甩小辮,“淮哥哥說得好像是你讓着我、我才總贏似的,我是真的厲害嘛!”她斜着腦袋故作玄虛地念道,“淮哥哥是住在…… 洺煙翠湖、子期草廬?”
“你真的什麽都知道?厲害厲害,在下這點銀錢輸得心服口服。”範雎配合地裝出迂腐書生的樣子揖了揖,逗得小令箭好不開懷。雖然他也好奇她是如何知曉,但想到她向來古靈精怪,也就沒有深問。
楚姜窈向他再次作別,範雎戀戀不舍,但終究只得轉身離去。因為他們早就約過,每次告別都須是範雎先離開,而且不許回頭。他從來都犟不過她,她總說、若讓淮哥哥目送她先離開,她必定三步一回首,那就離不開了。
但其實是因為她知道,他們身份有別,因而每次在他的背影中,她都會跪下給他磕個頭。今日她腿傷未愈,但她依舊忍痛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個叩別之禮
……
天色漸暗,楚姜窈沿着市井小路一跛一拐地走在回虞府的路上。回憶着方才淮哥哥說過話、和笑起來的樣子,她臉上不由拂過快樂的笑容。
不過太滿足、就會忘記看路,她笑着笑着居然一頭撞上一個馬屁股。她郁悶地擡起眼,看到一張更郁悶的臉。
“一下午跑去哪兒了?我找了很久!”虞從舟端坐在那馬上,睨看着她。
“額… 這個… 我…”楚姜窈撓着腮幫子,還沒想到怎麽說。
“我說過辦完這趟事回來,要訓練你吃好吃的。走吧,今天就去,免得讓我拖欠。”虞從舟沒等得及她回答,就開始一股腦說着心裏彩排過好幾遍的話,他的視線則胡亂地在水平線上尋找着聚焦點。
楚姜窈‘呵呵呵’地幹笑了幾聲,最後應道,“哦… ”她對別人所謂的好吃的總是很發怵。
虞從舟向她伸出手,要拽她上馬,她正擡手要去拉,忽然一愣神,略有驚惶地又把手縮了回來說,“哥哥騎馬、我跟着你走就好。”
虞從舟明白她不敢上他的馬,是因為上回他醒來發現二人共乘一騎時曾狠狠地責罵過她。他心中一嘆,自己總是做些連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又怎麽能期望別人想的明白呢。
還好他想到一個好理由,“你腿傷還沒好,別走路,上我的馬罷。”
“真的?”聽他突如其來地這麽說,她滿臉滿眼都洋溢着笑,毫無掩飾,一把抓住他的大掌,立刻爬上坐好。
“誇張!笑得跟老鼠吃到大米一樣!”虞從舟故意不屑地說。
反正背對着他,楚姜窈大膽的扮了個鬼臉,不過既然得了便宜,還是賣乖吧,她便只是抿着嘴偷樂,不再發出什麽笑聲。
一路馳到一處陌生的湖邊,他扶她下了馬。這裏有一棟兩層樓的翠瓦房子,牌匾上寫着‘五碧齋’。樓宇倒挺氣派,不過看來好冷清、全無客人。早春的金鐘花卻是在周圍開得很熱鬧。
走進一樓,豁然開朗,廳堂裏擺放了十幾個圓桌,原來這棟摟是個大酒肆,面向碧湖,因而摟內所有的窗子都是由頂及地,視野很開闊,可以看得見所有在湖上浮游的雁雀。
一位老者迎出,恭敬地将虞從舟引入窗邊一桌。桌上已擺放着各式菜肴,熱菜冷盤滿滿登登的,不過對楚姜窈來說都沒差,美則美矣,但并不能引起食欲。
“每樣試一點,必有一樣你會吃上瘾。”虞從舟端坐桌側,試探地說。
楚姜窈尴尬地笑了笑,但固拗地不肯舉筷。
“和我府上的不一樣,很清淡的,”他剛說完,忽然覺得自己傻傻的,他府上的菜肴、她也從來不吃,一不一樣又有什麽關系?
果然她一臉壞笑,扭頭對那老者說,“有沒有清淡的兔子肉?也上一份,我大哥想試試。”
虞從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最怕看到兔子被煮熟的樣子,更不要說剁成塊兒、還端來吃了。
不過這倒提醒他了,他念頭一轉、想到一招,于是說,“好,我不逼你吃。你拿黑絲巾把眼睛蒙上,我們上二樓去。”
“我哪有黑絲巾!”她唯恐中招,只好苦笑。
“你有的!莫裝了,你不拿,我來拿了!”虞從舟想到那晚她诳他蒙眼跳崖就淩起目光、豎起眉毛。
楚姜窈被他眼光一怵,不得不聽他的、從懷裏抽了黑絲巾,自己把自己的眼睛給蒙了。心裏嘀咕,他會不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拉她去二樓跳樓呢?
他果然過來牽起她的手,拉着她往二樓走去。這究竟是什麽把戲,她腳下有點發抖。
在二樓走了幾步,虞從舟停下來轉身問道,“你聞到什麽味道麽?”
“湖水澄清的味道,芝麻熟透的味道,某種東西甜膩的味道,還有… ”楚姜窈深深吸了口氣,“好像還有青草清香的味道。”
說到這裏,她忽然覺得這陣清香沁入心脾,滋潤她全身,還未品到,喉間已經舒暢起來。
“是這種味道麽?”她聽見從舟問道。
她覺得那青草香味忽然由遠變近,似乎就在面前,她又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氣,“哇,好香,真好聞!”
“嘗一嘗、更香。”
她感覺有冰冰涼涼、柔柔滑滑的東西輕觸到她的唇,帶着那青草香氣。她果然覺得肚中咕咕,便張圓小嘴,啊嗚咬了一口。
不知該怎麽形容,因她從沒吃過這般美味的東西,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入口細膩柔軟,牽連着她的舌根喉間,品不清的味道,卻讓她舍不得咽下。
她顧不上說話,接連又咬了幾口。全品完了才來得及說,“好好吃哦!”
她一把拉下黑絲巾,想看看那究竟是何方神物,一眼望去,面前的桌上擺滿了各式精巧的小點心。“剛才哥哥給我吃的是哪個?”
見她迫不及待的樣子,虞從舟心致盎然,笑着手一擺、指了指桌角上一盤墨綠色的團形小點心。
“奇怪,從前也見過的,但它墨綠色的醜樣兒、挺吓人的,所以完全沒有食欲。”楚姜窈嘟着嘴、叽裏咕嚕地自言自語。
她天真的小樣兒映在從舟眼裏,簡直比滿桌的點心更讓他牙癢癢、想咬一口。
☆、庭花殃殃
虞從舟輕挑眉彎、往窗邊一靠,說,“因為你不是吃不慣,只是看不慣。一看到便想起從來沒吃過、就不敢吃,就會忽略了你真正的口味喜好。”
楚姜窈半懂未懂,但并無所謂,她把那一盤還剩下的幾個墨綠小團都拿了過來,也學他一般靠在窗邊,繼續吃起來。
“哥哥你也吃一個!”她伸手遞了一只給從舟。他便接過吃了。
他擡眼向窗外望去,湖邊已有些樹木抽出嫩芽,倒映在剛解凍的湖面上,一片翠蔓婆娑,透露第一抹春意。他忽然說,“我很喜歡這裏,依山傍水,我夢裏總想着,未來的家也要像這樣,建在水邊……”
“啊,我也總這麽幻想,那樣院子只需要造三面牆,可以省一面牆!”姜窈打斷道。
虞從舟低頭淺笑,又說,“那廳堂廂房呢,你幻想什麽樣的?”
“廳堂廂房都與我無關。我只想要個小亭子,翹檐畫梁,造在水上。這樣,上有仙鶴常來,下有碧水常流……”
虞從舟順着她的音調,想象出那一幅逍遙的畫面,接着她的話說,“亭外要有石桌石凳,刻上縱橫經緯,可以在晨光裏下棋畫畫;院外院內還要遍種樹木……”
“對對對,不止種花樹,還要種果樹,這樣從春到秋,都會有花有果,不會蕭瑟寂寞……”
二人你來我往,描述心中向往,說得興致高昂,真恨不得明日便把這樓改良加院、歸為己有。
最後發現天色全黑,楚姜窈忽然回到現實中,問了句,“這好吃的團團叫什麽名字?”
“青團。”虞從舟抿了口茶道。
姜窈沒說什麽,只是看着那空盤癡癡一笑,明亮的眸光清澈地映在從舟身上,輕聲說了句,“哥哥,謝謝你”
……
同一個夜晚,一名男子身着連帽鬥篷,晃入子期草廬、悄悄參見範雎。
此人是小令箭與範雎在魏國時的舊友,鄭安平。當年刑場劫囚後、楚江妍安排範雎離魏入秦,鄭安平亦一同随行。範雎為秦王伏間趙國後,便留鄭安平做秦王與他之間傳遞消息之人。
鄭安平拱手道,“秦王讓在下問問公子,趙國相位空懸,不知會落入誰手。公子可已有了計較?”
“我自然是希望平原君為相。”
“為何是他?”
範雎搖起羽扇、淡淡一笑說,“平原君……公子翩佳,只是骨性纨绔,難睹全局。若趙王拜他為相,将來大秦對趙,不管欲交欲攻、都可事半功倍。”
“秦王是想問、為何不讓樓緩回趙國為相,他本就是趙武王派入秦國的,趙人并不知道他已被秦人馴為反間,自會信他。”
“未必。”範雎羽扇一橫,在鄭安平眼前搖了搖,“樓緩畢竟是外夷樓煩族之人,趙武王雖曾重用他,但如今的趙王,與他父王隔閡頗深、必不會信他。”
“在下明白了。必依此轉告秦王”
……
備戰的日子總是過的很快,之後數月中,燕國和韓國得悉趙、秦、魏三國已決定聯軍攻齊,都想分一杯羹,很快亦成為趙秦魏的盟軍。
世事總是變幻得這麽快,遙想一年之前,齊國還扮着老大的樣子,一路說服燕、趙、韓、魏、一起向西攻打秦國。如今,齊獨自偷得了宋國,卻惹得那四國悉數調轉矛頭,一起信誓旦旦要瓜分了齊。
當然這其中,暗波洶湧的是秦人的謀劃和挑唆。一切都按照範雎對秦王所說過的計劃演變着。
五國盟約已定,趙王擇了吉日,為廉将軍舉行誓師大典,三軍上下歃血東征,邯鄲城中一派铮铮豪氣。
這幾日來,虞從舟也在府中準備着出行事物,有時還故意折騰出很大動靜,他就等着楚姜窈來問他,“這回又去哪兒呀”,或者,“帶上我好不好呀”。
不過楚姜窈每次都只是探個小腦袋,遠遠張望一會兒,便縮了頭去,也不吱聲,也不好奇。
那天傍晚,虞從舟終于忍不住了,騰楞一把推開她的房門,走到房間正中坐了,沉聲說,
“我很快要離開邯鄲,去駐守西境三郡。”
“哦…”
楚姜窈睜圓了眼,好奇地看着他,但只說了一個字,就沒下文了。
虞從舟覺得胸口憋得很,目光忿忿、沿着眼角掠出,筆直投在她身上,
“我後天就出發!”
“嗯… ”楚姜窈怔怔點了點頭,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虞從舟緊緊抿着嘴,圓潤雙唇只剩薄薄一線,“你都不問我何時回來嗎?!”
“哥哥何時回來?”姜窈似恍然大悟,連忙乖乖地問。
從舟着實煩惱。她平日裏像擴音器、關鍵時候怎麽變成了回音壁?從舟狠狠嘆了口氣說,
“我也不知道!”
要等的話等不來,想說的事說不出,于是虞從舟郁悶了。
楚姜窈側身蹲下,小心翼翼地仰頭打量着他,輕聲說,“哥哥今日怎麽了,火氣大大的,”她擡眼看見早上他叫虞福拿來放在臺上的那只西瓜,忽然問道,“要吃西瓜嗎?降火哦。”
從舟瞥了眼西瓜,伸手在臺上捶了一拳說,“不吃,熱乎乎的!我只吃透心涼的!”
說完他一賭氣,就大步走出了房。
楚姜窈揣測不出他是什麽意思,“透心涼…”這兩天這麽熱,怎麽把西瓜搞成透心涼呢…
她忽然一拍腦袋,取了個木桶,把西瓜裝了進去,抱到後院的井邊,栓了根繩子把那木桶加西瓜一起沉入井裏。井水很涼,把西瓜放在井裏泡一晚上應該就涼透了吧。
第二日清晨,她趁着太陽還未高升,去井邊取西瓜,木桶和西瓜一起分量還真沉,她使了很大力氣,一點一點把那繩子往上拽。
眼看快要拽出井臺,忽然有人走來,隔着井口站在她對面,帶點尴尬、帶點生硬地說,“你… 跟我一起去西境三郡,好嗎?”
楚姜窈擡頭一看,是從舟,還沒來得及問安,手中一滑,連桶帶瓜重重砸入井中,激起一大片水花,頓時從井口噴出,毫不客氣地拍了他們兩個一身。
從舟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狀況,就已經變成了落湯雞,他像只小狗一樣甩了甩頭,又眨了眨眼,看見姜窈雖然渾身也是水,但居然趴在井邊哈哈哈地嘲笑他。
他向來自信,覺得自己再怎麽樣也是個濕衣俊男,不可能像姜窈那樣狼狽,她的頭發都濕成幾縷粘在臉上了。他瞧着她那傻樣,忍不住也吃吃地笑起來。
不料楚姜窈忽然雙手捧起井邊一排水桶裏的水,猛然向他潑去,還得意地樂道,
“這回透心涼了吧!呵呵~ ”
虞從舟被水淋得都看不清東西了,沒辦法、誰讓自己睫毛太長容易被水迷糊住呢。不過他也不示弱,眯着眼也從桶裏撩着水向姜窈潑去。他的優勢在于腿長、跑的快,而姜窈的腿傷未愈,明擺着只有坐在地上挨澆的份。
院中水花此起彼伏,笑聲連綿層疊。兩人都是進攻性,只顧向對方撩潑水,全然不躲不避,不一會兒,各自全身濕透。
水花綽綽,庭花殃殃,兩人戲耍了半天,發現院中一片狼藉,再看看對方一身水衫、卻和着一派得意的窘樣兒,不禁互相傻傻地指着、當場笑翻在地。
一炷香後,兩人恢複元氣,決定握手言和。虞從舟已經從井裏把那西瓜連桶一起拽了出來。兩人大口啃着西瓜,果然冰得很舒爽。
從舟見她啃得專注,拿肘頂了頂她手臂,說,“ …到底好不好?” 其實他也沒把握她到底明不明白他在問什麽。
“好,當然好,能跟哥哥在一起當然最好啦。”她還在埋頭啃吃,好在她原來什麽都明白。從舟看着她被他整得一身‘清涼’,悠悠的莞爾一笑,這幾日來的‘火氣’終于滅光了
……
這一晚的夜空,黑的特別詭異,沒有雲、卻也不見月與星。洺煙湖上一片暗沉、無邊無際。
範雎在草廬中秉燭夜讀,突然聽得有人突突敲門。
在趙國,總是他去游說別人,鮮少有過訪客。他心中略有遲疑,但既然房中并沒有什麽需要隐藏的,他仍泰然地過去開了門。
開門一驚,敲門人身着織錦黑鬥篷,寬沿的鬥笠上圍了一圈黑紗遮面,更觸目驚心的是,那人黑色鬥篷的下半截似乎都被血水浸染,暗紅發硬。
範雎凝神透過那人的黑色紗巾,朦朦胧胧看見他的容貌。
這一見、哪怕範雎一向沉穩冷靜,都不由驚詫失色。
他身體一重,雙膝齊齊向那人跪去。
來人竟是秦王。
☆、生逢絕境
一個時辰後,範雎駕着馬車、載着秦王,在黑夜凝徹中急急向西方秦趙邊境駛去。
秦王傷重,腿上的鮮血盡染車內蒲墊。他隔着車簾問,
“你不問寡人為何會在趙境麽?”
“可是因為宣太後廢止‘父位子承’、而改行‘兄終弟及’的王位傳承之制?”
秦王未作答,似是默認。
範雎嘆道,“王上太心急了!”
“寡人本想秘密會晤趙王,其父與我、淵源頗深……不料未等到趙王、卻遇死士追殺,寡人與近衛全被沖散。”
範雎又一甩馬鞭道,“只怕那些刺殺王上的死士便是秦人。所以現在絕不能去求助秦國死士營在趙境的暗士。為今之計、王上必須盡快回到秦境。”
“你有幾分把握?”
“雎雖是文弱書生,但雎有平原君賜的通行令牌。況且,那些追殺死士應該想不到秦王會在一個趙國文客的馬車中。”
秦王還想再問些什麽,卻聽到正有往來巡查士卒截停了他們的車架。幸而範雎沉穩應答,士卒和和氣氣地驗了平原君府的令牌,又和和氣氣地放行,并未生枝節。
失血使秦王的視線愈發恍惚,他強撐了片刻,但還是陷入昏迷
……
天微微透亮,青山古道,杳無人煙。
範雎獨自立于天地間,一旁、黑馬紅車靜立無聲。
他掀開車簾,凝視車中昏死之人。視線瞬間被他腰間那柄劍吸引。他從未使過劍,但此時卻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誘使他拔出那劍、刺向那人。
其實,他要向秦人報仇,現在不就是最好的機會?秦王昏迷不醒,就連他這個文弱書生亦能一劍刺死他。
但那樣、他就真的滿足了?其他那些仇家他又要如何去殺?而秦王若暴斃宮外,公子市必會得逞稱王,秦王的子嗣一個也逃不過殺戮,朝中臣子更會經歷一輪清算親疏的屠殺…他們與他并無牽連,那些命将來又要算在誰的頭上?
不可魯莽,當謹慎行事…
範雎擡手扣在額角,深深嘆了口氣,抑住心中那一波殺意,沉沉一甩車簾、切斷他凝視秦王的視線……
秦王再醒來時,朦朦胧胧覺得胸口很悶,路途似乎更颠簸了。但睜開眼細看,他竟不在馬車中,而是伏在一人背上,那人背着他在崎岖的山嶺石徑上艱難攀爬。
“範雎?!”秦王驚道。
“王上醒了?”
“你……為何棄車不用?”
“此處已是秦趙邊境,關卡盤查甚嚴。王上腿上刀傷太深,絕難掩蓋。王上不會想讓世人皆知、王上孤身離宮、又在敵國受創了吧?”範雎喘息聲頗重,想是負荷已極,但仍帶着一絲正襟不亂的笑意,聽來似乎清雅從容。
秦王語噎一陣,方問,“此處是…?”
“是秋泉山。邊境陽城一帶是王陵駐守,只要翻過秋泉山,就入秦境陽城了。尋到王陵,他定會送王上安然返宮。”
秦王大驚,秋泉山山勢陡峭、是為秦境易守難攻的天然屏障。而範雎是個俊秀單薄的文人才子,自己又全然邁不動步…
“你不是武将… 怎麽可能、背寡人翻過秋泉山……”
暗夜中他看不清範雎的臉,但感覺的到他每一步都邁得艱苦。範雎緩過兩口氣,嘆笑說,
“生逢絕境,也只能勉力一試了。”
秦王心中感慨,再不能言。範雎又堅持着登了幾裏地,全身被汗濕透。瞧見一個山洞,似有木柴殘留,估計是山中獵人歇息之處,便放下秦王,自己亦癱軟在洞中。
二人對視一眼,彼此真真是狼狽百态。範雎哂笑出聲,眉目卻猶自流轉芳華。秦王無法像他那般釋然,便報以一計慘笑。靜默良久,秦王忽然開口緩緩而言,
“寡人自幼不受母愛、被父王送去燕國為人質,即使父王薨故時,寡人都不能回秦國一拜。王兄即位後,不過四年、也大去了,母後執意立四弟公子市為王。寡人本以為、再無機會重回秦國,卻是趙武王派趙軍入燕,強行迎立寡人入秦為王。母後雖然迫于壓力同意,但寡人知道,她定然恨寡人搶了四弟的王位。所以這二十年來,母後始終架空寡人的權利,要寡人活得像個傀儡一般……如今,她又将傳承之制改為‘兄終弟及’,恐怕、是她對寡人動了殺念。”
範雎滿心驚詫,不意秦王竟會對他說出這些過往秘事、宮闱深忌,周身竟不自覺有些發涼。
他沉寂一會兒、只說,“王上同公子市皆是宣太後所出,宣太後應該不至于要置王上于死地。”
“…宮廷之中,哪有親情?”
“宣太後在秦王宮有的是機會加害王上、又何必等到王上秘行入趙?王上在趙國遇刺,想來是公子市所為。”
“你是說,寡人的近身侍衛中有公子市的暗間?”
範雎靜靜點了點頭。
“是啊,寡人做秦王這許多年,能相信的人竟然一個都沒有… ”秦王忽然沉沉苦笑,面色愈發怆然。他似懷着一絲希望、又似帶着一點猶疑,淡淡的目光拂上範雎的臉,“寡人……可以相信你麽?”
範雎臉色一怔、轉而笑得更苦。君王的命運是否都是如此,這或許也是一種輪回。
他別過臉,并不作答。秦王眼中霎時染了肅寒,卻看見範雎遙望着洞口外那一彎冷月,漠然道,
“王上現在別無選擇。”
秦王一驚,不料他竟然不肯答是,卻又令自己不可置否,這樣的臣子當真是第一次遇到。
範雎施施然又問,“王上連自己的兄弟都信不上,卻想要去信趙王?”
“寡人只是寄了一絲希望,當年趙武烈王既然肯出兵為我奪下王位,如今的趙王,不知是不是也會與寡人結為盟友,助寡人穩定王權。”
“王上差矣!太後不肯将王權交與王上,只怕就是擔心趙人因有恩于王而挾制王上、藉此插手秦國內政。若王上再與趙人交好,太後真的要動殺念了!”
一語道破,秦王心中甚亂。但轉念之間,又激賞範雎看事何其通透,愈加覺得與他相見恨晚。他不由地盯着範雎隽逸完美的側臉曲線,良久不能撤目。
歇過一晚,第二日範雎依舊背負秦王繼續翻山越嶺。但秦王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周身燒得厲害。範雎低頭看去,見他腿上刀傷已經泛起惡膿,必是傷口的炎症導致高燒,若不處理只怕有性命之憂。
而秦王陷入很深的夢中,似乎很久沒有睡得這般沉溺了。唯一痛苦的,是燒灼欲裂的額頭、和愈加冰冷的四肢。他伏在範雎身上,夢境随着範雎的腳步颠簸震蕩。但漸漸的,一切似乎停擺,他的夢界一片蒼白安寧。
他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永遠睡去、再也無知無覺…但忽然,他感到腿上一陣劇痛傳來,卻又兼有一陣清涼酥麻。他費盡氣力,半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漆黑山間的一片草坡上。模糊間他又看見範雎跪在地上、俯身以嘴貼上他的腿傷膿爛處,一口一口地幫他吸出腥膿。
他見範雎每吸一口,轉身唾于身後,他原本美奂如玉的臉龐上,盡染黃褐色的膿血、污穢不已。他吸過幾口,亦會忍不住驀地撲于草叢中、深深作嘔,直嘔得臉色慘白憔悴,但他依舊強自忍下,擡袖拭口,下一刻、冰涼的唇又毫不猶豫地覆上他的腿傷。
秦王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但心中震撼、激蕩難抑,眼眶中靜靜有淚水溢出。自從十幾歲即位以來、他為王二十載,盡管有臣子會在他面前巧言谄媚,但更多的人、是在背後看輕他的傀儡之位,甚至謀篡他的性命,即使他的父王、母後,也不曾看重他的安危、反而将他質于敵國不準召回……又何曾有過一人、在他身邊時寥寥謹言、卻在他昏迷不醒時掏心掏肺地待他如珍?
秦王心中怆然,很想伸出手、觸上雎的肩。但他渾身無力、敵不過寒熱肆虐,再次沉沉地被夢魔拖回蒼白夢境。
最後一眼,天地淡去,他只記住範雎躬身于地,寂寞如雪、卻疏雅如風的峻峭風骨
……
範雎背負秦王終于翻過秋泉山、摸索進陽城邊邑,天空忽然落起瑟寒大雨。範雎心中隐隐有絲不好的預感。
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撞進王陵的軍寨。立時便有士卒湧上、手持長矛将他二人團團圍住,大喝道:“誰人闖營?!”
多久沒有聽到人聲了?這一聲、催命催心,範雎再也立不住,訇然倒地。小卒們拿矛尖戳了戳他的肩,他說不出話來。此時王陵與副将們聞聲趕來,範雎努力指了指亦倒在地上的秦王,匍匐着爬過去,取出秦王腰間的滿玉玉佩。
王陵見佩大驚,噤口不敢聲張,立刻着人将秦王背去大帳,延醫療傷、加強護衛,忙作一團。
雨越下越大,空蕩營地上只剩範雎一人匍匐着、虛脫力竭、無人理會。他苦苦嘲笑了自己一聲,他的複仇心、玲珑心、醫者心,最後所得的仍是一片寒心。
他竭力向一棵大樹下爬去、想要暫避寒雨,卻忽然聽見王陵厲聲喝道,“來人,将那厮拿下!”
立刻有士卒奔來将他綁住、揪進側帳。帳中幾員副将分列兩邊,王陵立于正中,目光陰沉冷豫。範雎倒被這目光激起心中傲氣,摒着一絲游息、強自挺胸站直。
王陵冷幽幽地掃了他幾眼,看他面容似乎朝中見過,不覺眼中微有猶疑道,
“你是…張祿?”
“正是微臣。”
王陵向來不喜文人說客,厭惡他們在君王身側讒言、以致君王往往不顧将士在沙場之苦。此時見了這個沒上過幾次朝就連晉四爵的說客,心中更是鄙夷,喝道,
“好個亂臣賊子!說,為何大王竟會在此處,又為何會身負重傷?!”
“大王自有機密,恕微臣不能多言。”
範雎一身憔悴,目光仍然清傲,王陵瞧着滿心怒燠:
“你好大的膽,身為禦前參士,不好好待在宮裏伺輔大王,居然私自誘王出宮、致王重傷!這當與謀逆同罪!”
範雎仍不答言。他怒道,“跪下!” 範雎卻側過頭去,置若罔聞。
王陵哼了一聲抽出根長鞭猛地甩在他前胸。他連日體力透支,這一鞭刮過、他全然抗不住,鞭聲未絕,他已跪倒在地。幾員武将都哈哈大笑,嘲文人一無用處。
但沒想到這個落魄文人忍着痛又顫顫巍巍地勉力站起,冷冷清清道,
“你是武将,我是文臣。你我同級同品,秦廷之中并無文臣跪武将之序。”
王陵見這文人小子不肯招出實情、還耍起嘴皮子,倒橫了心非要用武力教他跪下,掄起長鞭又是幾鞭抽去。範雎強撐不住,再次跪倒,身上滲出道道血痕。
王陵正哼笑間,忽見範雎擡起臉、幽幽然揚起一絲邪惑笑容,又抿嘴搖了搖頭,那般不屑、仿佛只是長輩面對一個頑劣的孩童。
範雎重又搖搖晃晃站起,漠然轉過身。他雖然身受繩索之縛,但那般長身肅立、姿容淩厲,滿帳人皆有些被他的氣勢怔住。他背對王陵,反而雙膝一攏,正正朝着帳門外跪去。
不跪主将卻跪帳門,王陵喝道,“你笑什麽?!”
“我笑王将軍只以武力相逼。王将軍難道不知,自古天下,并不崇武力,唯有王權至上。微臣是以只向王上而跪。”
王陵恨極這些文人做什麽蹊跷怪事都有蹊跷怪理可說,當即不想再與他費唇舌,着士卒将他拖去軍牢,這文人小子臨被拖出去時、卻仍不忘回頭邪笑道,
“待王上醒來,将軍宜多求自保。”
☆、不得探帥
兩日後,秦王終于低了燒,漸漸醒轉,看見自己已在王陵營中…原來範雎竟真的背着他翻過整座秋泉山……秦王想到他瘦削的身骨、伏地為他吸出腥膿的側影,心中酸痛、百感交集。
醫傅将秦王扶起,王陵躬身将藥盞遞上。秦王問,
“範…張祿呢?”
王陵一拱手說,“此人心懷鬼胎,引誘大王深入秦趙邊境,末将以為他必是趙人的間諜、圖謀大王性命。末将已将其擒住、押入大牢。”
秦王勃然大怒,将藥盞猛然擲地,“黑白不分、明細不察!張祿于寡人有救命之恩!”
王陵被吓得臉一白,又聽秦王令道,“速速将他放了、帶來見寡人!”王陵連忙諾下,揪着醫傅惶惶退出營帳。
半盞茶的功夫,帳簾再被掀開,一道灰色的修長身影靜靜立于簾下,清冷而又蕭索。秦王擡頭看去,見範雎眼眶深陷、唇無血色,身上道道鞭傷暗紅刺目,一種殘落的痛意頓時嗜住心頭。他在夢中想過許多次的話,此時一句也說不出口。
範雎遙望秦王,見他向來莊嚴的臉上胡茬參差、兼有荊棘刮痕,不由得擡手摸了摸自己下颌,果然亦是胡茬紮紮。兩人看着對方、想到自己,知道彼此都是一副落魄模樣,不禁相對一笑,輕嘆劫後餘生。
範雎收了眼神、緩步走近,正要跪下行禮,秦王忽然撐起身,一手扶住他,一手從懷裏取出一卷錦帛遞到他手上。
“這是… ?”
“是寡人血書的免罪诏。寡人信你,将來不管發生什麽,都不教你再受今日之辱。”
範雎神色不驚,卻輕輕将那錦帛重又還到秦王手中,平靜道,
“雎不能收。王上不該如此輕易信人。”
秦王心中驚詫,範雎卻低下眉眼,避開他的視線說,
“王上身為一國之君,當慎政鬥險惡、諸侯叵測。雎不過救過王上一程,王又怎知雎并無他圖?免罪诏太過其禮,王上不怕他日滋長朝堂上的壟霸佞臣?”
秦王愕得說不出話,半晌、方是疏朗一笑,嘆道,
“寡人真的不懂你…”
“相處未久,自然不懂。”
秦王越是盯着他,便越是歡喜他低眉順睫、卻周身清傲的模樣,仿佛是一朵白雪飄來,明明婉約如春日花容,卻又帶着刻骨的冰寒。
秦王語聲凝笑道,“相處未久?也好…… 來日方長。”
範雎颔首一笑,惹秦王愈加惜愛。
“雎離開邯鄲已有多日,必須盡快趕回平原君府,以免他人生疑。”
秦王點了點頭,但又擔心地瞧着他蒼白的面容說,“但是你的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