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認?到底為什麽?!”
“相認?認罪可以,認親可免。” 範雎眼中,如山林火盡,一木一枝悉成灰燼,“你是趙國的上卿,你的人生太美好,不要與我相認。豈不知、情有雙刃?!”
作者有話要說:^_^ 本文中的時間點:
(跟後文有不少關系,所以列一下先:)
* 範雎生于公元前312年,即周赧王三年
* 趙惠文王生于公元前307年
* 虞從舟生于公元前306年,即周赧王九年
* 虞從舟與小令箭于公元前287年第一次在邯鄲“偶遇”。此時虞從舟十九歲,小令箭十五歲。同年,五國聯兵攻秦。
☆、天墜流星
虞從舟回到府上,心中意念難平。而那一日午後,絡繹有人來訪,使他無暇它顧。
大多議事,都與石匣戰事有關。秦人攻打石匣已經一月有餘,趙軍頻頻落于被動,或許石匣守軍中有秦國暗人潛藏。
入夜,虞從舟依然在書房處理軍務。楚姜窈一如往常,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像隐身人一樣坐在侍衛房的屋頂上,遙望着他房中的光亮,和窗戶上他搖曳的身影。現在明明是暖春,為何這幾天卻像是多事之秋,是不是她的冬天會提前到來?
天空中密密茫茫地飄起了雨,為何每一入夜就會下雨… 風吹拂着她濕漉漉的衣衫,她覺得身體很冷,腦袋很燙。她抱緊雙膝,仍自微微發抖。她想,或許是昨晚在子期草廬裏穿了一夜濕衣、沒有換下的緣故。
今夜雖無雷,但寒雨不霏,其實自己應該回房去吧,但她偏偏就是留戀從舟房中那一點燭光、那一度溫暖。
忽然從舟熄滅了燭火,她眼前真的一片墨黑了。她略有失落、又忍不住會心一笑,想象着從舟又和衣而卧、歇在書房裏那張窄窄的藤床上的樣子。
原來沒有了溫暖的理由,她還是會找出黯淡的借口。不管從舟身邊、是明是暗,她都不舍得離開。
眼前漆黑,回憶閃回。從舟在衆人面前,那一句含着怒氣的“今夜你是我的!” ,萦萦又在耳邊響起。她無法自控地摸上雙唇,此時微微發燙、似乎還留着他霸道的溫度。她有些看低自己,竟為這種尴尬的回憶而笑,實在卑微得有些入塵了。
可是,他為什麽要吻她?他吻過她兩次,每次都激烈而沉絕,每一次,她都想不出原因。
煩惱中她忽然想到更煩惱的事。主人讓她在從舟身上打探,趙王是否會增派援兵、解石匣之困,若是,會派哪位将軍、兵力幾何。
但從舟早就不許她靠近書房半步,近來發生諸多事情,又怎麽可能讓從舟告訴她這些緊要軍事呢。
她憎懑地撓了撓頭,沒有解癢的功效、反而頭更脹了。這時聽見下面侍衛房裏有小兵吱哇叫道,“啊呀,這邊屋頂又漏雨啦,咋就偏偏在我床鋪上呢!”
她又聽見樊大頭問,“漏大雨,還是漏小雨?”
那小兵道,“漏… 漏毛毛雨。”
“那明日再上屋頂修吧,今晚你睡俺的床鋪,俺睡你那裏。”
“這… 樊将軍使不得……”
“少啰嗦!”
兩人犀利梭羅地挪了鋪蓋,楚姜窈倒沒想到樊大頭和士兵一起時還挺親和的,為什麽就是不待見她呢?
她瞥看過去,果然有一小片屋頂缺了幾片釉瓦,露出黑灰色的木頂,顯然年久失修了。她極輕地走過去,在那片缺了瓦的屋頂上坐了下來,雨水依舊漫灑在她身上,順着她的衣裙流向下方的屋檐,但她至少擋住了這一小片屋頂。
不一會兒,她果然聽見樊大頭傻樂呵地喊道,
“不漏雨了嘛,哈哈,俺一過來、這兒就不漏雨啦!”
姜窈坐在房頂上抱着膝蓋、淡淡一笑。
沒有星辰,她不知道夜入幾更。她摸了摸額頭,似乎真的發熱了,不過也不排除是因為手太冰的緣故。但嗓子肯定是真痛,就像有硬核噎哽,咽口唾液都如同嚼沙。
慢慢的雨似乎停了,她正打算離開,卻感覺到夜幕中好像有人迅速移動。她昏沉的頭腦立刻清醒過來,仔細望去,竟有八、九個輕功甚好的黑衣人,從北房的檐頂上一躍飛上從舟書房屋頂、沿着屋脊輕移。他們的身形隐在黑夜中,不易辨認,但手中一把把明晃晃的彎刀卻閃得楚姜窈心驚膽顫。今夜是沈聞守在從舟書房門外。但此時夜深,他垂着頭、明顯困倦了。
她迫切地想大喊一聲“有刺客!”,偏偏一張口,才發覺嗓子啞得發不出聲。眼見黑衣刺客就要飛身躍下、破窗而入,自己卻身在幾十丈外,遙不可救。
她沒時間多想,立刻起身、用盡全身力氣,一腳猛踹身下缺瓦有縫的那一片侍衛房屋頂,镗啷啷一聲轟響,那屋頂最薄處裂開一個大口,楚姜窈和碎木殘瓦一起,遽落房中。那聲響太大,驚得整個侍衛房中的兵衛全被震醒。
樊大頭自是無法幸免,被楚姜窈正正砸在肚腹,那沖力之大,痛得他眼珠都快蹦出來了。他極怒地大喊一聲,
“娘的,這哪是漏毛毛雨啊,這都漏流星雨了!”
其他侍衛都看的真切,分明掉下來的是個黑衣人,哪哪兒不掉、偏生掉入他們侍衛房。衆侍衛雞飛狗跳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幸得這邊動靜響徹全府,虞從舟、沈聞猛然清醒。從舟豁然翻下藤床,在地上如梭般側滾幾圈,從幾案下抽出劍來。此時已聽見房外打鬥聲起,沈聞與幾名刺客刀劍相克,勢單力薄、形勢險迫。
從舟禦劍破門而出,沖入殺圈,與沈聞肩背相抵。雙劍前後呼應、似閃電縱橫,淩厲刺目、攜着裂帛破甲之勢,與衆黑衣人骁戰一處。
這些黑衣人武功甚高,顯然訓練有素。舟、聞二人以少敵多,更不敢大意,招招遞向死穴。幸而虞府衆侍衛皆已醒來,迅速奔來相救。黑衣人本想乘夜間無防偷襲,此時反而被團團圍住,力不堪敵,已有數人斃于劍下。
從舟見虞府衆人已占上風,收劍退出圈外,喝了一聲,“留個活口!”
少頃,沈聞等綁了一個黑衣人,押入從舟書房,逼他跪下。正在這時,樊大頭拄了拐棍、一瘸一崴地走來,還罵罵咧咧地綁了另一個黑衣人、從侍衛房那邊一路揪過來。
衆人都吃了一驚,那黑衣人竟是楚姜窈,臂上腿上還被瓦礫劃出血口。她此刻也意識到形勢不妙,有口難辯,全身微微哆嗦。
若是一個月之前,虞從舟也必定像他人一般驚訝難已。但如今,他的心仿佛是船入沼澤,困陷已久、反而麻木無力。
他冷冷道,“又是你。”
楚姜窈來不及想清楚什麽叫“又”,只急于辯解,慌忙說,“我不是刺客!” 但嗓子沙啞地幾不可聞。
樊大頭忍着肚痛大罵,“俺早就覺得這小妮子必有古怪!不然大半夜的,怎會從侍衛房房頂墜下?還一身黑色夜行衣,定有蹊跷、怕人撞破!”
衆人兩邊來回窺看,那被俘男子是黑色緊身衣褲,臉蒙黑方巾;而她是黑色束腰長裙,亦有深藍薄紗遮面,簡直是刺客情侶裝。
“呵呵,呵呵… ”她見衆人目光猶疑,幹笑着、半天憋出來一句,“是有點像哈… 但我真的不是他同夥兒!”
樊大頭又痛又惱,舉起拐棍一棍揮去、砸在楚姜窈背上,“還敢嬉皮笑臉!分明就是個賊妮子!”
姜窈本已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吃了這一悶棍,頓時痛得撐不住身體、倒在地上。
“住手!”虞從舟沉沉喝了一聲。
沈聞走近從舟,輕聲說,“那些刺客的刀法,像是關外之人。”
樊大頭氣惱地喊道,“哼,到底是哪裏的鬼祟、拷問一下便知!”
樊大頭正拖着楚姜窈和那男子往外走去,說時遲那時快,那被俘男子頓時身子一僵,向下倒去,但見他蒙臉的黑方巾上映出殷紅血色,他竟咬舌自盡了。
衆人驚恐,這批刺客竟是死士。死士若完不成任務、即使能逃生也會被本國人處死。就因無命可歸,死士往往是最有殺傷力的。方才若公子和沈聞沒有及時醒來防衛,恐怕确是兇多吉少。
楚姜窈見他死的那麽決絕,也自是瞪大了眼睛,被唬得沒了聲音。但這下死無對證了,誰來證明她和那些人無關哪,她心裏叫屈,這死士死了,那豈不是那些拷問全要着落在她一人身上了?
她一驚之下連忙啞着嗓子說,“哥哥明鑒,這下擺明了我跟這人不是一夥的啊!”
虞從舟唇間含着一片茶葉,輕輕一抿嘴,茶葉雖韌、卻也碎成兩層。他忽然眉眼微彎,淺笑泊然,但那笑容反而比利劍更讓人心中戰栗。
“哦,何以見得?” 他見她終也有怕的時候,愈發帶着寒意打量她的雙眼。
她被他看得渾身發抖、控制不得,跪在地上結結巴巴說道,
“他… 他咬舌了,但我… 我沒自盡,明顯我怕死啊,所以我不是死士、不是刺客。”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敗類。有甚出奇?” 虞從舟嘴角牽出一絲黯笑,似乎完全不覺得這是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樊大頭接着話說,“沒錯,定是他們中的敗類,所以她才會掉進侍衛房,所以才會不敢自殺!爺您不能輕信她!”
“我掉進侍衛房是因為… 其實我……”楚姜窈無法解釋、垂頭喪氣。
“說,你到底為何深夜行刺?!”樊大頭掄起拐棍、又要打她,虞從舟右手撚出一顆小珠,迅即彈出、正正擊中樊大頭手上麻穴,他握不牢拐棍、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公子爺!”樊大頭抱怨了一嗓子。
虞從舟如若未聞,站起身來緩緩踱到楚姜窈身邊數尺,她被他的眼神震到發懵,再說不出什麽話來。
沉悶中、一響金屬抽磨聲撕裂空氣。姜窈還沒有看清、從舟的長劍已然出鞘、帶着一道攝人的銀光晃刺到她眼前。劍鋒銳利、劍氣冷冽,一絲一寸地在她喉間游走。
姜窈陡然驚懼、心頭仿佛壓在瀑水之下,跳得再快也透不出氣來。
從舟的劍鋒幽幽地在她的頸上劃搓,雖沒有破皮之痛、卻足足透着死亡的威脅。她越是驚惶發抖,他的劍就越是貼得緊密。他緩緩繞着她走起一個圓,拖着劍氣在她身上逶迤,紫晏寶劍的冰寒薄削從她的前頸劃至後項,又從後項割開衣領,一路滑去她的背脊左側,正正停在她的心髒處。
“你的夜行衣全都濕透了。你今夜究竟要做什麽?”從舟立在她身後、靜靜地問,靜得仿佛凍住的冰。
楚姜窈百口莫辯,心中極慌極委屈,說不出話只剩嗚嗚地哭噎。而胸腔每一次抽泣、背脊肌膚就會被劍尖刺痛。
虞從舟心頭越來越冷,即使這般強壓、即使這般威脅,她都不願開口對他說句實情麽?她究竟藏了什麽秘密,連死亡威脅都不能讓她心回意轉麽?他越來越懷疑,她在他身邊這些年中,到底有幾分真實?
“什麽都不肯說?”
她感覺到他明顯加了力,劍刃沒有刺破她的皮肉,但卻頂在後背心髒處神堂穴上,令她酸痛難忍。劍鋒帶着冰涼、似乎下一刻就會紮透血肉、刺破她的心髒。
☆、驚魂飄忽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是喜樂滴,真的還沒有到虐點, ^_^
不過快了…… hia hia
一室之中,短暫的沉默。
“既然是這樣……”楚姜窈聽見從舟冷冷的語音愈發輕了,劍一回旋、在空中瞬時嘶嘯出一道淩厲的劍聲,向她掃來。
她緊緊閉上眼、渾身劇烈一抖。下一瞬間、劍波已至,‘呲’的一聲微響,本以為會痛徹心扉,卻全無感覺,反而手臂上纏綁的繩索松垮了下去。
原來從舟一劍切斷了她身上縛繩。她驚魂未定,他心力齊失,紫晏寶劍哐啷跌落在地上。
虞從舟淡漠地說,“去把濕衣換了。”
楚姜窈不敢置信,他畢竟信了她……她回頭哆哆嗦嗦地仰看着虞從舟,他卻不肯多看她一眼,只是垂着眼簾道,
“今夜算了,你回房去吧。”
“爺,什麽叫算了?!她大有可能是刺客!她剛才連人帶瓦掉下來,差點把我刺穿了!”樊大頭全然不解,氣憤道。
“刺客……”從舟唇齒間含弄的那幾枚茶片哽入喉間,蔓長出絲絲苦意,愈久彌彰。他彎下腰迫近楚姜窈,緩緩說道,“若你真的是刺客,我也會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刺不刺的中、看你造化了。”
“我不是……”姜窈搖着頭、欲再說一句,奈何虞從舟一背身、一擺手,決絕無視,對虞福說了句“帶她回房!”
虞從舟明白,她瞞了他許多事,但與方才那些刺客并非一夥。他們從身形、武功路數來看,更像是匈奴人。為何會行刺自己,恐怕與他們在西境時、從那批匈奴暗人身上截下的無字錦帛有關。
但是,如芒刺在背的、是姜窈為何在這個時辰、會一身夜行裝出現在虞府房頂上。更使他心痛難耐、無法釋懷的是,她寧願死、也不肯向他解釋
……
楚姜窈回到房中,心中驚怕、頭中烈痛。她穩了穩神,趕緊換了幹衣服,躺在床上卻仍是煩悶不堪。但既然無計可施,還是不要再想了……可偏偏就是輾轉難眠,她只得穿上繡鞋,到園中走走。
一路沿湖而行,一直走到湖心小亭,此時夜色沉黑,沒了往日清朗景致,反而處處透露着詭谲。她隐隐約約竟看見湖心亭中站着一個帶着鬥笠的男子,長長的黑色披風遮着身形。她暗覺詭異,正欲退避,卻見那人背對着她、做了個秦國暗人間互通消息時的手勢,沉聲問道,“你可是小令箭?”
楚姜窈心中一驚,難道是主人派來的?若主人派暗人直接進虞府與她聯系,只怕是出了什麽要事,她連忙低聲答道,“我是。”
那人側過身、又問,“你是秦國暗人?”
她便做了另一個秦國暗人間互通消息時的手勢,說,“我是。”
但那人怒哼一聲、忽然撩開鬥笠、揭下面具,竟是虞從舟。姜窈心中涼透、料想此命休矣,恍惚間失聲驚道,
“虞從舟?”
“好大的膽,你果然是秦國暗人!騙我至今,我絕不會饒你性命!” 虞從舟一臉黑沉,憤怒地一把抓向她心口。
楚姜窈大驚而猛然坐起,一下子醒了。一層冷汗還在額頭,原來是在做夢!她暗呼“好險!”,心髒還在突突突地狂跳。她平了平喘息,四下望了望,越望越覺得黑。她着實不敢再在自己黑暗的廂房中獨自待着,便裹了厚衣服,向園裏走去。
不知怎的,居然偏偏走到剛才夢見的那個亭子邊,她正待掉頭而走,卻見亭中樹影掩映下,确實站着一個穿着黑色鬥篷的人。這一驚不小,手心全涼了。更要命的是,那人聽見她走來,果真做了個秦國暗人間互通消息時的手勢,一切正如她夢中所見。她驚恐地想要逃離,卻偏偏怔在原地挪不動步子。那人道,
“小令箭,你可還是效忠秦國的暗人?”
“不!我不是!我不會出賣趙國的!”
那人冷笑了幾聲,但他沙啞的笑聲此時聽來居然越聽越像是主人。果然那人怒道,
“好你小令箭!翅膀硬了,在外飛得久了,竟然有了叛逆之心!”
楚姜窈這一下真的懵住了,主人親臨,她竟不認,此番定難逃一死。她刷地一下跪在地上,求道,“主人饒命!我只是剛剛夢見虞從舟诓我的話,險些被他識穿,所以方才未敢認下。主人之令、宣太後之命,小令箭絕不敢違的!”
可那人漸漸回頭,忽然又揭下面具,竟然又是從舟!她連番受驚,啞着嗓子哀呼一聲,
“虞從舟!”
這一切怎會與夢中一模一樣?!難道剛才的夢是警醒她的?自己卻還是着了道!她心生絕望,幾乎忘了呼吸,只是暗想,“此番真死矣,明日之日不可見… ”
從舟聲調中帶着悲意,怒斥道,“你為何要騙我!我給過你機會,你卻一再對我欺瞞不認!你既是秦間,我定會叫你生不如死!”
他淩厲地拔出寶劍,轉瞬向她刺來,她一閉眼,下意識喊道,
“不要… 虞從舟…… ”
這一閉眼,她反而一飄忽、再一次從夢中驚醒!可嘆可笑,原來還是在自己廂房中。她心中連呼感恩,幸好還是在做夢……
可是朦胧間、她發現房中燭光通明,一人穿着水藍色衣裳坐在她床邊。仔細一看,仍是虞從舟!今晚怎的真的陷入夢魇了?
楚姜窈這回學聰明了,她什麽也不說,撲上去在他臉上狠狠咬了一口,從舟痛地大叫,
“你做什麽啊?!”
她覺得他臉上并無面具,這一次仿佛是真實的、而非夢境,頓時滿臉羞紅、不好意思地說,
“我,我只想試試我是不是還在夢裏。”
虞從舟無辜地忿喊道,“你是不是在做夢?!那你應該咬你自己啊!”
姜窈被問得也覺得好生理虧、無話可答。但忽然想起一件事,反問道,“你、你在我屋裏做什麽?”
虞從舟沒好氣地說,“你燒得厲害。我拿冰水幫你敷敷。”
她看見虞從舟手中的白帕子、床榻邊的水盆,不由得心中眼中都有暖流流過。自己發燒了,他怎麽會注意到呢?現在聽他這麽一說,愈加覺得渾身酸痛,腦袋沉重。
她心中全軟了,嘴上硬撐着犟氣說,“但深更半夜,你一個男子怎能在我房中?”
“從前聽小盾牌說,你害怕女子… 不然我府上這麽多丫鬟,怎會要我出馬做這種事?” 虞從舟冷冷站起身來、不再看她。
楚姜窈看見他賭氣的樣子,反而偷偷樂開了,全然忘了方才被他拿劍逼迫時的恐懼,只是低頭嗔笑道,“你府上男子也有很多啊。”
她這一問,虞從舟反而得意地笑了,眉毛一揚,轉過身來挑釁地說,
“是你自己、老是叫我的名字。”
“我?”
“嗯。‘虞從舟?’,‘虞從舟!’,‘虞從舟……’,這樣。你叫了三次!” 他音調抑揚頓挫,學她女聲學得還挺像。他一邊說,還一邊伸出三個手指頭比了比,一板一眼的,和在她夢裏時兇神惡煞的樣子判若兩人。
楚姜窈聽他如此說,心裏又緊張起來。不知道自己方才夢裏還有沒有喊出點別的什麽來,那豈不是全被他聽到了。
他見她沉默了,便又沉着臉色說,“對,府上還有很多男子。我要去睡了,應該叫樊大頭過來做這苦差事!”
“不不不!”果然她一聽這句,渙散的心神全聚攏了,哀聲喃喃道,“我剛才把他坐了個滿懷,差點就把他壓成豬油餅了,他這輩子估計都不會放過我了… ”
見她說起方才的事,虞從舟完全沒了笑意。他走近燭臺,手指輕輕撫過正緩緩滾落的燭淚,尚未來得及感到燙痛,那透明的純淨已凝成稠脂。他眉間輕扣、淡淡問道,
“現在沒有別人,你可以說了麽?”
“什麽?”
“夜過三更,你為何竟會在侍衛房的房頂上?”
“因為… 因為……”姜窈的聲音愈發低萎,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因為你不許我靠近書房……”
虞從舟完全聽不懂她的邏輯。他越想理清頭緒、就越是想不明。她當真是單純如雲、遇風随行,還是詭谲如霧、夜黑時凝?
“你,有沒有騙過我?你… 是不是暗人?”終于問出這一句……他只覺心髒跳得狂躁,幾乎要蹦出胸膛。
“不是不是!”姜窈卻似乎想都未想、就矢口否認。
虞從舟眼中流露淡苦,緩緩幾步、走近床榻,坐在她身邊。他擡手撫上她濕潤的細發,聲音沙啞道,“姜窈,若有人逼迫你,你要告訴我、不要騙我……我,會幫你。”
姜窈聽到這一個‘幫’字,心中落魄失控,眼中酸澀難忍。從舟真的能幫她麽,她的命線真的還有轉圜的餘地麽。
冉起的希望還未繞出心尖、卻已經泯滅……她的命裏,處處打着死結,她知道越生幻想,越勒迫得緊。
唯一的解法、或許就是叛出死士營,那樣、她就不用再欺騙他了,雖然不可能再從主人那裏得到‘命追’的解藥,但那毒要到明年春分才會再發作,她還可以有将近一年的生命能和從舟在一起。只是,主人對背叛的死士又怎會輕易繞過……她的一己之私、亦會連累小盾牌性命;更令她無法面對的,是對楚氏家族的背叛。楚家世世代代都為秦國在敵國伏間,忠心無二。若知道她因為動了孽情而投靠趙人、一年之後,當她和父母、姐姐在泉下相逢時,他們必定不會原諒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泯去幹澀,怯怯笑着、違心說了一句,“哥哥,我沒騙你。”
從舟的大掌,控在她的腦後,将她壓進他胸口。她聽見他磁性的聲音在他胸腔中振蕩,似乎帶着一種極深的痛苦:
“最好沒有……不然,我怕我會殺了你。”
從舟的手掌那麽溫暖,他的胸口那麽堅實。
那一瞬間,她忽然在他懷裏淡淡笑了,竟生出些許向往,若此生能死在從舟懷裏,是她能想到的最溫暖的終章。
她留戀地在他懷裏蹭了蹭頭,蹭得他勾起一抹舒緩的笑意。他眼中泛着點邪氣、偏在她最沉醉的時候驀地起身,看着她失落、留戀、而不自控的小神态,眼中不由又湧起寵溺之情。
此時她烏黑長發自然垂于胸前,勾勒出少女美好清醇的曲線。一雙翹眸中似醞水汽,臉頰上泛着病中的緋紅,激起他心中憐愛。他彎下腰,貼近她的眸子,令人琢磨不透地笑着說,
“楚姜窈,我不管你是小妖成魔,還是小仙被貶,既入了凡間、在我身邊,一切須得由我!”
他眼波中時而狂谲,時而魅惑。兩波相融,激起大浪洶湧。
☆、若容蘭香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楚姜窈昏昏沉沉醒來,擡手一摸額頭,似乎不那麽燙了。正慶幸自己身體喯兒棒,忽見床榻邊上有碗有勺、還有一點殘藥,這才覺得自己喉嚨裏還留着一絲苦意。
正這時,虞從舟推門進來,拿着條巾帕擦拭衣襟。見她醒了,說,“剛才你是不是裝睡?!故意把藥吐我一身……”
姜窈見他靓氣的束腰長衫上斑斑點點、猶如劣質潑墨畫,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但我不是裝睡……”
從舟其實很喜歡她這種小呆小蠱的模樣,心裏珍愛、面上沉冷。他自然明白,她已昏睡兩天了,他給她喂過五次藥,每次她都是半咽半吐……他也想找件墨唧點、難看點的衣裳來任她吐污,可惜找完發覺、自己一件難看的衣裳都沒有。
現在她清醒了,燒也低不少。他淡淡說,“明晚平原君要來府上,我很忙。” 轉身就要走,臨到門口,他又停住、睨看她道,“現下沒有下雨,但是今晚你若再敢夜行他處、離開這房間,”他狠狠擰了擰手中的那條巾帕、說,
“我就像擰這條巾帕一樣擰斷你!”
話畢,他跨出門外,‘砰’得關上雙門,唬得姜窈打了個哆嗦
……
又睡了一夜,醒來時姜窈覺得身上輕松不少。可是心裏的石頭越來越重。主人讓她打探的那點事還毫無頭緒。她愁着個臉,踱去小盾牌房中、不言不語,只噘嘴坐在案臺上。
“小令箭!病好了?” 小盾牌看見她,樂呵呵地跑過來摸了摸她額頭。
小令箭抓住他的手說,“病好不好有什麽打緊?命都快沒了。”
小盾牌也沒了笑意,“是為主人吩咐的那事?”
兩人沉默許久。忽然,小盾牌一伸手從小令箭懷裏拿出她裝毒藥的小瓷瓶,嘩啦啦、将裏面各式毒藥、迷藥倒了一桌。小令箭驚訝說,“幹什麽呀?”
“再看看你那個壞哥哥有沒有什麽奇丹妙藥,說不定又能幫上一回。”
小令箭聽了覺得倒也有道理。二人目光游走在那些小藥丸上。忽然她看見一粒淡藍色的藥丸,心中起了一點希望,說,“這藥或許有用!”
“那是什麽?”小盾牌好奇的看去。
“這叫‘若容蘭’,好像說是、只要投入香爐,飲過酒的人聞見它的蘭香,就會心生幻覺,眼神恍惚,将眼前人幻想成心中最眷戀之人的容貌。”
小盾牌似懂非懂、問,“那有什麽用?你聞了它,就把我幻想成虞從舟了?”
“哎呀是給虞從舟聞啦!”小令箭扮了個鬼臉、說,“若我直接去問他,他肯定不會告訴我。但如果、他聞了這‘若容蘭’香,把我當作是姐姐,估計問他什麽、他都會回答的!”
這回小盾牌懂了,他壞笑着說,“唉,你就是想過把瘾……不戳穿你了,被愛是種奢侈的幸福,你就好好奢侈一回罷”
……
到了晚間,平原君帶了許多門客一起到虞府,府中即刻人聲嘈雜。晚宴時衆人都在,楚姜窈自然不會選那時做什麽小動作。到了掌燈時分,飯也吃完了,酒也奉過幾輪,平原君幹咳了一聲,放下碗箸,推開酒杯,不飲也不語。
杜賓、晁也等人自然會意,平原君興師動衆而來,其實只是為了和他們公子獨處一會兒。平原君府上的門客也是個個心中想笑,但表面存着恭敬,兩府上的人紛紛稱去外面院子裏讨論下政事、切磋下武藝,各自起身告退。
只有樊大頭不識時務,喊道,“咋就都跑了?還沒喝夠呢!俺還要再喝兩壇。” 說完屁股也沒挪位置,繼續吃喝起來。
如此衆人辭席的好機會,楚姜窈豈能錯過。她起身說,“樊将軍,不如姜窈跳一支舞助興,跳完了、樊将軍就跟我一起去院裏猜拳吧。”
平原君聽出她是個明白人,擡杯飲了一口,嘴角微露笑意。
姜窈徐徐走上廳堂中央,經過香爐時,拂袖将一粒“若容蘭”悄悄投于爐中。她方才滴酒未沾,因而不怕會被這蘭香蠱惑。
樂師見狀,絲竹聲漸起。姜窈雖不擅舞藝,但主人差遣她赴邯鄲之前,畢竟也令人訓教過她一陣子舞、樂、禮、教。雖然有些生疏了,但此時只是插科打诨應一下景,她尚足以應付。
虞從舟聽見她說要舞一曲,心中淡笑。又飲一爵,絲樂聲中忽然聞見一盈蘭香,時淡時醇,通透入肺,不知怎的,他難以自控地激起一陣一陣心潮澎湃。
楚姜窈倚借輕功之底,在堂中素影旋舞,時而婉約有致,時而奔放無束。一陣笛音高揚,她随勢曼姿逸旋,揚起長發在身邊缭繞,玉簪珠線漸漸松散,順她發間輕梳淺弄。曲音行到高山仰止、緩流成波,她适時以腳尖輕蹴,翻騰起冰茶色的蓮裙下擺,人似水上漂浮。
平原君不由笑道,“好個‘宛在水中央’……”
不過樊大頭向來煩她,上次被她砸了之後,更是惱她。他嚼了塊肉說,“賊妮子,你這是跳舞嗎?我看是軍士體操!”
姜窈臉露尴尬之色,但她最不怕的就是“難堪”二字,何況此時有要事在身,豈能分心。
但平原君見慣了宗室裏有禮有制的舞姿,此番見她舞得不拘一格,既有舞者魅惑,又帶武者英氣,反覺心中暢快。
此時房中‘若容蘭’香越來越濃,三人酒意亦愈深。恍惚間,樊大頭突然似失了控般、嚎啕大哭,摔開酒肉徑直向姜窈奔去,竟跪在她身邊緊緊抱住她雙腿,哭道,“阿娘,大頭好生想你!阿娘為啥那麽狠心,從來也不回大頭夢裏來看俺?”
看來‘若容蘭’果真能迷糊人的神志,就連向來厭惡她的樊大頭都會對她滿眼冒星、把她幻想成心底裏深藏的那個人……她雖料到會有事發生,但被他如此一抱,雙腿生痛,心中還是有些緊張。
這邊她的舞姿嘎然而止,那邊平原君興致驟跌,滿臉惱意地沖到堂中央,雙手揪住樊大頭的衣衫,将他一把橫擲出去。樊大頭哭得正酣,也未留神,被平原君一摔、大頭正好磕在柱子上,暫時暈了過去。
“我的虞卿,誰人敢抱?!”平原君凝住姜窈、眸中一往情深。但這一聲吼,着實将她吓得不輕。沒料到“若容蘭”功力之大,居然還能教人把女的都看作男的?!
平原君眼中潤澤有光、将一雙眼瞳染成淡墨。他緩緩靠近她,深情難禁、雙臂環上她的腰,将她摟在懷中。這一摟、令姜窈失控喊道,“平原君你弄錯了!”
他熱燙的嘴唇劃過她的耳廓,呢喃道,“從舟,世人皆可說我錯,你不可以。若情也是錯誤,難道我們只能被禮教束縛、只剩為忠孝辛苦?!”
楚姜窈被他摟得越緊,越是渾身打顫,平原君懷中感知、心中哀涼,“從舟,我心我意,難道你今日方知?你退你避,可是因你心中、只有王命王恩?”
楚姜窈被駭得委實不輕,正不知該如何解此尴尬,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