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舟一把扯過姜窈,将她圈進自己衣氅中,黏在她耳邊說,“窈兒,你衣裳都濕了,我抱着你暖着你。”
姜窈酸得牙根打了個抖,心道,你的衣裳好像更濕,還蹭我呢。不過依在他胸口的感覺又說不出的令人上瘾,她便快樂地從了。
“你說話總那麽酸… ”她膩在他懷裏,笑着嗔道。
虞從舟故作神色驚訝,“怎麽,難道你不喜歡?”他側眼瞟看她說,“那你若說點更酸的,我以後就不說了。”
“更酸的?”楚姜窈想了想,忽然嬌聲嗲氣地祭出經典酸話,“從舟哥哥,如果淮哥哥和我都落了水,你救誰先?”
從舟笑容一僵,尴尬鏽在臉上,須臾方說,“誰都不救!”
“這麽殘忍?”她咳咳兩聲,似乎頗為不齒,“怎麽見死不救呀?”
“因為……我不會游泳!”虞從舟咬着牙,心裏吼說,哼,有什麽大不了的。
想着想着他又義憤填膺道,“你們兩個都好水性,怎會同時落水?還诳我一救二?合起來玩我呢吧?!”
楚姜窈見他泛了酸意,嘴角暗笑,但也噤了聲不再撩他。
沒曾想,虞從舟只稍稍安靜了一會兒,又冒出一句更酸的,“那… 如果是,哥哥和我都落水了,你先救誰啊?”
姜窈左額冒出三條黑線。純呆症又附身了?她扭頭不理他。
虞從舟俊容微亂,叫道,“誇張诶,我都回答你了,你怎麽不回答我?!”
“ …你問這個做什麽?”楚姜窈語聲漸輕,擠了一個字,“笨。”
從舟被她一堵,找不到話來說。轉念想到,我果然癡情于她到了聰聰變弱智的地步了… 哥哥好水性,若我同時落水的話,哥哥定會救我,自然不用窈兒再冒險… 窈兒那個‘笨’字定是這個意思了
……
魏圉在偃師城中龜縮數日。虞從舟知道他是想全殲趙人,是以在等趙軍盡數渡過河水。他便遂了魏圉所盼,令全軍陸續渡河。
在魏人看來,虞從舟似乎也并不着急攻城,只是将偃師層層封殺,像是在等城內糧草殆盡,魏人自會投降。
這一日,趙軍已全部集結于河水之南。忽有士兵急報入帳,魏圉竟大開城門,攜全軍來襲,兵力似乎更添五成。話未斷,又一響“報——”聲傳來,另一士兵急報,河水東面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大小船只,似是魏人水軍,正沿河西進,眼看要截斷趙軍退路,與魏圉軍隊前後形成合圍。
諸将神色俱緊,虞從舟卻側眸一笑,雙臂分開斜斜撐在兩邊案緣,說,
“魏人出動了,我們也不能閑着。沈聞… ”
沈聞握緊長劍準備出戰,上前朗聲諾道,“末将在!”
從舟閑然說,“拿盤棋來陪我下一局。”
諸将面面相觑,沈聞亦滿臉詫異,但也只能松了劍柄,轉而去捧了棋盤棋盒,奉至主将案上。
他走過楚姜窈身邊時,一卷薄薄的羊皮紙從棋盤夾縫中被蹭落,姜窈撿起來攤開看了看,問從舟道,“這是什麽?”
虞從舟将她一攬、摟近身邊,笑語道,“連這秘密都能被你發現?這是胡服騎射虎骁軍的分防圖。虎骁軍是我趙國最精銳、隐藏最深的軍隊。”
衆将都聽說過,但無人曾見胡服騎射虎骁軍的秘密部署圖。此時将軍竟然任‘顧公子’肆意攤看,心下俱是一緊。
虞從舟慢慢悠悠把羊皮圖紙重新卷起,塞進懷中笑說,“又得重新找個地方藏。”
他随意一擡眼說,“晁也,你領一支軍,去迎魏圉罷。”
晁也接令退下,眼神中卻略帶一絲暗暗笑意。
從舟和沈聞剛剛殺完一局,晁也那邊也已戰罷,卻是首戰不敵魏人,敗下陣來。魏軍氣勢大盛,奮起直追,逼近過來。
虞從舟聽罷說,“那我軍就向後撤一撤,撤到河邊罷。”
見主将如此淡定,諸人只能寄望于他已想好後招。
趙軍一路北撤,魏圉大喜,全軍緊追,成逼剿之勢。漸漸離河近了,甚至可見河中密密的魏軍船只,只聽一陣鼓聲,船上魏軍悉數扯弓放箭,箭似雨點般向趙軍飛來。趙人只能禦盾防護,勉強支撐,根本無法渡河北逃。
魏圉眼看此仗盡在掌握,卻忽見河中水軍亂了箭陣,箭雨驟停。再待細看,河上船只竟多數前翹側沉,漸沒于水。魏軍士兵的驚呼聲混着滾滾河浪聲,陣陣傳來,
不過須臾,河上船只竟全數沉了。
原來從舟和姜窈所想的“浮着浮着忽然沉了”,便是在魏船的船尾、船舷隐蔽處鑿出大小不一的洞來,只不過這些洞都在空船的吃水線以上,而且越靠近吃水線的洞越小,越靠上方的洞越大,然後拿淤草堵着掩人耳目。
如此一來,船上無人時,絕不會有河水漫過這些洞,船仍舊會安然空浮。而一旦水兵登船,船身下壓,河水開始漫過小洞,緩緩灌入船內,但速度緩慢,魏人不易察覺,船只仍能支撐駛到魏圉瞧得見的地方,而此時船內水越來越多,吃水線愈發深了,河水終于逼到靠上方的大洞,片刻間河水狂湧灌入,船只迅速沉沒。
魏圉軍隊親見水軍覆沒,頓時失了氣勢。而趙人再不受箭簇壓迫,立刻抖擻精神,呼喝着向魏圉大軍沖殺過來。
騎兵猛進,步兵沖殺,魏軍實難招架,陣形驟亂,前後三軍分崩支離。聽有副将大聲令道,“速速撤回偃師城內!”殘軍敗兵立時向偃師逃去。
逃近偃師,卻見城門緊閉,城牆上旌旗整齊飄揚,竟大獵獵寫着個“虞”字。原來趙軍‘首戰不堪、向北撤退’,只是個以牙還牙的幌子,而魏圉又太過相信水軍陸軍合圍的勝算,不惜傾力出城攻趙,以至于城中空虛,輕易就被埋伏于城西的樊大頭的軍隊趁勢奪下。
前後不過幾個時辰,魏軍卻反而被趙軍南北夾圍。此處地形平坦,守無可守,不出半日魏圉手下殘剩的三萬多軍隊盡數被俘。虞從舟只放了魏圉一人回大梁、也算警示魏王,偃師這城池便不肯奉還了。
虞從舟令全軍駐進偃師城。此時有驿卒來報,原本東進齊國的秦國大軍竟折師南攻,此時居然已攻下魏國高陽,不知接下來有何舉動。
諸将見鹬蚌之争方過須臾,貪利漁翁竟來的如此之快,不由忿忿、兼有憂慮。
唯有主将虞從舟居然眼波漾着歡喜,聽說秦軍攻魏、反而臆笑出聲,眉彎一挑、揚起諸般得意,似乎一切盡在他的謀劃之中
……
夜色暗下,一個嬌小的身影進了馬廄,輕手輕腳牽出一匹馬。她将将翻身上馬,忽然聽見一個俊朗的聲音質問道,
“你要去哪兒?”
楚姜窈神色一緊,看見虞從舟颀長的身姿閑然地倚靠在馬廄外,雙眼微彎,帶着薄寒的笑意望着她。
姜窈喘息略重,卻一直抿着唇不做聲。
虞從舟瞟向遠處一眼,淡淡道,“哥哥約你去見他?”
姜窈仍不說話,從舟轉身走進馬廄,牽出他的那匹‘逐曦’,也一躍上馬,擺明了是要同行。
“你不能去!”楚姜窈脫口而出,握緊馬缰的雙手一下子沒了溫度。
從舟眉心緊蹙,微微揚起下颚叱問,“為什麽?!他是你的淮哥哥、更是我的親哥哥!”
“……你真的要逼死他嗎?”姜窈的眼裏閃着點哀涼的水光,“淮哥哥是秦國客卿… 他今日引調秦軍,違旨攻魏,定是以為我們中了魏人埋伏,才會效仿孫膑圍魏救趙。這是違抗王命的大罪!你若此時再去見他,萬一被人看見,豈不是坐實了他是私通趙國的間諜?秦王會以伏間之名處死他的!”
虞從舟的眼光漸漸淩厲,語氣愈發不容置疑,“他可以留在趙國,他應該留在趙國!他是我的兄弟,我就是要逼他留下來!”
暗夜中,他看見姜窈怔了怔、又緊緊一閉眼,默默地低下頭。他以為她被說服,卻見她手指微動,從指尖甩出兩枚暗器,直奔他的坐騎前足而去。
他心中遽冷,猛地扯斷腰間玉佩,攔空一擲。一道弧線劃過,玉佩與暗器相磕,齊齊落在地上。
他手中還撚着玉佩繩帶上的兩顆玉珠,他揚手向她抛去,正中她肩骨下兩處穴位,她頓時全身麻痹,向旁一倒,墜下馬去。
虞從舟迅速跳下馬,将她接住,抱回營帳。她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虞從舟從她手中拿走了那枚字簽。
“他就是約你去這裏麽?”虞從舟一邊替她蓋了被子,一邊問。
她張口想求他別去,卻全身麻得連說話都做不到。
虞從舟不想她一直擔心下去,又擡手點了她睡穴,看見她哀求的眼神漸漸渙散,頭一斜,傾在枕側
……
濁浪水邊,範雎長身而立。江風呼嘯,吹拂起他的清衫廣袖,彷如銀色的羽翼,在他身後舒展翻騰。
浪聲滾滾,蕩去塵嚣。直到那人走得很近了,他才聽見腳步聲。
範雎回過頭,眼中帶着溫柔的目光,嘴角彎着清爽的笑意。
但來者卻不是小令箭、而是從舟。範雎眼裏略有疑色,斂去笑容,淡淡說了句,
“怎麽是你… ”
從舟對上他澈寒的眼神,心中一下子沒了底氣,沉默了會兒說,“ …我來,是謝謝你調兵救我。”
範雎哼笑一聲,卻故意道,“虞卿誤會,并非救你。我只是擔心小令箭而已。”
範雎負手而立,側身對他,本不欲再語,卻還是忍不住又問了聲,“小令箭呢?”
“她不讓我來,所以我點了她的穴,讓她睡一會兒。”在範雎面前,從舟總是想不出借口或謊言。
範雎的一雙眸子更加黯然悲絕。他嘆了口氣,低下頭去、看水浪東去不回,不由苦笑着說,
“何必這麽狠心… 我只是想在回秦之前,再最後見她一面……”
“什麽,你還要去秦國?不許去!秦王不會繞過你,魏冉更不會繞過你!你違抗魏冉軍令、私調兵馬,不助秦軍攻奪齊城,反而來助我解圍… 他們定會殺了你的!哥哥,你心裏分明已經認下我了,你肯拿命來救我,為什麽就是不肯開口認我?!不肯留下來和我一起?!”
範雎哂笑,挑起眼梢,睨看着他說,
“你算得很仔細,你早算到我定會來救你?你早算到我回秦必是絕路,是以這一切、都是為了逼我不敢回秦?”
從舟聞言一愣。範雎說的沒錯,他故作大意,深入敵腹,一來是為迷惑魏人,二來,的确是為了激起範雎焦慮不安。
他的确是在賭、賭範雎會不會引兵來救他。若範雎真的來,那他從此必不見容于秦國朝堂,他必可藉此将範雎留在趙國。
從舟無語應答,又聽範雎冷冷道,
“我以為你需要我,原來你只是在賭我的命。”
“我不是… ”
從舟急欲辯解,卻見範雎潇潇然一擡手,止住他的話語,
“你有能力自救、也有本事謀策人心,這反倒讓我安心。”
虞從舟心口酸痛,這話竟似要與他訣別?
☆、願者上鈎
範雎從懷中摸出一枚小潤玉,打斷虞從舟的怔愣問道,“聽平原君說過,你擅雕玉?”
從舟點了點頭。範雎将那枚玉遞到他手裏,淡淡說,“幫我照着此玉再雕一枚。不求極似,只要逼真。明日給我。”
從舟低頭,借着月光看向那玉,心中不由暗暗道了聲‘好玉!’。這枚純白剔透的玉上雕着兩只白虎,栩栩如生,兩虎纏尾抵脖,姿态親昵、卻不知為何絲毫不失王者威嚴。或許,是因為兩只白虎的虎額上都恰有玉中天然自帶的那一抹血色。
他疑惑地看着範雎說,“這玉滿潤天姿,很難找到與它一樣的上品之玉來做雕刻。”
範雎冰涼的手覆上他的手指,使他握緊那玉,又微涼一笑說,
“讓識玉之人看得出聖俗之分,正是我想要的”
……
第二日清晨,仍是在這水岸邊,範雎披着銀色鬥篷,坐在石上,捏着一根魚竿,恍然垂釣。
他的目光幽幽地望着河水對岸。樹木的枯枝、和蒙昧的晨霭,蘊合在一起,在他的墨色瞳中、映出一片支離破碎。
他想起天未亮時,鄭安平入帳對他掩手耳語,王副将竟已走脫,不知所蹤,派去暗殺他的侍衛空手而返。
彼時他嘆了口氣說,“此人見過我的兵符,如今又看出我已起了殺意… 他日定成禍患。”
鄭安平急道,“那如何是好?”
他黯然戚笑,“魏冉豈會饒我今次?既然已無他日之期,又何來他日之憂?”
他的思緒斷在那裏,因為聽見有人踏着枯葉向他走來,細細碎碎的聲響随風而過。他回過頭,看見那張素白明潤的臉、秀若水墨的眼。
他不禁感恩一笑,輕輕喚道,“小令箭。”
她走近了、他才看清,她的雙眼又紅又腫,似乎哭了許久、剛剛拭幹。
小令箭在他坐的那塊石邊跪下,仰頭看着他,啜喊了一聲“淮哥哥… ”
他見她忍不住、眼眶裏又盈滿淚。他明白,她是心疼他的苦楚,擔心他的處境,卻又說不出來。
範雎溫柔一笑,将魚竿挑起,擱在石邊,空出手來摸着她圓潤的臉龐說,
“我的小令箭,哭起來還真是和小時候一樣。”
小令箭連忙低頭擦了淚,目光看向一旁,岔開話題說,
“淮哥哥明知浪急無魚,為何還直鈎獨釣?"
範雎漠然一嘆,“當年尚公垂釣于渭水之濱,寒江鑿冰,無餌而漁。此番從舟亦是直鈎而釣,以己為餌,他們搏的都是‘願者上鈎’。他們都搏贏了。”
他口中随意的幾個字,又觸到楚姜窈心痛的地方,她像個孩子般傷心地哭泣起來,埋下頭,低低地嗚咽,“ …現在怎麽辦?該怎麽辦?”
範雎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肩膀,微笑着說,
“我既然是‘願者上鈎’,心無怨忖。随命随緣也罷。”
心無怨忖… 小令箭聞言擡起了頭,範雎看着她,眼神愈發柔軟。
“……入秦這幾年,我一直在以命相搏。從前、我從不去想自己搏的值不值得,也不知道能不能贏。但那時我不害怕,若我搏輸了,不過化作草芥魚餌,被人穿于鈎上。但如今,我怕自己若成了魚餌,會牽連他亦被拴于勾上……”
小令箭忍不住哭喊,“淮哥哥,此番回秦國危險,我随你一起去!”
“不許去!你幫不了我。”範雎立刻打斷她,話未說完,見小令箭視線一斜,望向他身後。他随她看去,見從舟從遠處走來。
小令箭知道他們二人有話要說,默默站起身,退到遠處,倚在一棵樹下。
虞從舟走到他身邊,見範雎仍不肯多看他一眼,低了頭、拿出一雙皮絨手套遞給他說,
“哥哥,昨晚我看你… 手很冰,這個暖… ”
範雎似乎并未拒絕,他又有了些勇氣,“我聽說,兄弟就像一雙手套,若丢了一只,就等于丢了一雙。”
“哦?在我眼中,‘兄弟如衣服’,少了一件,正好,還有另一件可以穿。”
虞從舟聞言瞬間蹙了眉,“我想了一夜,還是想不明白。你既然心軟來救我,為何偏偏心狠不肯相認?”
範雎冷冷笑了一聲,“心狠?怎比得過你心狠,以魚為餌,誘魚上鈎!”
“我們既是兄弟,本是一江之魚,只要一人镬于鈎上,另一人又豈能走脫?!”
從舟此時忿懑上湧,眼神淩厲、臉色透紅。但範雎只是輕輕淡淡一個眼神瞟過,落在他眉心,他就立時淪陷了氣場,低了眼、绉绉道,
“我… 我只是想證明給你看,你我之間的牽連,根本就斬不斷。你心裏早已認下我,到底你要嘴硬心軟到什麽時候!”
範雎仍是不語,只是淡漠地望向河水對岸。
從舟尋不出話來說,過了片刻忽然想起昨日範雎叫他辦的事,連忙從懷中取出兩枚雕得渾似的玉,交給範雎說,
“哥哥… 你昨日要我刻的。”
範雎并未伸手去接,他低頭看向從舟手心。哪一枚是真、他自然爛熟于心。但另一枚仿刻的,也确實是惟妙惟肖。若非所用玉石并非純白、亦沒有那抹紅暈,從舟雕得簡直可以以假亂真。即使是八只虎爪的細微之處,亦面面俱到,所費匠心,可見一斑。
他向從舟走近一步,盯着他帶着血絲的雙眼說,“昨夜… 一晚未睡?”
虞從舟聽見範雎忽然與他說話、語聲還似帶着關切,不由癡了癡,唇角牽起一絲孩童般的笑。
範雎取過從舟仿刻的那枚,仔細收好,但他将自己原本那枚滿玉依舊留在從舟手中,
“若我果真時日不多,這枚你留着,這是當年父親留下的。”他語調中并無哀傷,從舟聽來卻字字刺耳,“…務必盡心保管,它可救你性命,亦可能毀你一生。”
虞從舟一把扯住他說,“父親給你的?哥哥既然如此緊張此物,為何不跟我回家、親手把它交還給父親?”
範雎忽然一聲哂笑,默默搖了搖頭,轉過身冷冷道,“我和你不是兄弟。我的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從舟怒極,立時一手攥拳,猛地将他打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吼了一句,
“你抛根忘本!”
範雎一手撐起身體,一手抹去嘴角血跡,冷笑着擡頭、挑睨着他道,
“你沒資格同我說這個。”
虞從舟見他被自己打得臉頰淤紅,踉踉跄跄站起身、卻仍舊毫無眷戀地轉身要走,忽然心慌心痛心堵都糾在一處,不知所措地在他身後倏地跪下,苦求道,
“哥哥!娘親臨終要我找到你,與你相認。哥哥,求求你,就當成全娘、成全我……”
範雎身形微亂,但他還是無有停留地向遠處走去。
從舟澀澀地低下頭,“娘親…是被我害死的。”
範雎心神一痛,腳步滞留,不知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已經罪孽深重,哥哥,如果我連答應過娘的最後一件事都辦不到,你就不怕我被天打雷劈麽?”
範雎只覺心中陣陣凄涼,渾身痛麻。血親的弟弟就跪在身後,他也想相認,他也想再最後看他一眼,但那樣是不是太過自私?他擡頭看了看蒼天,他到底該做什麽,他到底能做什麽?這諸般問題、他問了一生,又有誰來作答。
他終是閉了眼,苦笑說,
“如果做不到承諾過的事,就會遭天打雷劈的話,這個天下早已電閃雷鳴。”
他複又大步向前走去。忽聽從舟言辭鑿鑿道,
“這是娘親唯一的遺願,哥哥你若不從,就是不孝!”
他的話語像利索一般纏住他雙腳,他忽覺步履維艱。母親溫暖如花的容顏瞬間綻放在他面前,兒時僅剩的記憶中,母親的只字片語,他都不知重溫過多少遍,一日都不敢忘。而從舟,是父母留給他、今生今世唯一的骨肉牽連…
眼淚在他眼眶中盤旋,他很想轉身,用一個擁抱換掉從前那半生的迷途。這世上除了小令箭之外,從舟—— 或許是他今生唯一應該坦然面對的人。
彼時彼刻,如果從舟只是安靜的等待他的轉身,或許二人的命途都将改寫。
然而從舟急切中又喊出第二句,
“…你身為趙人,卻助秦為虐,樂處敵營而不知恥,就是不忠!”
範雎眼中的淚水尚未流下,即已像沸騰的油珠,狠狠灼痛他的眼。原來這半生走過的迷途終究還是解無可解的死結。親情又怎樣,血脈又怎樣,這死結留他一人去解即可,切莫再套上他現世這唯一的血親。
他朗朗冷笑,
“我不是趙人,我也沒有兄弟!虞卿虞大人,你我之間最好再無糾葛,做我的兄弟,只會是一條不歸路!”
☆、束手就擒
虞從舟見無法将他留下,心一急,揚身立起,躍起幾步已欺至他身側,一把将他緊緊鉗住,眼神愈發強勢,刺在他臉上、半分不移,
“就算是不歸路,也不是我可以選的路。你我既是兄弟,自從出生,就注定走在同一條路上!”
範雎見他竟以武力強迫,怒氣沖沖地欲甩開他的雙臂,但他那點文弱書生的氣力,再掙紮也不過是激怒虞從舟更加蠻橫地扣牢他雙手。他欲用肘撞擊從舟胸口,卻反而被從舟一提一拽,猛地推按到一旁的老樹杆上。
楚姜窈在遠處看着,心急如焚,但範雎始終未出聲,她不敢出手妄動。
冷風呼嘯中,卻傳來一聲嘶鳴,仿佛瘋馬脫缰,裂空而來。這樣的聲音好生熟悉,從舟側目,見一匹黑色大馬似受了驚着了魔、铮铮鐵騎踏起一路塵埃、直筆筆地向他二人奔馳而來。
若只有他一人,他可以以武功避開,但哥哥手無縛雞之力,萬一被那瘋馬沖撞,定會傷的不淺。
沒有時間多想,他雙手抱住範雎,側身向樹後草地上撲倒去。他以背為盾,全身護在範雎身上,下一瞬間、那黑馬的蹄聲已然奔近,又是一記長嘶,竟似與他有仇有恨,猛然揚起前蹄、正正踹踏在他背上。
虞從舟的視線一片墨黑,他痛得一閉眼,腦中嗡嗡鳴響,只能緊緊咬牙忍住痛呼,但喉中血腥滿溢,他克制不住、一口血霧噴在範雎的衣上。
但他的雙肘仍舊死死撐在地上,身體竟未因馬蹄踹踏而壓痛範雎半分。只是此時、耳邊似乎聽見那馬又擡起馬蹄,他心中黯道,
“也罷,若我一命換哥哥一命,娘親莫再怪我。”
那馬卻并未踹下,竟是範雎以淩厲眼神制住了它。範雎沖那黑馬急喝一聲,
“林風,退下!”
這一聲入耳,從舟比那馬兒還要受驚,小心肝抖了三抖。原來、、竟然、、那馬卻是範雎的坐騎?!自己這口血噴得冤枉,簡直是妄作好人、跪地伏誅,還是被一匹馬!
他艱難地睜開眼,再瞧了瞧那黑馬,分明就是洺煙湖畔所見過的那匹‘林風’,剛才心急竟沒認出來。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他這一年來,真真與馬命犯沖!先是被姜窈的那匹短腿馬… 诶诶、不提也罷!
他嘴唇一抖,不由又吐了一口血,這回是因為氣郁攻心。
從舟咬牙切齒地暗罵,好你個護主心切的死馬!待哥哥與我相認,定要叫你知道我是你家二主子!
此時他雙肘再撐不住,身體一軟倒在範雎胸口
……
那馬似乎聽得見他的暗罵,大眼圓圓地瞪着他,還慢慢低下頸來,粗大的鼻孔離他越來越近…
他雖然背上如火燒般痛苦,但僅剩的面子不能懈掉,他正毫不示弱地欲瞪還一眼,卻見那馬閉了眼,很享受地舔了一口範雎的玉臉,鼻中噴出一股難聞的濁氣、帶着唾沫星子,卻全噴在從舟臉上。
虞從舟的愛美之心、自戀之心,都被搞得碎了一地。還好此時姜窈奔來,心痛無比地抱起他,兩眼淚汪汪地瞧着他。
報複的機會來了,從舟怎能放過。他不再強忍痛苦、眼神立刻糾結,“只有窈兒待我好……”
姜窈果然愈發心疼地抽泣。虞從舟幾不可聞地邪笑一聲,将臉埋進她懷裏、愈發真實地痛苦喘息着。
範雎抵不過酸意,翻身站起,扯開他後背衣領,一撕到底,他整個背都□出來。
範雎仔細查看他的傷勢,冰涼的手指撫過從舟青得發紫的傷處,頓了頓,終是深深嘆了口氣。
寒風吹過,從舟此時背上時冷時燙,難受得緊。但是他心裏忽然暖烘烘的。他這一招英雄救兄,或許能讓範雎留下。畢竟、他傷的那麽重了…
卻聽範雎說,“好在他武将的體質,這傷應能扛得住。小令箭,這瓶創藥待會兒與他敷上。”
從舟氣惱地一回頭,狠狠剜了他一眼,什麽叫做我‘武将的體質扛得住’?真你祖宗的‘文臣的心’!堅硬難磕!
範雎對他的怒目視若無睹,揚身上馬,帶着剔透冰質的聲音、緩緩說,
“昨日你以己為餌,誘我上鈎,他日、或許也會有人以我為餌,誘你上鈎。若果真如此,從舟你要記得,我要你魚游深海,直鈎亦避,無餌亦慎…”
從舟臉上的怒氣全都凝了冰,心頭卻砰砰直跳,哥哥這一番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範雎憐惜地又瞧了眼他背上的傷處,終是一抿唇,駕馬轉身而去,隔空留下一句,
“……切莫以我為念。你我二人,總有一人要先走”
……
範雎令全部五名武将都留守高陽,自己僅帶了幾十名随從,只身回鹹陽領罪。
離鹹陽城門還有十裏,面前幾排黑衣騎兵擋住他的去路,是穰侯魏冉的親兵,得令截捕範雎入獄。
範雎早知有此一刻,眼神蕭索,未發一言,翻身下了馬,束手就擒。
押至宮中,秦王高坐大殿之上,宣太後垂簾其後,魏冉與一衆大臣侍立于旁。
範雎略微擡頭,與秦王四目相對,幾絲疏陌,幾番紛雜。
魏冉當堂歷數範雎罪狀,違抗軍令、假傳王命、私斬武将,每一條都是當處極刑之罪。魏冉将罪呈猛地扔到範雎膝邊,怒斥道,
“範雎!罪證确鑿,你簡直是反了!說,你究竟有何圖謀?!”
縱然繩索加身,範雎眼中依舊平靜無漪,他只是靜靜地跪着,白色的囚衣反而映得他好似籠在淡淡光華之中,那張玉白的臉龐淡默無争,仿佛他只是在湖邊冥想。
“範雎,”一聲低沉又帶着磁性的聲音高高傳來,打翻他心中一壇塵世,“你可有何隐衷?盡可說與寡人知。”
範雎聞言、眼睫略有悸動,他微微低下頭,鎖上雙眸,似乎在心中暗許以自己勇氣。良久,他重又睜開眼,淡然看着尺寸之遠的地面,輕輕嘆了一口氣,奢望把僅餘下的那些憂懼都抛絲抽離。
待他再擡起臉,面容已複泰然清明。他望着秦王雙眼說,
“穰侯所斥罪行,皆是範雎所為,并無隐衷。請王上依秦律,對臣處刑。”
秦王見他竟是供認不諱、将一番欺君事體說得如此泰然,不由勃然大怒,眉角劇顫,眼中似要逼出火來。他雙臂猛然一掃,将王案上的事物盡皆推落地上,連聲嘩響,連衆臣亦驚得微抖,未料王上竟會因範雎一語如此動怒。
“為何要反寡人?!你、難道你一直都在騙寡人?!”
魏冉在一旁慫道,“他必是齊國或趙國的間諜,此番私調軍隊、不攻齊國反而攻魏,必是為解齊國燃眉之急,又或是為救趙軍腹背受敵之險!”
範雎眼中忽然閃過些許莫名的光芒,倏忽又全淡了,只是直筆筆地跪着,默默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擋住他所有神思。
秦王狠狠一掌拍在王案上,“如此視死如歸,是想讓寡人成就你的死間烈名?!”
範雎仍是不語,清冷的臉上、不易察覺地忍下一絲苦笑。
但這點微波淺漣卻耀進秦王眼中,秦王旋即一轉怒色,憶起當初在秋泉山上、雎在他昏迷中為他口吸惡膿的側影,頓時神思游動、聲音沙啞,
“寡人不信……你若果真是齊國或趙國的間諜,已然緩齊之難,解趙之危,又為何自投羅網,回秦送死?”
魏冉未料到秦王又轉了風向,正要加言,忽聽大堂外的侍衛又押解進一人,卻是範雎帳下的幕僚蘇辟。侍衛稱他半個時辰前沖進鹹陽,護衛拿不住他,豈料他直奔王宮,力拍宮門大聲喊冤,被侍衛隊合力擒下。
範雎臉上閃過一抹驚詫,側目掠去,見他一身土塵,顯然長途奔波而來,此時全身上下繩索加身,與自己一般卑微受辱。
蘇辟不等秦王問話,已嘶聲喊起,“王上,範大人并非反臣,亦非死間!轉戰高陽,實有內情。”
範雎臉色霎那滲白,難道蘇辟偷聽到他與從舟的對話、猜到他與從舟之間的血脈相連?
範雎狠狠盯住他,但蘇辟不管不顧又道,
“王上,是有人僞造了王上密令,傳假旨與範大人,範大人只是按那密令旨意行事,才會轉攻高陽!如今罪責卻都在範大人身上,這根本就是個陷阱,王上明鑒!”
“當真有人假傳密令?那道密令現在何處?!”秦王似乎急于想相信。
蘇辟這謊都撒到這份上了,只盼範雎順勢接話,不料範雎輕緩了神色,重又低着頭、寒漠道,
“燒了。”
“範卿!”蘇辟急得臉漲的通紅。
穰侯魏冉俯看跪在地上這二人,冷笑道,
“王上,他們二人分明一唱一和!密令之說根本子虛烏有,就是為了混淆視聽。王上決不能信了此等奸佞!”
秦王眉間蹙得越加深黢,一堂僵寂時,衆人聽見宣太後在簾後說,
“穰侯,哀家命你徹查此事,三日之內,哀家要知是非真僞!”
☆、遠交近攻
作者有話要說:* 這句引用讀者大大 豆 的評論:)
** 這句引自《戰國策秦策三》——範雎說秦王
範雎記不清牢獄裏的日子,幾番刑後蘇醒,四周依舊沉黑如墨。
有人推開牢門,卻是秦王。牢中倏忽獄火通明。
秦王蹙眉望去,範雎身上臉上滿是血污,往日潤着仙氣的嘴唇現下毫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