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嬌給宋玉牆送東西, 雙鳶目睹了全程。

為了謹慎起見,雙鳶手腳極快地回了紫宸殿。

“回皇上,奴婢将宋小姐給送出宮了。”雙鳶進去回了沈陸離:“奴婢方才瞧見, 容姑娘攔了宋小姐, 還遞了個盒子過去。”

沈陸離聞言,擱下了手中的朱筆:“她們可有說些什麽?”

雙鳶搖了搖頭:“容姑娘送了東西就轉身走了, 沒什麽說話的時間。”

“朕知道了。”沈陸離嘆了口氣。

容嬌她……最是心軟不過了,應當是做了好吃的來安慰宋玉牆。

“你去和盛長福講一聲,暫且不必準備熱水了。”沈陸離抓緊時間, 重新執筆将最後的幾句話寫下:“将前幾日送去清洗的侍衛服制帶一套過來罷。”

雙鳶應下,心中明白。

皇上是要去見容姑娘了。

在雙鳶将要走出禦書房的時候,沈陸離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朕記得小盛子最愛往雀鳥司跑,叫他給朕挑一個漂亮的、會說話讨喜的鹦鹉來。”

雙鳶又應了一聲, 心中對小盛子頗為同情。

這瞧着是一個為皇上做事的好差事, 可叫盛公公知道了,定要追究小盛子愛熱鬧了。

————

沈陸離将一切給收拾好, 踏上去禦膳房的小路。

這條路沈陸離已經走慣了,輕而易舉地就能繞到陰影處, 悄無聲息地避開旁人。

但今天晚上, 沈陸離可是做不到靜悄悄了——他帶了一只雪白漂亮的鹦鹉, 時不時地就嚷嚷出一句話,惹人注目。

甚至還有個好奇心強的宮人,要上來逗一逗這鹦鹉, 還問一句:“你瞧着面生,走路又老低着頭, 是雀鳥司新來的小宦官麽?”

沈陸離沒被人這樣問過, 只能頗為尴尬地含糊過去。

這鹦鹉吵鬧的很, 小盛子怎麽挑得鳥兒?

沈陸離在心頭不滿道。

好容易走到了禦膳房門口,沈陸離就察覺到了和往日不同的地方。

往常容嬌在裏頭做膳食,總有些聲響。

熱熱鬧鬧的,帶着沈陸離喜歡的煙火氣。

但今日禦膳房裏頭,卻是沒什麽聲響。

柴火輕微的爆燃聲、水汽緩緩蒸騰的動靜……

連這些都沒了。

沈陸離站在門口,聽到裏頭軟軟的嘆氣聲。

一聲接着一聲,可見主人的哀愁。

略略整理了一下情緒,沈陸離帶着點笑意推門而入:“怎麽今日沒有起火做膳食?”

容嬌正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話本,旁邊還擱着一個蓋起的小碗。

看見沈陸離進來,容嬌面上才有幾分笑意:“陸離,你來了呀。”

“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也沒有心思起火了。”容嬌眉眼間有幾分難過湧出:“我下午重回了一趟明鏡湖,在湖邊撈了那顧公子的帕子,洗淨後還給宋小姐了——只希望能稍稍有所安慰罷。”

沈陸離聞言便是微愣。

沒想到容嬌,竟是為宋玉牆做了這些。

瞧見那柳眉間絮子般絲絲的愁意,沈陸離的心就格外軟了軟。

容嬌她呀……怎麽就這樣良善熱心呢。

叫他愈發地喜歡了。

“你放心,你的舉動對宋小姐來說,必定是個撫慰。”沈陸離對容嬌柔聲安慰,而後輕笑道:“你且放下這件事情,猜一猜我給你帶了個什麽好東西?”

“陸離,謝謝你。”容嬌露齒一笑,頗有興致地猜起了謎。

千層油餅、閣老餅、水明角兒、山楂酥……

容嬌将京城中所有的、有名氣的好吃的都猜了個遍。

沈陸離不禁失笑,正想開口,就聽自己後頭傳來一句話:“不是吃的!不是吃的!”

這聲音尖尖的,有種小孩的稚嫩感,聽了就讓人心生喜意。

容嬌一時沒聽出來,佯裝喪氣地趴在桌上,擡起眸子看着沈陸離:“居然不是好吃的呀……”

尾音被拖長,軟軟糯糯間是熟稔的撒嬌語氣。

聽得沈陸離耳尖微紅。

說完這句話,容嬌才猛然反應過來:“方、方才是不是鳥兒在說話?”

沈陸離提着的鹦鹉又開了口:“不是!不是!”

容嬌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

沈陸離松了松眉眼,将背在後頭的鳥籠子給提到了桌子上頭。

那鹦鹉本就生得雪白無暇,被這亮堂堂的燭光一朝,竟是有些威風逼人的意思。

容嬌一見了,就嘆道:“好漂亮的鳥兒——這羽毛比牛乳凝糕還要白呢!”

沈陸離一雙生得清冷的長眉彎起,笑意溫柔。

嬌嬌這比方,當真是新奇有趣。

叫他聽之不忘。

喔,小盛子選得鳥兒還算可以,的确讨人喜歡。

不錯,沈陸離在心裏頭,已經悄悄地喚容嬌一聲“嬌嬌”了。

心頭癢酥酥地想着,沈陸離手上也沒閑着。

将那雪白鹦鹉從籠中放了出來,安置在籠子上頭,正好供容嬌撫摸逗玩。

那鹦鹉最吸睛的就是那一雙眼睛。

不大,卻滴溜溜地轉着。

再配上鹦鹉面上有些滑稽的表情,足以逗得容嬌明媚一笑。

“美人!美人!”容嬌才擡了手,那鹦鹉就十分自覺地将頭湊上去,一邊瀕臨破音地激動叫嚷,一邊用頭上蓬起的鳥羽去蹭容嬌的手。

容嬌被鹦鹉誇了美人,笑得愈加開懷:“這鹦鹉,竟是被養得有些油腔滑調了。”

說罷,又用指尖淺淺戳着鹦鹉的羽絨。

那指尖被雪色的羽毛襯着,愈加粉粉嫩嫩起來。

沈陸離瞧着,竟是覺得心頭有些發酸。

“前些日子雀鳥司收了個叫天子,總喜歡逞着嗓子唱歌,又總不在曲調上,竟是把這鹦鹉給帶歪了。”沈陸離淺笑着解釋:“所幸沒有帶得太歪,反倒有種別樣的逗趣。”

“我瞧着也有趣,就帶過來逗你開心。”

容嬌愛不釋手的輕輕撫摸這鹦鹉,聞言就認真地看向沈陸離:“謝謝陸離——等下回你生了氣,我肯定也想法子讓你高興起來。”

鹦鹉見容嬌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趕緊怪叫了一聲,上去輕輕啄了一下容嬌鬓角。

“摸!摸!”鹦鹉不滿地表達自己的訴求。

容嬌的鬓角散亂下來。

她剛想擡手去整理,便有人先了她一步。

頰邊傳來溫熱的觸感,容嬌猛然瞪大了雙眼。

陸離……方才幫着她整理了鬓角?

沈陸離撞見容嬌眼中的驚訝之感,有些懊惱于自己的手快。

怎麽想着幫人整理鬓角,這手就自己撫上去了呢?

看看嬌嬌這模樣,必然是被他的唐突給吓到了。

指尖仍舊殘餘着軟嫩的觸感,讓沈陸離心動不已。

他人生頭一回地磕巴道:“那、那兒被鹦鹉啄散了。”

容嬌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還留有幾分餘溫。

整理鬓角,按姑姑的話來說,是格外親密之人才能做的動作。

可、可方才陸離做了,她卻升不起半分避嫌的心理。

反而覺得……是陸離的話,她就沒所謂了。

再聽沈陸離的話,容嬌也磕巴地回複道:“知、知道的,謝了。”

果然陸離是順手幫了個忙麽?

容嬌垂下眼簾,心頭情緒莫名低了些。

沈陸離那邊心情也是複雜。

嬌嬌這小傻子,是不介意他的靠近呢,還是覺得朋友之間,這樣做是尋常之舉呢?

兩人皆是生了心事,幸而中間夾了一只愛搗怪的鹦鹉。

鹦鹉見自己讨乖半晌,這二人竟是誰都沒理自己,兀自四目相對。

它自打被雀鳥司培育出來,還沒受過這被人冷落的鳥氣呢!

每回它惹得最漂亮的人笑起來,肯定都有人給它喂好吃的以作獎賞。

可現在!這兩人都那麽好看,都笑了半天了,怎麽它一點獎勵都沒有!

它已經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吃東西了!

都快餓瘦了!

鹦鹉生了氣,低頭啄了啄蓋着的小碗,發出怒音:“吃!”

容嬌睜圓了眼睛,又摸了摸鳥羽以作安撫,驚奇道:“這小家夥真有趣,生氣了便要吃的。”

“我倒是疏忽了,忘記帶鳥糧來了。”沈陸離也上手摸了摸,不過是摸在翅膀上。

和容嬌的手,保持着一點點的距離。

沈陸離甚至能感覺到,從容嬌手上傳來的淺淺溫度。

眼睫微微一閃,沈陸離懷着點私心,在翅膀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我這兒是有吃的,只是得委屈你了。”容嬌笑得綿軟,指尖點了點方才被鹦鹉啄過的碗。

沈陸離輕笑起來,正經道:“宰相肚裏能撐船,它替我逗了你開心,這便算是我給它的報酬罷。”

“哼,拿我做的奶黃酪來當報酬。”容嬌橫了沈陸離一眼,帶着幾分嬌嗔地說道:“真是前有借花獻佛之事,今有你借食獻鳥。”

說完這話,容嬌猶豫了一小下,軟聲做了補充:“奶黃酪的原料難得,我特意給你留了一碗呢,若是你舍得,恐怕以後便沒有口福了。”

沈陸離抿了抿唇。

他若是要吃,禦膳房自然能想盡辦法做了送過來。

但是容嬌親手所做的,可就這一碗。

瞧了眼翹起冠羽逗容嬌一笑的鹦鹉,沈陸離悶悶想道:這樣千金不換的一碗奶黃酪,他才不想讓給這只傻鹦鹉。

沈陸離此時,格外地小氣起來。

若是盛長福在此,恐怕要驚掉下巴。

皇上素來寬容大度,如今竟是在和一只鹦鹉争吃的?

最後還是由容嬌動手,挖了一小勺給鹦鹉吃,剩餘的都留給了沈陸離。

“都快涼了,快些嘗一嘗。”容嬌笑道。

沈陸離早就被那濃郁的奶香味勾起了饞蟲,倒也不再客氣,舀了一大勺。

奶黃酪未入口時,是淺黃色的固體。

但是一入口,就瞬間化作順滑的乳香,充盈了整個口腔。

醇厚、香甜,只這簡單的牛乳香氣,就能讓人念念不忘。

沈陸離毫不吝啬地表達了喜歡與贊美。

容嬌笑眯眯地望着沈陸離。

“宮中的膳食多以繁複為佳,我先前做的算是簡單的,但若論單純滋味,還是這奶黃酪是最好的。”容嬌道:“還有一味黃橙凍,也是以食材本味為主的。”

說話間,那鹦鹉也用完了奶黃酪。

鹦鹉盯着空空的小碗,偏頭看了半晌,似乎在研究為什麽啄了幾下就沒有了。

将頭正過來,鹦鹉微張了嘴:“還要吃的!”

容嬌抿唇一笑,沈陸離伸手戳了戳鹦鹉的嫩黃嘴:“貪吃鳥!”

“剩下還有個黃橙凍,涼涼的,你可不能吃哦。”容嬌認真地對鹦鹉說道。

沈陸離訝然道:“涼的,這時候麽?”

“也不算很涼啦。”容嬌有些心虛地撇開臉:“我心情不好嘛,不好的時候就愛吃一些涼涼的,就能将心裏頭的不痛快給沖掉啦。”

沈陸離還欲開口說話,就見容嬌眼兒一轉,幽幽望過來,輕哼道:“拿人手軟,吃人嘴軟——你吃了我的奶黃酪,就不許再說我胡鬧,不然就不給你吃黃橙凍!”

“好好,都聽你的。”沈陸離下意識笑出來,說得極溫柔,含着幾分不經意的寵溺意味。

聽得容嬌面上泛起薄薄的紅雲。

“那我去給你拿。”容嬌用轉身遮住紅起的面兒。

沈陸離輕聲應下,心中盈滿了笑意。

嬌嬌,怎麽會這麽容易面紅呀。

一面紅就想跑走,就像小兔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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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橙凍是放在底下冷庫裏頭的。

容嬌進出了一回,身上就帶了寒氣。

等到容嬌回去的時候,桌上就放好了熱熱的水。

沈陸離正在用兩根手指輕輕鉗住那鹦鹉,低聲斥道:“這不是給你準備的,不許動。”

那兩根手指格外修長,像用玉雕成的一樣。

容嬌瞧見了,覺得比姜公公寶貝的那個白玉雕像還要好看。

陸離,怎麽會哪兒哪兒都這麽好看呢。

往日巡邏的時候,定然是被小宮女們悄悄看的。

容嬌腦中莫名想到這一點。

又莫名有些悶悶起來。

低頭一瞧,那黃橙凍裝在素白的碗中。

随着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搖着圓潤的身體。

可口誘人極了。

黃橙凍,便是要先選表皮光滑無破損的好橙子,然後用刀将橙子皮切開,加入白糖,放入熱水中煮熟。

将煮熟的黃橙子取出,去掉果核後搗出汁水。最後用幹淨的布将黃橙汁水濾進模具之中,放入冰窖凍成型。

若是夏日,就可凍得硬邦邦的,再磨成冰沙吃,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現在因着仍是春日,容嬌就凍作了半軟的透明狀。

先前做的時候,容嬌自己嘗了一小塊,酸甜可口得很。

如今做成了,想來味道也是極好的。

這般想着,容嬌便自然抛卻了心中那點莫名的悶悶感,轉而舔了舔唇,期待起黃橙凍的滋味來。

沈陸離恰好在此時擡眸。

映入他眼簾的,便是容嬌那雙亮潤的紅唇。

似雪中一點紅,牢牢地抓着沈陸離的眼,讓沈陸離心口乍然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