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師無涯,我此生永不原諒。……

寅時一刻,月歸雲,街上已有行人逐步往保神觀去,付清歲并冬盈早早梳妝淨面,現下付清歲去喚付清秋,冬盈則去樓下尋綠柳。

酒樓燈火徹夜長明,亮徹正堂,在這住下的客人大多也要去保神觀上香。

付清秋怕不能早起,于是一夜未眠,付清歲來喚她時,她即刻開了門。

正巧綠柳與冬盈上樓來,待到付清秋梳洗完畢,只等師無涯出來。

眼下天還未明,付清秋打量着窗外幡然不滅的燈籠,與這綿綿長夜不甚相合,就連高挂的明月都被隐了去。

不多時,綠柳上樓來請付清秋,付高越在樓下等着她,付清秋仔細瞧了瞧,只付高越一人等着她。

付清秋與付高越一道前往保神觀,付清歲自然而然地和師無涯一道。

二人行至萬勝門前,付高越似是想到什麽,忽地開口問她,“你今日怎麽不和師無涯一起?”

“二哥哥不想和我一起?”付清秋徑直反問,她心底自然是在意的,只是先前他們吵得不歡而散,她心裏有氣,師無涯估計恨透她了。

她哪裏好再湊上去。思及此,付清秋輕嘆口氣。

付高越生怕再惹到她,便不再問,讪讪道:“自然是想的。”

保神觀前燈火瑩煌,供桌上已擺滿百姓獻送的貢品,此時前來上香的人并不多,按說應當二十四晚上來上香,韋氏吩咐不可多留,便只好提早一日,早些回去。

更何況,保神觀這幾日上香的人多,魚龍混雜避開風頭總不會出錯。

付清歲與盛婵在觀前相遇,盛婵眼中生喜,忙不疊地拉過她,張小娘子溫婉一笑,示意她去。

盛婼跟在二人身後,只當沒瞧見這幕,仍向付清歲施禮,見付清歲在此,盛婼便要去尋付清秋,只一眼便在露臺邊上看見了付高越,付高越忽感身上一陣寒意,擡眸望去,只瞧見燈色下的明媚美人柳眉倒豎。

盛婼不喜付高越,見他在,轉頭就走,偏生付清秋沒瞧見盛婼。

付高越見她惱了,沒由來心慌,忙轉身去尋她,他回身匆匆道:“清秋,我有事,待會來尋你。”

“二哥哥!?”付清秋不明所以,急道,“你去哪兒,二哥哥!”

保神觀前人潮湧動,付高越三兩步消失在眼前,他一走,付清秋失了主心骨。往年她雖來保神觀上香,卻從沒一個人逛過,如今倒好,只剩她一人在露臺。

燈燭映天,觀中香火濃郁,袅袅青煙升起,隔着缭繞白煙,師無涯站在不遠處望向她。

付清秋看不真切,只見師無涯衣袍勝雪,似清風朗月逐步朝她走來,恍然之間,她聽到胸膛起伏的心跳聲,什麽厭惡不喜歡,都是假的。

只要師無涯望向她,她便會敗下陣來。

清風明月,攪散陣陣白煙,彎月出雲,灑下一地銀光。

付清秋心思混亂,什麽恨,什麽喜歡,好似都随風飄走,直至師無涯走到她面前,她仍沒回過神來。

“無涯哥哥。”她垂首低聲喚他,不去擡眸看他,是她最後的倔強。

師無涯見她如此羞怯,只覺好笑,果真如他所想,只要他一勾手,付清秋便會湊上來。

半晌,師無涯垂眸,懶懶道:“二哥有事,你與我一道如何?”

付清秋又驚又喜,面上卻平靜如水,顫顫擡眸,淡聲應了句“好”。

師無涯見四周人多,便帶着她先去大殿上香,不過此刻人忽地少了起來,付清秋手持三柱香,跪得十分虔誠,三拜過後,她起身繞過供桌卻聽見裏頭有聲傳出來,師無涯自然也聽見了。

不待細想是為何,就見大殿中燭光倏忽熄滅,殿門砰然一聲關上,驚得付清秋灑落香灰,燙傷了手。

“無涯哥哥,這是怎麽了?”她心生不安,往師無涯身邊湊去。

大殿之中還有人在,那輕細的聲音,是從供桌後的神像傳出來的。

師無涯劍眉緊蹙,打量着四周的情形,他順勢握住付清秋的手,憑借涼薄清淡的月光,帶她往供桌的另一邊繞去。

保神觀內佛像并不多,敬奉的是二郎神,正因如此,大殿格外空曠,放大了細微的聲音。

付清秋不敢亂動,掌心沁出冷汗,在密閉漆黑的大殿裏生出無邊的恐懼,那聲音仍在不斷地發出,師無涯緊握住她的手。

師無涯還未聽清那聲音的來處,大殿外露臺鬧哄哄一片,霎時間各自奔走逃命。

付清秋聽見拔刀弄劍的聲音,可皇城腳下,怎麽會有人如此大膽。

“別怕。”

師無涯彎下身低聲撫慰,他捂住付清秋的雙耳,輕聲道:“大殿裏有人,別出聲。”

付清秋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不敢大喘氣,不知過了多久,外頭陡然靜了下來。

她心有餘悸,仍怔在原地,師無涯俯身注視她,四目相對之時,他一反常态,柔情似水地盯着她,仿佛在和他說“別怕”

師無涯看着往日的那雙水潤靈動的杏眸,此刻卻因受驚惶恐,瞳仁不斷顫抖。

“往後走,我們從後面繞出去。”他動身牽起付清秋往神像後面去。

保神觀神像後是一片樹林,平日裏僧人們的齋戒地,這會沒有燈燭,只有一抹輕淺的月光,顯得幽靜得詭異。

付清秋不作他想,全身心地跟着師無涯,這是她唯一的倚靠。

她心裏固然害怕,卻又師無涯在她身邊生出幾分安心。

月色清亮,風聲疏狂,殿內的香火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潮的土腥氣,似乎是要下雨了。

“無涯哥哥那聲音又出來了。”付清秋輕聲道。

聞言,師無涯加快腳步,仿佛是要帶她沖破黑夜,付清秋實在跟不上他,不過三兩步便累得直不起身。

“我不行了,無涯哥哥能不能歇一歇。”她急喘着氣,眸光輕顫道。

“矯情。”

師無涯将她打橫抱起直往外去,懷中人身輕如燕,他沒忍住想她竟這樣纖瘦。

付清秋一時受驚,待反應過來,耳畔已是呼嘯而過的疾風。付清秋抱着他的肩頸,她擡眸看他,只見他眼中無甚悲喜,神情肅穆急切,無一絲松懈。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來,師無涯橫眉往後撤了一步,小心放下她,“你待在我身後不要亂走。”

“誰?”

師無涯眸光如鷹隼打量四下,最終朝着箭來的方向揚聲喊道。

付清秋何曾見過這等情景,捂着發慌悶堵的胸膛,如今她只能躲在他的身後,敵人在暗處,而他們卻暴露無餘。

倏忽,那輕細的聲音再次出現,付清秋莫名覺得有些熟悉,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卻又不敢深想,連連搖頭。

那人身着夜行衣手中持劍,拖着一個纖弱的女子走了出來,随他一道的還有個持箭的黑衣人。

“姐姐!”

付清秋瞳仁驟縮,驚呼一聲。

付清歲頸上懸劍,早已淚流滿面,因口塞布條,她只能嗚咽出聲,見來人是付清秋,她急得眼淚橫流。

“你們是誰的人?”師無涯眉頭緊蹙,雙手緊攥成拳,卻仍鎮定地與之周旋道,“你可知綁的是什麽人。”

那人不耐煩,吼道:“你管我什麽人,如今你們三人上路也有個伴兒。”

夜雨來急,雨滴拍打門窗,疾風驟雨,卷落殿外枝頭綠葉,攪得人心亂如麻。

付清秋腹背俱寒,鼻尖一酸,眼底升起水霧,雨來得急,啪嗒啪嗒地擊潰她心底最後一道防線。

“既是要死,何不讓人死個明白,”師無涯環顧四周,“這地方有暗門,想必你們早已來過,是專門拐女子來的?”

付清秋低聲啜泣,伸手攥住師無涯的衣角,師無涯眼尾一掃,見她如此,他忽地輕笑一聲,反手叩住付清秋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

恰在此時,殿外閃過一道紫白驚雷,乍然天明,殿內蕭條光景一覽無餘,風雨中雨腥味更重,彌漫在大殿之中悶澀,窒息。

付清歲頸上利劍逼喉,只需一點力便可破喉流血,付清秋見那幾人像亡命之徒,緊攥住師無涯的手。

付清歲目光悲戚,可憐又無助地眼神,直直望向師無涯,那一瞬間,付清秋側目看他,只覺師無涯恨不能沖到付清歲身邊。

她正想着,卻聽師無涯驀然出聲。

“我用她和你們換她。”

付清秋心中一凜,臉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擡眸望向他,這話如殿外驚雷劈下,使她渾身血液倒灌,直湧上肺腑。

持箭那人深恐師無涯耍詐,已舉箭對着付清秋,箭矢繃在弦上,此刻付清秋明白死亡離自己有多近。

害怕,恐懼,失望,付清秋不知是哪一種情緒占據了主導,此刻眼淚成了斷了線的珠子。

付清秋顫抖的瞳仁倒映着一支泛着銀光的箭矢。

只要一箭,她就會死在保神觀。

而這一切間接導致者竟是她喜歡了十二年的未婚夫。

若換作常人,誰會一命換命,付清秋千言萬語凝在喉間,最終只是低眉苦笑,她被師無涯攥緊的手腕成了笑話,不過是要換付清歲而已。

“她與她有什麽不同?”持劍人發問。

師無涯漫不經心地望向殿外,語氣不耐道:“是正經的大小姐,我早厭了她,跟在我身後怯懦膽小,拿她才是護身符,此刻殿外定然圍了守備軍,何故争個你死我活。”

其實那些貶低她的話,她早已聽過不下百遍,但此時她已經不在意了。

付清秋擡起淚眼,只靜靜地說了一句,“師無涯,我此生永不原諒。”

師無涯長睫低垂,漆黑的眸子裏映着她的單薄發顫的身影,翩然靈動,哭得梨花帶雨,恰如春日枝頭雪白杏花。

“付二姑娘,對不住了。”師無涯挑眉輕笑,将她推到兩人面前。

黑衣人自然明白拿誰才能出去,況師無涯說得認真,自然願意交換。

持劍壯漢放了付清歲,順手一推就将她推進了師無涯懷裏,付清歲朝師無涯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寡不敵衆,更何況她和付清秋只是女子。

師無涯動作極輕地扶住她,輕輕地扯出她口中布條,俯身在她耳邊低語呢喃。

付清歲被護在他身後,縱使沒有牽着她,付清秋卻也明白,師無涯心裏最在意的是誰。

十二年的春秋,原來只是她一個人的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