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魏如青早就知道, 這趟來山青山很有可能被四皇子的人埋伏。
其實這些天,除了去星羅司地牢看表哥,她還做了一件事——
齊靖剛走的那天下午, 蔡三娘突然帶着孩子跑來齊府, 說要找她認幹娘,與她拉拉扯扯了好久。
她不勝其擾,但也沒松口, 只是通知管家向蔡三娘定了豆腐, 讓每三日送一批過來。
蔡三娘跑這一趟也算有收獲, 走的時候開開心心的。
其實,蔡三娘胡攪蠻纏這一場, 最終目的——是為了給魏如青帶一封信。
信是孫君華所寫。
孫二姑娘在信裏頭說, 四皇子已識破了她們,自己不得已, 已假意屈從了對方。但請務必信她,那與虎謀皮之事, 她是不會做的,縱千難萬險, 為阿蘭申冤之心不改。
信中還勸她別去山青山, 四皇子的人很有可能會在那裏埋伏她。
這封信送到魏如青手裏不容易,孫君華很聰明, 動用了兩個和自己沒什麽幹系的人。
一個是蓮兒。
那小丫頭自去了維桢院就嫌沒奔頭, 如今又被勒令獨守一個空院,心頭必是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孫君華把事情交給她,她為了前途, 必定絞盡腦汁去辦好。
第二個就是蔡三娘。
她潑辣有膽,又有一顆往上爬的心, 機會送到面前豈有不抓住的道理,收到蓮兒的信後,立即就轉送到齊府。
孫君華千方百計把消息送出來,勸魏如青不要去山青山自投羅網。可魏如青又如何能不去,她若不去,豈不叫孫二姑娘被四皇子懷疑通風報信。
那姑娘的處境本就如履薄冰,再有不慎,可就真掉冰窟窿裏去了。
山青山魏如青一定會按時去,但又不能束手就擒,那就只得去搬救兵。
她思來想去,想到了六皇子——四皇子立儲之路上最大的對手——既然是競争的關系,那六皇子就沒道理對四皇子要做的事袖手旁觀。
齊靖臨走前給她的那個令羽,本來以為只是方便她去星羅司地牢看表哥,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
她果斷托蔡三娘去向六皇子求援。
那蔡三娘膽兒是真的肥,在六皇子府前死乞白賴地推銷豆腐,硬是憑着一張嘴進了府去,又輾轉見到六皇子,給了令羽,說了來意。
那六皇子當時并未答應,回說要考慮考慮。
魏如青賭他今日會來,也确實注意到山坡上還有一處便于藏人的地方,今兒一直沒有鳥往那裏飛。
更何況,順坡下來的風裏,有若有似無的熏華香,帶着一絲薔薇花的味道。她對花的味道向來敏銳,很早就注意到了。
她猜,這是六皇子在用味道告訴她,自己已經到了。
可不知這六皇子為何遲遲不現身,白叫護院和車夫不幸丢了性命。
好在,意料之外地突然殺出個顧飛羽,替她解了圍。
這個人的突然出現,叫魏如青哪裏顧得上自個兒的處境,一顆心霎時就為小姑姑痛了起來。
他明明沒有死,還做了将軍,八年間卻不曾寄一封信回家!
被這般狠聲質問,顧飛羽眼眶發了紅,聲音突然啞下去:“我……我頭一次上戰場……就吃了敗仗,被俘到北漠做人奴去了。”
做人奴?魏如青聽得好一陣呆。她聽說過,漠北那邊人分高低,最低等的便和牛羊牲畜沒有區別。
顧飛羽:“做人奴的日子豬狗不如。我若不是想着家中二老,想着你小姑姑,早就自絕而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側臉繃緊,光是回憶便叫他十足難受。
這八年裏,有四年他都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蠻子發現他會些木工,開始分派給他一些木活,他的日子才終于有了轉機。
他抓住這個機會脫下鐐铐,學會了蠻子的話,記住了蠻子的地圖,掌握了蠻子的弱點。
又過兩年,他趁着兩軍交鋒,趁亂立了大功,不僅脫了身,還回來做了個小伍長。
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裏寫信,可寫了好幾封都石沉了大海。直到如今回來,他才知在自己參軍三年後,爹娘就相繼辭世來,又兩年後弟弟病故,他顧家親戚都以為他死了,便紛紛冒出來分了他的家産。
顧家沒了,信自然是送不到的。
他又嘗試給魏家寫信,可時值反攻,他随軍深入了大漠,信件寫了也沒機會送出來。
顧飛羽的嗓子越說越啞:“我回來之後有許多事忙,一時脫不開身,托人去魏家聯系你小姑姑,才知她已經……”
停頓片刻,深吸口氣,“等朝中的事忙完,我在爹娘墳前跪了三日,之後便親自去了你魏家,可你那兄長竟說不清楚你小姑姑葬在何處,說只有你才曉得……我只好又開始找你。今兒終于打聽到你在齊府,我便趕着去了,到了卻被告知你來了山青山,我等不了,便急忙騎馬追來。”
魏如青聽到這裏,有點沒明白:“我哥說他不知道小姑姑葬在哪裏?”
魏澤方明明知道,給小姑姑遷墳的時候,他還一起去了呢。
顧飛羽:“是,他說不知道。”
她愣了一愣,明白過來,多半是她那混蛋哥哥不知她如今人在何處,想借顧飛羽把她找出來。
且先不罵這混蛋了,若沒他利用顧飛羽,她今兒還未必有人救呢。那六皇子來了也不現身,真不知打的什麽算盤。
魏如青看着這個滿眼通紅的大男人,到底是不忍再罵他了。
時也,命也。
她從地上爬起來,方才從車上摔下來扭了腳,眼下疼得幾乎站不住:“我帶你去找小姑姑吧,她一定很想你。”
她分秒不想耽擱,想把這個好消息立刻告訴小姑姑。
城外青山埋骨處,正對着入城的官道,當初她千挑萬選才幫小姑姑挑到這個視野最好的位置。
想必顧飛羽率軍入城的時候,小姑姑已經遠遠地看到他了。
八年,終究還是生離死別的結局。
斜陽慘淡,荒草凄凄,金光落在墳包上,既是一抹燦爛又是一種凄涼。
那個被蠻子踩進泥裏,被刀劍砍傷骨肉也沒有流淚的漢子,伏在墓前痛哭流涕。
魏如青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男人哭得這麽傷心,哭得她也要跟着心碎了。
她私心裏在想,他不要在這裏哭,他要是真舍不得小姑姑,就下去陪小姑姑好了。
可她的心永遠為小姑姑而柔軟,她也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自私的人,只那麽一瞬間,她便否定了自己這荒謬的想法。
魏如青默默地取下手腕上的銀镯子。
這個銀镯子今兒又一次保護了她,她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吧。小姑姑遺世的心願了了,是不是就要安心地去投胎了。
在沒有小姑姑的歲月裏,它就像小姑姑溫暖的手,時刻牽着她。
如今,到了徹底告別的時候。
魏如青抿抿唇,壓下心情的傷感,故作輕松地開了口:“顧大哥,這個镯子,小姑姑拜托我把它還給你。如今我将它物歸原主,也請你不要傷心太久。”
顧飛羽擡起頭,望着她手中的東西,一時痛不能言。
镯子已如老物,不複光亮,連理枝裏鉗進了擦不淨的塵埃。
這半生,把所有的苦都吃盡了,掙紮着就想要回來。可待回來,才發現支撐着他的一切,早已只存在于舊夢。
顧飛羽接過镯子,将它緊緊貼放在心口。他擡袖擦了把臉,大老爺們兒的,在心愛的女子面前哭起來太丢臉。
于是,眼淚到底止住。
手指再次撫摸過墓碑,顧飛羽回頭,對她扯出一絲笑:“我随若月叫你一聲‘青青’,如今做不成你的小姑父了,索性認你做個妹子,如何?往後若遇什麽難事,你只管說給哥聽,哥幫你擺平。”
魏如青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
誠然,她如今十分需要助力,可若違背小姑姑的遺願,她會良心不安的。
“小姑姑之所以讓我把手镯還給你,是要把你的情還給你,叫你從此以後都不要為她傷心。你又何苦認我做妹子呢,看到我,豈不就想到了我小姑姑。”
顧飛羽眉頭皺起:“可我看你處境不妙,無名無分地呆在齊府裏頭,又得罪了四皇子。你若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如何對得起你小姑姑。”
天色昏昏,墳包上的金色霞光已然淡去,魏如青淺淺一笑:“小姑姑心願已了,大約已經投胎去了,顧大哥就不必總念她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我自己把握着,顧大哥不必挂懷。你如今苦盡甘來,是人人稱頌的大英雄,該好好享受以後的人生才是。”
本該是意氣風發,可顧飛羽如何都喜不起來。他慘慘一笑,嘆了一聲:“我如今也沒了家人,陛下賜的府邸空落落的,你就讓我認你做個妹子吧。”
魏如青抿了抿唇,看着他那張飽受摧殘的臉,又實在難以一再拒絕。
人活在世上,總歸是要有點什麽寄托的。
“多謝顧大哥好意。妹子就先不認了吧,我以後若真遇到了什麽難事兒,一定會去求顧大哥幫忙的。”
她說了句折中的話。
顧飛羽到底與她不熟,被她一再拒絕,也只得作罷。
兩人在小姑姑墓前一直呆到太陽落山,方才折返。
魏如青的腿摔下車時扭傷了,上山找小姑姑還是顧飛羽背上去的,這會兒要回去,自是只能騎他的馬。
一路也沒什麽話說,回到齊府門前時,已經到了點燈時分。
“來,小心。”顧飛羽将她扶下馬,“能走嗎?”
魏如青試着走了幾步。腳已經沒有剛才那麽嚴重了,只是破皮的地方牽扯得痛,不影響行走。
“多謝顧大哥,你也快回去吧。”
兩人在府門前告了別,魏如青看着他騎馬遠去,才轉身往回走。
腳疼,她慢騰騰地跨過門檻,前腳邁過去,後腳剛落地,就聽到一句陰森森的嘲諷——
“我不過離家幾日,你就連破虜将軍都勾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