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天。
白淩笙挽着一個籃子上山,來到山頂的一個墓碑前,将裏邊的花和酒,還有一些精致的糕點擺在墓碑前邊,再點燃了三炷香插上,末了,才又開了一瓶小酒,靠在墓碑旁自飲自酌。
直到日影西斜,白淩笙才絮絮叨叨地開口。
“你怎麽那麽傻,說了要一生一世的,最後卻親手将我推到了別的男人懷裏。這要是早點把一切都解釋清楚,我們之間說不定就真的能白頭偕老了。你不在了,就不能陪我回邊城陪我打獵喝酒了。”
“薛慕楚之墓。”一口烈酒入喉,白淩笙屈指敲着墓碑上邊的字。
“蕭傲宇那個醋壇子,我想刻個給你多刻‘亡夫’兩個字他都要給我鬧別扭,差點就要把你的屍身都給毀了。”
想想她這幾年年年都在七夕的第二天過來祭奠薛慕楚,蕭傲宇的那張俊臉都會黑成鍋底,每年的七夕都想把她做得下不了床。以至于每年他的祭日她都來得那麽遲,經常說着說着,天就黑了。
這幾年,蕭傲宇做好了最後的部署,終于是在皇上不是先帝血脈的流言甚嚣塵上的時候,拿出了最後的證據,以“匡扶正統”的名義和皇位上的那位撕破了最後的臉皮,直接兵戎相見,如今已經是快要到了決戰的階段了。
而她,在經歷了那日的血與淚的刺激以後,在蕭傲宇的提心吊膽之下昏睡了幾日,又被了文子謙用了許多藥清理了體內的餘毒,終于是将那些丢失的記憶都找了回來,再前後一想,終于是明白了當初薛慕楚為什麽在瀕臨大婚的時候忽然變成了兩個人,用死亡來威脅她交出她爹的兵書了。
“你真是傻啊,你怎麽就不知道。家裏的那個臭老頭可是很欣賞你打戰的才能的,那本兵法本來就是想當嫁妝給你的。如果你當日坦白對我說緋紅蓮對我下毒了,想要用那兵書去換解藥。她要就給她呗,拿本假的去忽悠她不就得了,以至于你現在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最後還要眼睜睜地看着我看上別人。死不瞑目了吧,有沒有覺得自己虧了?看你下輩子還敢不敢那麽蠢。”
白淩笙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冰涼的墓碑依舊沉默着,不會帶來一絲溫度,那個熟悉的人也不會再一臉傻笑的出現在她面前。
這熟悉的人,怎麽就走得那麽快呢。
白淩笙飲下最後一口酒,擺在他的墳前,“給你留個空瓶子,是對你不守信用的懲罰。我該走了,下一次我會帶着孩子來看你,告訴他們,你是他們的義父。”
想想薛慕楚只能吹胡子瞪眼的模樣,白淩笙噗嗤一聲就笑了,“要是嫉妒了,就應一聲。在那裏要是覺得寂寞了,看上哪個好姑娘了,就趕緊下手吧,別又傻傻的以為她好就什麽也不說。感情還是需要說的,你不說誰知道呢。”
白淩笙從地上爬起來,拍去了衣襟上沾染上的塵土,又擦了擦墓碑上的幾個字,搖搖晃晃地走下山,走向另一個為她遣散了整個後院的傻男人。
風從身後吹起,葉子發出嗚嗚的聲音,似是在送別。
多年前。
十五歲的白淩笙還是個處于叛逆期的小姑娘,一天到晚不是和她家的臭老頭幹架,就是纏着她的美人娘親學做好吃的,再不然,就是在邊城裏裏外外四處亂竄。
就是在那樣快活的日子裏,白淩笙又一次在和臭老頭打完架以後偷溜出城,溜到山上自己弄出來的秘密基地附近打算打點野味來吃。
秘密基地隐藏在瀑布附近不起眼的一處叢林裏,門前不遠處就有一條支流經過。
白淩笙一如既往地下河摸魚,打算給自己弄一頓鮮魚湯。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她在那條支流的岸邊撿到了一個渾身是傷的男人,看那破碎铠甲的樣式,勉強認出那是本國的裝備。
白淩笙捧了些溪水,來回弄了幾次到那個男人的臉上,眼前微微一亮。
“還挺帥的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順手就将你的命撿回來好了。先說好了,本姑娘救了你,以後你就是本姑娘的人了。”
白淩笙也不管昏迷中的男人有沒有聽到她說的話,自說自話地就決定了他的未來,直接就将他扛起來背回了自己的小木屋,又在附近弄來了些止血生肌的草藥回來混在一起,碾壓,磨碎,敷在了男人的傷口上。
白淩笙和薛慕楚的初見就是在麽惡俗的一個英雄救美的橋段。
啊,不對,是美人撿到了保家衛國的将軍,順帶一見傾心的故事。
薛慕楚是被鮮香的肉湯給饞醒的,幾日未進食的腸胃發出強烈的抗議,對這飄來的肉湯味毫無抵抗力。
白淩笙随手往吊鍋下邊又扔了兩根柴火,調了一下火候,勺了一勺湯嘗了味兒,順手從一旁的籃子裏散了一把葉子進去攪拌了一下,才有空看看躺在床上的男人怎麽樣了。這一看,正好看到他睜開的眼睛。
“你醒了,正好粥也晾得差不多了,起來喝粥吧。”
薛慕楚強忍着身上的疼痛,軍人的意志讓他在重傷的情況下也能慢慢地從床上爬起身來,觀察周圍的情況。
小屋很簡陋,很小,卻很幹淨,日常生活用品不多,卻是樣樣精細,看得出來是有人在這裏時常生活的痕跡。
聞着香味醒來的薛慕楚,再一看桌案上那一碗濃稠的白粥,臉色有些微的扭曲。
和那一鍋香濃的魚湯相比,這一碗素淨的白粥簡直是簡單得慘不忍睹,根本就只不了空虛了好幾日的肚子發出的饞勁。好在薛慕楚也明白自己身體現下的狀況,知道自己這時候最好是吃些清淡的調理,大魚大肉需要等他調理好了才能碰。也不再挑剔,端起那碗溫熱的白粥,咕嚕咕嚕地就喝了個幹淨。
白淩笙本來拿了個勺子和鹽巴回來,想給那碗粥調一調味道的,沒想到她才一轉身,就發現薛慕楚那麽幹脆地就将粥給喝了個幹淨。
“唉,一點防備也沒有,你就不擔心我在裏邊下了毒?”
薛慕楚将碗擺回了桌案上,很篤定地開口,“你要是想殺我,就不會将我救了回來後又下毒殺我。多此一舉的事情後續處理太麻煩了。”
白淩笙郁悶地又扔了一把蘑菇到湯裏裏頭,“我樂意這麽折騰不成嗎?”
“你不會。”
她的眼神太清澈,完全不像是會草菅人命的險惡之徒。
“阿笙你又在忽悠人了,這次撞到鐵板了吧。”人未到聲先至,随後就是一個身着男裝的少女哈哈笑着拎着兩壇酒推門進來,砰地放在白淩笙身邊。
“初次見面,她叫阿笙,我叫自歡。不知小哥高姓大名?”
薛慕楚拱手謝道,“在下姓薛,名慕楚,感謝二位的救命大恩。若二位日後有什麽難處,薛某必當盡幾所能報答二位的救命之恩。”
“薛慕楚,這名字怎麽這麽熟悉。”花自歡嘀咕了幾句,又揶揄地拍了怕在調味的白淩笙,“我可沒有救你。救你的是這位會做得一手好菜的阿笙,你該謝的應該是她。”
白淩笙卒了她一口,拿過一旁的碗承上兩碗湯,“救命之恩太沉重,以後的事也太遙遠。你要是真的想報答,簡單!給十萬兩銀子就行,錢情兩千,大家都不用記挂,方便快捷。”
薛慕楚見過挾恩以報的人,也見過滿腹算計的功利者,就沒見過有少女那麽坦坦蕩蕩地說着她救了他,為了圖方便省事,直接要求他用錢銀來還這天大的救命恩情。以身相許才是戲文裏的正常套路吧,茶樓裏說書先生的故事看來不太對呀。
更讓薛慕楚驚訝的還在後頭。花自歡撸起袖子,大喇喇地挑起衣擺盤腿坐在地上,端起其中一碗湯一邊喝一邊贊嘆和吐槽。
“阿笙的手藝就是好,這要是哪天嫁給哪個野男人了,那個男人絕對撿到寶了。他要是敢對你不好,就沖你這廚藝,姐姐絕對第一個幫你出氣。不過阿笙,你拿了那麽一大筆錢,不會是想瞞着你爹娘又偷偷跑路吧。”
“噓。”白淩笙連忙捂着花自歡的嘴,對着薛慕楚尴尬地笑笑,轉頭又對着花自歡兇巴巴地叮囑着,“臭阿歡,這話可不能随便亂說啊,不然我以後發現好地方就不帶你一起去玩了,也不給你做好吃的了。”
後來的後來,薛慕楚拿出了十萬兩的銀票給白淩笙,他們之間的情誼卻并沒有從此兩清。
幾經輾轉,白淩笙和薛慕楚各自的身份都曝光了。再後來,白淩笙和花自歡闖蕩江湖的路上身旁多了一個計劃外的薛慕楚。
花自歡對身後多了幾條以薛慕楚為首的尾巴很是不爽,揮着馬鞭子拉着白淩笙在悄悄地咬耳朵,“一朝将軍那麽有空地跟在我們身後,一跟就是好幾個月,這看起來就是對你有意思,你對他有沒有那麽一點意思呀?”
白淩笙偷眼往跟在後面的薛慕楚瞄上了一眼,正好對上薛慕楚專注地看着她的眼神,不自然地推了推一臉壞笑的花自歡。
“胡說什麽,就算我有這意思,也不見得他會有這意思。再說了,我們這一路上有這麽一個強大的保镖,不覺得比以往省事省心很多嗎?何必要捅破這一層紙省得麻煩呢。”
回應她的,是花自歡一臉揶揄地打趣着她和薛慕楚兩個人,扯着嗓子用楚地的歌掉反複地唱着《越人歌》,尤其是反反複複地唱着最後兩句,白淩笙攔都攔不住,只能是羞紅了一張臉策馬狂奔跑走了。樂得花自歡笑得更歡,唱得更嘹亮了,甚至還亂改調子和歌詞。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榆木疙瘩什麽時候開竅呀,愁煞我也。”
有了花自歡這麽一個神助攻,橫隔在白淩笙和薛慕楚之間的那層朦胧的暧昧,在薛慕楚找到一塊溫潤的白玉打造成一對玉佩時。在一個精心安排的晚上,花前月下,白淩笙和薛慕楚在花自歡的帶頭起哄下,從此私定終身了。
彼時年少,又是情窦初開,覺得只要兩人在一起,無論前方有什麽事都能解決掉。事實上也确實如此,無論是端掉為非作歹的山賊窩點,還是喬莊成商隊探出一連串的貪官污吏事件,他們最後都能全身而退,甚至立下了大功。唯一讓薛慕楚心思不斷挂念的是,他們雖然情投意合,到底還是沒有三媒六聘,他不願自己心愛的姑娘受了丁點委屈,時常心心念念着想要早點回京城複命獲得更高的榮耀,好堂堂正正的像白擎老将軍求娶他的掌上明珠白淩笙。
白淩笙從來而又溫和的笑笑,只道自己不急。
她爹對她從來都是放養政策,只要日子過得舒心快活就好,根本就不會理會市井之間到底會不會出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流言。
她家的臭老頭總是喜歡在喝酒以後洋洋得意地宣稱,這人生在世,就應當喝最烈的酒,睡最美的美人。只不過臭老頭睡來睡去睡的都是她的美人娘親,哪怕再別人眼裏有更妖嬈精致的美人,臭老頭向來都是嗤之以鼻,和人吵個兩句,回頭就抱着她的美人娘親,暗地裏逼得她娘妒婦的名聲響徹整個邊城。
所以名聲什麽的對于白淩笙而言,從來都不是要緊事。哪怕後來白淩笙和薛慕楚決裂,市井之間有好事者将白淩笙傳得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甚至是比那青樓的妓子還要不堪,白淩笙都能一笑置之。
反正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幹涉不了她要做的決定。她要做的,只有向那背棄信義之人複仇。可是她忘了,眼見未必為實。
他用了自己的命來騙她,騙得她好苦。
好長的一段時間裏,白淩笙都陷在記憶裏出不來。
她想不明白,明明他們在花前月下的東院裏聊得歡快,只要一等她的爹娘上京,他們就可以正式拜堂成親,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偏偏冒出來一個緋公主攪局。
更甚至,她的爹娘在上京的途中受到不明人士的攻擊,臭老頭重傷,她的美人娘親下落不明。
層層追查,将所有的事情抽絲剝繭之後還原事件的本質,白淩笙才知道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其實還是出自她身上。
準确來說,是出自她的血脈身上。
那一刻,恢複了所有記憶的白淩笙,已經不知道自己滿腔的怨恨應當如何宣洩,想報複,可是那個人早已不在。她能做的,只能不讓他九泉之下繼續含冤。
知曉前朝秘事的都不希望她的血脈能夠以任何一種方式繼續留存下去,所以她這一族,必須要滅族。
所以,臭老頭才會在為先帝打下江山以後急流勇退,退守遙遠的邊城,整日帶着她和她娘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
所以,臭老頭才會對她的教育那麽奇怪,希望她能一生平安順遂,自在快活。
所以花自歡在告別前才會欲言又止,抱着她一遍遍地叮囑着,“阿笙你要小心。”
更重要的,是希望她能擺脫宿命的糾纏。
可到底,她救起來的薛慕楚,同樣因為她的緣故,年紀輕起丢了自己的性命。
多年以後,薛慕楚投遞叛國的罪名得以沉冤昭雪,白淩笙在聖旨頒布天下的那一天,提着一壺酒一個人來到山上陳舊的墓碑前引上兩杯。
“小時候,以為只要牽了手的手一定不會松開,直到你離開以後才知道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的永恒不朽;
年輕時,以為只要敢闖,就沒有闖不過去的坎,哪會知道自己會主動跳坑;
人到中年的時候,想要圖清淨了,又有魑魅魍魉的在那吵吵鬧鬧。也不知道這人要是老了,還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老朋友。”
白淩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扶着已經有些風化的墓碑站了起來,仔細想想,她已經有些記不起他笑起來是個什麽樣子了。
眼睛裏是不是燦若星輝?
還是會有兩個酒窩?
或者,喜歡笑着撓她的胳肢窩?
一晃時隔多年,她也開始老了,人也越發的不中用了,不知道哪天也會入土歸安。
“慕楚啊,如果有下輩子,你可不要傻傻地來找我了。你我今生兩清,來生……來生就祈求個各自安好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