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巫山山谷。
簡陋荒涼的小集鎮逐漸安靜下來,做買賣的門店已經在關門打烊。街道拐角的魏記棺材鋪裏,兩個新來的夥計與以前一樣,在摘菜淘米準備做晚餐。
原來的兩個夥計已死,可是除了人換成了新的,其他一切都沒有變化,就連放在堂屋中那兩口棺材,都沒有移動位置。
一切就好像從未發生過。
一個穿着厚厚的棉鬥篷的人冒着寒風走來,徑直踏進棺材鋪的門檻。
兩個夥計連忙丢下手中的活,熱情地迎上去,說着與以前的夥計一樣的話。
“這位客官,來看看棺木?我們這裏有各種棺木,這兩個只是一般木料,後院還有上好木料的棺木,您可以随意看看。我們店還可以包做墓碑,篆刻碑文,肯定是包您滿意。”
那人鬥篷上大大的風兜遮住了整個頭和半張臉,風兜的帽檐下只能看到白皙的尖尖下巴和烈焰紅唇,除了這個人身材比較高大,行走的姿勢頗有氣勢,幾乎以為這是一位姑娘。
他帶着些柔美的聲音傳來,卻還是清晰的男聲。
“我要一口棺材,一口裏面有人的棺材。”
兩個夥計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客官,您開什麽玩笑,棺材裏的人,那只能是死人。”
那人沉聲道:“不,我要找的是棺材裏的活人。雖然他也許活不了多久,但畢竟現在還活着。”
他的話音未落,一陣陰森的笑聲傳來,卻是從後門的方向,那裏正是直通這存放棺材的後院。
“潛龍堂主來到我們福壽集,真是稀客,司馬卒迎接來遲。”
随着話音,後門一開,身穿黑衣的司馬卒邁步走進來,慘白的臉和手,只有兩個小小黑瞳仁的死魚白眼睛。
披鬥篷的人立即怔了一怔,随即雙手輕輕揭開風兜,将鬥篷脫下來。
風兜下是一張非男非女的臉。他的五官說起來也很清秀,只是目光一點神采也無,眼神透着無比的疲憊,膚色白得透明,皮膚瑩潤光澤,紅唇如火,連露在領口外的頸項也瑩白得好似女子。他那件不起眼的棉鬥篷下是一件掐金嵌寶的錦袍,腰束金帶,一頭如同潑墨的散發披拂在閃閃發光的衣袍上。
他用翹着蘭花指的手拂了拂頭發,對着司馬卒一笑,那笑容帶着幾分媚氣。
“萬萬沒想到,與棺材形影不離的司馬卒,竟然會離開你的棺材。難道說,你的病已經好了?你已經不怕突然死掉了?”
司馬卒道:“至少我知道,我最近這些日子是不會死的。”
“哦?”那人眨眨眼睛,走到櫃臺前坐下來,“看來司馬堂主是尋到了什麽了不起的名醫,竟然可以控制住你的不治之症。”
司馬卒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多活些許時日,這樣也可以多與你們合作些許時日,是麽?”
他回頭對着那兩個愣在一旁的夥計道:“還不先去泡茶?然後準備晚餐?今日潛龍堂桑堂主駕到,不用說我們飛龍堂,就連整個福壽集都瑞氣臨門,這可是莫大的榮幸啊。”
非男非女模樣的人低頭微笑坐在那裏,側目見兩個夥計飛奔進後院,不由笑道:“司馬堂主何必客氣,如此說法,豈不折煞桑雨遙?”
司馬卒在他對面落座,兩個小小的黑色眸子轉來轉去,“我們天罡三十六堂雖然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卻是很少來往,今日桑堂主會親自駕臨,肯定是有什麽不一般的事。”
說着話,夥計已經恭敬獻上茶來。桑雨遙端起蓋碗,翹着蘭花指撚着茶蓋撥着茶,低頭輕輕吹着。
“還不是司馬堂主要在巫山下一盤大棋,雨遙遠遠看着好生熱鬧,所以就情不自禁趕過來一觀。”
“一盤大棋……”司馬卒的小眼睛一眯,整個臉幾乎都變成了白色,“不錯,這确實是一盤大棋。”
桑雨遙道:“你發現的那個神秘山谷,我可是聽聞你根本沒有進得去。不僅沒有進去,還折了不少弟兄。可是你這個寶藏之說放的好,而且緣由合情合理,這樣一來,除了那自命清高的少林武當,天下所有的門派都要坐不住了。”
司馬卒嘆氣道:“當年的德王權傾朝野,富可敵國,他藏起來用來建造自己未來江山的寶藏,那肯定是驚人的數目。現在,巫山地界已經開始逐漸熱鬧起來了,已經有人在探查雲霧谷,比較大些的門派,一時抹不開面子,也遠遠停留在夷陵,靜觀其變。”
桑雨遙紅唇一勾,冷笑道:“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滿口仁義道德,卻從來最是争名逐利。看着他們遠遠觀望的樣子,真是可笑。”
司馬卒白紙一般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兩個小小的黑瞳仁盯着桑雨遙,“哦?難道桑堂主對名利二字從來不感興趣麽?三十六堂,十二龍侯,我們身為龍神幫天罡三十六堂的堂主,竟然連十二龍侯的面都沒有見過,也從來不知道十二龍侯是誰,更不要說龍神幫的龍神令主。難道桑堂主沒有一絲一毫名利之心,想要成為龍神幫更有地位的人,知道更多的事?”
桑雨遙乜斜着眼看着他,一面緩緩喝茶,“司馬堂主知道自己還能活不少時間,所思所想也多了起來。我們潛龍堂可以得到上面的命令,與你們飛龍堂共同完成,平分秋色,共享富貴,這還不足夠?如今你這麽大的一盤棋,無論是十二龍侯知道,還是龍神令主知道,都一定會大加贊賞,榮譽到手,銀子到手,你管他誰是十二龍侯,誰是龍神令主?”
司馬卒面無表情盯着他,微微傾身,與他挨近,聲音也壓低下來,“桑雨遙,你在龍神幫,究竟只是個堂主,還是另有其他身份?”
桑雨遙将茶杯一放,用一方絲帕輕拭嘴唇,然後站起身來,“我能有什麽身份,與你一樣,在老大手下混口飯吃,如此而已。好了,天也不早了,我也不叨擾你,就先告辭了。”
司馬卒跟着站起來,“我已命人準備酒宴為桑堂主接風,何不多停留一時?”
桑雨遙道:“我只身前來,潛龍堂的弟兄自然早已來到,離此不遠。你只管放手去做,若要聯系我,發出信號就是。”
他說着,将鬥篷披上,風兜戴上頭頂,回頭展顏輕笑,“司馬堂主,雨遙告辭,後會有期。”
司馬卒無言,拱手欠身,待他直起身軀,那個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的暮色之中。
他嘆了一口氣,後退兩步坐下,雙目眯起,呆呆出神。這時,只聞得一陣藥香随風飄來,不由得回頭觀看,只見後門的簾籠一挑,一個人端着托盤走出來,托盤中放着一碗藥。
這女子白衣勝雪,容顏清淡,修長瑩白的手指輕扣着托盤邊緣,看着藥碗中琥珀顏色的液體,就好像看着一件藝術品。
“這次換的藥已經定下來,司馬堂主可以試一下了。服藥後我要觀察一下反應,便可以連續服用。”
司馬卒起身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然後放下藥碗,拱手道:“多謝端木莊主。”
端木落雪将托盤随意放在桌上,擡眸看了他一眼,“司馬堂主何必如此客氣。你是病人,我是醫者,這件事是自然而然的,你也無需道謝。”
司馬卒道:“服用了端木莊主的藥之後,我的确感覺身體好了很多。雖說你是為了研究這種病,将我當成了試驗品,可是畢竟我也從中獲益,難道我不該感謝你麽?”
端木落雪淡然一笑,目光移向門外的夜色。司馬卒盯着她道:“想必你也聽說了,方才來到這裏的便是潛龍堂的堂主桑雨遙。他是因為巫山雲霧谷的事而來,看來這一次的寶藏風波,龍神幫十分重視,否則桑雨遙不會親自來找我的。以前有什麽事,我一直是派人與他聯絡。”
端木落雪道:“看起來司馬堂主很關心桑雨遙的身份,那麽我可以告訴你,端木山莊對于桑雨遙早有調查,雖然并不詳盡,可是也可以證明,他并非只是潛龍堂堂主這樣簡單,據我所知,他可能是龍神十二侯之一。”
司馬卒點頭道:“我也有所猜測,只是身在龍神幫,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做的。”
端木落雪擡眸看着他,“司馬堂主很信任我,從不怕我在你的藥裏下毒,而且我所有告訴你的事情,看起來你并未向他人透露。”
司馬卒搖頭嘆氣道:“将死之人,得以茍延殘喘,已經足夠了。就算你給我下毒,我也不過死得早一些而已。至于你說的寶藏和秘笈之事,本是于我們龍神幫有利。我不管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也沒有必要将你的事透露給他人。”
端木落雪的目光如流水從司馬卒身上掃過,“好,看來司馬堂主服藥後并無不适,那麽請你好好休息,服藥後進些清淡飲食。落雪先告辭了,需要換藥之時,我自會前來。”
她說着,略略低了一下頭,算是告辭之禮。便轉身而去,白得耀眼的身影逐漸融入夜幕,融入了寒冬朔風。
一個夥計打扮的人從後面出來,向司馬卒行李,“堂主,飯菜已經準備停當,桑堂主和端木莊主都走了?”
司馬卒道:“你何時見過他們兩個中的一個曾經與我一同進餐?”
那屬下道:“确實沒有,不過屬下也從沒見過他們會這麽短的時間內先後出現在飛龍堂。”
司馬卒道:“浣刀山莊那個初出江湖的傻小子在福壽集尋了許久,也曾經懷疑過這家棺材鋪,也看出這裏非同一般,甚至在這裏睡了一夜,卻沒有發現這裏就是飛龍堂,實在是傻得可以。至于端木落雪和桑雨遙,他們出現在這裏,還不都是為了一盤棋?”
那屬下疑惑道:“一盤棋?”
司馬卒道:“端木落雪為我治病,桑雨遙帶着潛龍堂來到福壽集,都是為了一盤棋。桑雨遙以為我是這盤棋的操棋之手,卻不知道,其實我只是這盤棋中的一個棋子,真正下棋的,卻是另有其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是不是飛龍堂棺材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