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為前幾日連着下雪, 這一日的日頭格外好,照在身上将風裏吹來的寒冷也驅散了許多。

下山路上的積雪也已融得差不多,又每日被仆從們清掃着, 已然暢行無阻。

楚寧帶着果兒兩個, 引了幾個仆從,走下山道後又乘馬車, 不一會兒便到了寬廣的馬場中。

她今日穿了一身冬季的騎裝, 滿頭的烏發也盤了個簡單大方的發飾,整個人看上去身姿挺拔,比平日的端莊嬌柔更多了幾分英姿飒爽,本就美麗出挑的模樣越發亮眼,幾乎一走進其中, 便已吸引了無數道目光。

這樣的情形她早已習慣, 心中未有半點波瀾,只掃一眼附近的一道道身影, 見有不少貴族子弟和女郎在, 又有幾個千牛衛侍衛的身影,便明白定是蕭恪之也在此,才引來這樣多人。

一旁的果兒卻還十分腼腆, 見到不少人的目光投來, 登時有幾分扭捏地退到楚寧身後,拉着她的衣袖不敢前行。

這孩子生性如此, 許夫人為此總有些擔憂,今日讓她跟着楚寧來學騎馬,也是想教她學着放開性子,練練膽子。

他們夫妻兩個過慣了過去在鄉野的日子,即便一下子從普通的田舍郎變成了王公貴族, 往後也不會再有大的波瀾。而果兒年歲還小,将來要嫁人成家,做父母的自然希望她也能過得像長安城裏其他貴族少女一般好。

楚寧看着這一對老夫妻對獨女如此愛護,自然而然便聯想到自己已故的父母。

她的父母當年也是這般對她這個女兒,一心想讓她無憂無慮地長大——放眼整個長安,鮮少有那個高門大戶的家族裏,還有她的父母這般端方正直、溫和慈愛,又相親相依的夫妻。

可惜,她母親去得早,父親後來也被蕭煜害死,剩下她這個孤女,注定不能如夫妻兩個期望地那般一生無憂了。

倒是果兒,父母雙全,家庭美滿,讓她陡然生出許多寄托來——若她已注定要活得煎熬,不如幫一幫這個孩子,看着這個孩子能好好地過下去,也算是對她自己的一份慰藉了。

“果兒,咱們先去挑一匹馬,好不好?”她笑着微微彎腰,替果兒将衣領和小裘帽攏緊,指了指不遠處的馬廄問。

果兒羞澀的目光在碰到馬廄時亮了一下,到底還是個愛玩的孩子,遲疑片刻後,便沖她點點頭。

一旁跟随的仆從見狀,忙将二人引到馬廄邊,喚了馬奴來替二人挑選。

楚寧并非第一回 來骊山,本就有熟悉的馬兒養在這兒,便多費心帶着果兒挑選。

那馬奴十分機靈,見果兒年紀小,又腼腆,忙将二人帶到一匹還未成年的小母馬面前:“殿下,這匹馬兒是大腕名馬配的種,脾氣溫和,腳力也穩健,正适合小娘子學騎馬。”

果兒看着雖比一般馬兒嬌小,卻還是比她高大許多的小紅馬,眼裏既有期待,又有緊張,一時有些不敢上前:“殿下,我有些害怕。”

楚寧站在她身旁,一手牽着她,另一手示範一般撫了撫那匹小馬,又握着一把草料喂過去。

小紅馬打了個響鼻,慢慢在楚寧掌心裏蹭了蹭,顯出幾分親近。

果兒看得越發心動,終于踩上馬奴準備的杌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紅馬。

小紅馬甩甩腦袋,主動靠近她,似乎并不怕生,不一會兒便慢慢熟悉起來了。

馬奴見差不多了,便上前打開門,将小紅馬牽出來,要帶二人到外頭寬闊的地方去溜一溜。

只是三人才一轉頭,卻一下對上正看着這邊的蕭恪之。

他穿這一身戎裝,身邊只兩個千牛衛的侍衛跟随着,看樣子已不知在後面看了多久。

“陛下!”那馬奴吓了一跳,慌忙跪下行禮。

果兒也一下局促起來,面對自己的表兄,一時竟下意識往楚寧身後躲了躲。

唯有楚寧,十分鎮定地拉住她,瞥一眼外頭依然十分熱鬧的情形,笑着上前兩步,一絲不茍、毫無破綻地沖他行禮:“侄媳不知陛下在此,失禮了。”

蕭恪之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像想到了什麽似的,目光裏閃過幾分複雜之色,随即沉聲道:“無事,都起來吧。”

他沒再看楚寧,而是走到果兒眼前,彎下腰問:“果兒今日來學騎馬嗎?”

果兒捏着楚寧的手,眨巴着眼點頭,聲音又小又細:“是,果兒跟着殿下來學騎馬。”

大約也是覺得自己威儀冷峻的模樣吓到了這個害羞腼腆的表妹,蕭恪之盡力緩了臉色,看看她們身後的小紅馬,點頭道:“這馬兒選得好,正适合初學。”

果兒紅紅的臉蛋上有幾分開心:“是殿下帶着我挑的。”

“嗯。”蕭恪之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回避,看也沒看楚寧一眼,只示意将小紅馬牽到外頭人少些的場上。

幾人一路沉默着過去,立刻便引來不少人的目光。幾位大臣、使者并幾個年輕的貴族男女紛紛騎着馬過來,其中正有才趕來的趙玉娥,引得楚寧悄悄多看了一眼。

“陛下這是要親自教衛小娘子騎馬嗎?”一位宗親看看小紅馬,笑着發問。

果兒一聽皇帝親自教,吓了一跳,下意識白着臉抓緊楚寧的衣角,引得一旁的衆人臉色都有些讪讪。

楚寧正想開口解圍,趙玉娥已搶先一步,道:“小娘子學騎馬并非是一兩日的事,陛下日理萬機,想來不會有時間多教導衛娘子。依我看,不妨請陛下挑一位騎術上佳的女郎,好好教一教衛娘子。”

她是這幾日雪停後才來的骊山。

雖是高門貴女,卻到底算不上皇室近親,兄長趙倫又遠在播州,未随駕前來,她這個官眷自然也不好擅自前來。

只是近來,她收到兄長從播州送來的消息,知道近來有人在播州四處打探她父親生前和南诏之間的事,又聽說蕭恪之還召了幾位地方上的将領入京述職,心中難免有些緊張,這才想法子托了趙家的其他親眷,借着他們與蕭氏皇族的姻親關系,早幾日過來看看情況。

好容易在馬場上遇到蕭恪之,她自然要抓住機會。

周遭衆人就是再遲鈍,也有些明白她的意圖。畢竟,女郎們學騎馬,大多是為了出外郊游、玩樂,能稱得上精湛的極少,論騎術,長安城的閨秀們幾乎無人比得過她這個将門之女,她顯然是想借着這個機會,在皇帝面前出一出風頭,留個好印象。

而趙玉娥也絲毫不羞澀,接着道:“陛下若不知該挑哪位女郎,不如讓大家先比一場,誰能拔得頭籌,自然就是騎術最佳的。”

蕭恪之并未回答,卻忽然看一眼楚寧,沉聲道:“侄媳以為如何?朕記得方才果兒說,她本是想跟着你學騎馬的。”

楚寧應聲擡頭,對上他銳利的目光,立刻明白過來,他這是根本不想讓她這個太子妃教自己的表妹。

“侄媳騎術不佳,本就怕耽誤了衛娘子,若有騎術精湛的娘子來教,自然最好。一切全憑陛下做主。”

蕭恪之這才“唔”一聲,擡手道:“那便讓幾位女郎賽一場吧。”

他話說完,便轉身走到一旁的看臺上,不再理會旁人,倒是底下的幾個女郎,頓時緊張起來,紛紛轉頭上馬,即便知道比不過趙玉娥,也沒人想在這樣的場合丢臉。

皇帝只讓比一比,卻未說該如何比,這些自有下人立刻去辦。不一會兒,便将那幾位女郎引到一處黑旗旁,以此為起點,在遠處的坡道上插一面彩旗,先拔下彩旗的便算勝者。

楚寧未過去,索性帶着果兒也走上看臺,饒有興致地打算觀賽。

幾個大臣宗親坐在下方交頭接耳,說說笑笑,蕭恪之一人坐在正中的高座上,瞥一眼拉着果兒的楚寧,道:“侄媳不去?”

“侄媳可不敢獻醜。”楚寧轉頭沖他笑,表情再自然不過,目光裏卻帶着幾分嗔怪,好似再說:“分明是你有意不讓我去。”

蕭恪之望着她映在金色陽光裏的,白皙而透着緋紅的美麗臉龐,心口莫名滑過一陣酥意,好似回到那日靠在湯泉池裏,抱着她邊吻她濕漉漉的脖頸,邊看她嬌笑着閃躲時的樣子一般。

他抿唇不語,慢慢移開視線,擱在扶欄上的手悄無聲息地捏緊。

“殿下,”果兒苦着臉拉楚寧的衣袖,小聲道,“果兒想讓殿下教騎馬……”

楚寧剛想安慰她,身後卻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你是朕的表妹,要學騎馬,自然該讓騎術最好的人教你。”

楚寧覺得他這大約是在嘲諷她的騎術不佳。

她回首輕飄飄瞥他一眼,扭過頭不說話。

他目不斜視地又走近一步,與她并肩站着,只餘幾寸的距離,低頭拍拍果兒的腦袋,肅然道:“你放心,他們沒人敢欺負你。”

果兒仰着腦袋,看看楚寧,又看看蕭恪之,雖還不情願,到底還是點頭不敢再拒絕。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蕭恪之沒再動,只是靜靜站在楚寧的身邊,與她一同望向臺下場上的情況。

隔着幾寸的距離,寒風時不時吹過,将二人的衣袍吹起,時不時碰到一處,在半空中暧昧地摩挲、糾纏。

二人都默不作聲,氣氛卻莫名有一絲奇異的和諧。

底下的女郎們比得極快,在一衆少年郎的喝彩聲中,趙玉娥毫無意外地拔得頭籌,舉着那面彩旗轉頭策馬回來。

她高昂着頭,滿面笑容,身上的騎裝勒得有些緊,在迎面吹過的風裏貼在身軀上,越顯出她的成熟風韻,格外引人注目。

楚寧看了片刻,輕聲道:“果兒你看,趙娘子的騎術這樣好,你跟着她學,定也能變得一樣好。”

果兒讷讷地點頭,反倒是一直沉默的蕭恪之忽然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不一會兒,趙玉娥已到近前,翻身下馬,走上臺來,在衆人的目光中将彩旗捧着交給一旁的侍衛,見到與蕭恪之并肩站着的楚寧時,愣了一下,才沖蕭恪之垂首道:“玉娘慚愧,在陛下面前班門弄斧了。”

蕭恪之沒看她,只拍拍果兒的肩,道:“好了,你既勝了,朕便将表妹交給你,盼你能好好教一教她。”

依舊是不冷不熱的态度,令趙玉娥有幾分失望。可這是她自己争來的機會,無論如何也不能後悔,只好笑道:“陛下放心,玉娘定毫不保留,傾囊相授。”

眼看事情算是定下,蕭恪之像是沒了興致一般,沖衆人揮手:“好了,都各自下去吧,不必留在朕的跟前,朕該回宮去了。”

衆人見狀,都自覺上馬,朝四處散去,不再聚在看臺邊。

楚寧看一眼跟着趙玉娥離開的果兒,吩咐身邊的侍女遠遠的看着她們後,便也離開回了馬廄中,牽出自己的那匹棗紅馬,獨自沿着馬場邊緣小跑。

此處無人,只獵獵的北風不時吹過,時不時卷起滿地枯草。馬蹄踏過時,她仿佛能聽見枯草與斷枝的脆響聲。

天氣雖冷,卻讓人覺得十分惬意。

她索性也不扯缰繩,只讓馬兒自在地小跑,感受這份難得的寧靜與自在。

只是惬意未持續多久,身後便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緊接着便是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你的騎術果然不大好。”

楚寧一轉頭,正見到策馬而來的蕭恪之。

她沖他揚眉一笑,随即夾緊馬腹,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忽然催動馬兒快速奔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