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霜殿偏殿中, 蕭恪之面無表情地坐在壸門榻上閉目養神,上半張臉恰好被一道陰影遮住,讓人看不出情緒, 只有緊抿的唇角邊透出幾分凜然與威壓。

他的手邊擱着一只已熄滅冷卻了的小巧銀香囊, 香囊邊是幾塊指節大小的銀色碳條,正是先前從趙玉娥身上搜出來的。

“大家, 人來了。”劉康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緊接着就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內侍押着形容狼狽的趙玉娥進來。

趙玉娥雙手被縛,發絲淩亂,衣衫也不複先前的精致整潔,微紅的眼眶裏透着不安和憤怒,偏偏口中還被塞了一團粗布, 更沒了平日的美豔。

她被推着朝前趔趄兩步, 因雙手無法動彈,一時不察, 跪倒在榻前。

兩邊的燭火被她的衣裙帶起的風撲扇得閃了又閃, 将屋裏的景象也照得明明滅滅。

她忍不住仰頭看榻上的男人。

他不知何時已睜開了雙眼,正低頭望着她,眼神冰冷無波, 仿佛一座無情的冰山重重壓下。

“你膽子很大, 幾次越界,朕不理會, 卻仍不死心,今日甚至還敢弄出這東西來。”

榻上的東西被丢在她眼前,球形銀香囊登時從中間分成兩半,其中的香灰撒出來,落了一地。

趙玉娥瞪着狼藉的地面, 原本的不安慢慢冷卻,只剩下倔強和困惑。她想開口說話,卻因口中塞着粗布,只能用眼神無聲地與他對視。

她知道事情已經敗露,再無法挽回,索性不做無謂的掙紮。

“怎麽,有話說?”蕭恪之對上她的目光,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只伸手抽出她口中的粗布,“朕給你個機會。”

趙玉娥半點也不露怯,一得自由,便挺直身子,幹脆道:“是,玉娘有話想說。玉娘想問一問陛下,為何別人可以,玉娘卻不可以?是玉娘不夠美,還是不夠溫柔?又或者,陛下嫌棄玉娘喪父寡居?玉娘并不奢求陛下的傾心,只求太極宮中的一席之地,為何陛下就是不允?”

她說的“別人”,自然是上回在馬場上見到的那個不知身份的女人,也正是因為那個女人的出現,才讓她生出今夜的這番心思來。

蕭恪之目中露出一絲驚訝。

他先前便有些看出這個趙二娘的性子,恐怕也是個極有主見、極大膽的女子,今日再看,果然如此,甚至比他想得更直接些。

可不知怎的,他看着眼前這個頗有顏色的女人,腦海卻不受控制的閃現出另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個女人,現在正在他的寝殿裏安睡。

他忽然也想問問自己,為何同樣有心機,同樣對他別有所求,他的态度卻截然不同,對上其中一個,冷靜自持,毫不動搖,而對上另一個,卻早已亂了心神,身不由己。

這大約是他的迷瘴。

他似乎對她的話不再有興趣,慢慢移開目光,淡淡道:“你以為朕是什麽人?但凡是個女人,就該來者不拒嗎?朕喜歡的女人,她就是最低賤的女奴也無礙,朕不喜歡的,就是天上的神女也無用。你聽懂了嗎?”

趙玉娥咬着下唇,眼神有些受傷。

她聽懂了,無關美貌,無關身份,無關性格,他只是對她沒有半點興趣罷了。

這大約是她這二十多年的人生裏聽過最傷害她的自尊的話了。

過去,長安城裏的這些貴族女郎們有不少曾嘲笑過她武将世家的出身,可她從未因此妄自菲薄,她總覺得那只是因為自己站得還不夠高而已,待她有一日能将所有人都踩在腳下時,定不會再有人敢這樣輕視她。

她生的貌美,性情直接大膽,從沒哪個男人會這樣忽視她,今日這一番話,實在令她難堪不已。

“陛下,玉娘是趙家娘子,放眼整個大涼,能和陛下的甘州軍相提并論的,只有玉娘兄長手中的播州軍,我趙家在播州經營多年,于陛下而言,是一大助力,陛下為何要拒絕?”她心有不甘,咬咬牙繼續問出來。

這一回,蕭恪之卻忽然笑了。

他從榻上站起來,雙手背在身後,站在她面前時,顯得身形更加魁梧健碩。

“與甘州軍相提并論?那恐怕只是外人一廂情願的想法吧。”

他在軍中摸爬滾打這些年,甘州軍早已被他訓練成一支所向披靡的隊伍,能擋北戎數倍于己的鐵騎,稱他們為邊地的銅牆鐵壁也不為過。

而播州軍,二十年前興許還能與之媲美,到如今的趙倫手裏,只能借着地勢擋一擋小小南诏罷了。

只不過,這些年裏,朝中鮮少将重心放在軍中,大多人都不知其中的變化。

他的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睥睨氣勢,似乎根本看不上人數衆多的播州軍,令趙玉娥心中一陣悚然。

他的語氣卻越發意味深長:“況且,播州軍在誰手裏,難道不是朕說了算?你趙家若當真這般有用,你又何必這麽急着接近朕?”

這下,趙玉娥徹底僵住了,臉色發白地看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好了,今日就這樣吧。下回若再不知分寸,朕會直接送你去大理寺刑獄,讓你兄長也從播州回來看看你。你聽懂了嗎?”

他并不打算今日就重罰趙玉娥。一來,這女人的伎倆,他着實有些看不上,鬧大了他自己臉上也不好看,這幾日,他已經因為女人的事招來不少議論了,實在不必再給自己惹非議;二來,眼下能接任趙倫的人選還未定下,這時候不宜節外生枝,讓南邊多生事端。

趙玉娥咬着牙緊張地盯着他,卻再不敢像方才那樣大膽地直接發問,只能木着臉點頭,由着他讓人進來,重新押着她離開飛霜殿。

他的話讓她忍不住懷疑,他根本早就知道她兄長在播州的處境,甚至她父親當初與南诏的事,也被摸透了。

這時候,屈辱、受傷都已不再重要,若他真的知道了,那他們趙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長久了。

……

寝殿中,楚寧睡了整整大半個時辰,才在一片昏暗的靜谧中悠悠轉醒。

內室空無一人,只有一盞孤燈在屏風邊的燭臺上搖曳生姿。

她側身從床上起來,擁着錦被揉捏酸軟的胳膊和腰肢,等待思緒慢慢回籠。

她完全沒料到自己竟會在一間完全陌生的,又充滿一個男人的氣息的寝殿裏安睡這麽久。

往日與蕭煜在一起,她總會在事後收拾一番,強撐着回自己的屋中再睡。蕭煜生性多疑,雖然娶了她,卻依然每夜獨眠,不放心與任何人同床而眠。恰好,她在他身邊時,也總十分緊繃,不敢放松,樂得能有機會獨自放松。

若偶爾他留她同睡,她夜裏必也睡得極淺,等第二日他離開,才會重回自己屋裏補眠。

今夜倒有些反常。

她無奈地笑了笑,心道大約是入睡前蕭恪之的那一絲體貼讓她心神恍惚了,畢竟,再沒有別人這樣對待過她。

那身侍女的衣裙已被收走了,床邊疊好的是原本的太子妃的衣裙。她撥了撥腦後的長發,穿上內裏的亵衣,再披上一件稍寬的大袖衫後,便赤足踩在地上。

寝殿底下也通着湯泉管,将地上烘得暖暖的。

她站着愣神片刻,見到外間明亮的燈光,便放輕腳步走去。

外間的長榻上,蕭恪之正在燈下看着書卷,手中還提着一支筆,時不時寫下一串批注,整個人沐在明黃色的燈光下,專注的樣子讓人移不開眼。

她就站在屏風邊無聲地注視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今日是除夕。

她記得年幼的時候,每一個除夕夜,父親到宮中赴宴,不論多晚,都會趕回來陪着她一起守歲。後來,她年紀大了些,也能跟着父親一同參加宮中的除夕宴,可父親依然堅持帶着她趕回家中與親人團聚,帶着她拜祭逝去的母親。

那時,除夕對她而言,是個充滿溫馨和溫情的日子,只要想起,便會覺得歡喜。

可後來在東宮,蕭煜卻并不喜歡這個君臣齊聚,普天同慶的日子。

他不想看到齊太後居高臨下的樣子,也不想看到先帝與嫔妃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更不想看到自己當着他們的面被迫做出謙卑恭順的樣子。每到這一天,他總是在外強裝歡笑與衆人應酬,待回到東宮,就恢複陰郁的一面。

整個東宮也因此不敢有任何歡快、松散的氛圍。

這兩年的除夕,在她的記憶裏一如外頭飄雪的冬夜一般,寒冷而孤寂。

今日倒是不同——說不上感動、溫馨,甚至有幾分驚心動魄,卻足夠獨一無二。

“醒了?”一直沒擡過頭的蕭恪之不知何時已發現了她的存在,一面書寫,一面沉聲問。

“是。”

楚寧應了一聲,在屏風邊躊躇片刻,忽然行到書案前輕輕跪下,低眉垂首,道:“阿寧有話想說,求陛下允準。”

大約是料到她要說的是什麽,蕭恪之捏着筆管的手無聲地緊了緊,卻并沒有停下,只淡淡道:“說吧,今日,朕允了。”

楚寧素衣披發,腰背挺直,低眉垂首,道:“陛下曾問阿寧,為何幾次三番地蓄意接近。阿寧的确別有所求——陛下早已知道了。”

她說着,像醞釀情緒一般,深吸一口氣,又閉了閉眼,才繼續道:“阿寧想求陛下,替阿寧的父親、罪臣楚虔榆洗脫莫須有的罪名,還他一個清白。”

未等他再問,她又将當初如何發現真相,得知蕭煜才是罪魁禍首的事清清楚楚、毫無隐瞞地說出來。

她本以為自己說起這些事時,情緒會難以自持,可此刻真正說出來了,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些痛苦、仇恨、壓抑、委屈、無助的情緒都暫時磨去了鋒利的刺,被一種坦然的态度包裹起來了。

在他面前,她終于不必再矯飾自己,終于能将最隐秘的一面展露出來了。

現在,她只要等着他的回答。

“求陛下應允阿寧所求。”她緩緩行了叩拜大禮,語氣冷靜而真摯,雖是懇求,卻不見卑微與狼狽。

榻上的蕭恪之卻沒說話,只是捏在手中不停書寫的筆管已在不知不覺中停住了,飽蘸的墨汁從筆尖滴落,在紙上暈開一團觸目的墨跡。

“你劍走偏鋒,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父親?”他依舊垂眸盯着書上的字跡,語氣平淡,讓人辨不清情緒。

“是,為了父親,我做什麽都願意。”

她回答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終于引得他擡起頭來,目光複雜地注視她。

“那你自己呢?”

你為自己想過多少,争取過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