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福壽集外,荒山墓地。

守墓人的小屋亮着一盞昏暗的油燈,小屋的火爐上仍舊炖煮着一鍋帶着藥香的雞湯,年邁耳聾的守墓人坐在火爐前面,手中拿着他的酒,專心看護着這鍋滋補的美味。

小屋中除了他,還有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蓋橫放在敞開的棺口上。那個黑衣黑發,臉白得沒有絲毫血色,還一根眉毛全無的司馬卒正坐在棺材裏,一只手臂搭在棺材蓋上。

他從棺材蓋上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對着守墓人道:“老趙,我實在是羨慕你,若是讓我過你這樣的日子,我當真是求之不得。”

那個老趙意識到司馬卒在對他說話,忙将頭伸過去,側着耳朵眯着眼睛大喊道:“什麽?求神拜佛?這裏是死人住的地方,求什麽神拜什麽佛?他們聽不到的!要求不如去求閻王爺!”

司馬卒冷笑一聲,“好了,你這個老鬼,在我面前還要裝聾作啞。這飛龍堂,若說起來,你起的作用比我這個堂主要大得多。現在我得罪了龍神幫的首要人物,看來是窮途末路了。這也沒什麽關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與其在棺材裏等死,不如就此不要出來,長眠地下,豈不清靜?”

老趙咧開嘴笑了,布滿皺紋的臉上好似綻開了一朵花,“司馬堂主太小看自己了。你雖然重病纏身,卻可以在飛龍堂擔任一方堂主,自然有你的理由。龍神令主看重的都是有能力的人,絕不會随意任用,更不會輕易廢止。這一次你的行動也是有情可原,就算是那兩個人再懲罰你,你也還是飛龍堂的堂主。”

司馬卒道:“我自己可以感覺到,若沒有了端木落雪的醫治,我是真的不敢離開棺材了。我這個人一直争來鬥去,過着刀尖舔血的日子,當然是不怕死的,可是我最怕的,卻是曝屍荒野,死了也沒有一口棺材收斂。”

老趙拿起一把扇子,輕輕扇着爐子的火,“你一直觀察着雲霧谷,這一次終于真正進入了雲霧谷一次,雖然沒有得到寶藏,卻認識了端木落雪。雲霧谷一戰,在六大門派面前,你總算也露了一次面,不再以暗中活動的強盜身份,而是大名鼎鼎的龍神幫堂主。從今以後,你的名字在江湖上也不再是秘密了。”

司馬卒冷笑道:“說起六大門派,這些人也不乏武林高手,但是對于我與桑雨遙、楚輕寒和端木落雪的對抗,卻沒有人可以看出真正的局勢。楚輕寒的琴音是無形之氣,所有人都會将她的進攻看成是面對桑雨遙,沒有人可以看出,她的琴音是在控制那個禁族的大祭司,而桑雨遙則是在阻止端木落雪對琴音的幹擾。”

老趙道:“就你所說,這個端木落雪果然不同凡響,就算是桑雨遙和楚輕寒聯手,她都一直可以阻止琴音對大祭司的控制,讓禁族停止行動了很長時間。不過,你在那種情況下突然出手,确實不夠理智。你就算看到他們對端木落雪下殺手,害怕失去你的大夫,也不該明着與龍神幫的人做對。不過,六大門派那起人一定是将你的出手看做是與桑雨遙的聯手,沒有人知道你是在幫助端木落雪,除了那個浣刀山莊的小子。”

司馬卒搖頭道:“浣刀山莊那個傻小子心地還好,只是看不清局勢,若不是他來幫倒忙,我就可以幫助端木落雪全身而退,不會讓她受傷。”

他說着,長籲了一口氣,“好了,現在雲霧谷的寶藏已經初露端倪,老大和十二龍侯肯定還需要我留在巫山守着寶藏的消息。無論如何,龍神幫對于德王的寶藏還是勢在必得的。”

老趙笑着站起來,從木桌上拿起一只碗,從鍋裏盛了一碗雞湯,雙手捧着過去放在司馬卒的棺材蓋上,“所以啊,龍神幫既然需要你守在巫山,就還會找人替你治病。若是我猜得沒錯,他們已經來了。”

門外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這種腳步聲也只有武林高手才可以聽到,因為從腳步的聲音來看,這兩個人都內力非凡,一般人無法察覺到他們的靠近。

腳步聲并未走到門前,而是在還遠的地方停下了。

門開了。

漆黑夜幕中,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門口,清冷的容顏淡然如水,眸子比她身後的夜色還要深沉。

端木落雪。

司馬卒回頭看着她,方才他們聽到的,并非她的腳步聲。那兩個人的腳步聲早已停在遠處,而端木落雪走近,根本就沒有發出聲音。

三個人一起走過來,卻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可以被聽到。司馬卒知道,那兩個停在遠處的人,一定是楚輕寒和桑雨遙。

你死我活的對手,一路同行而來,端木落雪作為一個醫家來見他,自然是為他治病。司馬卒苦笑,看起來龍神幫還是不願意讓他很快就死的。

端木落雪淡泊的目光掃過小屋中簡陋的家具。她與楚輕寒達成了互守秘密的協定,而楚輕寒對她的要求卻是她本來就會不遺餘力去做的事情。也許龍神幫的人會将她對司馬卒的接近當成接近龍神幫內幕的手段,但是他們不會想到,她不放棄為司馬卒診治,當然因為他是飛龍堂的堂主,但是更重要的,他的病正是髓不生血之症。

即使司馬卒與多年前那個她如此牽挂的人沒有半分幹系,他們患的卻是同一種病。面對這種絕症,她別無選擇,只是因為心中那一段無法放下的執念,她會不惜一切代價,竭盡全力。

她回眸看了一眼夜幕中遠處兩個人模糊的身影,估計一下時辰,現在鳳羽、平則和高遠都已經去忙他們應該去忙的事了,便走進小屋,順手關上了門。

雲霧缭繞的巫山,峰巒疊嶂,雪意清透,人在其間,有如臨仙境之感。

柯不逢忍着傷痛,來到小屋臨近的山崖上,遠望朔風凜凜中的蒼茫天際,鎖眉嘆息。

端木落雪再一次不辭而別。她只是說出去替他拿藥膳,可是端着藥膳進來的,卻并不是她。他不知道她的去向,就像每一次一樣,她如冬日落雪,無聲來去,留給他的,只有悵然若失的迷惘。

一件溫暖的棉鬥篷披上他的肩頭,柯不逢回頭看去,對上的卻是高遠那張冷冰冰的臉。他在端木落雪離開的第二天就來到了這裏,與江流水一起照顧他,可是,他也如江流水一樣,對端木落雪的去向和所做的事只字不提。

“謝謝。”柯不逢拉好鬥篷,将帶子在領口下打結。回頭看着高遠時,再次嘆氣。這個高遠和江流水一樣,即使在做着替他披上披風這種很讓人溫暖的事,他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眼神空洞無物,冷得就像一塊冰。

現在,面對着柯不逢道謝,他按劍而立,一言不發。

柯不逢哼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落雪姑娘的下落,反正我的傷也快要好了,我這就下山去找她。”

高遠默不作聲,卻聽不帶情緒的女音從小屋方向傳來,“天下這麽大,你到哪裏去找她?我們早已告訴你了,傷好了就回浣刀山莊去。”

浣刀山莊,柯不逢咬住嘴唇。回想起來,他已經離開家很久了。這一次的江南之行,是他初出江湖之旅,原本只是代替大師兄去一次潇湘居,參加一場很傷感的祭禮,誰知道卷入了江湖間如此激烈的生死之搏。梅山禁族的詛咒應猶在耳,雖然端木落雪竭盡全力救助了浣刀山莊,聽說也死傷了些兄弟,還不知道到底是誰永遠離開了他們。想到這裏,忍不住低頭緊鎖雙眉。他當然想從速回到浣刀山莊見大師兄,見到葉齊,看一看家裏人究竟是什麽處境。可是端木落雪,她究竟去了哪裏呢?現在如此危險的時刻,龍神幫和禁族還不知隐伏在巫山的什麽地方,她身上也同樣帶着傷,獨自一人,會不會有什麽危險呢?

柯不逢擡起頭盯着高遠和江流水,突然提高了聲音,“你們兩個既然是端木山莊的人,那落雪姑娘是你們的莊主,你們不跟随照顧她,卻在這裏照顧我!這樣危險的時候,她一直是一個人,你們難道不擔心她?現在我的傷已經好了,并不需要你們照顧,你們兩個可以馬上動身下山去找她了!”

江流水手裏端着藥,站在小屋門口道:“藥煎好了,進屋來吃藥吧。”

柯不逢挑眉,怎麽?他說的話他們都沒有聽見?難道這兩個人是聾子麽?

“告訴你們,我的傷已經好了,不需要吃藥!”柯不逢瞪起兩只亮如星辰的星目,臉氣得發白。

站在一旁的高遠面無表情道:“那麽重的傷,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好得那般快……”

柯不逢聽了,立即伸手解開領口的帶子,将鬥篷拽下來扔到他身上,恨聲道:“你們不走,那好,我這就下山,找到落雪姑娘,再返回浣刀山莊!”

他說着,便大踏步向小屋走去。後背的傷還沒有徹底好,活動力度猛地加大,便感覺撕裂般的痛,他咬牙忍住,不讓高遠和江流水看出異樣,依舊腳步不停。

剛走到門口,伸手推門,那個日思夜想的淡然語調便在身後響起來,讓他剛剛放在門上的手猛地一頓。

“若要下山,不如我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