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夜裏獨眠, 思來想去數個時辰,終是咬咬牙,在心裏下了決定。
第二日一早, 他起來後已恢複如常, 用過早膳離開太子湯後,便召了徐融一道私下商議。
寝殿裏, 楚寧一人坐在窗邊, 回想着昨夜的情形,一陣出神,直到翠荷捧着才疊好的幹淨衣物進來,才回過神來。
“趙司直呢?讓人去尋他過來。”她站起身,替翠荷将櫥櫃打開, 輕聲道。
翠荷點頭, 放好衣物後,便出去了。
小半個時辰後, 趙彥周從外頭匆匆趕來, 停在廊下,行禮後便問:“殿下此時召見臣,可是出了什麽事?”
楚寧搖頭:“沒什麽大事, 只是想讓你去問問昨夜随太子出門的侍衛, 看傍晚以後,是否出了什麽事。問得随意些, 若問不出來,也不打緊。”
她說着,便将蕭煜的反常簡要說了說。
昨日清早出去,再到傍晚回來時,蕭煜的表現都十分正常, 到夜裏回來,才出現異常,不但沒照計劃前去赴宴,回來後,還說了那些令人疑惑的話,可見,是傍晚出去後遇上了什麽人、什麽事,才如此反常。
趙彥周聽罷,二話不說,直接拱手應道:“臣明白了,這就親自去問。”
他是詹事府司直,管着庶務,安排車馬護衛的小事雖不必他每日親自過問,可偶爾問問情況,也并不奇怪。
不一會兒,他便回來了,直接輕聲回道:“殿下,臣問過了,那幾人都是太子的親随,今日恰好輪休,口風頗嚴,只道太子昨夜在路上遇到了個人,後來便徑直去了徐侍讀的住處,不曾明言到底發生了什麽。”
“去了徐侍讀那兒?”楚寧低聲重複,又想起蕭煜的那幾句話,道,“這事,恐怕與我有關。”
蕭煜要如何委屈她呢?
她已什麽都沒了,除了這一副皮囊,便只有身後的太子妃之位。她的肉|體早已被蕭煜占據了,剩下這個太子妃之位……
難道,他要在這個時候納妾嗎?先前他的那一衆追随者中,就有不少人有意将家中的女兒送進東宮,他為了自己的名聲一直不曾答應,如今情勢有變,他動了這樣的心思,也說得通。
若是如此,她倒不覺得算什麽委屈,只是可憐要被家人當作工具送給蕭煜的女子罷了。
可若是別的,就說不準是好是壞了。
她将心裏的猜想告訴趙彥周,囑咐他暫時不必着急,只留意着蕭煜每日的動向,靜觀其變就好。
……
數日後便至上元。
湯泉宮裏效仿民間辦了場燈會,未邀外邦使臣,只請長安城中的王公貴族,尤以年輕男女居多。
春日漸至,山上最後的積雪也消融殆盡,天氣也一日比一日暖和,雖與除夕只隔了短短十五日,外出卻不必再穿氅衣,只需着稍厚的衣裙便可。
傍晚時分,楚寧侍奉蕭煜用過飯食後,便一同前往按歌臺。
一路上,蕭煜一句話也沒說,靜得出奇,甚至有些反常,楚寧看了他兩眼,心裏惴惴不安,忍不住問:“殿下,今日怎不說話?可是有什麽心事?”
蕭煜正出神,被她這般一問,愣了下,才扯了扯嘴角,搖頭道:“沒什麽,大約是白日處理公務有些累了,這會兒有些走神。”
其實,今日一早,徐融便悄悄給他帶了話,稱已替他與趙二娘定好下,今夜燈會上,會找機會避開衆人耳目,私下見一面。
他自得到消息後,便有些魂不守舍,甚至有些恍惚與惴惴,仿佛全然沒明白為何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一般。
若不出意外,他即将要暫時抛棄身邊的這個妻子。
只是,這話他不能告訴楚寧,只能拿公務做借口搪塞過去。
楚寧自然也不會信他的說辭,聞言只是笑了笑,溫婉道:“殿下總是為公事操勞,也要多注意身子才好。”
蕭煜沒說話,只是側目看着她。
大約因為今日是上元,她雖與平日一般穿了件淺绛的外衫,顯得大方端莊,溫柔秀雅,可外衫裏頭,卻點綴了嬌嫩的杏黃色,令原本平淡的衣裙一下活潑明亮起來,就連發間的簪釵,用的也不是往日的翠玉,而是熠熠生輝的金銀,再加上額間一抹花钿,更顯光華奪目,美麗宛如神女。
他的眼神閃了閃,慢慢移開視線,将聲音壓得極低,道:“阿寧,我會讓你做我的皇後的。”
楚寧心口跳得更厲害了。
她四下看了看,見幾個侍從都還離得遠,這才輕輕舒了口氣:“殿下慎言,今日人多,小心被人聽去。”
蕭煜深深吸一口氣,輕輕點頭,攜着她繼續往人群的方向行去。
內侍省和六局早已趕制了各色精美的宮燈出來,或懸在按歌臺附近的樹梢上、長廊邊,或放置在道路邊、草木間。
成百上千的年輕男女們聚在宮燈邊談笑,不遠處的高臺上,還有教坊司排演的樂舞,将原本寧靜的夜色烘托得熱烈歡快。
不一會兒,蕭恪之與齊太後到了,立在高臺上等衆人行禮後,略說了幾句話後,便讓衆人各自散去,随心玩鬧,不必拘束。
一時間,年輕男女們三五成群,結伴而行,在偌大的按歌臺四處穿行,賞燈嬉戲。
有內侍和宮人捧着許多精美的面具來挂在樹梢上,活潑的郎君與娘子們立刻饒有興致地挑選心儀的面具,摘下來戴上。
四下頓時多了許多戴着面具,辨不出容貌身份的男女來。
大涼素來風氣開放,多了一重遮擋,本就笑得恣意的人們越發不用掩飾,有膽大的,并肩走着走着,甚至悄悄牽起手來了。
楚寧看得饒有興致,蕭煜卻無心欣賞,直等着人來傳信。
不一會兒,他身邊一個心腹越過人群,行到近前,沖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麽,他神色微動,轉身沖楚寧道:“好了,我還有些事未處理完,今日便不陪你看燈了,一會兒,你自己早些回去。”
楚寧自然不會阻攔,更不會多問,只恭順點頭,目送他離開後,讓另外兩個年紀稍小的侍女自己去玩,自己則帶着翠荷繼續賞燈。
少了他,反而輕松了許多。
二人走了一陣,在幾盞燈下看幾個小娘子猜了一會兒燈謎,正要轉向另一邊,卻忽然見到劉康正迎面走來。
幾個正大笑的小娘子頓時噤聲,緊張地看向劉康。
劉康卻徑直走到楚寧面前,當着衆人的面,恭恭敬敬行禮,笑道:“可算尋到太子妃殿下了,前頭的河畔,聖人正喚殿下過去呢。”
楚寧驚了一跳,幾乎下意識就抓緊了翠荷的衣袖,當着旁人的面,她不敢露出異樣,只能盡力穩住心神,略笑了笑,問:“勞煩大監親自來尋,只是不知聖人召喚,所為何事?”
旁邊的人們此時也被吸引了目光,聞言紛紛停住腳步,等着劉康的回答。畢竟,皇帝與太子那樣的關系,卻忽然召喚太子妃一人,着實有些匪夷所思。
劉康不慌不忙,笑道:“前頭魯國夫人正帶着衛小娘子同聖人說話呢,衛小娘子手巧,親自做了兩盞燈,一盞送給聖人,另一盞,則要送給殿下,聖人這才讓老奴來請殿下一同過去,幫衛小娘子放燈呢。”
原來是為了魯國公家的小娘子。
衆人恍然大悟,魯國夫人與太子妃一向交好,聖人又對魯國公一家頗為重視,如此倒不足為奇。
楚寧聽罷,也悄悄松了口氣,迎着衆人的目光跟随劉康往河畔走去。
那一處,果然已聚集了不少人。
小小的果兒站在許夫人身邊,緊緊牽着她的手,正仰頭同蕭恪之說話,看樣子,似在努力克服心底的羞怯。
一聽人喚“殿下”,她立刻轉開視線,放開緊緊揪着母親的手,快步朝楚寧走來,笑眯眯地小聲道:“殿下總算來啦!”
楚寧捏捏她紅彤彤的臉蛋,只覺得她已比剛來長安的時候圓潤了不少,心下有些欣慰,道:“果兒給我做了花燈呢,我自然要來的。”
她說着,沖不遠處的蕭恪之行禮,回應她的,是若有似無的一抹微笑。
旁邊有兩個年長的婦人笑道:“想不到衛小娘子年紀小,雖不愛說話,手卻巧得很,将來出嫁,定能将嫁衣做得漂漂亮亮的。”
果兒的臉又紅了紅,身子下意識朝楚寧身邊靠了靠。
楚寧悄悄伸出手,鼓勵一般撫她的後背。
她捏了捏裙角,沒有因為羞澀而避開,而是低着頭小聲道:“多謝兩位夫人誇贊。”
短短的一句話,她能主動說出來,已是比幾個月前剛來時好了許多。
許夫人驚喜不已,拍拍女兒的腦袋低聲贊了句“好孩子”。
果兒的眼睛亮晶晶的,露出個乖巧又喜悅的笑容,拉着楚寧到一旁看她做好的燈。
送給楚寧的那一盞是蓮花燈,底下一片翠綠的底座,配上幾瓣淺粉的花瓣,模樣雖比不上其他宮燈那般精致,卻能看得出做得很用心,幾個連接處的漿糊、繩結都格外加固了幾層。
另一盞,則似魚又似龍,長而闊,有幾分氣派,俨然是送與蕭恪之的。上頭金黃的鱗片皆是由人一片一片親手貼上去的,密密麻麻,顯然要好幾日才能貼完。
兩人看了一會兒,等在一邊沒說話的蕭恪之才慢慢走過來,沉聲道:“侄媳已來了,那便放燈吧。”
他說着,接過一旁內侍遞來的火折子,将一支蠟燭點燃,再将火苗遞到燈裏的蠟燭上引燃。
楚寧見他親自動手,也正要轉身去重取一支紅燭,他卻已默不作聲地将手裏那支遞來了。
她伸手去接,一點瑩瑩燈火亮在二人之間,映出一層淡淡的溫柔光暈,令氣氛都變得暧昧起來。
她忍不住悄悄擡頭,正對上他盛着兩點燭光的眼眸和若有似無的微笑。
臉一下燒起來,她像被燙到了似的飛快地低下頭,捧着紅燭轉過身去,背對着他彎腰點燃自己的蓮燈。
可一看到蓮燈,她便不禁想起那夜水汽氤氲的湯泉池裏,他強勢有力的臂膀和灼熱滾燙的溫度,臉更紅了。
旁人看不出二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暧昧,只覺叔父與侄媳站在一起莫名有些怪異的同時,似乎還有些和諧,一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個時候,太子也不知去哪兒了,竟沒和太子妃在一處。可聖人沒問,旁人自然也不敢多嘴,只能在心中納罕。
好在,衆人都有分寸,一面看着,一面笑着說起應景的吉祥話,将氣氛襯得極自然。
倒是站得最近的果兒,不聲不響地看着兩人,視線左右移動,好像想看出些什麽似的。
許夫人忙過來拉着她後退:“你呀,方才已放過燈了,可不能再去了,得離河邊遠些,小心跌進去!”
果兒點頭跟着母親退後,目光卻忍不住又在那二人之間轉了一圈。
除了兩個內侍,河邊再沒別人。
楚寧捧着手裏的燈,跟在蕭恪之身邊半步的地方,亦步亦趨随他朝河邊走去。
流動的水邊,二人背對着衆人,并肩彎腰,将手中的燈放入水波中。
緩慢前行的水波帶着兩盞燈漸行漸遠,他的那一盞在前,尾端時不時觸一觸跟在後頭的她那盞的蓮葉底座,好似一副魚戲蓮葉圖一般。
漂蕩之間,兩盞燈慢慢彙入下游越來越多的花燈中間,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身後的衆人笑着歡呼,她卻聽見他在耳邊輕聲說話。
“一會兒,朕親自帶你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