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常也,你醉了。”……
師無涯看着他灌下五碗酒, 王恒眉眼泛着不正常的紅,那是被嗆的,被悶的。
王恒幾度作嘔, 卻又立即捂緊口鼻, 好一陣他才緩過勁來, 他雙眸混沌,說話斷斷續續。
“師無涯,你不要食言, 你與清秋的十二年,到底是如何過來的。”王恒跌坐在椅上, 強撐着身子, 目光銳利地盯着他。
師無涯只喝了一碗酒,此刻正惆悵地盯着他,王恒的目光混沌有力, 而師無涯卻清明低落。
師無涯從未想過王恒能喝下十二碗酒,他也從沒想過把他和清秋的十二年告訴給外人, 可王恒堅持喝下十二碗酒。
“我不想告訴你。”師無涯直言不諱,聲音涼薄不羁。
聞言,王恒登時拍案起身, 指着師無涯, 氣道:“你騙我,師無涯枉你是個将軍,竟如此不守諾言, 非君子行徑。”
師無涯不疾不徐地起身,輕拍袖口,撣開衣裳灰塵,“我沒想騙你, 你喝了十二碗酒本該告訴你的,可是十二年的一晚上說不完。”
“你喝了十二碗酒,我賠你兩壇,我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師無涯舉壇往喉嚨裏灌,王恒訝然,武将在軍中飲酒是常事,可一壇一壇地灌他卻是頭一次見,師無涯一刻不歇,将兩壇酒飲盡。
酒勁上來,王恒忽覺腦海混沌,白花花的一片,輕紗幕簾在不斷地搖晃旋轉,窗外的半彎明月也落進水裏。
師無涯放慢飲酒的速度,餘光瞥向王恒,見他雙眸彌散,便知是酒勁上來了。
待到兩壇飲盡,師無涯眼神仍舊清明,他坐至王恒身邊,嫌棄地推了推。
“你喝多了,就當你不想問了。”師無涯狡黠一笑,雙手扶起他,問道:“你與清秋是如何相識的,她為何要與你定親?你當真喜歡你?你為何要娶她?”
王恒只覺天旋地轉,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語呢喃,問他為什麽喜歡清秋,問他清秋為何要與他定親……
好多的問題交織在他的腦海中,像是打翻規整的香料,香氣纏繞,他分不清是何種味道占了上風,亦不知道先回答那一個問題。
師無涯一個勁地追問,将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王恒手中乏力,全靠師無涯撐着,他迷蒙地看着師無涯,朦胧之間他好像看見清秋在對他笑,問他為何喜歡她。
王恒回味着這個問題,唇瓣輕彎,雙眸盛滿柔情,他輕笑道:“我對你一見鐘情,付家的謝師宴我初見你,春日勝景無數,繁花不盡,你站在春色當中勝春色三分。”
他對清秋的感情就是如此清晰明了,世上最難說通的情字,仿佛在那一眼裏,他就看到了情字的百般注解。
師無涯聽他語調松快,盡是溫柔之意,他不知不覺地捏緊了王恒的肩膀,恨不能掐斷他的肩頸,剜出他的骨血。
饒是如此想,他卻不能這樣做,師無涯稍稍松了力度。
“那她呢,她喜歡你嗎?你們怎麽認識的?”師無涯深吐口氣,目光陰狠,像是在面對戰場上的賊首。
王恒頓了頓,似是陷入沉思,不過片刻,王恒眸中笑意盡斂,轉而蒙上一層霧霭。
“清秋,你并沒有那麽喜歡我對不對。”王恒倏然擡手,抓着師無涯的雙肩,笑得格外苦澀。
師無涯不言語,他等着王恒再說些別的話出來。
他還未等到王恒的下半句,師無涯便見他眼淚撲簌,竟顯失意。
見王恒悵然,師無涯心頭陡然暢快,只仍由他哭訴,“清秋,你對我究竟有幾分的真心?為何要在定親前回杭州,為什麽——”
他的後半句話還未落地,雅間忽地敞開,恰此時,秋風鑽入雅間,攪散濃重的酒氣。
師無涯猝然擡眸,望向屏風後緩緩而來的身影,她如落葉般輕薄,瘦得令人心疼,那熟悉的身影逐漸靠近。
清秋撩開幕簾,酒氣裹着涼風竄進鼻腔,王恒按着師無涯的肩,師無涯則坐在一旁冷臉看她。
“師無涯,你和常也有話說也不必叫他和這麽多的酒,常也酒量不佳,你傷着他了如何辦?”清秋氣得柳眉倒豎,目光瞪向師無涯。
師無涯怔在原地,正欲開口解釋,卻聽王恒倏然出聲,“清秋,我想與你成婚,做世上一對壁人,舉案齊眉,白首不離——”
清秋微怔,他從不曾聽王恒說如此肉麻的話,在她眼中,王恒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觀墨,帶郎君回宅子,讓雲露去煮醒酒湯。”清秋忙吩咐道。
觀墨見自家公子醉得不省人事,一時驚詫,忙聽清秋的話,扶起王恒回宅中。
待觀墨走後,清秋眸光一凜,冷然望向師無涯,“常也有什麽話是需要喝醉了說,師無涯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麽?”
師無涯眼尾泛紅,面上薄薄一層紅暈,他眸光清亮,可又帶了醉意,顯得格外朦胧,與西湖水中的那輪彎月一樣。
清秋道:“常也是我的未婚夫,請師将軍離他遠些,從前的那些事,常也若要過問,我自會告訴他,師将軍想說的,會說的,我都知道。”
語罷,清秋看向窗外的明月,輕嘆一聲,“日後我盼着師将軍得遇良人,切莫再記着姐姐,又或是将我看作姐姐,天色已晚,我先回了。”
師無涯眸光輕顫,沉聲道:“不是這樣的,很多事都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的呢?”清秋問道。
師無涯正欲開口,清秋卻将他的話打散,“是怎樣又重要嗎?過去的事已成長江東水,再回不來,解釋也不過是告訴我那長江水流經何處,毫無意義,沒有意義的話師将軍就別說了吧。”
清秋不欲再聽師無涯說話,轉身離開,師無涯胸口生疼,那抹背影離她越來越遠,好似再也不會回來。
他從前怎麽就沒想過要将她留在身邊呢。師無涯垂下眼睫,盯着地上的酒壇,王恒的話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從王恒所說,能叫師無涯确認一件事,清秋沒有那麽喜歡他,又或是清秋是因韋氏才想嫁給他。
種種猜測徘徊在他的腦海中,沒人能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猜測。師無涯坐在桌前将餘下的酒盡數飲下。
——
清秋一路趕回付宅,雲露尚未煮好醒酒湯,雲露見清秋來,忙道:“姑娘,王郎君回來得太過突然,我一聽見觀墨說便煮了。”
“我知道,我來吧。”清秋淡聲說着,随後獨自一人守在竈房。
觀墨已将王恒身上染了酒漬的衣裳褪下,換了身雪白長袍。清秋煮好醒酒湯,觀墨恰好出門要去催雲露,見清秋來,觀墨要接過她的手中的醒酒湯。
清秋抿唇,微笑道:“這兒有我,我來照顧他,你去歇着吧。”
觀墨颔首應下,他得了閑便回了房。
明月高照,房內燃着安神香,再聞不到一絲酒氣,清秋放涼醒酒湯,她坐在桌前怔怔地盯着王恒。
她與王恒相識已有兩年,不論是在汴京還是在青山寺,王恒端方有禮,是人人誇贊的世家公子,從未有過任何狂傲之舉。
而在飛雲樓裏,她好像看見了另一個王恒,那個他不是世家公子,只是一個借酒消愁的常人。
王恒喜歡她,清秋早已知曉,可卻從未有過那樣坦誠的言語。
不知為何,清秋憶起那日在茶樓,王恒俯身想要親她。
清秋思緒游蕩之際,王恒卻嘶的一聲,眉頭緊蹙,清秋手背試了瓷碗的溫度,醒酒湯涼了下來,清秋坐至床邊,先将他扶起來。
他身上仍有些許酒氣,但已經淡了許多,清秋墊好錦枕,坐在床邊攪開醒酒湯。
“常也,醒酒湯喝一些,否則要頭疼的,明日就要回汴京了,你喝這麽多作甚?”清秋一勺一勺地喂他。
王恒抿下醒酒湯,思緒逐漸回籠,纖長地眼睫輕輕顫動,擡眸看着眼前心上人,他不确定這是不是真的。
“清秋?”王恒聲音輕柔,像是得到世上珍寶小心翼翼地開口,他擡手嘗試觸摸,指尖觸碰到清秋的臉頰。
清秋微怔,冰涼的指尖戳着她的腮,王恒似有懷疑,複又用力戳了戳。
“是真的耶。”王恒自顧自地歡喜,“清秋你喜歡我嗎?你從來沒說過喜歡我,你說你願意嫁給我,那你喜歡我嗎?”
王恒抛出數個問題,清秋仍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開口,柔聲道:“常也,你醉了。”
“醉了嗎?可是清秋你就在我的眼前,我應當沒醉。”王恒的目光落在她端着瓷碗的手上,“我沒醉,清秋。”
“常也,那你告訴我,師無涯和你說了什麽?你為何要喝這麽多酒?”清秋半信半疑,王恒的話時而清醒,時而含糊,她不确定王恒是否清醒。
王恒顫顫擡眸,目光溫柔缱绻,像是一池春水,他唇瓣輕抿,認真地注視着清秋的眼睛。
四目相對,清秋直視他的雙眸。
房內燭火翩然,門未關,風吹進房內,沁得人後背一涼。
王恒傾身靠近她,這回他沒有擡手,只是一點點地接近,鼻尖嗅到的合香越來越近,輕淺的梅子香,青澀的酸意。
他的視線逐漸落在清秋的唇上,須臾,王恒将要抵到她的唇,清秋眸光微顫,輕輕偏過頭,而王恒的吻并未落下。
清秋放下手中瓷碗,安撫着王恒,他最終只是靠在清秋的肩上,猶豫半晌,清秋輕撫他的背,不着一言。
不知是不是錯覺,清秋覺得左肩有溫熱的濕意,只一瞬便消失了。
燭火飄搖,溫和澄黃的燭光映着王恒側臉,一滴瑩潤的眼淚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