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十二碗酒
王恒在屋內已聽見師無涯的聲音, 乍一見師無涯懷中抱着貍奴,悠閑自得地坐在石桌下,王恒神思一恍, 面上仍溫雅含笑。
清秋順着師無涯的視線望去, 只見王恒徐徐而來, 最終停在她身邊。
“清秋,東西都已收拾好了。”王恒眸光溫和,目光傾注在她身上, 清秋含笑颔首。
“那便好,有你在總安心些。”清秋眉眼俱彎, 心中生出幾分歡喜, 複又看向師無涯,“師将軍你也瞧見了,今日實在不得閑。”
清秋朝元智道:“把瞳瞳抱回貓籠裏, 常也沾不得貍奴,我去換身衣裳。”
付高越附和道:“師無涯, 明日我們便回汴京,待回了汴京再與你細說。”
話落,付高越拽起師無涯往外走, 悄聲罵道:“合着你送我回家就是為了這一遭?”
王恒攔下清秋, 挽住她的手,溫聲道:“不妨事,如今我也不大怕了, 總要試着碰一碰。”
清秋垂眸看王恒的手,見他手背白潔,并無紅痕,心下松了口氣。
“何須如此呢, 你總要顧惜着自己的身體,別胡來。”清秋憂道,往屋內去換了件衣裳。
王恒攔不住清秋,見她進屋關門,心中湧上陣陣失落,清秋分明是為他着想,他卻從心底感到一陣失落。
院中氣氛緊張,元智坐到青梅樹下,遠遠地看着他們三人。
付高越攀上師無涯,試圖攆他離開,好不容易見師無涯有所松動,正準備離開,王恒卻上前一步,喊住師無涯。
“師郎君,我有些話想單獨同你說,二哥可否行個方便?”王恒目光陡然淩厲,眼中溫和的神情悉數消失。
他的聲音正好只夠他們三人聽見,付高越聞聲回頭,朝王恒使眼色。
王恒毫不退讓,付高越無法,搖頭嘆氣,道:“你二人有話說,那我便不打擾了。”
師無涯劍眉輕蹙,唇畔微微勾起,好似在笑,“王郎君有話同我說?”
王恒不語,師無涯眉尾一挑,拱手做請,“請。”
晚風乍起,吹散漫天白雲,暮光映在二人身上,分明是兩位如玉般的郎君,可此刻卻像是有萬千敵軍來犯,氣勢洶洶,攪亂平和的氣氛。
付高越走至元智身邊,一把抱過瞳瞳,目光還停留在師無涯和王恒離開的背影。
他本想送走師無涯,再單獨同王恒解釋清秋和師無涯的過往,誰知王恒竟要單獨同師無涯談。
付高越愁眉不展,一面是十二年長大的兄弟,一面是妹妹的未婚夫,兩頭都難平衡,這其中師無涯還是清秋曾喜歡過的人。
元智湊到付高越身前,問:“付郎君愁什麽?”
付高越一手推開元智,一手摸着瞳瞳,道:“你懂什麽,你這麽小,不會懂的,一邊玩去。”
語罷,付高越将瞳瞳抱給元智,正欲起身回房,卻見清秋推門而出,她已換上碧青色折枝羅褙子,長辮斜梳,簪幾支珠釵,靈秀清麗。
清秋不見人王恒,疑道:“二哥哥,常也呢?”
付高越只如實說,清秋一時犯難,她不清楚王恒會問師無涯什麽,但她大抵能猜到師無涯會說些什麽。
無非是要說她從前如何如何的喜歡他,又做了些什麽,師無涯慣會拆她的臺,清秋習以為常,只是王恒會如何想呢,清秋心中沒底。
前幾日她與王恒游西湖時,王恒溫聲問她:“倘若師郎君回頭,清秋你會回頭嗎?”
當日她站在西湖邊,只覺西湖水太過清澈,仿佛能見到它的底,就像王恒問出的話,其中的意味何其明顯。
王恒曾經分明與她說過不在意師無涯的存在,可到頭來,還是會問出那樣的問題。
即使如此,清秋仍堅定地回他:“我不會。”
清秋失神地想着,付高越見她發愣,正欲開口,卻見院外綠柳正候着他,付高越思索再三,皺眉道:“清秋,王恒自有打算不必憂心,師無涯再不濟也不會說出些什麽荒唐的話。”
清秋回神,淡然道:“我沒擔心什麽,二哥哥去忙吧。”
聞言,付高越眼含笑意地去迎綠柳,清秋綠柳滿面春風,臉頰緋紅,眉梢添了些許風韻,忽覺不安。
綠柳打小跟着她,她們一同長大,付高越時常照拂綠柳,與她玩笑,可從未有過逾越之舉。
如今乍一見綠柳羞怯的模樣,清秋心有不安。
元智見人都散了,便要帶瞳瞳去尋雲露,清秋颔首讓他去。
——
月初西邊,盛民巷小溪邊,茶樓食肆挂起大紅燈籠,小販吆喝起來,街頭鬧巷,二人并肩同行,看似如知交好友,實則讓過路人不寒而栗。
師無涯目光游離在街旁小攤,盯着恍然而過的花燈、釵環、面具,王恒久不開口,師無涯也不問。
良久,二人行至西湖邊的茶樓旁,王恒倏然停步,淡聲道:“師三郎,在下想請你喝盞茶。”
師無涯收回視線,打量着王恒,語調散漫,不以為意地道:“茶有什麽好喝的,王郎君不如讓我請你吃杯酒?”
師無涯望向不遠處的飛雲樓,見他躊躇,師無涯眼底劃過一絲輕慢。
“王郎君連杯酒都不敢同我吃,還想與我說些什麽?”師無涯眉眼之間盡是輕蔑之意,目光并不淩厲,反倒從容淡漠。
王恒眸光一沉,自是不肯落後,道:“有何不可。”
二人先後踏入飛雲樓,樓內笙歌四起,熱鬧非凡,宋嫂引師無涯和王恒上二樓雅間,聽聞二人要十壇酒,宋嫂歡喜着送了一道名菜,西湖醋魚。
師無涯見那道醬色草魚,眸光忽閃,似笑非笑地道:“王郎君,這是杭州名菜,可要試試?”
白磁盤中擺着一尾清蒸白魚,淋有棕紅醬汁,看着毫無食欲。
王恒眸光一掃,漠然不語。
師無涯挑眉,道:“王郎君連杭州名菜都不願嘗嘗?清秋可是最愛這道菜,不試試?”
提及清秋,王恒目光松動,夾了一小塊魚肉,還未入口,就覺其腥酸異常,仿佛那魚的一生就在眼前閃過。
師無涯見他踟蹰不下口的模樣,頓覺暢快,這比他在渭州以少勝多更為高興。
王恒輕抿一口,心口直犯惡心,連帶着肺腑都像是沾了腥臭味,恨不能即刻嘔出來,王恒墨眉緊蹙,下意識去拿就近的酒壇。
師無涯摁着酒壇,笑道:“王郎君,你還未咽下去,清秋幼時最愛吃這西湖醋魚,你可曉得?”
王恒擡眸看他,把手抽回,喉結滾動,生生咽下魚肉。
“師三郎,我不曉得,但這些用不着你來說。”王恒口齒生津,連連下咽,唇齒被魚肉得激麻木。
師無涯拎過酒壇,倒上一碗,複又給王恒倒滿。
王恒盯着滿當當的瓷碗,酒香四溢,但他京中所飲的酒不過一小杯,從未像現在這般斟滿一碗,在王恒失神的片刻裏,師無涯痛快飲下一碗。
雅間撲滿酒氣,菱花窗外灑進點點月光,師無涯生得風流,飲酒之态格外肆意,王恒不屑于他武夫行徑,緊蹙着眉。
半晌,師無涯又倒上一碗酒,挑釁笑道:“王恒,我和清秋十二年的情誼,你喝十二碗酒,我把她從前的一切都告訴你。”
王恒倏然擡眸,纖長的眼睫輕快地撲閃,向來溫和文雅的人,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眸竟生出許多怨怼。
師無涯和清秋無法消弭的十二年,是他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倘若他能知曉清秋的一切,那麽他和清秋是否就不會再有隔閡。
思及此,王恒猛然起身,沉聲道:“當真?”
師無涯知道像王恒這樣的貴公子,頂多喝上幾杯,要他喝十二碗酒,定會醉得不省人事,到那時他便可以從他口中得知關于他不在的兩年裏發生了什麽。
清秋為何會和他定親,又為何會對他言笑宴宴。
“當真。”師無涯拎起一壇酒,酒壇尚未開封,師無涯挑眉推給他,“王恒,待你喝完十二碗酒,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別的,一個問題一碗酒,你想知道的,想問的,知無不言。”
“可若你未能喝下,我便有話問你,你敢喝嗎?”
秋風透過菱花窗灌進雅間,涼薄的風吹動衣袍幕簾,幽幽暖香被酒氣沖開。
師無涯只手撐着下颚,看着王恒一碗又一碗的往下灌,酒液順着他的脖頸留下,他膚白似玉,幾碗酒下肚,已悶得臉色通紅。
王恒動作極快,他不敢停,若是停下便會吐出來,喝到第七碗時,王恒已覺那酒液如同白水,他的胃裏全是酒水,一股惡心脹痛感直沖鼻腔。
他想吐,吐出胃裏所有的酒液。
師無涯由最初閑散的姿态變得緊張,見他要吐,忙補上一句:“吐了就不做數了,王恒你想知道酒全喝下去。”
王恒眼尾泛紅,眼中生出紅血絲,意識恍惚,一陣天旋地轉,他晃了晃頭,看清師無涯的神情,師無涯在嘲諷挑釁他。
王恒緊緊捂着口鼻,身上的墨香被沖淡,全是酒腥氣。
這片刻,王恒有些恍惚,他在做什麽,曾經他引以為傲,被人稱贊的君子之風不見了,只剩下争強好勝,善妒下劣。
師無涯挑眉道:“喝不了就不必勉強。”
王恒緩緩擡眸,深吸口氣,複又倒出一碗酒,一聲不響地往喉嚨裏灌。
師無涯眉頭緊蹙,生出幾分慌亂,汴京的世家貴族并不嗜酒,酒樓裏的酒雖是清酒,可十二碗下去足足有一壇半。
王恒忍着腹痛,雙眸緊閉,舉起碗悶下去,酒液灑在他的衣裳上,透出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