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落雪緩步走進房間,邁着從容的腳步,絲毫也沒有身中軟骨煙的疲态。不僅如此,那兩個蒙面殺手,還在非常恭敬地向她行禮,口稱“主人”。
燭回冰冷的臉頰在絲絲抽搐,一些不願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真相湧入心頭。
端木落雪,果然還是當年的明珠。
即使早已改名換姓,即使時隔多年,即使看起來她好似忘記了她的身世,忘記了她的父母親。她依舊是明珠,而且看起來,她早已知道了過去的一切。
這些殺手是她的手下,襲擊玉柳門也好,在雲霧谷用軟骨煙使他們就範也罷,都是她的設計。他們就這樣一步步走進了她布置的陷阱,成為了她的階下囚。
她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徒弟,在江湖上做着懸壺濟世的好事。她也是端木山莊的莊主,制毒用毒肯定也得到了千金公子端木華裳的真傳。同時,她還是嚴随的門客方子山的女兒明珠,燭回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僅僅是燭回,就連空山雨,都與她有着滅門之仇。
無論空山雨多麽心疼這個孩子,無論她多麽關注多麽照顧她,無論她的父母生前多麽罪惡滔天,殺父弑母之仇,也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燭回呆呆盯着她,身上沒有力氣,只能坐在地上勉強穩住身子。看着她那麽從容地走進來,身上的白衣一塵不染,好似她根本就沒有經歷深夜趕路,路遇襲擊,身中毒煙這些事情。
那兩個蒙面人已經摘掉了蒙面的黑紗,那女子生得不僅美貌,而且風情萬種,一臉笑意嫣然。而那個男子生得雄壯威武,黑黑的臉膛,目光帶着輕蔑的笑意。
端木落雪邁步走到主位,輕輕一抖白袍,端坐在上,卻并未正眼看燭回一眼。
“鳳羽,這次你辛苦了。”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淡漠,雖然說着慰問的話,卻毫無溫情。
那個叫做鳳羽的女子立即走上前幾步,妩媚微笑,“主人,你也知道人家辛苦啊。這些日子我們打了好幾場硬仗,我還飛速跑了一趟潇湘居,你看,人家還被浣刀山莊那個小子傷到了,你難道就不知道犒勞一下我們?給我們帶些好酒?”
她眼如秋水,斜了那邊的黑衣男子一眼,“平則,你這個傻子,我們四個中,你是最愛喝酒的,趁此機會還不趕快要酒喝,更待何時?”
平則撇了撇嘴,“你又何必急在一時?今日是主人的大日子,完了這一宗大事,自然少不了我們的酒喝,是麽?”
端木落雪聽着他們說笑,卻好似并未聽到,四下看看道:“江流水和高遠呢?今日有貴客到此,讓他們都來見見。”
“是,主人。”平則抱拳行禮,躬身退下。
端木落雪的目光跟着平則的身影出了房門,消失在暮色之中,便緩緩轉回來,緩緩移到了燭回臉上。
燭回發青的面孔仍舊毫無表情,就如同冰塊一般。
“當年在蘇州的那個客棧,你和他們一樣,也是穿着一身黑衣,黑紗蒙面……”端木落雪的聲音幽幽的,飄渺在半空中,“我一切都記得,我記得當時,你的劍法真的是絕妙,我爹和我娘在你手下都沒有走上幾招,就被你一劍斃命。”
燭回冷冷的目光繼續盯着她,“不錯。”
端木落雪道:“既然你都記得,就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個帳也要算一算麽?”
燭回道:“我所做的事,都光明磊落,死在我劍下的人,都是惡貫滿盈的奸佞之徒。”
端木落雪盯着他道:“為何沒有斬草除根?為何沒有殺我?”
燭回的目光變得深遠,“宗主要我留下你,你只是一個孩子……”
端木落雪頓了頓,輕輕抿唇,“那麽,就等着接受這婦人之仁的後果吧。”
燭回的嘴角勾了勾,算是笑了一下,“阿雪,你一直是宗主心疼的孩子,她一直很關心你。可是,你果然是方子山的女兒,而且是跟着端木華裳長大的孩子。”
端木落雪眯起了眼睛,“我當然知道,你只是空山雨的手下,你的所做所為,都是她的決定。可惜,她死得太早了……”
她擡起頭,目光有些迷蒙地投向門外的夜空,“漂亮姐姐,為何死得那樣早,為何不等明珠長大,與你面對面……”
燭回沉默看着她,這個白得如同落雪的形象,一時間顯得那樣不真實。
這時,另外兩個身穿黑衣的身影從黑夜中走出來,邁着穩定的步子走進前廳,平則跟在他們身後。
這兩個人也是一男一女,女子長得很清秀,面色淡白,未染鉛華,與鳳羽比起來,雖不及其嬌豔,卻更加清麗可人。男子身材高挑,面容冷峻,眸光空洞,顯得與所有的一切格格不入。
這兩個人進屋只側目掃了坐在地上的燭回一眼,便向端木落雪躬身抱拳道:“主人,屬下江流水、高遠有禮。”
端木落雪淡然點頭,卻并未看他們,目光依舊落在門外黑漆漆的暮色中。
“好,都到齊了,來見一見潇湘居宗主吧。也讓他認識一下你們。”她的聲音無喜無悲,“這是我的四位朋友,一直居住在巫山雲霧谷之中。他們從來沒有出現在江湖上過,但都是很不一般的人。鳳羽、平則、江流水和高遠。”
燭回冷笑了一聲,“你們究竟是什麽人?是端木山莊的人,還是龍神幫?”
鳳羽突然笑起來,好似聽到了什麽特別好笑的事情,笑得花枝亂顫,“你以為這個江湖上除了你們潇湘居,就是端木山莊,或者龍神幫麽?你竟以為我們是龍神幫的人?那天我受命暗中監視玉柳門的行蹤,卻正好趕上龍神幫的人襲擊玉柳門,那一次是我與他們第一次面對面呢。”
平則用帶着笑意的眼光看了看鳳羽,又回頭看着燭回,“你們這些江湖門派,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龍神幫的存在,好像是太晚了吧。龍神幫開始出沒于江湖,應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過就是你們這些人妄自尊大,從來沒有注意罷了。”
江流水和高遠安靜站在一邊,無所謂地看着鳳羽和平則在端木落雪面前談笑風生,一言不發,也并無什麽反應。
燭回低下頭去。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看起來端木落雪手下的四個殺手,是她暗中培養在這個隐秘山谷中的。這個組織不為世人所知,就如同端木山莊明裏做着懸壺濟世的好事,暗中卻仍舊在研制劇毒一樣,也是不為人知的。
而今日他落在他們手裏,只能有一個下場。
端木落雪要給她的父母報仇,所以,他只能死。
鳳羽在巫山出手襲擊柳成蔭只是因為玉柳門遇到了龍神幫的襲擊,她想要引起柳成蔭的注意。而真正的目的,則是跟着玉柳門去往潇湘居,設計将燭回誘來此地。于是,這四個人襲擊玉柳門藏身的木屋,卻放那兩個門人去潇湘居報信。端木落雪知道,燭回與柳成蔭以前是空山雨的心腹股肱,柳成蔭有難,燭回是不會坐視不理的。這樣一來,當年潇湘居的使者便全部落入了她的手中。
而刺殺葉齊這件事,燭回苦笑,柳成蔭和柯不逢都提出過這件事的可疑,其實原因很簡單。
靖超塵與柳成蔭同行,在靖超塵面前,端木落雪又如何施展她的毒煙,如何施展端木山莊的劇毒?刺傷葉齊或者柯不逢,用喂過蛇毒的兵器,目的自然是讓靖超塵留在潇湘居。
或者,也是因為靖超塵畢竟是她的大師兄,她念及同門之情,并不忍心對他下手吧。
燭回沉默着,鳳羽和平則也收起了笑容,回身退步到江流水和高遠身畔,四個人并肩站立。雖然已經卸下蒙面的黑紗,這四個人站在一起,依舊是黑暗中濃霧內走出來的詭異姿态。
“看起來,你已經想明白了,是麽?”端木落雪低聲道。
燭回道:“我知道,你抓住我們,就是要報仇。”
端木落雪道:“空山雨并非針對我,她從不曾對我不好,而且很照顧我,這些我都知道。但是,她殺了我的父母,讓我家破人亡,這也是事實。”
燭回道:“不錯,你也知道,你的父母生前在嚴随門下狐假虎威,做盡了壞事,被世人所唾棄。”
端木落雪道:“可是,他們是我的父母。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對我很好。空山雨也曾親口告訴我,小孩子不受管束,是容易遇到危險的。所以他們管束我,是為了我好。”
她終于收回目光,将視線凝注在燭回身上。
“燭回,你站起來。”
燭回努力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可是他身上軟骨煙的藥性未曾完全解除,掙紮許久,還是摔倒在地上。
平則側頭對高遠使了個顏色,高遠空洞的眸光閃了閃,兩個人上前一邊一個拉住燭回的手臂,将他猛地拽起來。
端木落雪站起身,向他緩步走來。
“空山雨在江湖布置她的勢力,你殺了嚴随,都是為了報仇。我的父母,是好人還是壞人,都無所謂,但是他們死在你們手裏,我也是應該報仇的,是麽?空山雨不等着我,早早先走了,那麽,我也只好找你了。”
她走到燭回面前,擡起頭看着他。
燭回一言不發,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無用的。端木落雪說的話都是實情,她并沒有誤解,她知道的一切也都是原本的樣子。
“這個世上當然沒有絕對的公平,可是,也不能太過不公平。有付出,就有回報,所以做過的事情,就應該去負責。燭回,以後潇湘居的人要報仇,讓他們來找我好了,我也等着為我做過的事負責。”
話音剛落,只聽“嗆”的一聲,端木落雪突然從燭回腰間抽出了他盤在腰帶中的軟劍。這把劍雖然是軟劍,但是劍身很寬,除了很柔軟,絲毫也不輕薄。這是燭回的随身兵器,一把神兵利器。
“當年,你就是用這把劍,殺了我爹爹和我娘親,我記得應該沒錯吧。”
“不錯……”燭回突然笑了。
他發青的臉一瞬間綻開笑容,仿若終其一生,他是第一次如此燦爛地笑。
一起都已結束,他早已報了仇,也做完了他應該做的事。他最尊敬最效忠的人,也早已不在這世間。他本就是一個身體殘缺的人,他在這世上,本就已經沒有了太多的事。
“好,那就這樣結束吧。”端木落雪淡然道。
劍光一閃。
那把劍穿心而過,燭回身後,血染的劍鋒微微顫抖,鮮血淋漓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