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這麽久,經歷了這麽多事,一如初見,她還是那個身穿白衣,空靈遙遠的姑娘。
霧氣中那身純白的顏色顯得很黯淡,并不似當初那般雪亮耀眼。她的腳步仍舊如踏在虛空之間,看上去很舒緩,有種優雅淡泊的平靜,可是也分明帶着些滞澀的猶豫。
她已經看見了他。
柯不逢慢慢站起來,站在她的對面,看着那個身影漸漸走近,也看着那張恍若隔世的臉漸漸變得清晰。
一直在盼望着相見,一直心中溢滿思念。可是有誰能想得到,如今一見,已是咫尺天涯。
眸中深深印着那個身影,刻着那個熟悉的容顏。端木落雪的腳步确實帶着一絲遲疑,但還是徑直走到了他面前,那雙曾經令人滿心絕望的眼此刻卻如此專注地凝視着他。
她突然牽動唇角,很凄楚地笑了笑。
“柯不逢……”她叫出他的名字,嘴唇顫了顫,竟然已無法再說出話,只是垂下長長的眼睫,默然無語。
柯不逢張了張嘴,卻也說不出一句話。
小竹子在旁邊看着這兩個人,挑了挑眉,推了柯不逢一下,疑惑道:“你要找的人,就是她吧?”
端木落雪這才側目看了小竹子一眼,目光微頓。
“這位小公子,是不是叫做玉清竹?”
小竹子一怔,回過頭上下打量了端木落雪一番,微微一笑道:“你果然聰明。我還以為你只是能稍稍猜到我的身份,沒想到你一眼就認出我。”
端木落雪道:“這個世上,如此年紀,可以随意通過八陣圖進入雲霧谷的人,除了玉家的人,還有誰?”
玉清竹道:“雲霧谷的迷陣只是八陣圖非常小的一部分而已。聽說當年那個名叫尚可的女子在斷魂崖外研習許久,得到了八陣圖的一些皮毛。後來便在巫山設立了這個迷陣。此次我親臨此陣,此陣布得确實很是完善,并不似我以前聽說得那樣不堪,還是可以達到八陣圖的一些戰力和效果,但是布得還是不能盡如人意。我想雲霧谷大戰之時,當時六大門派和龍神幫中必定是沒有精通陣法的人,就算是有,也對八陣圖沒有研究,否則這個陣圖恐怕無法支撐。”
端木落雪輕輕嘆了口氣,“當然,在玉家的人眼裏,雲霧谷的八陣圖可能就算不得真正的八陣圖了。甚至在雲霧谷外的那些謀士手中,雲霧谷被破,也只是時間的事。”
玉清竹禁不住又怔了一怔,“原來你都知道?”
端木落雪的目光從柯不逢臉上掃過,又一次低下頭道:“我自然知道,這一次回來,我便是想要做些安置。這次領兵來到此地的是雲南守軍的将領呂桐将軍,我聽聞他是一位戰功赫赫又為民請命的武将,這也許是寶藏之福……”
玉清竹頓了一頓,搖頭嘆道:“原來如此。”
他側頭又看了柯不逢一眼,便轉身向霧氣中走去。
霧氣在漸漸變淡,雲霧谷滿眼蔥綠,悅耳的鳥鳴從樹林中傳來。
端木落雪終于擡眼看着柯不逢,也終于鼓起勇氣。
“我本已決定了,若是可以見到你,便向你說出所有的一切。”
柯不逢咬住嘴唇。
“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端木落雪凄然一笑,“這段時間,我安置了很多事,很多人。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并無任何留戀,可是事到如今,卻突然發現,原來世上還有那麽多牽挂。我其實也有很多在意的人,他們從不曾抛棄我,也因為我失去了很多,我對不起他們,也希望可以讓他們盡可能有好的歸宿。”
柯不逢道:“你說的是雲霧谷裏的這四個人,還有司馬卒?”
端木落雪道:“我的确瞞着你很多事,也一直想要徹底向你坦白,只是你心如淨水,我一直不忍心……但是,事實終歸是事實。你的心越淨,便只能襯得我越發陰暗。其實我真的并不想傷害你,真的很對不起……”
“不。”柯不逢立即擡起手攔住了她,“不要說好麽?”
端木落雪睜大眼睛看着他,目中隐隐有水光在閃動。
柯不逢突然走近兩步,慢慢擡起手,手指撫過她落在鬓邊的散發,“你知道麽?浣刀山莊一別,我走遍了江湖,跋山涉水,到處尋找你的蹤跡。我曾經想過,也許我今生再也見不到你,卻從未想到,今日相見,竟比永世不見還要殘酷。你不要說,至少現在別說,不要這樣殘酷,好不好?”
端木落雪擡頭看着他,視線交纏,她的眼中早已無一絲冷漠,只有顫動的水光。
柯不逢看着她滿目的淚光,視線也早已模糊不清。
端木落雪低下頭,沉默良久,才緩緩點了點頭,“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安置好這裏,我就跟你走。我還有些心願未了,等把這些事情做完,我的命,就是你的。”
她邁步從柯不逢身邊走過,徑直向那片樓宇建築而去。柯不逢感覺到她纖瘦的肩膀輕輕擦過自己的肩側,心中一片疼痛再次升起來,按住佩刀的手在輕輕顫抖。
端木落雪的腳步毫無停頓,走進高遠和江流水守候的房間,柯不逢走到門口,卻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外看着她。
“主人。”高遠和江流水立即起身,先側頭看了柯不逢一眼,便對着端木落雪抱拳行禮。
玉清竹坐在窗前的案前喝茶,只是淡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高遠,江流水,我今日要給司馬卒再輸入一次血液,需要你們幫忙。然後,你們就立即帶上他離開雲霧谷。從今以後,江湖不見。希望你們兩個隐姓埋名,遠離江湖,一起過平靜的生活。”
高遠萬年冰山一般的臉突然抽搐起來,後退兩步,第一次沒有對端木落雪的命令沒有立即應諾。
江流水冷笑了一聲,“終于到了這一天,是麽?”
端木落雪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麽久了,你們一直陪着我,我已經非常對不起你們了。”
高遠冷冷道:“我們的命都是你給的,當然陪着你。”
端木落雪道:“我醫好你們,并非給了你們命。醫家治病救人,本是天經地義。可是你們如此在意我,這麽多年如此幫助我,端木落雪今生無法報答,來世有緣,必當相報。”
江流水道:“鳳羽和平則,已經被你安置好了,是麽?”
端木落雪道:“他們已很安全。”
江流水回眸看了看高遠,微微一笑,“好,我們說過,無論你想做什麽,我們都會助你達成心願。你只要說了,我們便去做。”
端木落雪略怔了一下,點頭道:“多謝。”
她正要向套間的門走去,江流水伸手攔住了她,“等等,你這段時間給了司馬卒很多血,身體已經大受損傷,這一次讓我來,好不好?”
端木落雪搖頭道:“我們已經做過檢驗,你和高遠與司馬卒的血液都不能相容,把你們的血液給他,無異于殺了他。”
江流水怔了怔,緩緩将手臂垂下。端木落雪正要邁步進屋,一個人影一閃,擋在她面前。愕然擡頭,面前是柯不逢的臉。
“還有我,你試一下,我的血液是否與他相容?”
端木落雪忍不住後退兩步,良久,喉間竟有些許哽咽,“你……不要這樣……”
“司馬卒是你的病人,你說過,為了給他治病,你會盡一切努力,不到最後的時刻,永遠也不會放棄。那麽,讓我來幫你。”
“柯不逢……”
柯不逢并未等她回答,轉身推門進入套間,只見司馬卒正躺在床上。
早已離開了他的棺材,這個早已如死人一樣的人,就如同一具骷髅。
柯不逢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個茶托,來到床邊,探手從腰間暗藏的刀囊中抽出一把小刀。當他接觸司馬卒的手腕時才發現,這個人正在發着高燒。
這麽久了,司馬卒的确已經接近了死亡的邊緣。很久以前,他便已卧棺待死,若不是端木落雪一直以來的精心治療,這個世上應該早已沒有了這個人。
兩滴鮮血滴落在茶托上,均勻混合在一起。柯不逢輕輕晃動茶托,他與司馬卒的血竟然沒有任何凝集。
他的心裏沒有任何感覺。他對這個以前的飛龍堂堂主并無絲毫好的印象,即使他已經病入膏肓,他也并沒有憐憫之意。而且,端木落雪對這個人的盡心盡責,他其實多少還是在意。可是,他知道,端木落雪若是已經決定要将她的血再次給司馬卒,她便是一定要給的。那麽,可以代替她一些,減少一些她身體的損傷,他當然義不容辭。
今日的事,還是今日的事,在所有的細節真相大白以前,在聽她說出一切以前,他什麽都不願去想。
“我聽大師兄說過這種治療方法,剛好我的血可以。”他回頭看向愕然站在門口的端木落雪,“你們出去,讓我來。”
他正要用小刀割開自己的血脈,端木落雪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這是我的事,是我的心結,我不願再牽連別人。”
柯不逢手腕略轉,從她的手中掙脫出來,嘴邊漾起一絲沒有溫度的笑,“不錯,這也是我的心結,就算日後等着我的是地獄,我也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