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竹離開之後,江湖一直平靜,各門派也乘機養精蓄銳,休養生息。

看看朔風凜凜,時令入冬,幾場雪後,到處又是一片銀裝素裹的風景。

柯不逢每天機械地跟着大家一起練功,與葉齊一起研習絕密刀譜,身上的傷早已好全,若不是歸心蠱,他幾乎會忘記了自己還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這夜衆人早已回去休息,葉齊和柯不逢仍然在演武場一隅練刀,兩人身形上下盤旋,刀光如電,刀風卷得四下的積雪都漫天飛揚。

這三十六路斷魂刀,在領悟了絕密刀譜之後,竟感覺忽然有了靈魂。刀法練到了三十六路斷魂刀的上乘境界,本就已經算得高手,但是若是有了這個靈魂,無論是刀法還是內力,便自然而然地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柯易平最近經常對他們的悟性贊嘆不已,感嘆絕密刀譜傳授對了人。柯不逢也只有在全心去研究刀譜的時候,才可以忘記很多心事,讓身心振作起來。

柯不逢的刀光正盛,一心都在與葉齊的切磋之中,忽然全身抖了一下,雙腿一軟,控制不住身形後退幾步,一頭摔在地上。

“小師叔!”葉齊一驚,忙撤刀收勢,趕上來扶他。

柯不逢被葉齊扶着手臂坐起來,扔了刀,兩手按住太陽穴閉着眼睛。

葉齊看了看他,立即驚悟道:“哎呀,只顧着練刀,忘記了你今天還沒有吃藥呢。你看天都這個時候了,我送你回屋吃藥吧。”

柯不逢喘了一口氣,伸手撿起扔在旁邊的刀,從地上站起來,推開葉齊道:“沒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可以,不必送我。”

說着,他便反手插刀,轉身向自己房間的方向而去。葉齊在後面看着他走,不放心又喊了一聲:“小師叔!”

柯不逢也不回頭,邊走邊舉起手臂揮了兩下,表示自己可以。葉齊見了,這才嘆了口氣,轉身回屋去了。

柯不逢一個人向回走,每走一步,都感覺身體裏有無數尖刺在攪擾。雖然沒有肉眼可見的損傷,但是歸心蠱一旦發作,他便可以清晰感覺到它的力量。這種蠱維持着他經脈的暢通,也強制着他不能離開那些藥物,更強制着他無法回避那種痛苦的心事。

端木落雪,她已經離開了這麽久,在西北大荒山那樣惡劣的環境中,這麽長的時間,她究竟如何了?

若是在以往,他也許早就不顧大家的阻攔,跑去找她了。可是,時過境遷,如今的他心中一直在煎熬。他無法對自己的感情視而不見,也無法對她的陰暗置若罔聞。其實,過去那個傻傻的總是在拖後腿的柯不逢,這一次就算是真的去了,也只能是繼續拖後腿。無論是往生草還是歸心蠱,就算是靖超塵去了,也不一定可以幫上忙,更何況是他?

回到房間,拿出解藥吃了,坐下等着那種刺痛慢慢過去,再次睜眼,看着那原本是一大包的解藥,已經所剩無幾了。

原來,她真的已經去了那麽久了。

柯不逢怔怔地看着藥包,腦中一片空白待了很久,才感覺到案上燭花結蕊,燭淚橫流。夜色深沉,恍然不知何時。

拿起剪子剪了燭花,挑亮燭光,本應該去睡了,可是心裏難以平靜。他看了看自己的床帳,幹脆又一次提刀推門出去,來到屋前的空地上。

剛剛挽個刀花,便感覺身後有一種輕微的風襲來。在這寒冷的冬夜,寒風自然是時時都有,可是這微風來得如此特別,讓他立即驚覺,猛地回過頭來。

淺淡的星光下,白衣女子如幻影般站在他身後,幾乎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有很微弱的笑意傳遞過來。

夜色中,她的雙眸閃着水光,正在無聲凝視着他。一切那樣虛幻,那樣不真實,讓他覺得這個影子根本就是一個夢。

隔着幾步的距離,誰都沒有動,只是凝視着對方,竟說不出一句話。

柯不逢最後一次眨眨眼睛,他眼前的形象并未消失,反而越發清晰起來。她和以前一樣,仍舊是一襲白衣,可是又不盡相同。從前她一直白衣勝雪,可是現在,不知是因為夜色的掩映還是一路風塵,她的衣衫顯得暗淡而殘舊。頭發還是那樣随意披拂,也略顯淩亂。幾縷散發垂在她憔悴的腮邊,那張消瘦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波光粼粼。

她還是站在那裏不動,良久,突然笑了一下。

“柯不逢……”她終于開口說了一句,可是還未說下去,口中便湧出了鮮血,身子晃了晃,便欲倒下去。

柯不逢只覺得腦中轟鳴一聲,身體已經動作在先,一步沖過去抱住了她。

“落雪,是你麽?你……怎麽了?”

兩個人忽然靠近,那個柔弱寒涼的身體已在懷中,看着她擡起頭,染血的唇角揚起,在對着他微笑,心中疼痛的浪潮狂暴地翻湧起來。

“我沒事……”她的眼睛緊緊鎖着他,好似想要把他的樣子深深印進心裏,“就是有點累……”

柯不逢彎腰下去一手托住她的腿彎,将她輕輕抱起來,快步沖進屋裏。

剛剛将她放在床上,就聽到進屋時胡亂掩上的門被人敲響了,門外傳來兩個浣刀山莊弟子的焦急詢問聲,“小師叔!小師叔!”

柯不逢心中一驚,略遲疑了一下,擡手放下了床帳,返身回去開門。

門開處,兩個全身勁裝的弟子站在門外,借着他開門的間隙,快速向屋裏掃了一眼。

柯不逢道:“何事?”

那兩個弟子道:“我們今夜當值,方才恍惚看到有個影子,好像是沖這邊的院子來了。我們擔心有刺客,追過來看,只看到小師叔你的房間還亮着燈光,可有什麽動靜麽?”

柯不逢眨眨眼睛,“沒有。我也要睡了。”

那兩個人又四下看了看,低聲道:“奇怪,難道是我們看錯了?”

柯不逢道:“若沒有事,就回去吧。我會當心些,有事會叫你們。”

那兩個人聽了,抱拳後退道:“好,那我們就不打擾小師叔休息了。”

說着,兩個轉身而去。柯不逢看着他們走遠,忙關門上闩,又來到床前,伸手掀起床帳。

床上的人靜靜躺在那裏,閉着眼睛,竟然是已經睡着了。

她依舊是方才被柯不逢放在床上的姿勢,只是雙臂緊緊抱着肩膀,看上去很冷。頭發如烏雲般披拂在枕上,衣衫單薄,而且衣角很多殘破之處,若不是與她如此熟識,幾乎認不出她就是當初那位白衣勝雪清冷如仙的端木落雪。

柯不逢看着她怔了怔,伸手展開棉被,蓋在她身上。

她的樣子如此憔悴,滿身風塵,疲累不堪。也許她是幾天幾夜沒有休息,趕了很長時間的路,才終于來到了這裏。她終于見到了他,心中的堅持驟然放松下去,意識便立即不可遏制地休息了。

柯不逢呆呆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在床沿上坐下,眼睛卻沒有離開她的臉。

燈下看去,她的臉也是髒髒的,嘴角還沾着鮮血。柯不逢的手指按在她的脈搏上,她的脈息雖然還好,可是內力卻耗損得很明顯。

想要撫去她唇角的血跡,手擡起來,心又在矛盾,最後,手還是收了回來。

她這樣急着趕來,不惜過分透支體力,運用輕功到如此程度,竟只是因為急着來找他麽?難道他在她的心裏竟然如此重要,竟值得她如此不遺餘力在那杳無人煙的荒山野嶺找尋草藥,找了這麽久的時間,又不眠不休地趕回來,只為見到他?

難道在他心裏這樣放不下她的同時,她也是一樣在意着他麽?

柯不逢突然想起她臨行前對他說的那句話,“柯不逢,我既然嫁給了你為妻,就會一生一世愛你。”

她說的是“愛”這個字,而不是其他。那麽她對他的感情,究竟是什麽?

柯不逢搖搖頭,她那樣深的心結,都是因為另一個人埋下的。她做了這麽多事都是因為想要為了他報仇,而且她自己也曾說過,她永遠也不會喜歡別的什麽人。而且,就算喜歡,又有什麽用呢?就算他們有夫妻之名,難道他可以無視過去的一切,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與她在一起麽?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方才要對那兩個值守的弟子撒謊。而且,他也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怎樣去做。

看着她嘴角的血跡,終于忍不住,他拿了一方手帕,手有些顫抖,輕輕撫過她的唇角。也許是他的手太不穩定,端木落雪身體震動了一下,咳嗽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柯不逢忙收回手來。

四目相對。

好像是忽然醒悟,端木落雪再次露出着急的神色,慌慌張張爬起來。

“哎呀!我這是怎麽了?”她掀開被子坐起來,伸手從肩上摘下一個随身帶着的背囊,手指拆開背囊的時候,竟急得在絲絲顫抖。

柯不逢愕然看着她說不出話,她這樣着急,是在做什麽?

端木落雪解開背囊,然後雙手輕輕伸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包得嚴嚴密密的布包。她的臉上帶着些污漬和血跡,卻也帶着真心的微笑,雙手将布包托起,一直托到柯不逢眼前。

柯不逢看了看布包,皺了皺眉。

“這是……什麽?”

端木落雪的笑容這一刻竟如此純淨,眼中蘊滿光彩,“這就是往生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