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星無月。

斑駁暗影,深淺不一,平添幾分的猙獰之色。

院門外,皆是巡守的大皇子親衛,古緋關了門落下栓,嘗試從輪椅上下來,先是站穩當了,爾後才緩緩走動。

她走的很慢,可卻很穩,安靜無聲,雪白的中衣逶迤曳地,拉長的身影,纖細而單薄。

一直早屋中轉了好幾圈,身上微微發熱後,古緋這才扶着床柱坐下。

然,就這當,擊掌之聲響起,“看來姑娘腿上血肉已經大好了。”

緊接着,從屏風外間轉出一襲長衫的書生來,尤湖臉上還是覆着面具,嘴角微微上翹,眼梢有柔。

猛一見這人,鳳酌還愣了愣。

尤湖靠在屏風上,雙手環胸,目光落在古緋被中衣遮擋的小腿上,高深莫測的道,“小生的血肉,姑娘的腿,這算不算血肉相溶,不可分割?”

古緋面無表情,她既不為那等輕佻的話所動,也不為此事心生感動,本來她就是個不喜凡事多解釋的性子,有空當說好聽的話,不若多做事。

她只是眉尖一蹙道,“殷九狐走了?你是何打算?”

尤湖不可置否,他施施然走過來,随意地在古緋床沿坐下來,手枕腦後,往床上一躺,不甚在意的道,“沒甚打算。”

說着他偏頭看向古緋,只能見她如瀑的青絲,發梢柔軟的鋪瀉在錦被上,很是細軟順滑,他眯眼又道,“也可等着姑娘與小生一道離開。”

聽聞這話,古緋怔忡。她是想過要離開大殷,況此前還從雲離那邊有了兄長墨玄的消息,她只等着此間事了。

然而此時尤湖提及,她再次動了心思。

“是要離開,”古緋說道,瑩潤如白玉的臉上浮起淺淡的笑意,“不過不是和你一道離開。我不去南齊。”

尤湖也沒想将人拐到南齊去。畢竟他曉得自己的事,整個南齊就是龍潭虎穴,并不比大殷好到哪去。是以,他對古緋這話,并不意外。

“去雲離也好,”尤湖考慮了瞬。“雲離也有琳琅閣,但憑姑娘吩咐。”

這話。就算是将雲離的琳琅閣盡數都交到古緋手裏。

古緋看了他一眼,一揮袖,示意他起來,“我要安置。”

尤湖單手撐起頭。另一手挑起古緋一撮細發,撚至鼻端輕嗅,還可以壓低了嗓音道。“整個大京都傳的沸沸揚揚,說大皇子明月要娶姑娘為正妃。姑娘可是心甘情願點的頭?”

古緋還以為他不會糾結此事,她只是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比常人都大一圈的眼瞳,深邃黝黑如黑曜石,很是吸人心神。

尤湖卻是輕笑了聲,即便臉上覆了層假面,仍能看出他舒展了一分,“小生明白姑娘的意思了,那麽,大喜之日,小生定送姑娘一分天大的賀禮,屆時,姑娘定乖順無比的跟小生一道離開大殷。”

話音方落,他人一下起身,彈了彈長袍,邊往外間走邊對古緋揮手道,“姑娘,好生休息。”

一句話的功夫,他人已邁進了暗影之中,再不見。

古緋定定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半晌,好一會才挪到床榻上,扯過錦被蓋好,閉眼睡覺。

十月,墨長河突然歸來,墨老夫人大喜過望,急急交出手中掌事之權,盼望着墨長河能憑一人之力,扭轉墨家危勢。

然而,一轉過身,墨長河便将一應庶務都交到古緋手裏,并聲稱,“墨家家主之位,再無人能有古聖師之勢,故而這家主之位由古緋來擔當,在是合适不過。”

不說古緋不曉得墨長河是如何作想的,就是墨老夫人都被氣的一口氣沒提上來,險些暈厥過去。

古緋從來就不是個怕事的,眼下墨長河将這般好的機會給了她,她還顧慮什麽。

當下,不僅将墨老夫人手中僅存的那筆金子一掏而盡,跟幹脆的将墨家在大京的商鋪賣個七七八八。

墨老夫人即便曉得,也無可奈何,去找墨長河說教。

墨長河見天的不見人,不是在風月之地是恣情美酒,就是在河畔畫舫游湖,風花雪月,好不快活。

至于曾與墨老夫人撐腰的蘭後,卻是不管這些,總歸古緋不日就将成為大皇子妃,只要她聖師的名頭還在,那一雙手還能制墨,想要興起一個制墨家族,那還不簡單。

且,大皇子明月将同古緋的交易條件告知了蘭後,蘭後就更是對墨老夫人避而不見。

昔日能狐假虎威的靠山,終有一日坍塌下來,才是最叫人絕望。

古緋看着仇人一個個的心灰意冷下來,她卻做了件更讓人憤怒的事——

墨窯!

墨家的根本,燒炱煙炙的火窯,除了大京城外的墨窯,其他郡州的火窯,她給毀的一幹二淨。

這般作态,終于讓蘭後心生不滿,她差宮人給古緋帶了話,“适可而止!”

古緋适才佯裝收手,一心閉門不出。

墨老夫人一夜之間再沒從床上爬起來,蒼白的鬓角,滿臉的皺紋,一身狠厲翻滾,見着古緋的時候,目露猙獰,哪裏還有半分從前吃齋念佛的悲天憫人。

墨家的幾位爺,眼見大勢将去,心頭打算開了,似乎只等墨家牌坊一倒,就作鳥獸散,各自營生活命去,畢竟,連墨長河都不聞不問,這墨家哪裏還有多少奔頭。

只有墨卿歌不以為然,她特意帶着樂清泊去見了墨老夫人,也不曉得三人說了什麽,總歸都是一些,只要她嫁到雲離樂家,墨家就中不會真正的倒下去,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給墨家留一口氣,她就能重振墨家雲雲。

且等着看古緋的下場!

如此安慰,又得了樂清泊的應。墨老夫人才算稍稍寬心,掙着口氣,硬是耗着都要看古緋何時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對此,古緋哪裏有心思理會,奉大皇子之命,宮裏來了嬷嬷,說是教導古緋禮儀宮規。

那嬷嬷冷臉冷眼。深刻的法令紋。一看就不是個好相予的。

古緋哪裏會聽從她的話,直接讓白鷺将人給掃地出門。

将那嬷嬷氣的面色青白,回宮與蘭後告了古緋一狀。自然蘭後不滿,可明月只笑了笑,半點不計較,還差人将差不多快趕制好的如火嫁衣畫了小樣。與古緋送去。

十一月十,大京天降大雪。仿佛一夜之間,整個天地都成素白的顏色,雪色幹淨的讓人難以置信。

這時候,古緋腿上幾欲痊愈。旁若無人之際,她已不坐輪椅,就是站上半天。也是無礙的。

她悄然吩咐了白鷺,讓她隐秘的去置辦一些小巧銳利。便于藏身上的利器來。

尤湖自從那日之後,再沒來過,且南齊那邊,對于逍遙王順利回歸的消息早放了出來,蘭後知曉後勃然大怒,派人前往逍遙王府捉拿王府官眷與替身,卻是撲了個空。

是以,便是臉古緋,都不确定尤湖究竟還在不在雲離。

私心裏,她卻是想去相信,他一定躲在大京某處,等着送她成親賀禮,然後再想法子出京,興許真會帶上她。

可到底,她不習慣将自個的安危都寄托在旁人身上,故而一面讓白鷺準備點防身利器,一面安人手,連從前墨玉華留給她的人也動用了起來,确定能順利脫身。

畢竟,她是半點都沒想過真要嫁給大皇子明月。

十一月二十三,大皇子明月大婚之日,也是大京第一美人墨卿歌嫁給雲離樂家樂清泊之日。

頭天,宮裏就來了人準備着,待到這日,該古緋穿上龍鳳嫁衣,她卻從頭至尾冷着臉,并不依言行事,反而差人将明月請了過來。

明月到之時,已是卯時末,他穿着烈焰如火的喜袍,奢華的白玉玉冠,金線串南海珍珠的博帶從髻上垂落下來,将他襯的俊逸如泉中玉。

他看着坐在床沿,只穿着尋常小襖的古緋,笑着道,“莫要同本殿置氣,快快換上喜服,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古緋冷眉冷眼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冰涼的讓人後背發憷,“我要那墨老妖婆現在就死,如此來慶你我親事!”

明月眉頭一皺,“今日不适合見血。”

古緋冷笑一聲,“不見血的死法多的是。”

明月走近她,看着她眉目的尖銳之色,“明日,待你我拜堂禮成,一到明日,本殿雙手将人奉上!”

古緋微微勾起嘴角,淺淡的唇色一啓,卻吐出叫人心驚膽顫的話來,“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殿下毫無誠意。”

“不過,”她話鋒一轉,又道,“殿下不肯動手,阿緋叫自個的人動手就是,還忘殿下勿要阻攔!”

話音甫一落,她一招手,在門外候着的苦媽當即垂頭進來。

“苦媽,”古緋溫言細語,她甚至還伸手摩挲了下明月腰間系着的那塊龍紋玉珏,“去,将人殺了,記得,不要見血,咱們殿下可不喜歡。”

苦媽耷拉着松弛的眼皮,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是!”

明月唇動了動,看着出去的苦媽眸色微閃。

古緋又笑道,展開一旁的嫁衣,沖明月道,“不若呆會殿下為臣女系腰帶。”

字字婉轉妩媚,帶着沙冰之感的綿軟,叫人心尖跟着軟糯起來。

明月低頭,就見古緋那雙讓人見之不忘的眼中,灼灼的只映着自己一個人的影子,仿佛鬼使神差的,他忽的覺,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早死晚死,總歸都逃不脫那下場,又何必為了争這幾個時辰,與古緋不痛快。

且這般乖順又可人的古緋,他還是第一次見,撇除那點權勢的勾結,他實際,對于她,還是心悅居多。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