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間,古緋以為自己看到了尤湖。

他穿着逍遙王那身緋紅華服,一手擱腰腹,一手背剪身後,就那麽俊美無雙地踩着污穢的暗影走進來,有深淺不一的斑駁陰影投落在他身上,打出不真切的光圈。

她坐在輪椅上,夜深露重,覺得冷,一雙小腿還止不住的泛疼,腳邊老鼠肆意,渾然不怕人。

杏眼一眨,尤湖就立在她面前,她瞧着他伸手,溫暖指尖如拂春水的從她眉骨劃落,沿着臉龐的輪廓,一直至小而尖的下颌。

她望進那雙沉若深淵的鳳眼中,只覺那雙眼奇異地仿佛生了漩渦,将之席卷進去,便再也爬不出來。

“姑娘……”

呢喃在耳,她胸腔之中的心随之一跳,張了張唇,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姑娘,古姑娘……”

古緋再眨眼,她愣了下,透過晦暗,瞧着面前的人眼梢一挑,疏離與冰冷浮滿眼眶。

“阿緋見過大殿下。”她不鹹不淡的道,連對方的來意也懶的問。

明月淡淡一笑,絲毫不惱古緋的無禮,“本殿以為,古姑娘身陷囚牢,定然會驚慌失措才是,不曾想,姑娘倒泰然自若,置身于此,還能安然酣睡。”

古緋眉頭微皺,“我睡着了?”

她記不起自己到底是做了夢還是尤湖真來過,亦或出現了幻覺?

明月笑意加深,“姑娘似乎半點都不擔心自個安危?”

古緋揚起下颌,“生死有命,有甚擔心?”

明明是自己發問,卻被問住了。明月覺眼前的女子像是渾身長滿倒刺,時不時還龇牙兇狠,簡直桀骜難馴。

不過,越是如此,他反而越發有心想要做個出衆的獵人,“該是姑娘篤定自己這次死不了?是以到這地步都還如此行事乖張。”

古緋冷笑出聲,她眼梢挂滿譏诮。“哦?阿緋卻以為是殿下不想阿緋死。“

聞言。明月哈哈大笑起來,他擊掌稱贊道,“不愧是能讓逍遙王另眼相看的姑娘。聰慧非比一般。”

“既然姑娘知本殿心意,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他說着湊近古緋,伸手挑起她下颌,“從還是不從?”

古緋自曬。“從又如何?不從又如何?”

明月挑眉道,“從。日後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從麽?本殿自然還能找到另一個墨緋。”

他說的是墨緋,而非古緋。

古緋心頭一動,順勢問道。“殿下,怎可确信這世間能有第二個阿緋?會制一手佳墨的阿緋?”

明月指腹摩挲她下颌,“制不制墨。不是最重要……”

“重要的是,墨家徹底站到了殿下和皇後娘娘一邊。日後,這大殷,衆多達官顯貴之陰私,哪裏還有墨家透不進的,墨家曉得了,便是殿下和皇後娘娘曉得了,況且墨家還能掙大把的銀子,一統三國,可不是需要銀子麽?就是其他筆、紙、硯四大世家,因着千絲萬縷的姻親關系,墨家出面拉攏,那也是事半功倍。”

古緋一口氣說完,她臉上神色冷若冰霜。

明月垂手直起身,嘴角的笑意斂了,“是,這第一樁,便是墨卿歌會嫁給雲離樂家的樂清泊,而你墨緋,與墨卿歌自幼雙生,因着身有死劫,在庵堂修行數載,避過災難近日才歸,因着卓絕的制墨天賦,與本殿一見傾心,且深的皇後歡心,不日就會賜婚,本殿加登太子位之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時。”

“啪,啪,啪,”古緋接連拍手,臉上的嘲諷明晃如刀,“好個雙生,殿下真是費煞心思。”

明月笑道,“古姑娘,值得罷了。”

古緋想起勳老跟她說過的話,心頭千思萬緒急轉直下,嘴裏卻道,“殿下,悉數都安排妥當,看來阿緋不從是不行了。”

聽聞這話,明月眸色亮了一分。

古緋頭往後靠,枕在椅背上,冰涼的觸感讓她腦子越發清明,“良禽擇木而栖,所以,應下殿下是小事,甚至,阿緋還可助殿下一臂之力,但——”

她說道這,人往前傾,眼都不眨地盯着明月道,“需殿下也應下阿緋一個小小的要求。”

“嗯?”明月從鼻尖發出疑問。

古緋扯開嘴角,“我要一個人的生殺奪予之權!”

話落,她眉目舒展,猶如冬雪消融般妩媚,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霎起赤紅戾氣,很是驚人。

“何人?”明月心起驚意,卻對古緋這姿态越發的欣賞了。

古緋冷笑一聲,目光幽深而冰冷地看着明月,一字一句的道,“墨老夫人!”

明月并不意外,他一挑眉,目有沉吟之色,似在思量。

死牢之中,氣味并不好聞,死屍的腐臭味,以及晦暗的陰影,投在明月身上,将那股子的斐然氣度都壓了下去。

好一會,他才開口,“當可應,不過,得阿緋與本殿大婚過後方可。”

古緋自然明白明月的投鼠忌器,她一口應下。

明月撫掌而笑,他微微俯身,湊到古緋面前,笑着對外面的獄卒吩咐道,“古聖師身為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哪裏會是弑君罪人。”

說着,就轉到古緋輪椅後,推着輪椅緩緩步出死牢,那等獄卒哪裏敢有半點異議,皆低頭不語。

一進一出,不過都是眨眼之間,古緋唇有譏诮,果然權勢動人心,就沖如此的翻雲覆雨,莫說弑君大醉,就是六親不認都是常事。

明月其實并未将古緋帶回自個在宮外的皇子府,而是一轉眼,就還是将人送進了雲霞殿,并差人過來好生服侍。

可古緋看見裏三層外三層的禁軍,諷刺地看了明月一眼。

明月不惱,他還十分歡喜地伸手摩挲了下古緋的下颌。在她抗拒之際,又很快松開并道,“本殿正妃,好生歇息,多養幾日,才是最美的新婦。”

古緋瞧着說完這話的明月出了雲霞殿,那左搖右擺的長袖。翻飛的袍擺。以及服帖的發梢,直至不見,她這才收回目光落在殿中陌生的宮女身上。

古緋不曉得明月如何與蘭後說的。只是一夜功夫,她身上弑君的罪名就被洗清的一幹二淨,她還是從前那個制墨技藝了得的古聖師。

至于墨家,自有蘭後安撫。墨老夫人沉默以對,卻有下人見。墨家嫡長女大京第一美人的墨卿歌當是時,在房間裏摔了好些茶盞,怒不可止。

不過,這些都與古緋無關。這幾日,雲霞殿有宮中繡娘出入,對古緋量體裁衣。還拿了花樣給她選。

古緋哪裏會在意,她看都不看一眼。随意一指選了事。

明月也未曾讓古緋不得外出雲霞殿一步,故而對外面的消息,她也是多有知曉。

比如,眼下的皇宮和朝堂,外有明月穩者,內有蘭後把控,而初元帝卻是毒入心肺,癱在了龍床上,每日沒幾個時辰是清醒的。

而對明月的大婚,蘭後自有說辭,她連弑君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都幹了,又何必再少幾樁,捏造聖旨,也是信手拈來,讓整個大殷的人都曉得,大皇子大婚,乃是皇帝之意,一為沖喜,二為了卻心願。

即便察覺到蹊跷,有所不忿之人,也是按捺下來不語。

另一件大事,便是雲離制筆世家的樂家樂清泊迎娶大京第一美人墨卿歌,不僅與大皇子是同一天成婚,更是這筆墨兩世家的姻親,為人多津津樂道,一樁美談。

再比如,古緋從宮女處聽完,三千佛國的釋婆羅已帶着使臣于昨日離京。

古緋有微愣,說起來她已有好些日子沒再見到尤湖,按理,殷九狐喬裝在釋婆羅的使團之中順利離的大京,而明面上,尤湖則以逍遙王的身份留了下來。

可她曉得,待殷九狐一回到南齊,必定立馬就會恢複皇子身份,到時,誰還估計一個替身,即便這個替身與殷九狐長的一模一樣。

彼時,兩人的處境,同樣堪憂。

她也不曉得,這會尤湖是否已經聽聞她要嫁給大皇子明月的消息。

想來,諸多手段的尤湖,又哪裏會不曉得。

她自曬而笑,搖頭不已,分明自己都自身難保,又何談他人,即便這人與她來說,是有諸多的不一般。

又是幾日過去,明日竟親自來接古緋,說是一應差不多都妥當了,她只需回墨家安心待嫁即可。

古緋自是不反對,她不僅回了墨家的院子,明月還差遣了一隊親衛給她,說是護衛。

古緋朝他一笑,但那笑不達眼底,只堪堪在眼梢就凝為冰淩。

對古緋回墨家的事,大京之中自有觀望的,可到她院子裏來訪的第一人,卻是墨卿歌,她穿着喜慶的丹碧紗紋大袖衣,下是同色馬面裙,一頭飛天髻,釵着華麗又罕見的火珊瑚頭面,豔紅的耳铛,還有腕上一套的镯子臂钏,當真是豔麗的逼人,讓人不敢直視。

古緋目光從火珊瑚頭面上一掃而過,嘴角上翹,就是慣常的譏诮之色。

墨卿歌踏進來,她在古緋面前展開袖子轉了圈,才言笑晏晏道,“可是認出我這頭面了?”

古緋端起茶盞,趕人的意味不言而喻。

偏生墨卿歌當沒聽到,她嬌笑幾聲,“雲離樂家祖傳之物,火珊瑚,樂清泊與我的聘禮,是不是特別好看?”

古緋默然,原是上她這來示威來了。

她冷笑一聲,手中茶盞一傾,就準确無比地倒了墨卿歌一身。

只是可惜,茶水不燙,初初溫熱罷了。

墨卿歌驚呼一聲,上好的裙裾濕了一大片,很是狼狽,就是她那雙繡鞋尖上龍眼大小的火珊瑚珠都給淋的直滴水,叫她心疼不已。

然,古緋不給她回嘴的機會,徑直冷冰冰的逐客道,“滾出去,再在我面前顯擺,砸了你這一身頭面都是小事。”

墨卿歌敢怒不敢言,畢竟日子一到,如無意外,古緋便是大皇子妃,日後的皇後,哪怕是做一天的皇後,也不是她現在敢撕破臉皮的。

瞧着墨卿歌隐忍又怨毒的模樣,古緋卻是頭一次覺得,或許做大皇子妃也不賴。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