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眼看着他。目光相觸的瞬間,他似乎看見她眼中流露一種眷戀、卻轉瞬變成了失落。因為她知道,此刻再親近、笑得再溫情,也不足以讓他記得她依偎過的曾經
……
平原君府紅綢紅緞拉了滿園,未料平原君小小年紀,一個生辰就辦得如此鋪張闊綽,趙王見了都嗔笑地搖了搖頭。
今日平原君是主角,趙王怕搶他風頭,也就穿了尋常衣飾,在府門與平原君見過一面,便朝東頤亭而去。平原君府上也就東頤亭最清淨,每次趙王來,總是直接踱去那邊,以避開紛雜。而虞從舟往往已在那裏等候。
快要到東頤亭,卻不見從舟身影。趙王心中正悶,路過一間樸素廂房時,卻聽見房中有門客在談論這次五國攻秦的主帥人選。其中一人似乎對虞從舟心有崇拜之意,語意中難掩興奮,直言此番定然是他貴為主帥。
卻聽另一人冷冷一嗤,聲音清冷、卻灼灼有力,
“貴為主帥?我看此行,卻是兇險異常。”
趙王聽見這四個字,忽然定定停了腳步,立在廂房外,不由心中一緊。
那人不疾不徐,語調中略含世人勘不破的嘲意,
“如今趙國,內亂未平,卻寄望平定外強。只怕到時,外火未熄,宅火已起,相纏一氣、焚根燒底!”
房中另一人急問,“此話怎講?”
“大王從未親政,若此番定其親信虞從舟為主帥,大王急欲親政之心昭然若揭。這是奉陽君等老臣一向最忌諱之事,必不使王輕易如願。五國聯軍中本來就多爾虞我詐、關系微妙,奉陽君等只需稍稍使計,惡戰時、聯軍之間互相不予扶持,虞從舟便會輸得很自然、輸得很慘烈。到時,奉陽君等必以大王有此任人不慎之過,令王再難染指親政。而那虞從舟就算沒有戰死,王也無力使其逃脫領兵戰敗的棄市死刑。”
“竟如此兇險?!依範先生所言,如何方是上策?”
趙王聽見那‘範先生’氣定神閑地悠悠一笑,低聲道,
“自然應從宅火的火源處着手… 奉陽君既然不願讓虞從舟染指帥印,不如就讓奉陽君為主帥,一來可免奉陽君對大王的猜忌,二來,他若滅不了外火,只怕這一仗會引火***,到時再派人在軍中煽風點火,必可動搖他的威望、燒斷他的後路。大王借故收回他的帥印甚至監國大權就會師出有名。”
趙王聽到此處,忽覺心中清明,暗嘆自己差點做出錯誤決定,險些害了從舟、毀了這些時日來在奉陽君面前的‘隐忍蓄勢’。
想到此處,趙王臨時決定回宮、重新計劃。本想向平原君打聽這範先生究竟是他哪位門客,見平原君正忙于賓客之間,便也作罷。
趙王走後,範雎一身翡衣繞出廂房,遙遙看着他的背影,清幽一笑。他想起幾日前,自己剛剛向秦王誇下海口,五國攻秦不必為懼,他自有對策可讓秦軍不動一卒一兵、便攘退五國聯軍
……
虞從舟與楚姜窈上得岸後,轉了幾條街,尋到葉醫傅的住所。虞從舟不知為何,只覺得這醫傅對他分外恭敬,公子長、公子短地稱呼着。查看了他的膝痛,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說,“還是那風濕舊疾… 可是今日又受了什麽風寒濕邪之襲?”
二人一想,剛才冰湖上的确冷風吹得緊,外加水霧潮寒,實在是風寒濕邪之極。
“這是公子的舊疾?為何從未聽公子說過?” 葉醫傅去取銀針時,楚姜窈忍不住問他。
“公子少年時在戰場受了傷,又感染惡寒,逃過那一劫後,關節就留了這病根。陰雨濕寒之日便易發作。公子向來不喜與人訴苦,所以府上并無人知。”葉醫傅平淡地說。
葉醫傅熟門熟路地在從舟腿上落針。姜窈心中漸生不忍,虞從舟平日總是清風拂面、全盤在握的樣子,不曾想,他隐忍熬痛的功夫也十分了得。邯鄲城裏,時常陰雨濕寒,全府上下,竟從未有人察覺他的疼痛。
但此時的眼前人,并不是從舟,或者說,大概是幼兒版的從舟。只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摸樣,哀哀地看着她,滿臉熬不住針灸疼痛的樣子。
她報以一記嗔笑,針灸都在穴位處,怎會那麽疼痛,分明是想博取同情。
但他不管不顧,她一不注意,他又淺淺握上她的手,“嗯,這樣就不那麽疼了。”他頑皮地感悟道。
一番針灸熱敷之後,他感覺清爽許多,向醫傅稱謝告辭。
楚姜窈見已近黃昏,必須趕緊把他哄騙回府,不然“朝夕顧”藥力轉換,‘小虞兒’變回虞從舟,立時就會發現她搞得古怪。
她拉着他奔回虞府,從後門進去之前,她對他耳語數句。此時虞從舟對她言聽計從,便道,“哦。我就照着這麽說就行了?”姜窈回以一個萬分肯定的眼神。
虞從舟帶點緊張,走入府去,卻見各個小厮都對他畢恭畢敬,颔首行禮。直走到正中一間廂房,忽見兩個衣飾端莊的年輕男子,向他走來,皆是一臉緊張,其中一人連忙小跑向他,說,“公子,您究竟上哪兒去了?我們都緊張壞了!”
“嗯… ”從舟重複起小令箭剛才教他的話,“我自有要緊事。晚間無論任何人來府上問起,都說我染病發熱,在府中歇了一日,哪兒也未去。我自然會裝傻敷衍,你們好生配合,莫要露了馬腳。”
他見那兩人都一臉茫然,心想,唉,我也不比你們清楚更多,于是結巴道,“我現在… 回房…先躺會兒。”
他剛一進屋,忽覺頭暈眼花,真的好似傷寒發熱一般,不得不上床躺下。其實是因為此時夕陽西下,藥力又發作了。
等虞從舟重新醒來,已是一切思緒正常。他忘記了白天的一切,只道自己睡了個回籠覺。但擡眼一望,好生奇怪怎麽天色仍舊未亮。
此時卻聽虞福在門外急報,“公子!平原君找上府來了,很生氣的樣子吶!”
虞從舟愈發不解,平原君待會兒還要辦壽宴,怎麽天未亮就跑到他府上來了?
他趕緊起身,到正廳相迎,“從舟見過平原君… ” 他還未及行禮,平原君就幾步奔到他面前,怒氣沖沖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的生辰,對你來說就這麽不重要麽?!”
虞從舟完全沒了思路。大清早的,這趙勝究竟在鬧哪樣,今日是壽星就拽大麽?
但旁邊杜賓、晁也卻居然跑上來勸架道,“平原君冤枉我家公子了!公子今日染了惡疾,發熱不退,在府中昏迷了一日,實在是哪兒也去不了啊!”
虞從舟這下大驚失色,“什麽,現在已是晚間?!我… 我竟昏睡了一日了?”
杜賓和晁也心想,公子果然裝傻敷衍的功夫一流,這裝得多逼真啊!
晁也繼續說,“平原君您看,我家公子都已經燒糊塗了!可憐吶,公子可是真心想去您的壽宴吶!”
“裝的!”還是平原君最清醒,一語中的,“你們聯合起來騙我的!就算傷寒發熱,想當初,我傷寒發熱的時候,還不是硬挺着背了你五裏路,不然你焉有命在!如今你就要做聯軍主帥了,發個熱,就連過府敘句話都懶得?!”平原君雙眼含淚,額上青筋暴起,眼神苦憤地望着虞從舟。
從舟聽他說起他們少年時、公子章謀反時的那些劫難,不由心中柔軟,伸手想要拍他肩膀,趙勝突然提臂握拳,竟似要向他揍來。
他并不躲避,平原君不得已、收了拳頭,一轉身,向堂中立柱撲去。
從舟以為他要拆了他家立柱,卻見他居然抱着那柱子,咬着嘴唇嗚嗚哭起來了,“你和王兄潛行入魏,不帶上我已經很不夠義氣了。你在魏國遇刺,我擔心得如熱鍋螞蟻,好不容易等到你們回趙了,你也不來讓我見個平安。我又好不容易盼到過生辰,知你終于要來,左等右等你竟一直沒來!害我一整天,滴酒未進,你還不如早說你不會來倒斷了我的念想了!”
從舟最怕他發起小孩脾氣,尤其那摸樣可憐的,令他完全不知如何能勸,心中一陣麻癢。
只見趙勝忽然把腦袋在柱子上左蹭右蹭,蹭掉點眼淚,說,“我把你當兄弟,結果你和王兄,一個來了一會兒就走了,一個根本沒來,根本不念我兄弟情!我鄙視你!”
說完他掉頭就走了。從舟心中亂糟糟,急喊一聲,"勝!"但他并不回頭。從舟無奈嘆了一息,無名指、中指不覺又按上眉間。他還沒理清自己頭緒,真不知如何能理開他的情緒
……
另一邊廂,楚姜窈趴在桌上不停癡癡傻笑,小盾牌被她笑得渾身發毛。
“今日任務順利完成,你不給他服解藥啦?”小盾牌一語驚醒姜窈。
她側了腦袋,臉上好大不樂意,想了想說,“四日內不服解藥都沒事的啦… 過兩天再說。” 說完一閉眼、又神叨叨地傻笑起來。
小盾牌皺了皺眉,不知她發什麽毛病。
☆、一壺冰心
是夜,虞從舟躺在自己房裏,雖然他想不清自己怎麽就得了那麽嚴重的傷寒,但杜賓、晁也都說得信誓旦旦,他也就沒了脾氣。轉身入眠,這一覺可好,一直睡到第二日巳時。既已過朝陽初升那一刻,“朝夕顧”的藥力已将他重新帶入‘小虞兒’的小呆境界。
睜開眼,便看見小令箭坐在他房中,人生如此美好。他對着她癡憨一笑。
“快吃點東西,我帶你去個很妙的地方。”小令箭甜美嬌俏地笑着。
有小令箭的地方本已是很妙的地方,她既說很妙,肯定會更逍遙。
他吃過些桌上的點心,便跟着小令箭去取了馬匹,一路向北而去。不覺出了邯鄲城,越行越北,山勢也越來越高,漸漸的,周圍空氣裏都飄蕩着小雪花,樹枝上都挂着小冰晶。
“好冷诶!”‘小虞兒’又開始裝腔耍嬌,“哇,我的膝蓋好痛啊!”
“待會兒你就不痛了!保證溫暖宜人。”小令箭回眸一笑,眼中泛着比冰晶還明亮的光。
“誇張诶,眼看就要上雪山了,還說溫暖宜人!”
“不經極寒,怎知極暖?”她調皮道。
唔… 小虞兒被她這話一晃神,忽然心中一燙,難道,是肌膚之暖?那倒真是宜人的!
又行了兩裏路,忽見前方山勢變緩,側谷中露出一個小山莊。雖然此處、漫山遍野都已白雪皚皚,但那座松木搭成的小山莊裏卻不絕升騰起袅袅煙霧。那霧氣随風送來,好似氤氲含露,溫暖舒神。再前行幾步,他才發現自己已融入霧中,眼前山莊,朦朦胧胧。而周圍的銀白雪山,已化作一幅墨畫,無法再令人感覺冰冷。
不想這雪上高處,竟然有此仙氣缭繞的地方。
“我聽聞,此處有泉常溫,終年不冷。”小令箭眼神中透露向往,笑道,“或許,對你的膝傷甚好。”
小虞兒心中一暖,擡頭望去,莊門上寫着大氣三字:“九射日。”
“這莊名似有深意?”
“因為莊內,有九注泉水,溫暖不息,傳說是後羿射下的那九個太陽落入凡間所成。”小令箭答道。
莊內一名老者迎出,客氣地将他們帶進莊內。莊內又是別有洞天。九座泉池大小、形狀各不相同,皆是在青石壁上直接鑿成,錯落有致,沿着山谷坡度自然鋪開,九注泉水間可互相承接。
莊內各處皆是霧氣缭繞,暖意撲面。甚至在這寒冬雪山之上,莊內仍有翠竹香蘭,宛若春苑。
他不禁嘆道,“果然是後羿所成,真是人間仙境般的地方!”
小虞兒自是小孩心氣,老者一走,便脫去上衣,竄入水中,泉水溫暖宜人,還散發着一股礦物的香氣,瞬間讓他心曠神怡。
他一回頭,見小令箭抱着膝蓋,只坐在池邊,便喚道,“快下來呀,神仙一般的感覺呢!”
小令箭眼裏露出羨慕的神情。只是,她身上塗抹的百合粉,遇水即溶,便再遮不住傷痕。
她淡淡笑了笑說,“我不喜歡溫泉,你泡着就好。”
小虞兒以為她又是怕男女授受不清,雖然心中失落,卻也沒再勉強。
不一會兒,那老者又捧着一壇酒進來,并備下兩盞酒樽,請他們邊泡溫泉邊享用。
“溫泉配醇酒,真是很妙的一招!”他斟滿兩盞酒,與小令箭豪氣一碰樽,二人暢飲而盡。
幾樽飲下,他見小令箭粉臉微醺,愈顯嬌柔可愛,胸中熱浪不覺如泉水翻湧。
他劃開水波,向她走去,眼眸中漫開炙灼的光亮,他伸出濕答答的手,隔着白襪握住她的秀足,帶着挑釁的語氣問,
“酒過三巡,為何我偏偏飲不醉?”
小令箭瞄見他嘴角噙笑、眼光狼化,心想怎麽幼兒版的虞從舟竟這麽早熟?三分醉意立刻消匿,她敏感地抽出腳,起身道,
“若真想醉,也不難。”
她一轉身,繞出一道竹牆。小虞兒看不見她身影,好生落寞。他呆呆坐在池內,鼓着嘴、無奈地垂下眼睛。
池邊悉悉索索,他睜開眼,看見小令箭斜倚在池岸上,玉白色衣裙垂入泉水中,浸濕了一半,随着溫泉湧動,蘊透出青石的顏色。
而她左臂倚在石上,手腕輕轉,玉指柔柔托在腮下。見他看得出神,故意得意一笑,右手輕揚,提起一只玲珑玉壺。
“這一壺方是真的傳世好酒,淺嘗即醉!”
她妩媚地笑着,下颌揚起,頸項勾勒出一條動人的曲線。她擡起右手,将那玉壺愈發提高,微微一傾,酒液如山間飛虹,淋漓而下,斜入她的雙唇之間。
小虞兒只覺周身軟膩,這真的是小令箭嗎?明朗飛揚如她,亦能如此媚惑動人?
一巡飲罷,她撤低玉壺,手指輕撩,抹去唇邊殘滴道,“小虞兒,可願一試?”
他眼神空洞,只是直直看着她,卻旋即漾開了笑意,“當然,醉了你、我豈可獨醒?”
他伸手接過那玉壺,仰面即飲。卻哪知壺中全無酒味,一壺倒灌,反而似冰塊沉肚,寒邪刺喉。他不禁渾身冷得一哆嗦,就連方才那幾絲酒意也瞬間被凍結。
還未反應過來這壺“傳世好酒”怎會如此淡薄寡味、冰寒凍人,只聽小令箭嬌聲長笑,直笑得前仰後合,小手在水面拍撲着,濺起許多白色水花,清越揚聲道,
“呵呵,省卻一壺酒,涼卻一壺冰!”
原來她方才轉出牆外,是去盛了一壺雪山脆冰,卻以“傳世好酒”來诓他,教他飲冰鎮酒,再難借酒癡颠。
誰知小虞兒不氣不餒,把着那玉壺、愈發在池水中身影搖晃起來,大呼一聲,“好酒,果然是好酒!烈得很!”
他又揚起玉壺,‘冰酒’似瀑,傾瀉旖旎,灑入丹唇。他将融化的冰水一飲而盡,眼中彌漫醉魅之意,一個撲棱,竟撲到她面前,雙臂将她團團攬住,醉笑着看着她說,
“陪卿醉卧千山雪,不亂卿心不辭冰!”
他醉得煞是逼真,小令箭一時怔得摸不清頭腦,又聽他重聲喘息道,
“此間雪山當空,溫泉當浴,美酒當歌,真是蓬萊一般的仙境!又怎能,獨缺佳人!”
不待她掙紮逃脫,他已将她全身抱起,又一作弄,嘩啦啦把她抛入泉中,只等她嗆水呼救時,再去惹弄她。
不料她竟似石沉水底,杳無聲息。他心中略慌,向池中摸尋,亦不見人影。
但只片刻間,整個泉莊,忽然溢滿一種特別的馨香,似桂非桂,似蘭非蘭,此香來自水中,又随水飄忽蒸騰而上。溫熱的香氣沁入他心肺,令他一時神思恍惚。
一串串嘤咛笑聲,卻從另一池泉水那邊傳來。
其實那馨香全因小令箭塗于身上的百合粉。她一被抛入池水,百合粉即溶入水中,故而百合香氣溢滿泉莊。
她知道百合粉化去,身上疤痕再無遮掩。雖然穿着衣裙,但她仍擔心若靠的太近、他會看見,遂一憋氣、游到另一注泉中。
“你竟會潛泳?”他驚訝地問道。
“還不止呢,蛙泳、仰泳、狗刨泳,我都會。你還想試哪種?”
“我、我最想看你仰泳!”他像個孩子一樣興奮道。
反正離得遠,她也不擔心,便仰身一躺,漂于水面,雙足輕撥,在池中游了一會兒。再立起身來時,卻見他雙眼怔怔地盯着她胸前。
“真好看,玲珑曲線,浮于翻騰水波,真是曼妙之極!”小虞兒不羞不掩地說着,視線仍不離她雙乳。
原來這家夥叫她仰泳、就是為了看她的胸!大色狼偏偏還一副天真摸樣!小令箭心中大罵,低頭一看,自己白衣盡濕,朦朦胧胧,仿佛透明薄翼、貼于前胸,勾出兩道渾圓弧度。她不禁大羞,趕緊轉身,雙臂抱于胸口。
臉上熱度尚未退去,胸前又攏過一雙手臂,是小虞兒從背後将她環抱起來。二人肌膚之間,只隔着她身上濕透的一件薄衣。他的溫暖環繞着她,滲入她的脊背。
“再好的酒我也喝不醉,但你給了一壺冰,就讓我醉得不願醒。”小虞兒在她耳邊呼着暖氣。
不願醒?小令箭默默重複着,真正不願醒來的是我啊… 從舟,等你醒來,你可不可以,記得此間哪怕一分一毫?
泉水從池底汩汩湧出,在他們身邊泛開細膩的水泡,以或癢或痛的方式,噬咬在他們兩顆心上。
待要離去的時候,小令箭躲到一邊脫下濕衣,換上莊主給的幹爽布衣。回到池邊,小虞兒也已穿戴完整,她對小虞兒嚷道,“莊主叫你過去付錢!”
虞從舟呆道,“哪裏有錢?”
“你懷裏就有。”
他伸手摸了摸,摸出一把小刀幣,遞給她說,“誇張诶,怎麽這小刀是金色的?”
小令箭吃了一驚,知道你虞公子富,但不料你懷裏竟有金刀幣…
“不用這麽多啦,小點兒就可以啦。”
他低頭在自己懷裏看了看,“這把就是最小的了。”
小令箭幾乎要以頭嗆地,好好好,既然你這麽富,的确是該多救濟救濟他人。便去把那枚金刀幣給了莊主,莊主自然歡喜,招呼他們以後常來
……
卻說過了黃昏,藥力漸退,帶走‘小虞兒’的心性,虞從舟又在自己房中醒來,見自己和衣而卧,以為仍是平原君來鬧府那夜。
他只是奇怪剛才睡下的時候,膝蓋關節還甚是疼痛,似風濕又犯,怎麽才一會兒功夫,醒來便覺渾身溫暖舒軟,膝蓋亦毫無痛感了?
剛坐起身來,又聽見杜賓急吼吼地在敲門,“公子!宮中有消息傳出,王上已經欽點奉陽君為五國聯軍的合縱長了!”
今夜怎麽如此多事?從舟心中一沉,王畢竟還是抵不住那些朝臣的壓力?但王前幾日還滿心豪氣地對他說,此番必要借聯軍之力,打壓秦人的嚣張,換西境十年安定,更欲乘此良機從李兌手中奪回親政大權。可如今還是将帥印交給了有恃無恐的李兌。不知到底是哪一節出了變故?
他心中煩悶,邊思慮、邊踱步走至假山,擡頭望去,假山高處空無一人,不知為何、空蕩景致拽着心緒空空落落。他便也不再去找往日常坐的那塊石頭,繞着假山又走了幾步。忽然在兩塊大石間,看見一個人影、在黑暗中抱膝而坐。
“誰!”
那人似乎亦被驚到,縮了縮、一擡眼見是他,才緩了口氣,說,“怎麽坐在山頂被你撞見,坐在山底又被你撞見?”
原來是楚姜窈。她方才碰巧聽見小丫鬟青苓和青蓮的交頭接耳,心中悶悶,所以躲到這沒人地方。
“……楚大小姐都沒住進我們虞府過,那楚二哪裏像是個小姐,憑什麽住這兒、還跟主人走得那麽近!”
“主人這般風流倜傥,女子挖空心計地要與他結緣的還能少麽。有何奇怪。”
“哼… 不過呢,除了楚大小姐主人是誰也看不入眼的,就算是那個什麽銘兒姑娘,美豔如花、從前還與主人青梅竹馬的,現下不都沒了蹤影!……”
不知為何,這些酸溜溜的話總是繞在她耳邊。
虞從舟倒沒留意她的神色,只是在旁邊尋了塊石頭坐下,并無言語。
姜窈抱着雙腿打量他一眼,奇道,“怎麽啦?怎麽剛睡醒又不開心的樣子?”
他側目看了看她,見她一身布衣,甚是樸素打扮,頭發上也不過盤了左右兩個小髻,兩根小辮子纏着珠線、垂在右肩上,髻上除了她常戴的一支雕成小鳥摸樣的木簪,再沒有別的發飾。
“你為何每天都只戴那支小鳥木簪?”他岔開話題。
“哦,這個?”她摸了摸頭上的小簪子,忽然俏皮地說,“告訴你個秘密哦,害怕或煩惱的時候,只要握着這個小鳥木簪,許的願都會實現的。”
他淡淡一笑,并不當真。
“不信?許個願嘛,試試看嘛!”姜窈眼中滿是誘惑。
☆、迷疊之願
虞從舟拗不過她,握過她硬是遞過來的小鳥木簪,抿笑一想說,“既如此,我想像鳥一樣,于空中飛翔,無拘無束、不記煩惱。”
“就只是這樣?哈呀,那你可真是許對人了!”
楚姜窈拽過他,向馬廄跑去,不一會兒取了輛馬車,把他推上車。
“要去哪兒?”
“說不得!呵呵,你得把這個蒙上眼睛。”她不但沒回答他,還從懷裏摸了根黑絲巾出來。
他眼中好生不屑的樣子,但心裏還是有些好奇,不知她古靈精怪的、今日又想到哪一出?
他一副懶得多跟她說話的摸樣,取了那黑絲巾朝臉上一蒙,便在馬車裏躺下休憩。
楚姜窈駕着馬車出了府,不知往什麽方向駛了好一陣子,從舟只覺得車下路面越來越颠簸多石。
“好了,下車吧!”楚姜窈把他拉下車,還是不讓他取下絲巾,“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七步,即得所願。”
他聽見此處風聲甚響,又似空曠無物,細細聞來,空氣中有些芳草清幽的香氣,想不出這會是哪裏,也猜不透她是何居心。
但既然是拉着她的手,他倒也不是很擔心她會使詐。況且自己武功那麽好,而她連三腳貓的功夫都不會,即使使詐、也沒什麽可憂心的。
“一,二,三,四,五,六……”
他随着她向前走去。但她尚未數到七,他陡然覺得腳下一空,身體全然失重,猛地急速墜去。他心中一驚,下意識就伸手一抓,似乎抓住一根樹枝,身體沉沉,便在那樹枝上東晃西蕩。他一怒,另一手猛地揭去蒙眼絲巾,這才發現、他竟然是懸吊在一處懸崖之外,身側便是黯黑深淵、深不見底。
“小妖精居然這般狠毒害我?!” 他心中既怒且涼。
左右探視,他竟于餘光中看見那楚姜‘妖’也挂在他身下的另一根樹枝上,正略帶驚恐地打量着深谷空崖。
忽然她一轉頭,擡眼看着他狼狽地懸吊在樹上,落井下石般地嘿嘿笑了起來。
他怒不可遏,“你瘋了!”
“你不是很愁、很痛苦麽?”她不解地皺着小眉頭問。
“再痛再苦,我也不會和你一起自殺!”
“诶!我心甘情願陪你‘自殺’,你竟如此涼薄待我?”她眼神中帶着一絲哀怨、一絲戲谑。
他又輕聲罵一聲,“真瘋了!”便也不理她,努力攀着樹枝,竭力往崖上爬去。
她卻悠悠然,仍懸蕩在他下方,不緊不慢地說,“從舟哥哥,是不是、在生死面前,那些痛苦煩惱都忘卻了?”
虞從舟仍不理她。但她忽然一手牢牢抓住他的衣擺下緣,喘聲說,“莫留我一人,我害怕!”
“此時方知怕麽?!”他越想越惱,這楚姜‘妖’腦子裏究竟為什麽總比別人錯根弦?他呼喝道,“別拉我!我先上去才好救你!”
但她好像沒聽懂一樣,越扯越把全身重量都加到他衣擺上。
結果他武功再高、也和三腳貓沒兩樣,一根樹枝折斷,兩人正如預期般齊齊掉下崖去。
虞從舟此刻真叫欲哭無淚,好端端幹嘛向她流露心中苦悶?傻乎乎幹嘛任她蒙了雙眼?難道忘了她總不做常人之想嗎?難道忘了她是很二的楚二嗎?
“吾命休矣,竟是與她死于一處?”他後悔當初沒看看她的八字,也不知是不是真與他相克相沖。
耳邊風聲岌岌,他的世界失去了重心,山色、月色、天色都在混沌中向上升騰。他雙臂一緊,不自覺地愈發用力抱緊她,自己微一皺眉,側身一旋、以背向下。他沒有辦法解釋、也沒有時間向自己解釋、這一刻的取舍。雖知這般她也不可能多些活命機會,但他心底深處确是不忍她受那狠狠撞入崖石的痛苦。
他心中驚道,“我也瘋了!”
他哀憤中手一握拳,刺痛感讓他想起、手裏還握着楚姜窈給他的許願小鳥簪。他不由自主、又許了一個願,“若此番能留得性命,就算一輩子受制于她我也認了!”
此願方許,奇跡竟然真的發生了。嘩喇喇連聲悶響,兩人齊齊落入深不探底的松軟草垛之中,将墜崖的急猛沖力全然卸去。
他恍惚中分不清天上地下,頭中暈眩,只聽見姜窈清澈如風的笑聲回蕩在谷底空曠的湖面上,“刺激吧?爽吧?呵呵呵呵… ”
劫後餘生,他緊繃的心弦終于松垮下來。此刻,她這沒心沒肺的笑聲、聽起來居然格外天真純淨。
這個楚姜‘妖’就在他的雙臂之中,他卻不知該拿她怎麽辦。更可惡的是,他渾身被山風吹得冰涼,竟然便開始依賴懷抱中她的溫暖。他悔恨地搖了搖頭,因為那一刻,他雖怒、雖悶,卻真的不想松手。
“我很厲害吧,我就說嘛,你握着它許願肯定會實現的!”她偏生不肯安分一點。
“不是你厲害,是你臉皮厚!”虞從舟極怒地瞪着她。只是這一雙栗色眸子此時倒映着溫暖月色,換什麽樣的眼神都唬不住人。
楚姜‘妖’眨了眨眼,滿臉天真道,“哦?難道你剛才沒有‘無拘無束,于空中飛翔’的感覺?”
他無話可說。的确,回憶起來、除了懾人的恐懼之外,他方才第一次體會到逃脫重力束縛後的那種飛揚不羁,那仿佛是一劑鎮痛猛藥,又似乎帶着能讓人上瘾的欣快感。
“你許得第二個願又是什麽?”他正在回憶危急瞬間的那一絲快意,思緒突然被她的問題打斷。
“我哪有許第二個願?!”他尴尬地駁斥。
“真的嗎?你手裏一直緊握着許願簪,當真什麽也沒許?”
“沒有!”
“無所謂啦,反正我的簪子靈得很,”她趴在他懷裏詭笑着,“所願即所得,你許的,一定都會實現的!”
虞從舟面上仍自強撐,其實早就腸子都悔青了—-許願便許願,自己偏還落什麽誓啊!此生英武,豈能受制于她?
楚姜窈沒再激惹他,翻過身來,咕嚕一下從他懷中退出,慢慢在他腿邊坐下。
“從舟哥哥,有些事,偶爾為之,怡情怡性的啦,”她嘟着小嘴,看着他道,“比如置生死度外,忘乎所已;比如逆浪而行,欲進愈止。智者雖智,但若忘記随性而為,會被自己圈锢的,就看不長遠了呢。”
“你不是小乞丐麽,怎會說這些道道?”他沒好氣地說。
“哼,乞丐怎麽了?我有一位舊友,也是乞丐,學問可高了… 神仙一般的人兒呢!是他同我說的。”
楚姜窈說着說着,想起淮哥哥,眼裏閃着笑意,目光不知落向何處,顯然出了神。
‘舊友’… 虞從舟聽到這個稱呼,又瞧見她癡憨的眼神,心裏起了點疙瘩,
“他也時不時跳個崖、玩個蹦極?”
“他才不做這等癫狂之事!”
“那你為什麽拖我來跳崖?!”虞從舟立刻又怒了,“在你眼裏,我就夠瘋、夠癫?!”
楚姜窈心裏暗笑,你比這更瘋、更癫的樣子,白日裏我都已經看過了。旁人道你是虞卿虞公子,我可是見過你‘小虞兒’的本性。
她咯咯笑了,帶着點恭維,帶着點谄媚說,“從舟哥哥,你的小宇宙裏,肯定住着一個絕世瘋癫、絕世不羁的心!”
又來了!她又笑了!虞從舟雙手一捂耳,他發現自己最惱的,是她總是狼心狗肺地、笑得這麽天真無邪!
他不肯說話,二人便沉默良久,好在谷底湖中浪聲不絕,倒也不顯寂靜。直到楚姜窈輕聲問道,
“從舟哥哥,你聽說過麽,有一種花,只需要江邊的水汽,就可以生存下去。”
“你是說… 迷疊香?”虞從舟瞥了她一眼。
“怎麽你什麽都知道,真厲害!”楚姜‘妖’一臉恭維,眼中閃着小星星。順帶、她又試探着補上兩句,“若人也可以像迷疊香一般,無求無欲,就會無悲無怒。”
其實楚姜窈知道他煩的是那五國聯軍的合縱長之職。主人說了,不管旁敲側擊、還是陰招損招,反正秦國的目标是不能叫這虞從舟得了那位置。
而迷疊香……此時這夢幻的名字讓虞從舟想起江妍,想起她亦真亦幻、愈近愈遠的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