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站起身來。從舟被她握得雙眉痛成了個八字,心忖她是在報複,也只好癟着嘴忍下了不肯叫痛。
待楚姜窈退出,關好房門,趙王忽然長身立起,問道,“從舟,你究竟為何會中劍?”
從舟好似不解王意,眨了眨眼睛,“那刺客… 劍速太快,竟未避得… ”
“再快也快不過你的劍。” 趙王盯着他的雙眼,面上平靜得不帶一絲表情,卻令人不敢左右而言它。
“……是從舟生疏了。”他半晌憋出半句話。
“生疏了?”趙王一邊嘴角帶上一抹笑,“你是故意的,讓刺客以為‘趙王’不堪一擊,已身受重傷,不可能再面晤魏王。如此,你方能再避開他們,重拟二王之會。”
房內空氣有點僵。從舟忽然嘿嘿地笑了,故作青澀道,“仕途本已艱難,王又何必将臣子拆穿?”
趙王見他面色依然慘白,剛剛還生死難料,此刻居然還敢頑劣,一揮手指向他凜聲道,“看來你真的已經忘了……八年前,公子章要殺我篡位的時候,我就說過,我必不惜一切代價,排除異己、坐穩王位,但你,不可以是那代價!”
從舟這時真的不敢再笑了。他低了聲音,辯解了一句,“王,我有分寸的。”
“你下次若再如此有‘分寸’,寡人必用‘尺丈’相戒!”
從舟見王此番似乎真的動氣了,不敢再多言。一轉念,他忽然猛咳了幾聲,似乎牽動傷口,他痛得緊咬下唇。
王的滿眼淩厲,果然立時換了憂急,幾步上前,詢問他何處最痛。他随便指了指,心裏卻在暗笑又過得一關。
當日晚間,虞從舟臉上總算略有一點血色。傷口并未發炎,實乃大幸。他心想,魏王的太醫,用藥果然了得。
休憩間,聽聞有報,魏國公子無忌前來拜訪,他勉力強撐起來,穿戴整齊。杜賓扶着他至正廳。趙王與公子無忌正在交談,其它諸人分趙、魏分列兩邊,楚姜窈也穿着丫鬟打扮,立于趙王身側。此時公子無忌已知昨日趙國君臣互換了身份。
虞從舟忍痛跪下,向趙王與公子無忌行了大禮,“昨日出此下策,實是形勢所迫,逼不得已。萬望公子饒恕從舟欺瞞之罪。”
魏無忌起身走向虞從舟,略一施扶,示意他可起身,“無忌素來最愛結交有勇有謀、忠義廉孝之士。昨日虞君所為,忠心可鑒,有膽有識,無忌欽佩。更何況,此次多得虞君料事如神、提前知會、父王方使無忌先往,并預先有備。不然,若當真傷到父王、或趙王,必是三晉難安,而齊秦漁利。”魏無忌說完,竟向趙王和從舟各施一禮,“無忌代父王謝過了。”
一禮罷,魏無忌擡眼複又細看眼前那虞從舟。見他雖然大不同與昨日的玉面明眸、精神軒翥,但此時的蒼白容色,反而更襯出他眉角鼻廓的完美曲線。
他心下暗驚,這般詭谲浪中仍能泰然游刃的人物,竟然生得,無論盛、颦,都如此驚豔。
魏無忌望着那雙深邃瞳眸中透出的栗色光焰,忽然想起曾經聽聞的一些事,不覺恍然一笑,
“無忌昨日,早該認出你來的!你應該就是‘天下七俊’中,排名第四的‘邯鄲虞君’吧!”
楚姜窈聞說,不由睜大了眼睛,他居然在“天下七俊”中都排得上號?!自己這些日子來簡直猶如殘粉繞星,不知所謂。
只見虞從舟腼腆一笑,
“不是第四,是第三,”他左右搖晃了一下小眼神,輕一抿嘴,“不過,誰去數這些呢?”
這位大哥居然能驕傲得如此嬌嗔,豪放得如此腼腆,她簡直佩服得要暈過去了。
但公子無忌朗聲長笑,目光中反而流露欣賞之色。姜窈轉眼看趙王,亦是得意微笑。她無法理解這幾個男子,心想,果然像小盾牌往日常說的,“帥哥的心思你別猜,猜了也白猜!”
一番說笑後,公子無忌轉向趙王,雙手一攏,恭敬一拜道,“如此紛亂時局,趙王無懼險阻而來,以定魏趙之好、中原之安。父王早已在對面登岳別院恭候趙王多時了。請趙王移步一敘。”
此時姜窈終于明白,昨日雲衢樓之約不過是個幌子,虞從舟早已猜到會有敵手亂局,故而和魏人聯手,以假亂真,以遠掩近。真正的趙魏二王之會,竟然就安排在璟川別院的對面、“趙王”遇刺的第二天。
趙王只帶了虞從舟過院與會。楚姜窈自然不知二王談了些什麽。但第二日虞從舟心情甚好,慘白個臉還不忘躺在床上揶揄嘲弄她,而趙國衆人亦開始整理行裝準備回程,她知道昨夜他必定是順風順水,不由苦了臉,不知這回主人又要如何懲罰她……
因虞從舟受了劍傷,回程上趙王令他坐車。楚姜窈騎着自己的小黃馬,負責牽着他的大白馬。兩匹馬身形差了許多,虞從舟從後面看去,那一人二馬的高矮搭配實在令他忍俊不禁,他撩起竹簾道,“你上哪兒找的這麽匹短蹄馬?”
姜窈料他又要嘲弄自己,喝了口水、不做聲,假裝沒聽見。
樊大頭嘿嘿笑了,“正好,矮冬瓜配矮冬瓜!” 旁邊衆侍衛都忍不住哄笑。
“下次給你物色一匹高大英俊的白馬可好?”虞從舟扮起家長口氣。
“不要!”楚姜窈這時反而開口了,“它陪我很多年了… 它有名字的,不叫‘短蹄馬’。”
“哦,什麽名字?”
姜窈撅了撅嘴,“它叫‘加影’。流落四方的時候,有馬願意陪你才最重要,白不白、俊不俊又有何用處?若沒有‘加影’,我就真的形單影只了。”
從舟對“流落四方”,“形單影只”向來沒有概念,但那句“白不白、俊不俊又有何用處?”,必定是說他了。
他眼珠貼着上眼皮,雙眼齊齊拉成兩道平平細線,忿忿然以示他的不滿。
“這名字挺好聽,從舟,倒與你的白馬可以湊成一對。”衆人忽聽另一輛車中趙王忽然發聲。
從舟的俊臉立刻皺成個苦冬瓜,王您究竟在說什麽,我的英俊白馬若與那黑皮短蹄馬湊成一對,那種色,豈非贻害百代良駒?
但聽趙王仍舊在說,“你的馬叫‘逐曦’,和她的小馬合在一起,恰成‘白馬逐曦,清月加影’,意境甚好。”
趙王說的話,衆人自然相合稱好,皆謂:“原來這‘逐曦’和‘加影’,果然是一對啊!”, “難怪配得很啊”, “相得益彰啊!”
從舟惱得完全沒了脾氣。真是,面對牆頭草、帥哥也潦倒。
☆、生不如死
郁悶中,虞從舟又從懷裏摸出顆糖來吃,不知怎的,最近心煩氣躁的時候總是想起這銀絲糖。
楚姜窈側目見他嚼得歡,甚是驚訝,“這糖… 那麽苦的苦心,你都不怕?”
“此糖極好,”從舟面露得色、挑着眼神看着她,“以後你常做罷,我天天都想吃。”這些日子來他早已習慣甜蜜中的那番苦澀,于是嘎吱嘎吱嚼得很歡,挑釁萌魅的眼神就仿佛他正在嚼着她。
“……人生一路,亂世沉浮,為的就是品個極甜極苦,”他又拽拽地瞪了她一眼,笑着說,“盡在此中了!”
這一夜,已行至邯鄲城南百裏外,再一日即可入城。虞從舟的劍傷好了不少,他聽見帳外頗為熱鬧,撥簾出帳一看,衆人在林間比試角力,喝彩聲此起彼伏。
但人聲喧嚣中,他卻獨獨被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吸引。他想,應是楚姜窈。她的笑聲似溪水流過他心闕,令他忍不住、唇角眉梢疊出一個微笑。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她身旁幾尺之外。她行雲流水般的笑容,映在他眼眸中,那一刻,他心中清朗,似乎真的很想忘了塵世喧嚣,就留在林中做個樵夫,只要,天天都能見到這般純顏雪肌、明眸皓齒。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突然回頭盯着他,頗覺奇怪地說,“你做什麽盯着我?”
他倏忽從夢中的世外樵夫堕回現世的白馬将軍,暗惱自己,難道又把姜窈當做江妍了?他尴尬地眼睛幹眨了幾下,舌尖一舔唇,小呆了一瞬,忽然挑釁道,
“你的牙口真好,雪白雪白的,我只是好奇小乞丐怎麽整的這麽白的牙!”
“饅頭啃多了呗!你也試試?” 聽這家夥竟把自己比作馬,楚姜窈嘟着嘴生氣。
她白了他一眼,忽然綻開一個笑臉、也說道,
“你的鬃毛也不錯啊,潮卷潮卷的,怎麽整的?”
虞從舟見她反過來嘲笑自己,氣鼓着臉道,
“被雷劈過的呗!你也試試?”
……
次日回到邯鄲虞府,剛進廂房,楚姜窈就看見枕邊有一條白色帛巾,心頭陡涼。雖然早知道這次辦事不利、主人定會懲處,但如今臨到面對,她還是忍不住發怵。
但她只得熬着懼意,重又取了馬,攥着那條白帛巾,向城北一座荒僻馬站而去。剛到馬站,便有幾個馬夫打扮的人将她綁了,押入地室。
外面夜色寂黑,地室中更是光線昏黃,她跪下低垂了頭,不敢多喘一口氣,主人幽長的黑色影子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搖晃,晃得她越來越恐慌。
“小令箭,這次你傳來的消息好生不準啊。”主人淡淡笑着,語氣卻令人發悚。
“屬下知罪!但實在是、虞從舟他們臨時改了時間地點,他甚至和趙王換了蟒袍,屬下….屬下實在來不及再遞出消息。”楚姜窈發着抖,弓身貼伏在地面上。
“是不是,他對你起疑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那會不會,他懷疑小盾牌了?”主人的聲音越發陰冷。
“他沒有懷疑我們,主人明鑒!”
“且信你一回,”主人哼笑一聲又道,“你們兩個,若是暴露任何一人,我都會一起殺!”
“屬下明白…… ”楚姜窈顫聲回答,遲疑了一會兒,又說,“但虞從舟似乎早就料到會有他國勢力介入,所以才會臨時有變。”
“你還挺會推卸罪責,”主人笑得更冷,“你是想說,是我死士營裏有他虞從舟的人,才會行動失敗麽?”
“屬下不敢…… ”姜窈自知多言了,再不敢說話。
主人亦靜默了一會兒,忽然說,“給她松綁吧。”
姜窈大喜過望,連聲道,“謝謝主人,謝謝主人!”
她正要站起身,主人遞了個眼色,旁邊兩名死士忽然又牢牢擒住她雙臂,猛地将她拖到牆隅。主人從她手中抽出那條白帛巾,淡淡地望進她驚恐的雙眼,說,
“怎麽,忘了死士營的規矩了?既然讓你拿着白帛巾來,怎好叫你無傷無落地離開呢?”
姜窈心中徹涼,苦苦低喃一聲“主人饒命… ”,聲音卻輕得無人聽得見。
“火刑好呢,還是剜刑?哪樣能叫你記得牢些、今後少出纰漏?”
姜窈在兩名死士大漢的手下顫抖、抽泣,一句也答不上來。主人鄙視地瞥了她一眼,說,
“選不出?那我幫你選了吧。”
他指了指她的腳,對另一名死士道,“這回先動她的左腳。下次再錯,兩足一起廢!”
楚姜窈驚懼地倒抽一口氣,哆嗦着掙紮、直想把身體嵌進牆裏去再也不要被人抓出來。但她被牢牢控住、早已無路可逃。
那死士得了令,在火堆上架上一鍋水。鍋下木柴噼啪作響,鍋內清水漸被煮沸,發出咕嚕咕嚕的水泡湧滅聲。
明滅的火焰、越來越燙的水,那種恐懼令楚姜窈的心跳快得幾乎要破胸而出。涼水煎沸,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卻叫她滿心煎熬、只覺長得漫無邊際。每次臨刑的時候,她就恨不能自己早就死了的好。這一生注定這樣蠅蠅卑賤下去,為什麽她還要活着?這世上,并沒有什麽讓她留戀、也沒有誰留戀她,她為什麽偏還是這樣活着?!
一鍋水燒滾得水泡肆溢。兩名死士将她拖到一塊石板上,又剝了她的鞋襪、把她的左腿綁在石板邊緣。她早已驚恐得渾身癱軟,動彈不得,只是口中像失了魂般噩噩低喃,“饒了我… 饒了我… ”
這三個字在死士營最常聽見,也最無人去聽。
一名死士卷了個布團、塞進她口中,轉身便提了那鍋沸水,扯開她的裙裾、對着她的左腳直直淋潑而下。水液四濺、頓時整個地室中滿是她喉間、胸口迸發出的慘絕人寰的悶喊,時銳時鈍、怆響不絕。她全身在石板上掙騰痙攣,雙臂猶被大漢壓住,扭曲的身形令她愈發低賤得像是一只垂死掙紮的蝦蛄。
左腳的劇痛順着神經蔓延到她整個左半身,似有無數利箭刺在她肉中、痛意沸騰着割入她心房。主人走近,抽了她口中布團,她順着他抽拔的動作、猛地嘔出一口血來,那樣子連貫得仿佛演練過多次。主人看着她半昏半死的眸光,笑着用布團拭了拭她額上的冷汗,幽冷道,
“只要你以後好生辦事,明年春天,我還是會賞你一粒‘命追’的解藥的。”
他冷笑着扔了一瓶燙傷藥在她胸口,揮了揮手,令人解了她腿上的繩索,轉身離開地室。最後一名死士離開時,熄了燭火,地室中暗如地域。
楚姜窈縮在石板上,痛意越來越演變成一種烙入靈魂的麻爛感,勾在血脈間、使她瑟瑟發抖。心中愈發酸憷,淚水漣漣滴落、但每一聲哭喘都反而令她痛得更沉。
過了一個多時辰,她仍然覺得動彈不得,但為了茍延殘命、終歸還是要回虞府的……她努力凝起一些氣力、撐起身子,左側身體依舊因燙痛而陷在麻痹中。她以一雙膝蓋支地,兩手并用、一寸一寸挪到地室樓梯邊,再一格一格艱難地爬到地面。
爬出馬站,擡眼望去,滿巷空蕩,只有她的那匹小黃馬還立在街心,似在等她。她虛弱地喘着氣,匍匐着向她的小馬爬去,‘加影’立刻發現了她,踢踏幾步向她行來,似乎感知到她受了傷,低下脖子在她肩頭蹭了又蹭,溫暖的鼻息輕輕噴在她的臉上。
姜窈趴在地上,全身再沒有一點力氣、無法爬上她的小馬。她心酸地伸出手,摟着‘加影’的脖子,悶聲嗚咽。這個世上,知道她的苦悶、憐惜她的傷痛的,只有她的‘加影’了……
忽然一只手觸上她的肩膀,她像一個驚弓之鳥、渾身一抽,恐慌地回頭怔看,半晌、卻是淚流滿面地喚了一聲,“小盾牌……”
小盾牌眼睛通紅,忍着心痛将她抱進懷裏,黯然道,“怎麽不叫我一起來,至少我也替你分一半罪責!”
“是我自己傳錯了消息… ”楚姜窈的聲音若遠若近。
小盾牌見她渾身涔涔冷汗,急問,“你傷在哪兒?這次傷在哪兒?”
楚姜窈輕輕搖了搖頭。小盾牌顫着手在她身上查了查,卻并不見傷,想到她癱在地上似乎無法行走,正想要掀開她衣裙去看她的腿腳,姜窈連忙抓住他的手、止住他的動作,低涼地說了聲,
“別看……”
她的聲音像一根冰錐、墜進他心裏。他知道她的腿腳定然傷得極重,淚水不覺在眼裏打着滾。他咬牙将她扶起,背在背上,牽住小馬,慢慢向虞府走去
☆、一朝夕顧
楚姜窈在虞府裝了幾日病,總算不用下床走路。虞從舟等人都忙着五國合縱的事,倒也沒有察覺她有腳傷。
半個多月後,她在腳上裹了厚厚的軟布,也算能下地行走了。那一日,小盾牌帶來消息說,燕趙魏韓俱已應下齊國之約,願五國合力伐秦,齊王又首推趙王來欽點此番合縱大軍的合縱長。姜窈心想,這看上去勢大氣粗的,其實各國必定都露出點號角、卻藏了點私心,比如她所知的趙、魏之謀,還有許許多多的、她所不知的陰謀陽謀。這六國混戰,不是在賭"鹿死誰手",卻像是在開"選鹿大會",誰才是犧牲品,現在言之過早。
既然由趙王來欽點,趙王自然希望扶持虞從舟做這合縱長。因而這幾日,朝上朝下激烈的争議聲不絕于耳。最大的反對聲音自然來自奉陽君一派勢力。若虞從舟做了合縱長、而五國聯軍又恰巧能贏些城池什麽的,那趙王轉眼就要奪回親政大權,這一向都是獨專國政的奉陽君的大忌。
趙王煩惱,虞從舟跟着煩惱,楚姜窈更是煩惱,因為主人給她派了個新任務:明日一整個白天都要纏住虞從舟,不能讓他出現在平原君的壽宴上。
她郁悶地坐在虞府東牆上,若完不成這個任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看見後天的日出。而小盾牌恰恰在這個時候跑來和她搭話,她義憤填膺地抓住他的兩肩,使勁撕扯,“為什麽你還笑得出來!不要讓他出現在平原君的壽宴上?!還不如不要讓他出現在我的祭奠上!”
“天無絕人之路的,我們再想想… ”小盾牌皺着小眉頭,安慰道,“額,比如,你用美人計來誘惑一下?”
“‘美人計’?他可是‘天下七俊’排名老三的,到底你想叫誰誘惑誰?!”
小盾牌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試探地問說,“那,文的不行,我們用武的?把他綁起來藏着?”
“這種送死的主意你都想得出來……還不如讓我去勾引他,至少還能博個春宵一刻!”小令箭悲憤地看着他。未幾,她深深吸了口氣,仰起臉,望向天堂,“罷了罷了,看來只有一個辦法… ”
“什麽?”
“我自殺,或者你自殺!虞府辦了白事,明日自然就不能去參加人家府上的紅事了。”說完,小令箭便做縱身一躍狀,欲從東牆上跳墜而下。
“別別別!”小盾牌慌忙拉住她,“我真的想到一招妙的!”
“真的?”
“你那個壞哥哥,不是給過你一顆叫‘朝夕顧’的毒藥嘛!”
朝-夕-顧-!一語驚醒夢中人,小令箭笑嘆此番真是命不該絕。她聽淮哥哥說過,服過此毒,清晨、黃昏都會昏睡小半個時辰,醒來便是白晝、黑夜判若兩人。白日裏,會像已得重生,失卻往日所有記憶;而晚間又會忘掉白天做過的任何事。
“大妙啊!”她忍不住緊緊抱住小盾牌,“只要把‘朝夕顧’放進銀絲糖裏,明日虞從舟一吃,就變成了’舟從魚’了,我們再哄哄騙騙,把他拐走一個白天應該不是問題吖。”
她從懷裏拿出淮哥哥送給她的藥瓶子,感恩地瞅了瞅,閃着點淚花又把那瓶子當寶貝一樣藏進衣襟裏。
二人計議停當,布置好明日路線,備下黑衣黑面巾。楚姜窈又去向虞從舟推脫太累,不想同去平原君之宴。虞從舟好生奇怪,這麽熱鬧的事情,這小鬼居然會不想去?
入魏這一來一回,邯鄲這邊堆積下許多事情。是夜,虞從舟不得不挑燈夜讀各類往來宗卷書函。又疲憊又諸事鎖心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拿出顆糖,含入口中。
蹲在書房外面窺視的小令箭、小盾牌一陣狂喜,輕輕對擊一掌,才一起逃竄回房。
翌日清晨,虞從舟剛剛起身、漱洗停當,忽覺困頓不已,腦中暈眩。他不得不坐回床上,想是自己昨夜太晚歇息了。
他迷蒙中又倒下睡去。卻不知此時兩個黑衣人趁着天尚未亮,已從後窗摸進他房中。饒是小盾牌輕功也不錯,一刻滴漏功夫後,虞從舟已躺在虞府側門外的一輛馬車上。
楚姜窈和小盾牌這才脫下黑衣,疾疾地駕着車向東駛去。
終于行到一處熱鬧地方,忽聽車外一隊衛兵奔過,領頭那人的聲音似乎特別熟悉,“各處都去找找,務必尋到公子!”
楚姜窈和小盾牌心中一驚,這麽快就發現虞從舟不見了?二人擔心馬車太過招搖,遂決定分頭行事,小盾牌去跑東跑西、惹出點動靜來吸引衛兵的注意,姜窈帶着虞從舟藏匿起來。
一下馬車,姜窈見旁邊是一堵矮牆。她左手拉住從舟,以右肩頂住他的前胸,右手環上他的腰間,提起內息,縱身一躍。若是平時,以她的輕功,當身輕如燕輕易上牆,只是此時腳傷還隐隐作痛,還要帶着個昏迷中的虞從舟,她頓時玄燕變成跛鴨,勉勉強強才飛上了矮牆。見衛兵就在不遠處盤查,只得再一運氣,猛地跳下矮牆另一邊。
這下有牆阻隔視線,她心下稍安,扶穩了虞從舟讓他倚躺在牆邊。但剛抽出手來,她不禁大驚,手上竟有一抹血跡,難道她又傷了他?她雙手伸入他的發間,果然感覺腦後有一絲濕潤,定是剛才越牆的時候哪裏磕到他了!她一時局促不安,兩只爪子撓着臉,心有愧疚,自己怎麽總是弄傷他?
但偏偏在此時,從舟悠悠醒來,駭得姜窈心亂如麻,瞪着大眼渾身發抖。她不知那"朝夕顧"是否真的有效。若是他仍然神志清醒、記憶如常,那此刻醒轉、發現她竟将他拖到這亂巷,還磕破了他的後腦勺,絕計不會輕饒了她!
但見從舟眼神迷離,呼吸中還帶着些困倦。他疑惑地打量着楚姜窈,見這女子滿眼驚慌,卻不知所為何事。她的雙手捧在自己的腦後,二人相視,目光只有一尺之遙。
她的手心真的很溫暖。雖然不認識這女子,但他居然覺得自己很依賴躺在她手心裏的感覺。
他又沉沉閉上眼。忽然間,他聽見好些衛兵在巷口奔跑,其中有人高喊着,“到那邊搜找,別漏了哪兒!”
眼前的女子聽聞,倏忽揚起自己紗袖,攏住他的臉龐,将他一把摟進她的懷中。他的側臉,貼在她的胸前,他無可抵擋地感覺到那一觸柔軟酥膩、和那一抹盈懷馨香。
聽那些人走遠,她才慢慢松開他。他見她圓潤的小臉上早已染了緋紅,只略帶腼腆地看了看他,又旋即低了頭。
“那些人,是在搜捕我麽?”他完全沒有頭緒。
“那個… 他們冤枉你是壞人,所以你千萬不能被他們抓去。”她帶着焦慮答道。
自己究竟怎麽了?他完全憶不起她是誰,但她分明如此緊張自己。他重新靠在牆上,頓覺腦後一陣生痛。伸手一摸,才明白自己頭上磕破了。
姜窈心下一沉,完了,他發現她把他弄傷了,還搞得腦袋後面出了好些血,這該怎麽解釋才好啊?
“是你救了我?”他的聲音溫和清透,眼中盈轉朝露般的光芒。
楚姜窈聞言一呆,他居然,幫她想了個如此完美的借口。她頓時感恩地眨了眨濕潤的雙眸。
眼前真的是平日總愛斜眼挑釁她的虞從舟麽?他看着她的目光竟然也會如此柔軟殷切。
他看見她掌心、肩上也有血,不覺淺淺握住她的雙手。方才,她用手墊在自己腦後,是怕他頭上的傷口觸及牆壁吧,“對不起,” 他眼睛盯了盯她肩頭的傷口,“我拖累你了。”
楚姜窈感動地後槽牙都麻了。不過她的确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肩上也被劃破。但此時此刻怎顧得上那傷,渾身的注意力都凝結在自己那雙發燙的手上——虞從舟居然這麽溫柔地牽着她的手,一股暖意悠悠然從他的指尖傳來。
這、這可是“天下七俊”中“邯鄲虞君”的手啊!
忘了心碎是什麽感覺,但如今,她知道心酥是一件即快樂又紛擾的事。
她急吸了一口氣,岔開心神,說,“我們還是快點離開這裏吧,萬一那些追兵又折回來… ”
虞從舟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即刻起身,但仍然牽着她的手,拉着她向反方向跑去。
兩人奔了不多遠,轉過一個巷口,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明鏡似的冰封湖泊、反射着點點日光,純白了整個世界。
二人對視一笑。卻在此時聽見許多人奔跑的腳步,似乎又有追兵趕來。虞從舟全然像個孩子,緊張地抿着小嘴看向楚姜窈。
湖面開闊,無處藏身。楚姜窈一環顧,見一座拱橋牽連着岸邊和湖心一個小島,急忙拉着從舟跑進那座拱橋下,兩人緊緊貼着石壁躲在橋洞裏。
拱橋的石塊,冰涼透脊,姜窈不禁打了個寒噤,虞從舟一把拉過她,将她護入自己懷中。
“不… 不要這樣抱着我… ”姜窈還未說完,從舟愈發攬緊了她。
“剛才你也是這樣抱着我的。有何不可。” 他帶着孩子般堅持的口吻,“本來就該男子保護女子的。”
楚姜窈反而無話可說。
她原本就無力反抗,因為她仿佛一只冬眠已久的小刺猬,而他懷抱裏的溫暖,像寒季裏的暖陽,揉進刺猬的心,讓她永生永世,眷戀不忘。
一群小孩歡快的跑過,原來剛才并不是追兵的腳步。
從舟手臂稍松了力,讓她露出小腦袋,“看你怕的,小孩子罷了!”
姜窈心想,你可沒好到哪裏去,剛才那緊張的小樣兒!
她心念一轉,詭笑起來。忽然輕輕轉身,從他懷裏退出,對他報以一個甜美的微笑。趁他飄飄然不知何事時,她翻掌一運力,迅即推向他的腰背間。他腳下冰滑,被她一推,完全控制不住身體,簌溜溜在冰上飄滑出幾丈遠。
即似滑冰,又似飛翔,他從未試過人可以在這個世界穿行得如此之快。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飛揚跳脫。
姜窈好生得意,不由爽朗地笑起來。她的笑聲仿佛風鈴一般,在拱橋下回蕩,在湖冰上鳴響,深深透入他的胸膛。究竟為何,他如此熟悉她的笑聲,那份明朗清麗,仿佛是他前生前世,就開始依戀的聲音。
他目光中透露一種神往,唇邊浮起雅致的笑容,透過迷蒙的冰霧,他向她走去。
她藕色的蓮裙倒映在冰面上,似仙似蓮,蒼茫世界中,唯有她是一點明媚,将他眼中的寒冬景色倏忽渲染成夏日荷塘。
他輕輕将她攏入懷中,又腕間微一加力,也将她推拓出去,讓她也體會這種在空氣中輕揚穿行的美妙感覺。果然,她一邊飄滑,一邊快樂地笑着,她甚至借着他的推力,在冰上旋轉起來。他見她衣裙翻飛,在白色冰面上輕易幻化成一個蓮花仙子。
她漸漸停下旋轉,呵着氣霧說,“冬日也有蓮花就好了。”
他瞧着她清澈的眸,淺淺一笑,擡手指向橋下湖上、零亂透明的冰塊,說,“在冰上刻冰蓮可好?”
可是一摸腰間,略有沮喪,“只是沒有劍… ”
“有哦!”楚姜窈樂呵呵地揮手一抽,從腰間抖出一根銀色腰帶,她将翠竹鑲飾的一端放進虞從舟掌心裏,說,“這是我的軟劍,用手指微轉這截竹飾,即會變成硬劍,不輸青銅哦。”
虞從舟驚訝地看着她,按她的話試了試,果然那細繩般的銀帶突然變成一柄利器。
“你總是這麽神奇麽?”他笑着問罷,忽然凝聚內力,在空中一躍,躍出丈餘,劍光頓時在冰上漫耀,晃得楚姜窈睜不開眼。她聽見劍鋒透入冰層、淩利旋轉的聲音,片刻之後,光影漸暗,她再睜開眼時,原本橋下那堆冰石竟已變成七朵冰蓮,有含苞待放,亦有開到荼靡,光影在晶瑩的冰中泛射,這冰蓮看來竟比真花更顯夢幻婀娜。
從舟亦癡笑着看了看手中利劍說,“誇張诶,我居然還會武功?!”
此時的他,全然不知自己有多麽俊美,他只看見那個俏麗可人的女子,立于千裏冰封,目含百轉柔情,眸中映出淡色的他。
他推着她在冰蓮邊滑行。冰霧輕霁,陽光微透。一抹藕色的蓬裙,一襲紫色的錦衫,在那片純白的世界裏,你來我往,翩然梭行,從這紛亂世界的隙縫中,追尋彼此無邪的笑容。
☆、小虞兒乖
景色再美,敵不過現實。從舟漸漸忍不住膝上蚍蜉吞噬般的疼痛。他終于沉沉一跪,摔倒在湖心。
“怎麽了,是頭上的傷口痛嗎?”
他睜開眼,看見她焦慮的目光。她摟住他,手心托住他的頭。
“不是。不知為何,膝蓋好痛。”
難道他膝上有舊傷?楚姜窈想起虞府專用的葉醫傅住在此處向南,便說,“此間有一個醫傅,一定能醫你。”
說着她扶起他,以右肩撐在他胸口,一手攙在他腰間,“你堅持一下,離這裏很近。”
二人在冰面上蹒跚而行,從舟盡量不把自身重量壓在她肩上,但他痛得做不到。他低頭看見她額上滲出薄薄一層細汗,流進她清亮的眸子裏。
究竟自己是誰?她又是誰?她為何會待他這般好?難道自己與她早已兩情相悅,卻遭人棒打鴛鴦,方才逃落至此?
“你為何救我?”
他見她未敢作答,只是緊張地低了頭去,早已被冷風吹紅的臉蛋兒,愈發起了赧色。他想,是了,女孩兒嬌羞,若自己與她早已互許終身,此時偏又碰上自己失了憶,叫她如何開口作答?
“對不起,我竟什麽都想不起來,可能是因為頭撞傷了。”
“你很快就會想起來的。”她黯然笑了笑。
“我叫什麽名字?”
“你叫小虞兒。”說完,姜窈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果然跟着她笑了。“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 小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