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交洽。兩人商議至一半,忽有近衛通傳,須賈秘密由魏國來,回趙述職。

他來的正好,三人一起計議商榷入魏路徑。須賈又說了說魏國近來的官場變化,打點何人最有利于說服魏王。

不覺又一個時辰過去,虞從舟不得不起身告辭。三人一起由側門出府時,餘光中看見一個衣衫褴褛,卻眉目清雅、面容不俗的男子倚坐在對巷牆腳。

這男子的容貌好生熟悉,虞從舟蹙眉細看,卻仍是想不起。

寒風掠起,吹亂他身上單薄舊衫,一縷額發飄擋在他眉角,發與影之間卷攜着被拉長的寂寥。

旁邊須賈卻忽發驚訝之聲,“你,你不是範雎麽?!”

那人聞言擡頭,凝望着他,眸中似乎不含任何神情,沒有驚詫,沒有怨恨,只如一潭深水,隐不見底。

須賈緩步上前,竟将自己銀氅脫下,覆于範雎身上,“想當初你才識過人,的确是我害了你……”

須賈嘆了口氣,走回幾步對平原君道,“他當年是我府上一名門客。我受虞卿之命,私示魏國城防地圖與齊王、引齊攻魏。事發後總得尋一人作替死鬼。虞卿教我、愈是智慧有識者愈不可留。我便想到他年紀輕輕已勝過魏廷、齊廷諸位名臣,若假以時日,只怕成趙國大患。便說服魏相将他處死。行刑那日他卻被幾個乞丐救走,不意仍是流落至今。”

範雎雖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見他與平原君、虞從舟之間的親信之态,已知當年事端。他從前已懷疑須賈為人,為何這般誤國誤民,此刻明白他是趙國派入魏國的間諜。如此想來,須賈私通齊國、擁護魏齊庸政,都動機鮮明了。

幸好自己在秦國用的是假名張祿,須賈并不會猜到他是奉了秦王之命要潛入趙國為間。

範雎心中暗笑,原本正不知該如何取信于平原君、方能入平原君府為門客,如今倒可以信手撚來了。

果然,須賈引着平原君向他走來,更對平原君引薦道,“此人名叫範雎,才華烨烨。今日既然能在趙國相遇,合是有緣,平原君若收他為門客,他日,或許他可成為趙廷棟梁,亦可令賈略償當日虧欠。”

範雎長身立起,須賈的銀氅籠得他一身銀輝。平原君看入他眼裏,似被他如水眸波微微震到,半晌,嘴角牽起一笑道,

“刑場餘生、流落輾轉,竟然仍有此般恬和貴雅之色,範先生想來果真是雅士,心中必有雅識。”

範雎知道平原君已肯收他為門客,落落大方地拜謝道,“野草随風,未求有根,範雎淪落至今,竟得平原君青睐,三生有幸。範雎自當傾力報答平原君的知遇之恩。”

而遠處,虞從舟斜眸冷睨,總覺得此人心裏藏着些看不清的陰影。不過平原君向來喜愛收納門客,尤其此等俊色動人的,必是勸不住他了。即使沒有須賈引薦,單憑那倚坐牆邊的淡泊身姿、估計都早已讓平原君動了憐惜之意

……

此時此刻,虞府大院的東牆上,坐着兩個藍衣少年,一起望着遠方起伏的山巒、浸在耀眼的陽光下。

個子高的是小盾牌,他晃着雙腿,瞧了瞧小令箭說,“你還真是神速诶,這才沒多久天,虞從舟都肯讓你在他書房待着了。主人肯定對你很滿意。”

小令箭沒有回答,淡淡看着遠方,“他好像,真的很喜歡我姐姐..不然怎會留下我、更不會縱容我了。”

小盾牌拍了拍她肩頭,很有信心地說,“那也是我們小令箭糖做的香、圖畫的好才行的嘛。”

說到糖,小令箭若有所思地笑了,“他連糖裏那極苦的苦心、都沒有避忌地咽下去了,那裏頭可有苦參吶!以後若要給他下點什麽迷藥、蠱毒,倒是方便了。”她回頭笑看着小盾牌,眼神即黠猾、又頑皮

……

回至虞府,虞從舟召集杜賓、晁也、樊大頭等人,聚于半醒樓,一一布置入魏事宜。沈聞數日前已被派去邯鄲城外軍營中查防,為不引人注意,從舟便未召他。此行要得魏之盟,更要護王周全,諸事皆須安排周密。但又不能顯山露水,走漏風聲。衆人半點不敢大意。

及至黃昏,從舟想起有些物事在書房,起身去取。推開房門,一眼看見楚姜窈坐在窗臺邊,正拿着卷野史小簡在看。他想起昨日她整蠱他的苦參糖心,便故意板起臉,斜着眼眸瞥了她一眼,也不與她說話,自顧自尋他的東西去了。

楚姜窈聽見他進來,完全不敢擡眼看他。自從昨夜被他那一記眨眼間的魅惑激倒之後,甚是怕看他的眼眸,深恐自己又會被他一眼刺中、渾身酥□癢不得解藥。

但餘光卻不由自主繞上他身影。見他取了好些奇怪物事,紮入一個行囊,姜窈心中不解,惴惴一番,還是問了,“你要遠行?”

“嗯。” 從舟簡短答道,依舊沒看她。

但心思一轉,他忽然想到,她畢竟初來乍到,他若遠行,她可是怕留在府中尴尬?

“虞福他們會照顧你的,你不要離開。” 他忙擡起身看着她說。

“你若悶..可以和小盾牌一起在邯鄲城裏玩玩..或者..可以去平原君府上玩。” 他斷斷續續想出兩個點子。見她仍是不語,只是轉着眼珠打量自己,他似乎恍然大悟,立刻嚴肅起來說,

“不行,不能帶你同行!我不是去鬧去玩的。”

楚姜窈“切”了一聲,倒沒有鬧什麽花樣,又坐倒繼續看那卷野史。

從舟舒了口氣,趕緊拿起行囊離開了。

第二日天未亮,虞從舟便同衆人在城南長亭彙合喬裝而出的趙王、以及幾名親信衛軍。趙王與從舟皆作儒商打扮,君臣相見一笑,為彼此的不約而同而心感默契。

一行人有坐車、有騎馬,不想引人注意,白日裏只以尋常速度向趙魏邊境走去,夜間卻是疾行。

幾日後行至邊邑鶴山,一路疲憊,衆人路過一片茂密松林,停下稍适休息。林中日光難透,因而霧氣未散。從舟喝了口水,随眼望去,隐隐約約見林子深處似有一人牽馬而行,緩緩向他們走來。

那人身影如此熟悉,走至他面前十丈之外,停住了腳步。

他透過霧霭,看清那人容貌,不由眼一閉,心一驚,怎麽竟是她!

他複一睜眼,提着怒氣向她走去,“誰讓你來的?說過不能帶你同行!”

楚姜窈一抹額頭細汗,有恃無恐地說,“我也奔行了好幾日呢,你若非要我回去,不怕我說漏了你的行蹤?”

虞從舟尚未張口,忽聽得趙王聲音,“從舟,是何人?” 趙王一掀車簾,站出車外。

從舟只得轉身,向趙王行了一禮道,“她是..江妍的妹妹。”

楚姜窈見從舟如此恭敬,心中甚驚,又見車上那人龍眉鳳目,雖然只作商人打扮,但絕然難掩他一身的俊雅華貴。她頭皮一麻,這人就是趙王了?!虞從舟居然把趙王都偷出了王宮,此行究竟是要做什麽?

☆、帝王血衣

她直直愣愣盯着趙王的目光被從舟的驀然轉身打斷,他沉聲喝道,“你究竟怎麽知道我們的行蹤?!”

她眨了眨眼,不以為然地說,“我見你拿了魏國圜金,又把魏國邊關通行令牌塞進懷裏,所以猜你是要去魏國喽。”

這簡直是在當衆嘲笑他的保密措施疏漏不堪,連個小姑娘都看得穿。

他憋得雙眉都鉸在一塊兒了,也奇怪那時、她如何遠遠一瞥就能認出那是魏國通行令牌。

“不管怎樣,此行是辦要緊事,你去不得!”

“知道是要緊事,所以我才來此等你們的啊,” 她仰着頭,笑着對上他目光,“文才武略,我比不上你們,但行走列國,你們比不上我。”

虞從舟心有疑惑,眼神仍自憤憤地睥看着她。

“你們可有人會說魏語?沒有吧?我會。高平、陵川、大梁等處的方言我都能說會聽。帶上我,能省很多麻煩。”

虞從舟倒不知她還會魏國方言。忽聽王輕笑一聲,“小孩子家,既然來了,就一起走吧,正好我們商隊多一個女眷,更顯自然。”

楚姜窈快意一笑,彎身向趙王行禮,“姜窈謝過大王。姜窈就不客氣,扮作你們的小妹好了。” 她擡眼仰視趙王,福身叫了聲“王哥哥!”,又轉身對着虞從舟一福,叫了聲“從舟哥哥!”,衆人見她倒是爽爽快快就攀龍附鳳了,都不禁笑了。

經此小小風波,一行人又繼續向南趕路。虞從舟憋着氣,不與姜窈言語。但餘光中、又向她打量過去。她穿着鳶紫色的及踝披風,寬沿翻領處卷出的蘭色短羽,絨絨一圈圍繞在她雪白頸間,居然襯得這難以捉摸的小丫頭顯得好生溫暖可人。女子的模樣果然是最具蒙蔽性的。

他正忿忿地想着,她忽然一個轉身,迎着他的目光,得意地笑了。他一怔,那笑容分明詭膩,卻又仿佛是林中的小精靈、附在一朵紫色鳶尾花上,迎風舒展,在這深秋時分、開錯了季節。

順利通過邊境,一路上打間住店、過關通行,姜窈都用魏國方言與人交談,的确省卻許多不必要的注視。

虞從舟抿了口茶,忍不住好奇問道,“你怎麽會說魏國方言?”

“小時候與父母走散,是魏國的乞丐撿了我,所以我在這裏做過小乞丐。” 姜窈嚼着饅頭,啊嗚啊嗚地說道。

樊大頭不禁大聲嘲笑,“我說怎麽上蹿下跳、一點也不像個小姐呢!”

“做乞丐有何不好?這天下紛戰,世上只剩兩樣東西不分國界了。一樣就是行乞!” 姜窈一臉認真。

虞從舟雙唇間抿玩着一片薄薄茶葉,目光幽幽地打量着她,問道,

“那另一樣呢?”

“嗯……‘男女之愛’吧。” 她呵呵地笑起來,那模樣甚是天真無邪

……

在鶴山的林間見到趙王,這既出乎楚姜窈的意料,又合乎她的推斷,虞從舟連夜離趙是要去魏都大梁觐見魏王。她沿路留下暗號、密信,小盾牌尾随其後,應該會把消息傳給主人。

幾日後進入大梁,魏王已收到國書、早派人等候,将衆人迎入城西的璟川別院,雖然為防止消息走漏,未盡國賓之儀,但一切用度,都極盡尊貴。那魏臣遞上魏王信函,恭敬說道,請趙王明日酉時,會與雲衢樓。

第二日清晨,姜窈早早起身,刻意閑散,抱着小茶壺走進院中,卻見虞從舟一身官服,恭敬立于王的房外。

他本就身材颀長,而那寶藍色官服,闊肩、束腰、寬衽、立領,周身又鋪以玄色、銀色官繡,一番雲纏霧繞,将他襯托得英氣逼人。姜窈看得不覺呆了眼神、亂了腳步,只覺眼前人猶如鶴起蘭亭,霞生孤漠

她趕緊低了頭,幹眨了幾下眼睛,“長得仙又如何,食色皆空,食色皆空!” 她對自己亂念了幾句,才緩過神來。

她蹦蹦跳跳奔到他身邊,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眸、卻又逼着自己好似沒看到帥哥一般淡定,

“從舟哥哥,起的好早呀!”

他淡淡一笑,“你也是。” 忽然他又想到什麽,眉間略有擔心,“今日你好好休息,哪兒也別去。”

忽然二人聽見房內趙王傳喚,“從舟,你們進來。”

“是。” 從舟諾了一聲,颔首推門而入。姜窈見趙王已換下儒商服飾,王袍加身,立時君威自生。

兩人向趙王行了禮。虞從舟始終蹙着眉,“杜賓、晁也、樊屏等人均已布置妥當,王不必擔心。只是,有一事,從舟不得不羁越,請王恕罪!”

趙王和楚姜窈都不知何意。忽見他修長的手指攏上自己腰間,手指挫撚間,已解下佩玉和腰帶。他眼神堅毅,直視趙王。楚姜窈小心髒突突地猛跳,暗想,“不會接下來要脫衣服了吧?……但我瞎激動什麽呀!”

越不敢相信的事越會發生。他真的雙手一撥,寶藍色官服從他肩頭滑下,手腕一道勁力,整件衣服翩然脫下。

姜窈驚得閉不上嘴,他說他要“羁越了”,難道真是要… 她轉頭偷看了眼趙王,也是一樣嘴唇微張,神色驚訝。

“你這是要做什麽?!” 趙王終于問了。

他并未回答,一轉身,反而捉住姜窈手臂将她推搡出去,然後反手将門關了。

楚姜窈靠在屋外牆上,怔怔間擡眼看了看太陽,這分明晴天朗日的,不是在做夢,怎麽竟會這般重口味?

未幾,卻聽虞從舟撲通一聲沉沉跪地,

“王,今日之會,請王與從舟互換衣飾。王穿我的朝服,我穿王的…… 蟒袍。”

姜窈呆呆咽了口唾沫,自己最近怎麽總愛瞎想?此時方才明了他的用意,他是怕二王之會,若有刀劍之憂,會傷及趙王安危。

趙王聲音略顫,“不能換!我說過,即使有危險,亦是我的為君之道,我直面便是!”

“必須換!合縱之會,向來各國觊觎。今日與魏王之約,若有他國敵手暗算,後果不堪設想。”

“為帝王業流的血,本就該是帝王家的血!我既生在帝王家,生、死都是代價,無人可替。我不換!”

“君王不是一君之王,是一國之王。王之血,早已不只是王一人安危,而關乎國之安危。為國社稷、護君安全,不但是從舟的責任,更是王的責任!請王換!”

虞從舟見趙王不語,又直言道,“若王不能安全返趙,邯鄲城內必大亂,奉陽君必乘機扶持宗室內年幼公子為傀儡之王,平原君亦有性命之虞。奉陽君一向輕社稷、重封邑,遲早為一人之榮辱拱手江山。難道王甘心忘卻少年時所說之志、所立之願?只為逞今日英雄?”

趙王無語相答,眼神怆然,心中道,從舟,但若你真的以命來換我,我又能拿什麽來換你?

趙王無力坐倒,聲音漸輕,“魏王曾經見過我,今日魏王前來赴約,若見我穿臣子朝服立于階下,必定笑我趙國畏首畏尾、毫無誠意。”

從舟跪行幾步,至趙王身邊,耳語了幾句。君臣二人對望一眼,彼此所想,至此了然。

從舟雙手将他朝服高捧過頭,颔首道,“請王,更衣!”

……

半柱香功夫,房門吱呀打開。姜窈轉身注目,虞從舟果然一身蟒袍,玄紅輝映,頓有王者風範。他一身英華內斂,卻帶着一種莫可抵抗的尊貴氣勢,仿佛他身體裏另有一個暗湧氣場、蓬勃懾人。

趙王一瞬不瞬地凝着他,虞從舟略感不适,“王,有何不妥?”

趙王道,“沒有,反倒是,太完美了。仿佛你本就流着帝王家的血,本就該穿帝王家的衣。”

趙王淡淡笑着,從舟卻怵得雙頰泛紅,此話若被旁人聽去,竟是君王戒他有謀反之意了!

虞從舟噤口不言。往往殺身之禍、禍從口出。

趙王走近他,細細看着他的容顏,“我怕魏人不會相信,一國之君,竟會生得如此俊美。”

從舟啞然。趙王轉身從香爐中捏了一把,用手掌細細揉搓一番,再伸起雙手把那香灰勻勻抹在他的臉上,從舟白皙的皮膚轉眼變得黝黑,雖然仍不能遮擋他五官的精致。

趙王看着不熟悉的他,不禁笑了,一眼瞥向遠方,“寡人的虞卿,豈容魏人觊觎?”

楚姜窈酸得一哆嗦,這難道就是君王的妒心?所以說男人長得傾國傾城真是罪孽,女人要搶,男人也要搶,天下皆搶,這當然要生出許多事端了。而一般來說女人長得傾國傾城的話,至少有一半的天下人只持着羨慕嫉妒恨,這供需關系就還不至于太極端。

想到此處,她忽然渾身一冷:衆人皆知,虞從舟心愛姐姐,難不成,姐姐就是被這妒王所殺害的?

她正頭皮發癢地亂想着,忽聽趙王說,“楚江遙,你扮成男裝,今日也随寡人走一趟。”

“今日安危難料,她個毛頭小孩,不如讓她留在這院裏?”從舟探問道。

“她懂魏語,若魏人有所企圖,我們也好知己知彼。”

楚姜窈當然不想去,她雖然不知道主人究竟會出何招以阻止趙魏結盟,但以主人一貫的狠辣,今日絕對不會是喜宴。但趙王既如此說了,虞從舟顯然也不能再說什麽..

姜窈立馬揚起一個笑臉,假裝甚為高興,“好啊,真好奇,我本就想去呢!我現在就去換裝!”

她蹦蹦跳跳轉身離開,臉上卻瞬間悲戚,笑起的嘴角轟然從新月塌成了拱橋。

☆、舍命相救

跟着趙王、虞從舟來到雲衢樓,楚姜窈對那亭臺樓閣的華麗裝飾毫無興趣,只是四下張望,果然在左側一個邊門上看到一條綠色絲帶。這是他們自己人慣用的标記,示意她經此門即可安全逃脫。

她心神稍定,方開始打量周圍的人。杜賓滿臉嚴肅,一身戒備,立于“趙王”身後。但不知為何卻不見晁也、樊大頭、與趙王親信侍衛等諸人,她心中略起疑惑。

一聲禮樂飄過,魏國諸臣簇擁着一位華貴少年入得樓中。楚姜窈滿心疑惑,這少年是誰,看上去似乎和自己年紀差不多,比趙王、從舟還小幾歲的樣子……魏王竟也找了個替身?

少年翩翩走來,目光純澈,步履優雅,腰間綴着美玉琅環,随步飄揚,滿身散着玉般光華。衆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似乎早已習慣,卻又沒有一絲矜傲。

“在下魏無忌*,父王特派我來相迎趙王!”他對虞從舟躬身行了個大禮,“趙王一路跋山涉水而來,我等未曾遠迎,有失國禮,請趙王海涵。”

原來是魏王的次子魏無忌。‘趙王’與他互相寒暄幾句,那魏無忌步上高臺,優雅從容地一笑,款款落座主席。雖少年模樣,卻絲毫不失王者氣場。

一輪敬酒禮罷,趙魏雙方正要議入正題,突然間一陣疾風,竟将堂中燭火齊齊封滅。黑暗中,衆人不由慌了神,一聲杯酒落地,兩邊窗棂頓時全被擊破,幾十名黑衣人迅疾跳躍進來,如風灌窄巷、潮入錢江,一時間刀劍出鞘之聲,主仆呼救之聲溢滿雲衢樓。

雖然姜窈早知會有一節“意外”,但這般場景下亦心有惴惴焉。黑暗中看不清敵我,她可不想被自己人誤傷,立刻貓低了腰,迅速向左側那扇邊門逃竄過去。

衆人厮殺中,她分明聽見晁也、樊大頭等人的喝喊聲,也聽見那幾名趙王親信侍衛保護趙王撤離時以趙語交談。不知他們都是何時冒出來的?趙人雖人數不多,但語音中卻不見驚亂。難道他們早有準備,之前早已布置于樓外?

楚姜窈心中好似一盤棋行到正盛、卻被人掀翻、白子黑子全亂在一塊,堵了頭緒。

淩亂中,她仍不由自主地向那扇邊門爬去,只盼推開那扇門她就能重理呼吸。

眼看那門已在眼前,她剛一擡手,卻只差一步,一只大掌突然覆上她的手腕,緊緊握住,不許她有絲毫掙紮。

她差點尖聲叫出來,下意識用手捂住了嘴。

“走錯了!跟緊我!”那人聲音深沉而又堅毅,竟然,是虞從舟。

許多淩厲劍勢如浪般跟随着他席卷而來,他一轉身迅速提劍隔開。楚姜窈頓時猶如啞巴吃了黃連…

明明自己就要逃脫了,怎麽就被他揪回來了呢?

明明自己會武功,偏生在他身邊不敢顯露一分,這不是白白任打麽?

明明是自己報信給“自己人”的,卻眼看要被“自己人”當做是虞從舟的“自己人”而一塊兒解決了…

所幸虞從舟劍術甚高,左旋右刺,劍快而狠,那幾名圍攻他的黑衣人并不占上風。但他們也決無罷休之意,逼搶攻守,與從舟緊緊纏鬥在一起,姜窈身邊,不絕刀來劍往之聲、肅殺狠絕之風。

從舟左手始終緊握她的右手手腕,握力之大,真令她手骨隐隐作痛。

只是忽然間,似有溫溫熱熱的液體流上她的手臂,夜色太黑,她看不清是什麽,只覺得似比水稠,又比墨稀。

那稀稀稠稠的液體愈來愈多,浸潤她的衣袖,甚至順着她的手指一滴一滴碎落。

陡然間,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她心頭猛然一懸,突扯得她胸口發痛、腦中發悶。同樣是漆黑無光的那一夜,死士營中,腥味的血液淹沒她的眼眶,那一幕幕突然又浮現在她眼前。她朝夕相處的夥伴們一個一個倒下、壓在她身上,鮮血破出他們的胸膛,流淌在她身上,她渾身無一處可以動彈,只能任由那鋪天蓋地的紅色液體粘住她的眼睛、灌進她的喉嚨……

她恐懼難當,此時此刻,流在她手上的也是血嗎?是虞從舟受傷了?這麽多血,他傷得很重麽?

她越懷疑,越發覺虞從舟劍速漸慢,身形也漸淩亂。但他反而更加用力拽緊她的手腕,将她扯進他的身後。他身材高大,将那些生死纏鬥都擋在她的視線之外。

但聲音卻是阻擋不斷,他的呼吸分明愈發散亂濁重,一個漏招,她聽見兩名黑衣人已劍指要害,疾攻而來。她來不及思索,以左手反手抽出她腰間夾藏的軟劍,欲替虞從舟接下這兩劍。

她并不想傷了黑衣人,因為那可能是她死士營相識的夥伴;她也并不想流露武功,因為那絕對會讓虞從舟對她起疑,但她只是覺得再無退路、仿佛一個崖邊欲墜之人,若身有細鞭、必會揮鞭以救。

剎那之間,她劍未出招,已聽杜賓、晁也兩聲厲喝,劍起刀落,那兩名黑衣人猛然倒地。而虞從舟亦搖晃中倒退幾步,雖以劍支地,卻終是不支、仰面向後倒去。

隐約看見他身後是多階白玉臺階,姜窈恐其會後腦相磕,遂翻身一墊,未及頃刻之餘,從舟已重重墜倒壓在她背脊上。

杜賓驚喊一聲“公子!”,迅疾奔上幾步,再不言語,身形一蹲,使力背起虞從舟,直欲立刻趕回別院救治。怎奈虞從舟左手仍然兀自緊握着姜窈的右腕。姜窈趕緊收了軟劍,亂亂藏入腰間,迅速起身。但此時,已有趙兵點上幾盞燭燈,雲衢樓內通亮,姜窈驚覺似乎有一束目光隐隐掃過她的軟劍,她一擡頭,卻辨不出是誰

……

大梁城西,璟川別院。

血跡滴滴答答,一路從別院門口蜿蜒至從舟房內。進出侍衛絡繹不絕,血色盡染巾帕與盆中溫水。虞從舟所受劍傷頗深,所幸是傷在左肩之下,未及心肺。魏王遣來的太醫已盡力為他止血。但他面色愈見蒼白,顯然失血時間太長。

太醫離去後,趙王沉默地坐上他榻邊。衆人皆退下幾步,立于趙王身後,只有楚姜窈,因她的手腕仍然被虞從舟緊緊握着,她只得跪在他的床邊。

“他如何中劍的?”趙王終于開口。

“禀王上,燭火被熄滅後,那群黑衣刺客第一劍便直刺公子而來,公子未及閃避。” 杜賓答道。

房中又陷入長長的沉默。趙王方道,“你們都退下吧。”

“王上,您… ”

“寡人自然留在這裏。這一劍,本是從舟替寡人受的。”

楚姜窈心中驚訝,君為臣守夜,豈止亂了常綱。但衆人卻似乎早已料到趙王會如此,竟無一人再勸,只一并行了個禮,倒步退出。

姜窈本就對着趙王跪着,此刻衆人離去,她擡眼看了看趙王。他的眼神落在從舟臉上,柔儀如風,孤寂如月,但他雙眉深蹙,似有扯不盡的糾結,道不明的憂懼。

“王上… 從舟哥哥,一定沒事的。” 姜窈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趙王,還是想安慰自己,但連聲音都顫抖着不肯饒過她。一句說完,心中恐懼反而油然而生。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若虞從舟今夜失血而死,便是因她而死。

她想起在虞府的第一夜,她那般恨恨地對他說,

“你就不怕我克死你!”

那時他亦是這般緊緊握着她的腕說,

“那你正好替你姐姐報仇了!”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本是受主人之命通風報信、要破壞趙魏之盟,現在眼看要害死這虞公子了… 難道她真的是會克死他?她垂下頭,思緒散亂,萬般無解。卻在此時聽見趙王仿佛自言自語道,“寡人與從舟,不知一起經歷過多少生死劫,從前,我們逃過來了,将來寡人亦不許他有事……”

趙王伸手撫摸着虞從舟微卷的長發,眼神中凝着心痛與柔情,

“寡人認識從舟時,他只有六歲,寡人也只不過是趙宮的二公子。但那時父王對母妃寵愛正濃,執意廢了王兄公子章的太子之位,立寡人為太子……”

楚姜窈一動不動,跪在旁邊聽趙王敘說。此時此刻,趙王似乎并未把她當做聽衆,只是很想把往事講出來,甚至,他或許只是想講給昏睡中的從舟聽,想要他快點醒來。

“…兩年後,父王甚至禪位于寡人,自己做了‘主父’。卻也是同一年,寡人和從舟都失了母親,成了半個孤兒。人去愛弛,父王看我九歲孩童卻坐着君王之位,心中不滿,将趙國一半地域重又賜予公子章執掌,甚至暗中支持公子章起兵奪位。後來相邦肥義以身替死,寡人方得警示。那一天,從舟也是這般逼着寡人與他換了蟒袍,他留在殿裏,讓董将軍帶着寡人逃出宮去。公子章縱火焚殿,從舟本有機會逃出殿外,但他寧願被燒成焦屍,只為換寡人多一些時間逃離險境……幸好公子成及時率軍擊敗叛賊,三弟他沖進火中救出了從舟。不然那日殿中一別,就是訣別……他身着蟒袍、側眸回望的那一眼,多年來始終在寡人夢裏,永不能忘……”

姜窈越聽越唏噓,原來趙王與虞從舟之間、有這許多刻在記憶深處的故事,似乎是趙王不斷回憶,卻又無人訴說的故事。

夜過三更,趙王終于疲憊不支,倚在床柱邊睡着了。姜窈輕聲站起來,雙膝跪得淤痛發僵,她略揉了揉,趕緊從懷中取出淮哥哥送給她的一瓶創傷藥,輕輕拉開虞從舟傷處的衣服,想要給他敷藥。但陡然間,那猩紅色的劍傷,剜在他胸口,亦刺入她眼眸。她看向他早已紅透的衣袖,和流淌到她的手臂上、已凝成褐色的道道血跡,忍不住喉中生澀,心中生痛。

她咬上唇不敢再想,将藥粉撒在他傷口。藥粉觸血即溶,泛出暗紅色的細沫。她見虞從舟此刻亦不禁在昏睡中蹙了下眉、輕輕抽吸了一口氣。

那一道絕色之傷,印在他白皙如玉的皮膚上,宛如彼岸花開,越紅越烈、越豔越傷。在姜窈心中,永生永世烙下一個罪章。

☆、白馬逐曦

不知過了多久,楚姜窈迷蒙中也差點入眠,但突然間腕骨吃痛,她一擡頭,見虞從舟眉頭緊扣,呼吸急促,頭轉側不停,他握着她的左手亦加了力。姜窈思緒一緊,可是他傷勢惡化?

她站起身剛想查看他的傷口,忽聽從舟急急喚了兩聲,“江妍!江妍!”

她正要觸上他衣襟的手,頓時停在空氣裏。他是真的很愛姐姐吧,姐姐難道一點都不曾動情?他的真情真性,他的眉目流轉,這些日子她只短短相處、就已感不支,姐姐曾在他身邊潛伏多年,究竟是如何才能不生一絲私情?

“別走… 別離開我… ”虞從舟又輕輕喚了兩聲,眉頭皺得更緊,似乎兀自在夢中掙紮。在姜窈眼中,此刻的他,仿佛是一個無人疼愛的孩子,憐惜之意在她心中盡起漣漪。

“江妍,別離開… ”他臉上愈發泛出悲傷之色。

楚姜窈的左手輕輕攏上他的額頭,撫摸着他的臉廓輕聲應道,“我在,你別怕… 我不走。” 不知為何,不争氣的淚珠卻在此刻一顆一顆墜落。她想,姐姐是幸福的。

似乎聽見她的話語,或感知到她溫熱的掌心,從舟似乎尋到了他夢中的江妍,神色慢慢平靜下來,呼吸也漸安穩。他握着姜窈的手,不停以食指和拇指揉搓她的肌膚,像一個孩子般漾出一抹滿足的微笑

……

“王?王!”虞從舟兩聲輕喚,趙王和楚姜窈幾乎同時從夢裏驚醒。此時已然天亮。

“你醒了!終于醒了!你可想喝水?或吃些什麽?” 趙王難掩心中喜悅,話語不停,眼神亦帶着歡喜的光芒。

“王… 難道… 徹夜在此?”從舟驚訝地問道。

趙王微微笑了笑,但忽然想到什麽,眼神變了莊嚴,凝視着他,卻反而說,“姜窈,你去弄些吃的來,寡人有話同從舟說。”

虞從舟此時才發現楚姜窈也在他房中,甚至就趴在他床榻旁,他瞪大眼睛驚道,

“你怎麽在這裏?!”

姜窈尴尬地擡了擡右手,指了指牢牢扣住她手腕的他的左手。從舟雖然理不清前因後果,但自己抓着一個小姑娘的手昏睡了一夜,他想來亦甚感失禮,趕緊松了左手,尴尬地撇過頭、看着床內側。

楚姜窈對趙王低了低頭,笑着諾道,“我這就去!”她欲站起,雙腿跪得時間太長,膝蓋痛得她睜不開眼。她無意識地反而握緊了虞從舟的手,借力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