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慌忙沖了過來。此刻他緩過神來,凜色指着破門而入的那些人喊道,

“別以為你們虞府勢大!這裏是楚天莊,輪不到你們撒野!”

杜賓始知是一場誤會,向他躬身作揖道,

“我家公子是楚大小姐的摯友,我等是前來吊唁。不想一場誤會,誤以為房中有賊人…方才各種莽撞,望小哥原諒則個!”

小盾牌見此人說話文雅,口氣和順,方順了順氣。

杜賓繼續溫言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叫小令箭麽,怎麽又是.. ”

小盾牌斜眸橫眉道,“她是楚天莊二小姐沒錯。‘小令箭’是她流浪在外時恩人起的名,叫着叫着就成了小名了。”

“那小哥是…”

“我是她…”小盾牌頓了頓,才撇着嘴說,“家丁!”

說着他眼一瞥,看見桌上那碗幾未動過的米粥,又氣鼓鼓地說,

“大小姐過世,小令箭已經好幾日沒吃東西了,我方才又勸、又激将,她也只喝了一點點。你們這幫強盜闖進來,還不由分說把她給砸暈了!”

虞從舟一膝跪在地上,一膝頂在那小令箭的背間。聽見這小盾牌的一席話,心中生出愧疚。江妍臨終,最念念不忘的是這妹妹。自己保證過會找到她、保護她,卻幾日來自顧自悲,全然忘了這件事。如今這姑娘親人盡失、穿麻戴孝、獨守空院,卻因為他的莽撞不查,反而傷了她。

想到此,虞從舟定了念頭,雙臂一攏将她抱緊,長身立起,便向房外走去。

小盾牌趕忙一手抓住他衣袖,“你要做什麽?!”

虞從舟停住腳步,略一側頭,“觸景則傷情,她不可再住在莊內。” 他一轉身又對沈聞說,“案上那卷畫卷也帶回虞府。”

小盾牌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疑惑着沒有松手。

虞從舟道,“若不想她再食不下咽,就跟我走。” 說罷也不理他是什麽表情,左臂一帶、抽出衣袖,徑直走了出去。小盾牌只得匆匆跟上。

剛一出門,正撞上管家楚伯從回廊那邊走來,手裏還捧着一籠米糕,見狀驚訝道,

“虞公子?二小姐!二小姐怎麽了?!”

虞從舟帶着歉意道,“她可能餓昏了,我帶她去虞府将養,楚伯莫要擔心。”

說完他大步向莊外走去,聽見杜賓又問了楚伯幾句:

“這位姑娘真是楚二小姐?”

“是啊!”

“楚二小姐何時回到邯鄲的?”

“半月多前吧。上次二小姐回莊時,正是老爺病重那會兒,二小姐只待了兩日老爺就故去了。所以此次二小姐不願在莊上住,怕自己身上有晦氣與楚家相克..哪曾想,大小姐竟然也故去了… ”

……

一日疲憊,約至黃昏。

虞從舟坐在虞府西廂房中,側目看着榻上依舊昏睡的女子。

素顏雪肌,薄唇緊抿,眼彎的曲線淡淡柔柔,仿佛清波拂過後的一道漣漪。她竟是江妍的妹妹…… 她并沒有江妍那份豔質傾城,甚至沒有玉鬟粉妝。蒼白的臉龐上,眉如水墨,睫似纖羽,沒有一處濃麗痕跡。

他輕輕嘆口氣,猜測她不肯進食、可是因為怨怪自己給家人帶了晦氣?這般自我折磨,倒是比他借酒澆愁更甚更傷。

窗外幾聲雁鳴啾啾,因寒而起,向南而去。

聞聲她半夢半醒般睜開眼,隐約看見從舟,略看了看,又虛弱地閉上眼睛,轉頭向內倚去。

但似乎想到什麽,她倏忽清醒了些,又睜大了眸子,側過臉盯着從舟,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氣憤惱意,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

從舟一推手按住她肩頭,不讓她起身。

她雖不服,但實在也沒有力氣控制自己。眼一瞥,見兩側燭臺上皆刻着“虞”字,這裏竟似是虞從舟府上。此刻她已完全醒了,她冷冷問了句,

“琮山楓林,究竟是不是你邀約姐姐?”

從舟心中一冷,思緒又被帶入那日暗境,整個人如墜冰窟。他盯着她的眸子,未說一語,只是視線僵直、搖了搖頭。

楚姜窈看見他的眼神,攜裹絲絲無奈與懊悔,清冷而孤郁。

一瞬間,她的淚反而滴滴滲出眼眶,她閉上眼,不再看他,喃喃道,

“我知道,姐姐的死,不能怪你……” 或許,是該怪自己、真的與家人相克,若自己沒有回到邯鄲,事情也許不會這樣發生。

虞從舟見她忽然哭泣,心中局促不知該如何勸慰,不料她忽然又閃過一道冷冷的眼神,直剜在他臉上,“但那肯定與你有關!”

虞從舟眉頭深擰,竟無話可答。目光退避間,他看見桌上那一碗粥,想到她幾日未肯進食,便扶起她綿軟的身體讓她倚靠在榻邊,小心翼翼取過那碗,嘆了口氣說,

“你厭我恨我、都理所應當..你..不要和自己怄氣。”

說完這一句,他實在想不出還能如何再勸,不覺垂了眼。面對江妍時、他常舌頭打結,沒想到面對她的妹妹依舊如此。

他目光散亂,略顯無奈。不期楚姜窈竟不待他多說一句,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碗,也不用調羹,直接對飲,只一會兒工夫,就把一大碗涼粥盡數喝光。

虞從舟詫異地瞪大眼看着她。他所識得的女子,大多淑儀文雅,尤其在男子面前顧慮甚多。這姑娘卻不側身、不袖遮,竟似樊大頭一般。

他尴尬道,“我以為你不會肯喝,所以都沒去熱熱。這… 涼飲甚傷胃。” 說罷,連他都覺得自己甚無誠意。

但姜窈并不理會,就只說,“涼粥好。熱的,吃不慣。”

從舟愈發摸不到頭腦。

但姜窈忽然一掀被,便欲落床。從舟趕忙伸手握住她手臂,急道,

“做什麽去?”

“我不能待在這!”

“你姐姐臨終,最惦記的就是你。我既應承過她照顧你,便不能讓你走。”

楚姜窈冷眼看他,“你不怕我天生煞氣也克死你?!”

虞從舟怋然擲聲道,“那你正好可替你姐姐報仇了!”

他眼光逼視。她亦緊緊盯着他,卻漸漸不支,眼神仍自假裝倔犟,淚水卻不再堅強。

她抱住雙膝澘然淚下,蜷進床榻一角。他聽見她嗚咽自語,“是我克死他們..爹爹、姐姐,為什麽要和我相認?” 她從輕聲抽泣漸漸變成大聲哭喘,“兩年前那人就說我不吉利,所以我一直很少回莊。可這次我真的沒有進莊半步,為什麽還會這樣……”

她喘得厲害、說不出聲,就把頭狠狠往牆上撞,又握緊雙拳,砸在自己頭上。

虞從舟見她這般自責心痛,心中不由生出憐惜。他一把拉扯住她,一手覆上她的拳頭、緊緊裹住,一手撫摸着她掙亂的發絲。

若她是他的妹妹,他會将她摟進懷裏、安慰解勸,但畢竟不是親兄妹,怎可肌膚相觸..他遂拉起厚厚的錦被,一股腦攏在她身上。他隔着被子摟住她,拍着她的肩背,忍住喉嚨酸楚輕聲安撫道,

“不是你,不是你,那些和你無關,都和你無關……”

他以肩為枕,隔被而擁,卻不知自己身上溫暖,又夠她撐到什麽地方。西廂房中,漸漸陷入一場靜谧。他懷中一個淚人,背後兩支淚燭,此刻他愈發意識到,除了悲傷,自己更需要堅強

……

月上枝頭時,虞從舟輕聲退出廂房,再輕輕将門帶上。一轉身,見小盾牌坐在回廊邊,看住他問道,

“她肯吃東西了?”

“嗯。”

小盾牌松了口氣,“我聽見她… 終于哭出聲來了。這幾日,我很怕她憋壞自己。”

虞從舟靜立不語。小盾牌又問,“她睡着了?”

“嗯。你也去歇息吧,我自會叫兩個丫鬟來伺候她。”

“不要!”小盾牌忽然皺了眉,頓了頓說,“她不喜歡女子。更不喜歡讓女子伺候了。”

從舟心中暗笑,嘲諷道,“她不喜歡女子?難道她喜歡你?”

“她也不是喜歡我。但她,至少不會害怕我。” 小盾牌撇了撇嘴。

從舟心中疑惑,言下之意、難道她害怕女子?不知那又是何故。

☆、再入楓林

過了幾日,虞從舟見她臉色不再那般蒼白,不想她總是獨自悶着,便領她去後廳,和衆人一起吃晚飯。

她既不拘謹、也不在意,揀了最末的尾座。但她只吃饅頭,卻不吃菜肴。從舟猜她可能胃口尚不好。但後來兩日也是如此,他忍不住問道,

“菜式不和口味麽?”

“什麽?”楚姜窈被問得摸不清頭腦。

“不然為何只吃饅頭不吃菜?”

姜窈聞言,反而顯得有些尴尬,放下手中饅頭,低聲說,“不愛吃”,然後索性連饅頭也不多吃了。從舟覺得自己多言了,便不再多問。

次日,楚姜窈并沒有來後廳吃晚飯,從舟略有些擔心。去她房間也沒見到人,便敲開旁邊小盾牌的門。小盾牌正抱着被子在睡覺,聽他問起,答說小令箭過了晌午便出去了,只跟他說“出去走走”。他見從舟仍是滿臉擔憂,便說,“小令箭行走列國都沒出過事兒,何況是邯鄲城裏走走呢,不要擔心。”

從舟想到小盾牌是這裏最熟悉她的人,既然他說不用擔心,應該沒事。但轉身回房後,踱來踱去還是覺得放心不下。想到這楚二半年前失了爹爹,半月前又失了姐姐,只剩孑然一人,此番心痛,外人難察。若是她也像他一般,跑去什麽瀑布借水澆愁,凍僵了、溺水了,叫他如何向江妍交代。他心一急,立刻決定出去尋一尋。

虞從舟縱馬行在邯鄲各處,甚至還真去了那瀑布,幸而并無人在水中,他心下略寬。但走了好幾處酒肆、集市,也找不見她。冥思苦想,卻猜不到她會在何處。

夕陽漸沉,一抹餘晖漫出山脊,鮮紅的陽光刺進他的眼裏。這抹鮮豔而殘酷的光芒,逼得他忽然雙目酸痛,亦瞬間喚起他腦海深處那空蕩而又熟悉的聲音,

“……夕陽西下,叫人最珍惜留戀的,就是那點餘晖”

那一日琮山之上,江妍的話語不斷在他耳邊回蕩,越來越響,刺得他頓時頭痛欲裂。他緊緊閉了眼,雙手按壓住頭上穴位,但腦海中仍然不斷漫現出琮山上橘紅的葉,鮮紅的血。

他強迫自己睜開雙眼,看清周圍現實的世界。頭痛稍緩,他迅即策馬飛馳,腦中閃過一絲念頭,楚姜窈或許就在那兒。

他一路奔至琮山,那個他以為,因為江妍、他再也不敢來的地方。

漫山遍野,依舊如同那日景色,楓葉如虹,夕陽如血。

他眼眶酸楚,不覺模糊了視線,愈發看不清山路,他不得不下馬步行。行至山腰,聽見有水淙淙流淌。循音側目,他望見一條清淺小河,蜿蜒在紅色林間。

那彎碧水,倒映着橘色楓林,也倒映着一襲白衣。那一瞬間,他終于得以逃脫心頭越積越重的苦澀和戰栗,仿佛在雪原上匍匐的人終于看到一束有生機的花朵。

他看見楚姜窈一身煙色長裙,外攏白紗,腰系暗紫束帶,長發如瀑,亭亭立于河邊。他短短喊了一聲,

“姜窈!”

他第一次如此喊出她的名。這個陌生的名字,卻恰恰和他心中喊過千遍萬遍的那個谙熟名字輕易地重疊在一起。

姜窈轉過身,眉目如煙。他望見她手中捧着一個紅色的小小木船。

他踩着枯葉走向河邊,及至近了,才看清那不是木船,而是幾百片楓葉、互纏葉柄、紮疊起來的一只楓葉船。

“這是……”

姜窈聲音飄渺,“去年秋天,我聽姐姐說過,她最愛楓葉。而今.. ” 她低下頭,看着手中那楓船,“所以,我想拿楓葉編一個小船,讓它順流漂行,或許姐姐能收到。”

虞從舟看見她手指上幾道淡淡青瘀,再細看那楓船,編的煞是精細,紅色的大葉都編在外圍,黃色的葉子拼成船板,各色小葉子纏繞做成船上的小船樓,甚至船樓兩側還有秋花結成的簾幔。

他心中愧疚。那一日,江妍也對他說過,不愛春花愛秋楓,但他一味傷悲、全然沒有想過這些。姜窈雖然甚少回楚天莊,但至少仍記得她去年的話語。

他帶着歉意,語音漸沉,“我… 應該和你一起來編的。”

楚姜窈雙手一擡,把楓船捧到他胸前說,

“不如,你來放這船吧。你放的,姐姐可能更喜歡。”

他接過她純粹的好意,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他擡眼望着她平靜的面容,一直以來他總以為、唯有江妍那般冷冷清清才是女子絕美,而如今她的妹妹卻獨獨帶着一道單純的暖媚,令冰寒的心中亦有絲絲暖意流過……正如他第一次在畫中看到她時。

他走近水邊,慢慢蹲下,将楓葉小船平平遞到水面。那船一觸水面,便似蓮花泛波,漸起漣漪,漂漂冉冉,順水而下。

兩人靜立水邊,目送小船漸行漸遠,如同江妍的美豔,都終不可見。那船那影,飄向山水深處,由楓色隐去

……

回去的路上,因只有一匹馬,他讓楚姜窈坐了,自己在前面牽着。因而回到虞府時,天色早已全黑。有一名平原君的屬下,已在書房等候着他要商量些事情。及至議畢,那人告辭離去,虞從舟想起姜窈尚未吃過晚膳,便起身向廚房走去,她既然喜歡饅頭,不知廚房還有沒有。

正想着,他望見廚房裏還亮着燭光,門也開着,空氣裏袅袅飄過一絲香甜的氣息。他好奇地走過去。

卻真的,是她。

他倚在廚房門邊,看着她的背影。她似乎在用芝麻、糖粉之類調成熱熔的糖漿,然後用小木簽蘸着、邊吹邊卷,旋成一個個小球的摸樣,待到快要冷凝的時候,又淋上些許桂花蜜。

她是在..做糖?這個不喜歡他府上各式菜肴的小孩,喜歡自己做糖?

自從在一士安與她相遇,他總覺得她身上似乎帶着奇思異想的韻味,将一種單純清澈、和一絲古靈精怪,蘊合在一起。她從前的生活,應該是他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某一種吧

……

一晃又是幾日。那晚他正和幾名大臣在書房議事,忽聽有人扣門。他打開門,見是楚姜窈。她抿着唇說,

“我一人在房裏,有些..怕。你這裏人多,我可以在這裏待會兒麽?”

衆人愕然,他們商議事情,向來連杜賓等內客都回避,怎能讓個女娃待着呢。

從舟亦有些躊躇,但忽然間想起她一人待在楚天莊守靈、不食不眠的那幾日,心中又生了憐惜。他自己懷念江妍時,亦不能勇敢到一人獨處,何況是她的小妹妹。

他回頭對衆人歉然一揖,“她只是個孩子..是故人托孤的妹妹,待一會兒無礙。”

衆人見主人家如此說,料此中頗多事由,也不便多言,皆還了一揖。

姜窈進屋,撿了書房深處書架邊的一張小椅子坐了。書架上有墨有筆有絹帛,她随手拿了,靠在小茶幾上寫寫畫畫,并不多看衆人一眼。

此後多日,燭燈初上的時候,她就常到從舟的書房,在那書架邊,或坐或憩,或寫或畫。從舟有客時,她并不擡眼多看,從舟獨處時,她亦很少言語。

有時虞從舟不免側目打量她,在那昏暗的燭光中,她的眼角眉梢愈顯清麗,膚色雪白更似玉凝。他的眼中,不由把江妍熟悉而遙遠的身影拓疊到她的身上,那輕柔似水的姿容,在他心中,刻出既溫暖、又失落的痕跡。

這一幕幕,正是他曾經幻想過的畫面 —— 他在書房念書議事,她亦在他房中磨墨寫字,她不再總是帶着那清冷的目光,而是溫暖地、與他相守相伴,無言勝千言。

然而如今,畫面中的她,卻不是江妍。甚至這世上,已無江妍。曾經渴求過一場恬淡的幸福,終是求不得,徒留生死隔。

那一日夜深了,衆客散盡,他發覺楚姜窈倚在牆邊睡着了。他輕聲走近,望着她的側顏,一失神間,他的寬袖帶落茶幾上的幾張絹帛。

拾起展開,他的目光不覺凝住。

絹帛上,淡墨勾勒的男子,或在品茶,或是望月,或帶淺笑,雖簡單描繪,但分明,她畫的人,是他。

難道她每晚在他書房裏,寫寫畫畫,都是在繪他?

他看向她圓潤的臉龐,清秀柔美。不知為何,今宵此刻,她竟和江妍如此神似。他擡起手,幾乎都想觸摸上去。忽然他在心底厲聲對自己說,“她不是江妍,不是江妍!”

虞從舟深吸一口氣,低眼卻看見她腰間挂着個翠色錦袋,鼓鼓囊囊。他立刻逼迫自己轉移思緒,不再去看她,說服自己只對那錦袋好奇就好。

他彎下腰,打開那錦袋,臉上會心一笑。原來袋中就是她自己做的糖球。他本已好奇,此刻既在眼前,便取出一個放進嘴裏。

竟是酥酥軟軟,觸舌即化,甜潤入肺,醇香猶在。他吃過許多精致點心,這一顆簡單的糖球并無特別,但在這一瞬間,卻讓他忽然對甜蜜上瘾。

他直接坐在地上、靠在她身邊,忍不住又從她腰間的錦袋裏拿出幾顆來,越吃越覺得香甜。自琮山一殇,這些日子以來,他終于有這一刻能忘卻愁緒,會沒有緣由、亦彎唇一笑。

他擡眼看着她的睡顏,不覺心中恬然,如今,她是他和江妍之間唯一的牽連。他想他該感激上蒼,讓她回到邯鄲、讓她留在他身旁

……

第二日午間,楚姜窈才朦朦胧胧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自己房中。昨夜,可是虞從舟抱她回來的?她完全想不起來。

她心忖,原來淮哥哥從前給她的這毒藥“封喬”竟這般厲害。她一向晚間很難入睡,即使睡着也很淺薄,有點聲響就會醒來。若是裝睡、只怕易被虞從舟識破。而昨晚她只不過将一顆“封喬”壓碎成粉、以食指蘸了些許、舌尖輕觸一下,就沉沉昏去六個時辰,想來應是相當逼真了…

☆、蜜糖苦心

秦國,鹹陽。公子市府邸。

一個黑衣人,在沉沉黑夜中,穿行過幽黑庭院,推開兩扇漆黑大門,向公子市恭敬行禮道,

“恭喜公子,哦不,屬下很快該改口稱‘太子’了。聽說宣太後即将廢止’父位子承’的祖制,而改行’兄終弟及’之法,可見宣太後心中只有太子您一人。或許,太後甚至會除了王上,讓太子您早日坐上王位。”

公子市得意一笑,卻又斂了神色道,“但母後始終不肯把你麾下的死士營交給我打理,似乎,母後還是防着我的,也并不想讓王兄‘死于非命’。”

這話太過敏感,黑衣人不敢作答。公子市又開口問,

“之前讓你另尋個暗間潛伏于虞從舟身側,可都辦妥了?”

“早已辦妥。屬下所派死士已然住進虞府,虞從舟對她毫無猜疑。”黑衣人頓了頓又問,

“但那楚江妍替公子辦事向來妥帖,又深得虞從舟愛慕,公子為何殺了她?”

“我養獵鷹,是為了他們的忠心。若變了心,就只能死。不然,難道我等着他們的爪喙有朝一日落在我的身上麽?”

“楚家世代為宣太後效力,楚江妍應該不至于……”

“情愛在心,就不一定了。虞從舟對她殷勤有加,她似乎按奈不住、早就動了心了。她已經連續兩次未将實情傳報與我,還誤以為能逃得過我的眼睛。我再不除她,只怕她就快要變成趙人的反間了!”公子市陰冷一笑,轉身又問道,

“聽說你手下一名死士,是她的親妹妹?”

“是,正是屬下派去虞府潛伏的小令箭。”

公子市微微皺眉,“不能讓她知道楚江妍的死因。”

“屬下決不會讓她知曉。公子怕她生恨報複?公子不必擔心,她們雖是血親,但我看未必真有姐妹情深。小令箭心中恨她也甚有可能。”

公子市邪佞一笑說,“哦?原來不止王室子弟,普通人家也有此一劫?”

“當初逼小令箭入死士營的,正是楚江妍。那時,她尚不知小令箭就是她家早年走散的小妹。她看中的是小令箭的輕功,我看中的是她孤兒無依、全無牽連……楚江妍以小令箭的恩人性命相逼,小令箭只得屈從。之後,也是楚江妍親手在她血脈中埋進‘命追’之毒,叫她今生今世再難翻出無間地獄… 就算後來她發現了小令箭身上的胎記、與她親人相認,小令箭又豈會全無芥蒂、毫不生恨呢?”

……

趙國,邯鄲。

這一日下午,平原君帶了府上一衆門客忽然到訪,說是有一陣子沒來虞府鬧箭場了。沉寂多日的虞府一下子喧嘩起來,仆人們整理箭場雜物,杜賓等人也換了射箭的行頭,拿了各式弓箭給平原君的門客挑選。

虞從舟心裏明白,平原君會忽然來訪,想是王的意思。王是在擔心他會因江妍之事而作繭自縛?所以兜這麽大個圈子找了衆人來給他府上填點熱鬧。

衆人比試得興起,仆人們光是換箭靶都忙得不得閑。從舟不願拂了王的好意,也取弓側目,射了三箭,衆人連連叫好。

他轉身一瞥,看見楚姜窈站在他身後不遠,靠着一株柳樹,一手拿着個繡繃,一手拿筆在繡帛上塗塗畫畫。他輕聲走了過去…

“誇張!你又在偷畫我?!”

楚姜窈一擡眼,見是他,便也不理,繼續畫着他剛才射箭的樣子,

“在你面前畫的,怎能算是偷畫?”

“為什麽..總畫我?” 從舟薄薄帶了些腼腆地問出口,又自覺奇怪,小姑娘偷畫男子,不是應該小姑娘害羞才對的嗎?

“你樣子好看,世上罕有。所以各種樣子都想畫下來。” 楚姜窈毫不含蓄地說。

這話着實戳中他心裏自戀的萌點,他淡淡笑着,掩藏心中生起的愉悅。

但只聽姜窈頭也不擡又繼續說,

“……到你以後老了、長殘了,至少還有畫為證,那些年,曾經那麽英俊的男子!”

虞從舟嘴角沉沉,揚不起來。他虎瞪她一眼,真想把她舉起來像顆石頭一樣扔掉。

傍晚時分,平原君一衆告辭回府。虞從舟不想讓王擔心,進宮見王。趙王反倒是只字未提他琮山遇刺、江妍身死之事,想是不願再刺痛他。

只是王同他提到,齊王近日遣使觐見,有意聯合趙韓魏燕四國、合縱伐秦。王顯得頗為興奮,覺得此番是打壓強秦好機會,更何況,齊王願讓趙王指派合縱長,趙國應可籍此機會,借其他四國之力,安肅西境。

見王有意應允,虞從舟反而愈是心憂。齊國強大,又與秦國相距最遠,趙韓魏三國隔在齊、秦之間,為何此時,齊王反而想要聯合五國攻秦?此中必有蹊跷。

一路左思右慮,及至回到府中,虞從舟習慣性地走到小湖邊,在假山上揀了塊石頭坐下。他心中思慮不定時,總喜歡在這假山上獨自安靜一會兒。

假如他是齊王,為何要走這一步棋?他默默地想着。很有可能五國攻秦只是名頭,乘其餘諸國混戰時、齊欲搶占宋國才是真着。雖然表面上由趙王指派合縱長,但此次既然是齊國牽頭合成這五國攻伐之勢,若能勝下秦國一郡半地,好處仍然是齊國獨大。若反而聯軍敗給秦國,齊國與秦之間有趙韓魏三國隔擋,絕不至受挫,趙、韓、魏卻不能全身而退。

想到此處,他心中不免愈發煩憂。王所想的也并無錯,秦國日漸強大,雖然此次五國攻秦并無取勝的把握,但若錯過這次合縱,或許将來再沒有可以抗衡秦國的機會。只是齊王私心險惡,又如何避得?

他習慣性地以無名指和中指不停揉按在額頭,眉間酸痛,卻仍不可解。

一陣桂花香飄過,若有似無,那香甜的味道很像昨夜讓他心悅的小糖球。他忽然想起,白日裏,楚姜窈嘲他變老變醜時,他賭氣從她腰間偷偷解下的小錦袋,不禁疏朗一笑。

他伸手從懷間那錦袋中摸了個糖球,扔進嘴裏。仍是那般糖絲如酥,纖細不斷,入口甘甜,令他煩擾的心情清潤了些許。

但忽然聽見假山高處竟有人嚷了聲,“你偷我銀絲糖吃?!”

他聞言一愣,擡頭找尋,竟是楚姜窈坐在假山上更高的一塊石上。原來她比從舟來的更早,之後見他也走上假山,不想被他看見,便借着夜色坐在原處,不響不動。

從舟臉上忽然帶了些腼腆。楚姜窈與他橫眉冷對慣了,而他現下那實誠摸樣,就像偷跑出私塾的學生被師傅逮了個正着,反倒讓她覺得好不習慣。更受不了的是,他想要将糖還給她似的,竟把糖從嘴裏拿了出來。

那糖只剩老鼠藥那點大了,還沾着他的口水,她正擺手說 “罷了罷了”,不料從舟仔仔細細、左左右右把那糖審看了一番,忽然嘴角一揚,眼神換了絲挑釁道,

“偷?這裏面花生、芝麻、桂花,哪一樣不是我府上的?”

說罷,他将糖一抛,劃過一道弧線,正正落入他嘴中。他大喇喇地嚼了兩下,沒了,便伸手從懷中拿出她的小錦袋,又挖了顆出來,繼續開嚼。

他看見楚姜窈一臉驚詫、摸了摸腰際,才發現原來樣品加包裝、整個都被他拿走了。她撅着嘴,沒話說,直直瞪着他。

從舟邊嚼邊笑,打量着袋子說,“哦,原來連這錦袋也是我府上的。”

只是他正淺笑間,忽然如鲠在喉,臉色痛苦,雙眉緊緊繞在一塊,平日一向飄逸俊美的臉龐,頃刻間皺亂了風流。

那糖心不知怎的居然如此之苦!

楚姜窈終于等到這一刻,不禁歡暢淋漓地笑起來,“這苦心可是龍膽草、蓮心、苦參,一起熬的哦,煞費我苦心呢.. ”

她一語未完,被自己的笑聲嗆斷,咳了幾下子,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從舟被滿口苦澀淹得說不出話來。她爽氣的笑聲,在他聽來,如此沒心沒肺!

那笑聲極具穿透力,刺得他火大。但轉念一想,這似乎是她到虞府後第一次笑出聲來。這般想着,倒漸漸覺得她歡快的聲音,像流星的華光墜入水波一般、風流旖旎,清聆悅耳。

他嘴裏含着苦澀,眼中卻泛起暖意。

楚姜窈忍住笑,得意地說,“早發現你拿過我糖了!所以今日,先下手為強,故意放了幾個苦苦的進去,苦得夠爽夠勁麽?呵呵.. ”

他被她的小得意所感染,不禁莞爾一笑,好個“先下手為強”。

重複着這句話,他心中倏忽想到什麽,越想越覺通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劃出一個不羁的笑容,眼神明朗灼灼。

他翻身跳下假山,對楚姜窈翹首一笑。那一笑配着劍眉微微上挑,再加上緩緩眨眼的魅惑,姜窈頓時呆了神色,說不清是魔力還是魅力,總之沒來由的就被透了魂勾了魄。

虞從舟說了聲,“謝了你的‘先下手為強’!” 便廣袖翩然,揚身而去,獨留楚姜窈一臉詫異、摸不清頭緒。

☆、秘密遠行

茲事體大,虞從舟不敢拖延,深夜再次入宮見王。他先将之前的種種顧慮與王說了,方道,

“如今之策,從舟以為應先下手為強,乘齊國尚未聯合魏國,盡速南下、求見魏王,以結盟好。若趙、魏可先一步結成聯盟,則趙可進可退—-若齊國真心願合力伐秦,所得一疆一土,亦盡在趙、魏與秦的邊境,與齊相隔千裏;若齊國只想趁諸國紛亂,私占宋國,趙魏亦可以齊破壞盟約之名,聯合諸國以攻齊。如此一來,我們可得先機,而不會被動受制于齊。”

趙王始終凝神看他,聽他一理一據,悉數道來,不由淺淺笑了。

趙王笑意溫和、如月色下的皎潔芙蕖,“從舟愈來愈心思缜密了.. ”他站起身,走到從舟面前,“既是如此,你速速安排行程、秘密遞送國書,你和我一同入魏。”

“王要親自去?”虞從舟神色一怔,道,“不妥,合縱之事向來是各國必争之棋,稍有不慎、若被他國暗人得了消息,往往有殺戮之禍。王親去太危險!”

趙王擡眼望向窗外,露氣漸濃,模糊了落葉紛飛的禦花園,“雖則危險,但為君之責,本就不是虛圖安逸。何況魏王曾經親自北渡漳水,來邯鄲見我,還獻出陰、成,割讓葛、薛之地。此次趙欲與魏結盟,于情于理,我都應該親自入魏。”

從舟嘴角凝着一抹憂慮,但王的心意,他已了然。少頃,他明眸粲然,一膝跪地朗聲道,

“從舟必當竭盡全力,護王周全!”

“只是,王若離開邯鄲,奉陽君他們.. ”

趙王一擺手,“你不是教我‘沉迷酒色’麽,我既已一月餘未曾上朝,此行離宮幾日,只須教三弟在宮中遮掩一番,奉陽君他們不會留意。”

從舟想到平原君往日裏就最擅與奉陽君等人轉移話題、偷梁換柱,此事由他來敷衍倒很合适。

君臣二人又商議起此行其它諸事。待到從舟出宮,東方已微微泛白。

……

虞從舟直奔平原君府邸。此番與王入魏,諸多事宜要與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