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如今已經太晚。

而小盾牌……她想,他比她更明白他們身上冰冷的命格,應該早已看慣生死、或早或晚而已。

他應該不會太過糾結,主人也不會給他喘息的時間來糾結另一個死士。

她心中醞開淡淡安慰。小盾牌,其實,我也怕你會抱着我的屍體哭… 死于深山,連你也尋不到我,如此,甚好。

她的思緒斷斷續續,她不清楚自己是夢是醒。但寒風刺骨,卻絕對不是夢境。她被凍得止不住地渾身發抖、牙齒打架。她覺得兩排牙齒都快要被自己咬碎了,但就是停不下來。

她不想再想,卻還是不由自主想到了從舟… 或許他不會發現她已不在。他令她在帳中禁足三日,所以沒人在營中見到她應該也很正常。而三日後,即使發覺她不在帳中,他或許只會以為她不聽命令,又不知溜到何處去癫玩了。

終于不用再擔心自己會不會流露情愫。過去一場情起,畢竟是自己的私心眷戀。而這種眷戀,本就無果—— 主人不允許,姐姐不允許,從舟…也警告過她、不允許。

雙腿凍得早已發麻,血液仿佛凝成冰棱,深深刺紮在她的肌骨之間,即使她想微微挪一下腿腳,也刺得她鑽心的痛。

手腕處被麻繩拴吊綁縛的地方,更是淤澀僵痛。她雙手緊緊握住那根吊系于桦樹枝上的繩索,似乎那是唯一還能給她一點點借力的東西。

她強迫自己輕輕哼起小時候常常唱給淮哥哥聽的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不太熟悉,在山林中顫抖着飄散。記不清有多少個寒冷的霜露冬夜,她和淮哥哥相擁着互相取暖,才能忘記寒凍,漸漸入眠。那時他常給她講些各國傳奇,而她說不來故事,便總是唱小曲給他聽。他總說,她的聲音比莺鳥更婉轉動聽…

她心中有恸,有些懊悔自己為何從未唱過歌給從舟聽呢,或許他也會喜歡聽她唱歌… 但思緒稍攏,她才又意識到,從舟身邊總是美人如雲,比如傾城的姐姐、又比如那絕美的銘姑娘,她們的歌聲,想來都比她的要高雅很多。

她依然慢慢哼唱着,雖然愈發亂了歌詞、沒了音調,她只是想,若能唱着歌,快些睡去,就不會再痛,亦不會再醒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亦知… ”

她想,她又唱錯了一句。

但是,“君亦知”又能怎樣呢?從舟或許早已覺察到她的心意,所以他才會那麽厭惡她。

她想起那日從舟說過,若不是姐姐的緣故,他其實根本不想見到她。一瞬之間,左眼居然有淚水湧出。她原以為她身體裏只剩下冰。

冷冽的桦樹林中,她忽然聞見一絲玉茗花香。她勉強着微微睜開眼,朦胧間似乎看見雪地上真的開着幾束紫紅色的玉茗花。想不到她做過半生邋遢乞丐,最終竟能死在這般花前月下,她心想,前生、我或許是個好人。

她愈發模糊的意識裏,不知怎麽,突然想起淮哥哥曾說,越是惡劣的情勢下,越是要想快樂的事,那樣即使死了,也不是死在恐懼裏。

于是她順着回憶去追,淩亂閃過的,是那一夜、在懸崖邊,她墜入從舟的懷中。那一刻,他緊緊地抱着她,他的掌心柔軟溫暖,覆在她的背脊上。他就像一個深深愛着她的人,不忍她撞上崖石、不忍她墜入寒池。

她終于不再感覺到冷風在身上的撕扯,也不再痛苦于繩索在手腕的割痛。她的思緒漸漸被漂白,仿佛是崖底的那一夜漸漸變了黎明。而那一夜的故事結局,不再是從舟沉沉睡去,而是她,終于可以在他溫暖的懷抱裏,安眠。

☆、由命由心

而另一邊廂,虞從舟自從姜窈低頭走遠了以後,總覺得心中悶悶地郁了樣東西。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似乎有些懊惱,不意她會撞見他和銘兒的密會。

星月之下,西山之上,兩個男女,一對散馬,任誰都會生出些想象的吧。但他明明不是那樣的幽會… 但一轉思,他又奇怪自己為何要為這事悶悶?他只能對自己解釋,他是希望所有人都相信,他心裏想的女子,只有楚江妍一人,楚江妍既去,他真的沒同任何人幽會。

他越是這樣反複想着,銘兒和他的談話就越是飄浮着往空氣中升去,升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還是忍不住,尋了理由,離開西山,一路馳騁往他的營地而去。

這一路上,他總覺得有些什麽不妥,因為他的左手總不時地毫無緣故地抽經。但他又想不出會出什麽差池。

回了營,他禦下馬,一路小跑到了姜窈的帳前。不知為何他很想跟她說一聲,

……我回來了。

擡手正要撥開她的帳簾,他的手卻偏偏僵在那簾子前。此刻已近子夜,他一個男子,又有什麽理由去撩開一個姑娘的帳簾呢?

他一再猶豫。她已經睡了麽?他總覺得她還醒着。可她為什麽黑着帳子,也不點燭呢?她在生氣麽?他方才還兇巴巴地命她禁足三日。他想她肯定像平時那樣撅着嘴、悶着氣、抱着腿。

他遲疑着,往後退了兩步。夜太深了,看來、似乎,還是該等明日再同她說吧。

他笑自己很奇怪,剛才他分明對她吼,不許她靠近他的三丈之內,現下,自己又為什麽走不出她的一丈之外呢?

他站得久了,渾身冷得一哆嗦,一陣寒風偏又此刻偷襲,猛烈地從北方吹來,呼喇喇竟把楚姜窈的厚棉帳簾都吹起來了。

虞從舟看見帳裏漆黑一片。只是一瞬,他忽然覺得有些什麽不妥,姜窈為何連取暖的火盆都沒有點呢?那該多冷!

他一下子沒有了遲疑,大步走上去用力拍了拍她的帳簾,口中喊道,“姜窈!姜窈!”

但沒有人回答。

究竟有多久沒有喊過她的名字了?如今帶着澀意脫口喚出,卻再沒人聽見,只說進了空氣,散在了夜中。

他急一掀簾,帳中根本沒有人。他想不清楚究竟會發生什麽事,但直覺之下,他感到她定是出了意外,他知道自己必須去找她,否則,或許這一生都再見不到她了。

他即刻叫醒二十名貼身兵侍,圈了馬匹,急欲出尋。身側卻奔過一個人影,直愣愣地攔在他的馬前。

“公子不能去!” 那人卻是杜賓,“明日便是李兌投誠秦國之日,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此刻若去尋楚姜窈,必定會打草驚蛇!”

虞從舟直視着他的雙眼,“但她若此刻性命堪憂,我就是她唯一的機會!我不能坐視不理!”

杜賓右手緊緊握住他的馬缰,嚴色道,“扳倒李兌,是我們多年來的等待,成敗與否,在此一搏!公子難道願意為了一個女子,洩露行蹤,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虞從舟神色怔忪,半晌無語。再開口,卻飄忽地說,“即使功虧一篑,我也不該讓她命懸一線… “

虞從舟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忽然俯低身,靠近杜賓說,“況且她若是真的被李兌所俘,我們的行蹤一樣會洩露。”

“不會的。” 杜賓平淡地看着他,平靜地說道,“她不會說的。”

聽聞此言,虞從舟忽然心口酸痛。是,她不會說的……連杜賓已都看穿。姜窈總是看上去頑皮不羁,但內心隐忍而又堅強。

平日自己總罵她多言多語,其實她說得出口的話少得可憐。從今晨他不許她穿綠色輕裘、到方才在西山遇見,她總共只對他說過兩句話,而那兩句,都是她從前最不願說、他卻偏偏逼她說的那兩個字,

“哥哥”。

杜賓見他沉默了,趁熱打鐵道,“肅清政敵,方是眼前要務。孰重孰輕,公子千萬深思!”

虞從舟深思了片刻,終以手慢慢握上杜賓的右拳拳背。杜賓心頭稍安,公子終于還是穩下心緒了。

他擡起左手,欲扶從舟下馬。虞從舟卻霎時指間加力,将他緊握缰繩的拳頭一把摳開,再将他猛力一甩、摔到地上,狠狠對自己說了一句,

“孰重孰輕,由命由心!”

從舟調轉馬頭,命衆人去取了範雎之前送上的秦軍兵服換上。他正穿着,突然聽見一人喊道,“虞公子穿士兵服,這将軍服我來穿。”

從舟擡頭看去,說話那人是小盾牌。原來他方才立于一邊,聽到從舟與杜賓的對話,大略已猜出眼前形勢。

從舟與他一眼對視,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衆人中只有他會說秦國方言,既然眼下要扮作秦兵,自然是讓他作為首之人、交談應對會逼真得多。

他立即脫下穿了一半的秦兵服,遞給小盾牌。他本以為楚姜窈失蹤、小盾牌必定焦慮不堪,但不料他神色鎮定、行事考慮有條不紊,全不似一個普通家丁。

山野漫漫,究竟該向何處去尋?小盾牌回望一眼虞從舟,其實從舟心中亦不确定。但方才銘兒告訴他,李兌駐紮在褒山北麓的寶逾,而等到破曉,即會與秦人會于寶津,若姜窈真的被李兌手下所抓,現在最可能在寶逾、寶津一帶。

衆人一路向寶逾那邊尋去,但夜黑雪深,視野本就不佳,而且如此靠近李兌兵營,更不敢大聲呼喚姜窈的名字。蒼茫一片天地中,虞從舟前所未有地、惱恨起自己力不從心。

眼前山谷豁然開朗,遙望谷中,星羅着大小營帳,燈火明暗交錯。顯然已經很靠近李兌兵營的巡守之地。衆人屏聲靜氣,不敢稍有差池。

不料正有一個李兌營中的武官騎馬向他們這邊行來,衆人急欲躲開,小盾牌卻迎面馳去,他現下是将軍裝扮,其餘人等也只得硬着頭皮跟上。

“來者何人!” 那個武官看見他們反而吃了一驚,強裝鎮定地喊道。

“我等乃大秦王将軍麾下!” 小盾牌絲毫不怯、反而一臉傲慢之态,帶着秦國口音說道,“王将軍的寵妾今日黃昏在附近山林走失,我等奉命沿各山找尋。爾等趙人可有見到?!”

那名武官剛剛受命要去通知秦軍、為安全起見、将議和之會改于二十裏以北的安昕。此時仔細一看來人的兵服,的确是秦軍的,為首之人說話的語音語調也完全是秦國口音,他立刻滿臉謙恭,向小盾牌作了一揖道,“大人所尋的,可是一個啞女?今夜早些時候,軍中的确有人在褒北山抓了一個啞女。”

啞女?小盾牌心中都有些不确定。虞從舟更是覺得奇怪,楚姜窈是從褒西山山頂離開、向南返回褒山南麓虞軍營中,怎麽會出現在北面幾裏外的褒北山?

但此時任何線索都是好的,小盾牌急問,“她人呢?!”

那武官忽然一臉尴尬,想了半天才膽怯地說道,“相爺擔心這陌生女子走漏風聲,所以… 所以… 把她綁到後山樹林裏去了。”

小盾牌一怒,幾欲抽劍殺他,虞從舟連忙從背後拉住他衣背。他旋即會意,若殺了此人,趙營中人發現他久久不歸,反而會生疑。小盾牌按下怒氣,冷哼一聲,領衆人即刻向後山尋去。

知道了大致範圍,小盾牌和虞從舟的心中都生出些希望,至少李兌并沒有殺她。但是,為何剛才那武官一副尴尬膽怯的樣子?

這後山上遍是白桦,與滿山雪景融成蒼白一體,仿佛是天上黑色夜幕在人間的一片反景。

衆人在林間奔找。因為山頭并不大,虞從舟心中希望漸濃,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她。

奔跑中,他忽然看見西面似有一道星光劃過。

是一顆流星墜跌,仿佛是月亮的眼淚,帶走最後的決絕。

他剎那間幾步踉跄着後退。直覺,她就在身後幾尺之內,他卻忽然不敢轉身面對。

當他終于回過頭、看清她的摸樣,麻木的血液、一瞬之間冰冷地噎住他的胸口。原來李兌是将她生生凍死…… 她身上只穿着早上那件灰白色的棉布薄裙,左側裙擺全都被血染得發紅發黑。她雙手被繩索捆住,吊在桦樹枝上。寒山中的冷霜,在她的睫毛上、長發上,凝結成冰。她的臉、她的唇,蒼白如冥。

希望是一條船,卻在絕望處靠了岸。

☆、無人姓李

從舟怔在雪地中。桦樹林中的姜窈,一如早上那般、被除去外衣、單薄地立在他的面前,低眉垂目、仿佛不敢看他一眼。

自己和李兌,究竟誰更殘忍?一場予取予求的沉澱、落在心間蕭瑟難咽。

他擡起手,卻止不住抖。欲搭上她頸間的動脈,但終于還是抽回。自己這是幹什麽?她不會死,不需要查,她一定還活着……

他迅速拔出身邊佩刀,砍斷吊索。她的身體依然僵立了一瞬,才向背後樹幹倒去。他一步上前,轉身半蹲、将她整個摟進懷裏。她全身的冰冷觸膚驚心。

旁邊人影一閃,是小盾牌。他僵住腳步,緊緊地盯着虞從舟懷裏的小令箭,眼光再掃過她腳下那一片血紅的雪地,七尺男兒不禁眼眶全濕。但他一言不發,嘴唇緊扣成一線。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到小令箭身上。只是這一觸之間,她冰透的肌膚刺痛他的指尖,小盾牌心中僅剩的一絲希望也忽而泯滅,眼淚終是滾落。他将手指貼近她鼻下人中,卻聽虞從舟喊道,“不要!”

虞從舟一側身将她摟得更緊,然後猛然站起、向後退了一步,癡癡道,“她一定還活着,一定還有呼息!不要查!”

小盾牌見他一雙俊眸、竟有幾分懇求之色,不由暗啞着苦笑一聲,“她若死在此地,你就會像記住大小姐一樣記住她了?”

虞從舟或許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低頭看她,旋即抱着她轉身離開

……

衆人快馬回營,虞從舟的營帳最暖,早有侍衛兩步上前,為他揭開帳簾。他卻忽然頓住腳步說,“不行,我帳裏爐火太盛,極冷極暖太過沖撞,她皮膚、關節都會壞死。”

他眼睛一瞥,看見楚姜窈的那間小帳,想起她帳中沒有生暖爐,便命人取了他的厚貂裘,一轉身抱她走進她的小帳中。

他用貂裘将她全身裹好,起身在帳篷的角落裏生起一個小爐。此時突然想起她身上早已如冰、沒有一點暖度。他氣惱自己失察。貂裘本無熱氣,自是有溫則暖,籠冰則寒。此間唯一能給她溫暖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急忙卸下兵甲脫去襖衣,在床沿坐下,将她整個人攏進懷裏,再用貂裘将她和自己一起圍起。

一陣徹寒滲來,怵凍他的肩胛,又順着他的血脈漫爬,直到在他心頭結出血色寒花。

第一次這般抱着她,是什麽時候?是在邯鄲城外的夜幕裏?是在漳江岸邊的草堆上?是在墜崖那一瞬間的獵獵風中?

似乎都不是… 似乎最初的最初,亦是在冰上,他和她,相依相擁、天真爛漫地笑着。那究竟是什麽時候?他記憶的碎片淩亂而銳利,刺痛他胸口、偏偏無法整合。

他盯着她熟悉的容顏,難道她和她之間,曾有另一段前生前世的牽連?

她睫毛上的冰漸漸融化了,順着她的眼角淌落,像是皎潔的淚珠。

他用手不斷在她身上搓揉,欲喚回她的知覺,忽然觸到她的腕間,心中一驚,方才急着帶她回營,竟忘了散去捆綁她雙手的繩索。

繩子纏得很緊,他必須湊近細看。她手腕、手背上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小心翼翼地抽去最後一根繩索時,還是粘連着帶下她破碎的肌膚。

繩索已除,她的雙手仍是牢牢相扣,因她右手的手指深深掐進左手手背中、陷入早晨被熱茶燙得紅腫的淤痕。一凍一燙,都是因他而傷。

他腦海中不斷想象到她今夜在寒山上戰栗顫抖、咳喘掙紮、卻只剩絕望的痛苦,心中酸到發怵。

他慎之又慎地将她的指尖一點一點拔出,那手背上便血肉模糊,餘光中,他忽然感覺她眉眼輕蹙,他擡眼細看她的臉,她真的又皺了一皺眉。他悲喜交加,原來她真的沒有走,原來她真的還活着!

他一把将她抱得更緊,用力地搖晃她,他張口貼在她的耳邊,不斷喊着她的名字,姜窈,醒一醒,姜窈!求你醒一醒!

她似乎真的能感知到他,順着他的搖晃,她一聲抽吸,旋即幾回急喘,她的眉鎖得更緊了,她似乎掙紮着也想醒來,眼皮零亂地顫動,分明下一瞬間就會睜開雙眸。

但寒潭太深,她已陷得太沉。一番掙紮,她依舊無力睜開眼睛。借着唯一一絲游力,她吐出兩個字,“安昕…”

“你說什麽?” 虞從舟又急又悲,連忙低下頭,耳朵靠近她的唇。

她艱難地抽了口氣,一次一次地掙紮着想要發聲,但都啞然。最後一次掙紮,她終于再次說出同樣兩個字,“安昕…”

眼角眉梢的那點痛苦漸漸散去,她全身再沒一點力氣,她又像剛才那樣,毫無表情地軟在他的臂彎中、靜默如煙。

但畢竟有了希望,虞從舟不停地搓起手,每當搓暖了,便敷在她臉上、身上。他又在小爐邊溫了水,不涼不熱的時候就取過來一勺一勺地喂她。他又想起吃糖可以提升熱量,連忙從小錦袋中取出糖球,碾碎了之後融進溫水中,一點點喂進她的嘴。她半咽半吐,但唇瓣漸漸蘊回一絲血色,雖然臉色依舊慘白如霜。

他瞧着心痛,甚至不敢多看她,下意識地将側臉緊緊依偎在她額上,嘴唇不自主地輕輕啜吻她冰涼的眼眶。

忽然他想起她發間的那支小鳥許願簪,摸索着拔下那簪子,牢牢握在手中,暗暗許下一個願誓。

他心中反複念起她方才說的那兩個字,揣測究竟是何意義。“安心”… 是人的名字,還是… 他眸光一閃,忽然在腦海中映出他自己研繪的那幅地圖。褒西山山頂上,銘兒告訴他、李兌與秦人約好巳時在寶津密晤。寶津周圍各地地名一一在他眼前浮現,閃過一處名叫‘安昕’,難道楚姜窈被俘于李兌營中時聽到了什麽消息?

……

次日天晴。寶津以北二十裏外,安昕。

秦人開出的條件超乎想象的好,奉陽君得意一笑。方才密晤之時,秦人不但送了五座城池作為他的私邑,還在密盟中答應他,今後趙廷上若有其它勢力與他敵對,秦國一定暗中資力,助他排除異己。

奉陽君摩挲着這五枚城印,嘴角陰陰挑起。沒想到當初齊國慫恿五國合軍功秦,簡直就像是讓每國送了他一城。如今,他只須想個名頭,解散聯軍,便能坐享其城,亦能在朝堂上穩固無憂。

此時有侍衛來報,說又有幾個秦人來見。奉陽君不知何故,但此時他不願開罪秦人,連忙請入。

來人帶着濃重秦音、寒暄過後,向他深深一揖。奉陽君與帳中衆人也兩袖相合,躬身還了一禮。正待起身,猛聽啷嗆金屬撞擊之聲,一霎那便有銀輝長劍抵到他颌下。他一驚之下,擡眼忍看,不知秦人先禮後兵是何用意。

為首那人只是淡無表情地拿劍指着他,并無言語。此時、他身後的侍衛中轉出一人,珰啷一扯、脫了秦兵盔甲,抛去一邊,露出趙人騎服。此人神态似笑非笑,面龐似玉非玉,緩緩繞到他面前,居高臨下,一雙美目傲氣夷視。

“虞從舟?!”奉陽君此時一驚更甚。自己一路謹慎,甚至在最後一刻改了地點,怎會讓他得了消息?

虞從舟舉起劍,遙遙挑起桌上那五個紅錦包裹的城印,一一抛入他身後杜賓的懷裏,一挑一撥之間,他眼帶寒意地笑道,

“符逾,王公,溫,轵,高平,五座城池,皆在此了?簡直湊成一盤棋了!”

虞從舟又拿起那卷密盟,看了幾簡,大笑道, “連‘棋譜’都寫好了!這‘排除異己’,可是指我麽?”

見他不須打開紅錦,即可道出這些城池的名字,奉陽君心中暗苦,難道是秦人早與他同謀,設下這一出陷阱讓他跳跌?但他面上仍強裝鎮定,尖聲喊道,“來人!來人!殺了他!殺了他們!”

帳內衆人剛拔劍三寸,忽然凝息聽去,帳外那些護衛竟無一人響應,想必虞從舟早有兵力控制了帳外局面,衆人皆不敢造次,雖緊握劍柄,但不敢再拔出分毫。

虞從舟嘆息一笑,嘴角牽起圓潤的弧度,在衆人眼中卻比彎刀更加刺人,他緩緩說,“你看,他們都比你識時勢!”

“莫怕他,他怕我察覺,絕對沒有帶足兵馬!最多不過千人!”奉陽君依然在鼓動屬下。

“沒錯!我就是只有一千騎兵。只可惜,你更怕人察覺,偏偏也沒有帶足兵馬。也是一千是吧?呵呵,狡兔三窟,你硬是放了一半在寶津、虛晃一槍。安昕這裏只剩五百?果然有了秦人撐腰,你好生安心!”虞從舟忽然好像想起什麽,點着頭道,“昔日,三國分晉,朝堂上也不過八百盔甲 。現在有一千人來送你一程,你已該知足了。”

奉陽君憤怒地擡起手,顫抖地指着他的鼻子,“虞從舟,你別忘了,老夫是五國聯軍統帥,我麾下還有二十萬趙軍!”

“忘了的人是你!” 虞從舟一撩手,以劍柄撥開他,“今時今日,你本應率五國大軍攻城壓秦,你卻帶了五百人來此躬身事秦!你使五國大軍擱置荥陽、成臯,卻潛行于此與秦人私謀圖封、一人暗吞五城,你以為王上會容你?你以為其他四國又會容你?!”

“王上?他容不容我都與老夫無關!他和你一樣、不過乳臭未幹的小子,老夫不還權給他,他連上朝的勇氣都沒有!”

“你當真誤會的厲害。你還不還權給王,都已經無所謂。當年王上為了固權強國,連親哥哥都能由你殺戮,連先皇都能任你餓斃。王上十二歲的時候,就已心力非凡,何況如今、何況是你?!你來褒山這幾日,王上早已拟旨給廉将軍,由他統管二十萬趙軍。如今王就等着這些城池封印、和這卷陰構盟書,好定你賣國求榮的死罪!”

看虞從舟眯眼相視,躊躇滿志的樣子,奉陽君想起從前還曾見過他酗酒買醉、以瀑水澆愁的萎靡之态,不禁三聲冷笑,“原來你沉溺酒色、為一個死了的女人自毀自棄,全都是僞裝!全都是圖謀有朝一日能扮豬吃虎!”

虞從舟忍不住大笑,“你也敢自稱為‘虎’?天下還當真是有和能力不匹配的自信自大!這麽大落差、豈非折磨?” 他眼帶不屑,附身貼近李兌說,

“你最多不過是和公子成狼狽為奸的狼罷了。”

說罷,虞從舟眼光驀然變得淩厲蕭肅,直起身、側目睥睨道,

“況且,這世上只有‘狼扮豬吃虎’,從來沒有‘虎扮狼吃豬’!我是騎山虎,不是作伥狼!我欲吃誰便吃誰,從不須要扮憔悴!”

他氣勢狠厲、臉帶邪笑,在場諸人都不覺手心溢汗。他卻反而帶着冷冷一瞥,後退三步,手起劍揚,劍尖瞬間遞到奉陽君胸口。

“你敢私刑處決、殺害相邦?!你這是造反!”

“錯了,殺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他帶着玩弄的眼神,手腕一抛,那劍哐啷一響,落在李兌腳下,

“天予不知足,貪利愈無厭。你自淫自滅,皆是自取其咎!”

李兌仰天厲笑,“你要老夫自殺?”

“別苦笑死撐,浪費我的寬容!李兌,你賣國求榮、中飽私囊、陰構貪邑、毀盟圖封,即使五馬分屍亦不足以抵罪!你若自刎謝罪,王上亦不想将國醜宣揚,反而會保你兒子性命無憂,王上亦會對外宣稱,你是告老還鄉,給你省下一世罵名!”

“…我若不自盡……你待如何?”

“忘川有路你不走,偏要入地獄?!” 虞從舟蔑然一笑,點着頭說,

“那我便将你押回邯鄲、罪昭天下、五馬分屍、誅滅九族,盡翻李氏祖墳,全部挫骨揚灰!定叫這天下再無一人敢姓李!”

一氣喝罷,虞從舟目光冷銳如冰。大帳中靜默良久,最後聽他揚聲喚道,

“逐曦!”

一匹白色駿馬騰然馳進大帳。他翻身上馬,眼光淡淡一遞,身後衆人會意,取繩索綁了李兌帳下人等。虞從舟最後看了一眼李兌,再不多說一句,扭轉馬頭,破簾出帳。

杜賓對被俘衆人嚴聲道,“王上知道爾等被迫從構,并無陰取。只要爾等一一指證奉陽君惡行,今後再無錯失,王上必從輕發落。”他這番話都是是說給李兌聽的,随即他一揮手,命人押走衆俘,帳中獨留李兌一人一劍。

衆人離帳百餘尺,忽聽李兌幾聲蕭瑟冷笑,随即一聲劍穿胸膛的撕裂之音,而那笑聲瞬間變了暗啞苦恸。

杜賓不緊不慢地吩咐身旁侍衛,“死要見屍… ”那侍衛諾了、立即轉身去查。

而遠處虞從舟早已縱馬踏出百丈,心神都懸在楚姜窈那冰寒慘白的容顏上。

☆、誰夢誰醒

虞從舟一路急行軍與廉将軍的大軍彙合于荥陽,心下略微安定,大軍中的軍醫很有經驗,擅長醫救凍傷。

這幾日來,姜窈的臉色不再白慘慘,反而紅彤彤,但那紅色并不是血色流轉,而是膚上起了紅斑。她周身許多地方現出或紅或紫的凍傷斑跡,尤其是面頰、肘部、和腳踝處,還有些水腫濃澀。

她渾身也不再像那晚那般冷冰冰,反而滾燙燙。自從他由安昕回到駐營地,就發現她燒得厲害。

而她一直在昏睡,身上的溫度時燙時緩。這幾晚他陪着她的時候常常一邊給她喂藥,一邊喚着她的名字,但她沒有醒過。

聽說她曾在白日間清醒過幾回,但都不是他在她身旁。有過一次,他遠遠聽見她帳內有人說話,他快步走近、正欲掀開簾帳,聽見小盾牌說,“腿上這一劍,也是奉陽賊刺的?”

“嗯。” 這幾日來,他終于又聽見她的聲音。

“他為何刺你?他懷疑你的身份了?”

“他擔心我不是真的啞巴,想看我… 會不會喊出聲。”她聲音斷續,顯然是因為呼吸不暢。

“你忍住了。”

“嗯,他便信了。” 他聽見她的聲音輕輕幽幽,卻微帶笑意。

“為何要裝啞巴,為何不同他說是虞卿的妹妹?!奉陽賊雖然勢大,但總還是顧忌虞從舟的。”

帳中沉寂無聲,過了一會兒、聽見她說,“因為虞從舟說我… 總是‘多說多錯’……”

她錯落一聲,直教虞從舟心石沉沉。這幾日來,他總是想到,若楚姜窈真的在那一夜死了,他這一生,同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可是那一句“你若敢多事多非、多言多語,我絕對軍法處置!”?

這是令他極度後怕的一件事,每每想到,就會像一個夢魇懾着他不放。而她,的确也記到心裏去了。他頓時收了手,沉着步子轉身離開

……

李兌通敵的事剛剛了結,此時本應尚無人知曉。但五國聯軍中卻很快有流言傳播,說趙人私下與秦人秘約、已收了秦人五座城池,所以才将五國的軍隊強留在成臯。其它四國諸将義憤填膺,聯軍內戰似乎一觸即發。

廉頗招衆将商議。虞從舟道,“這應是秦人的詭計。以私送城池為養邑引誘李兌上鈎,随即放出趙人與秦國私謀的流言,引五國互恨、渙散軍心,便可不動一兵一卒、就瓦解合縱大軍。”

另一員大将道,“如今其它四國惱趙國以聯軍之勢、謀一己之利,必不肯善罷甘休。若四國倒戈,聯合伐趙,我軍堪憂!”

諸将眼中皆有愁雲。虞從舟進言道,“從舟離開邯鄲時亦想過可能有此一劫。但李兌畢竟是趙國相邦,他與秦國私通之事絕不可令外人知曉,否則必定敗壞趙國聲譽。而今從舟另有一計,可與魏國修好。若得魏國相持,其它三國便不會輕易與趙軍為敵。”

說罷,他将計劃與衆将說了一遍,更取出趙王允可的密信呈與廉頗。廉頗看過已知輕重,又怕無人肯冒險行此事,擡眉道,“這險要關頭,誰可出使魏國?”

從舟神色凝重,一拱手說,“從舟願出使魏國。”

廉頗眉間略展,遂摒退衆将,與從舟又商議了一陣。

臨別廉頗将虞從舟送至帳外,道了聲“一路小心”,虞從舟忽然頓了頓,心中另有百般放不下、又說不出,最終只是抱拳低首道,

“我家姜窈還病得厲害,請廉将軍多多照顧… ”

……

與廉頗拜別後,從舟不由自主又走到姜窈的小帳外。徘徊了幾圈,聽不見她的聲息,心裏當真懸得苦。他吸了口氣,走進帳中。明日他就得動身去魏國,今夜可有機會和她說說話?

她依然發着燒、依然還在昏睡,臉色彤紅得并不健康,沒有往日光彩。

他把她慢慢扶起,淺淺地摟在懷裏。自己為什麽總是在心煩氣躁時逼迫她、責怪她,她原本是個那麽生動明亮的女孩,自己似乎總是不肯讓她笑得自由……

他看到她膚上凍傷有不少地方已經結疤,但仍然又紅又紫,另一些泛濃的傷處不知何時能愈…

不知不覺,一滴淚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