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不由扯住他衣袖一角,雙眉淡淡膠濯,嘆說,“你去那麽遠,我… 會很辛苦。”

平原君心中頓如蜜糖融了滿腔,粘着呼吸,不得自控。原來虞從舟究竟是念着他的,只是向來不擅表達罷?卻不料這般情誼早已深如清潭?

他眼眶中正微微漾淚,又聽虞從舟望天說,“…我留在邯鄲,日日夜夜都得進宮陪王,肯定很辛苦。”

這一句猶如一記悶棍,敲得平原君蜜糖變煤灰。日日罷了、還要夜夜?!究竟辛苦哪般?他顫抖着臉皮,一把揪住虞從舟的衣襟,将他囫囵拽起。

虞從舟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瞪着眼、怒從何來。他是王最疼愛的三弟,若真的領兵冒險,王必然日夜不安,自己肯定得在宮裏跟着陪着、難眠難休,當然辛苦。卻不知哪裏又說到這平原君的暴點上了?

☆、記取夢境

奉陽君李兌統帥的五國聯軍向西境挺進,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只是尚未交戰,李兌便下令全軍駐紮在荥陽、成臯一帶,并不急着西進。五國将領都頗有微詞,卻也無法違逆将令。

為繞開李兌耳目,虞從舟率了一支騎兵,沿山路僻徑而行。這一路行軍,越行山勢越高,從舟心中不禁嘆道,單是這巍峨高勢、天險屏障,秦國便勝過其它諸國半場戰事了。而趙國全境平緩,無險可守,他年敵國來襲,即便可得天時、人和,缺了地利,終是難成霸業。

他反複地想着,後知後覺、才發現山色清蒙中已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在蒼白的雲霧中彌漫開來。

這一幕,為何如此熟悉?他的腦海中忽然翻騰出許多若隐若現的畫面,仿佛夢境中他也常常在這樣的細雪中騎馬登山,而身邊,另有一騎,一個荷綠色輕裘的少女翩然于山間。他愈想記起那少女的容顏,這些畫面就反而愈朦胧,但他似乎真的能聽見那少女輕靈曼妙的笑聲。

他很煩躁地将無名指和中指按上眉間,狠力地揉搓着。

這些天來,他總是反複夢見同樣一些地方,時而行走在雪山間、卻倏忽有溫泉的暖霧撲面而來,時而藏身在橋洞下、卻霎那有飛揚的女子如蓮綻放。

他一拉缰繩,轉身問杜賓,“雪山上,可會有溫泉?”

“溫泉?不曾聽聞。若雪山上會有溫泉,那倒是人間仙境般的地方。”

人間仙境… 是了,他愈發肯定的告訴自己,這些夢境,一定是江妍托夢與他。

他閉上眼,一再把江妍的絕美容顏帶入那些畫面,想象她穿着那身荷綠色輕裘,在他身側且笑且歌,果然一切契合,神韻相得。

原來他想要的相擁相舞、嬉笑嬉鬧,她生前,終不肯給,卻在她身後,才來與他每夜夢中相會。這算是安慰還是慈悲?

他眼中漸漸朦起一層水霧,似雪似淚,心中隐約還混雜着一種強烈的自責。明明是江妍托夢,為何每日清晨、将醒未醒之際,他夢境裏的少女總會幻化成姜窈的摸樣?

正煩悶不堪地想着,忽而聽見一陣輕靈曼妙的笑聲,在山谷中蕩開,與他夢中所聞如出一轍。

他回頭望去,又是楚姜窈!她與小盾牌正邊行邊笑語。

原來竟是因為這笑聲!因為記憶中的江妍從未百無禁忌地笑過,至多、不過文雅莞爾,所以夢境中,每當那少女傾心而笑,江妍的容顏便會一縷消散,轉而幻成姜窈的回眸一媚。

他把凍得冰涼的手、猛地在臉頰上拍了幾下,不再去想這些患得患失的事。他打開之前繪制的秦國邊境地圖,凝下心神來專注于其間。

及至夜色漸濃,全軍在林間隐蔽紮寨。杜賓又得暗探來報,奉陽君也已率一小支親信部隊行至沁源,看來他與秦國的暗中取封就在這一兩日之間了。

杜賓與虞從舟商議之下,均是覺得奉陽君與秦國密會之地,最有可能在褒山一帶,此間地勢隐蔽,便于陰構,且離成臯只有一山之隔,易于撤離。只是最終的地點,尚不得确定。

是夜,從舟和衣而卧,一夜無夢,直到聽見一陣鳥鳴聲,方慢慢醒來。天剛蒙蒙亮,整個營寨十分安谧。他加了件裘衣,往帳子外面信步走去。

一山蒼茫白雪之間,只有三、五只麋鹿在林間跳躍,空氣清新得可以聞到松柏的香氣。他順着麋鹿的行蹤望去,看見楚姜窈坐在一池已經冰封的小湖邊,一手抱着膝,一手研着墨。她長發如瀑、肌膚如雪,生動得宛如一個林中仙子。

他一邊向她走去,一邊透着林子問道,“你在做什麽?”

楚姜窈擡頭望見是他,報以一個嬌麗明媚的笑容,“哥哥,早安!”

“研這麽多墨,是要畫畫?”

“嗯。” 她笑着認真地點了點頭。

“絹帛都沒拿,要畫到哪兒去?”

“就是這冰封的小湖啊,哪還有比它更白的絹帛呢?”

她瞟着小眼神、指着那片冰湖。虞從舟隐隐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但仍然想不清她能如何落筆。

卻見她站起身,端起整個硯池,手臂輕揚,将墨汁一點點、一片片的向湖冰上潑灑,三五下後,純白色的冰面上,便好似真的有一片遠帆、漂于俊山秀水間。

居然如此以硯池代筆,以湖冰代絹,潑墨而成水墨畫,他贊嘆一笑,愈發溫寵地看着她。

她被看得略有些腼腆,伸着手、端着硯,微微撒嬌地說,“沒墨了,哥哥幫我找點水吧。”

他點了點頭,卻沒有走向她。反而左手一揚,右手一引內力,勁力如風般疾疾指向她身側一塊大石。石上白雪随力反彈迸落,散入她手中墨硯之內。她驚訝之間,不覺歡聲而笑,“好妙啊!”

她蹲□,仔細地研磨起硯中白雪。他走近幾步,見那白色的雪晶,漸漸融成水珠,又化作濃黑的墨汁,恍如世事變幻、黑白莫測。

她忽然擡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說,“我們來對個對子可好?”

他淡淡笑着,點了點頭。

她用手指蘸了硯中濃墨,在冰封湖面上寫到,

“冰湖一硯墨,墨研一山雪”

看到這一聯,不知怎的,他覺得好似有兩句前後匹對之話在他心中湧動已久,他幾乎不用思考,便也用手指蘸了墨、出神地在冰面寫上,

“雪山一溫泉,泉溫一壺冰”

一氣寫就,與姜窈的句子首尾相聯,他欣然一笑,轉身看向她。姜窈原本甜甜帶笑的雙眸卻倏地怔了怔。她望着冰面上兩行字跡,霎那間的驚異使她白皙的臉頰暈出彤色。她擡起頭看着他,淚就在眼眶,濕了長睫、惹了心酸,卻不是傷悲。她似笑非笑,眸子似乎因淚而更顯光彩,

“哥哥,原來你還記得?原來你什麽都記得?!”

☆、月光背面

“哥哥,原來你還記得?原來你什麽都記得?!”

記得什麽??虞從舟被她這一問,心弦陡然一緊,緊到幾乎崩斷的邊緣。他一再夢到的那些幻境裏,那個一如彩虹般神秘悠然的少女,在這一瞬間、他終于能看清容顏,而那容顏竟是楚姜窈的笑靥。在泉中戲水的女子是她,在冰上飛舞的女子亦是她,在崖邊摟住他的女子還是她,霎那間,全都不再是江妍。

“不是的!不是的!”他一驚之下,猛然坐起身來,只覺一陣暈眩,雙眼朦胧望去,四周冰湖雪林忽然暗淡下去,只剩營帳裏的昏黑之色,原來,剛才只是他的一場夢?!

數不清這究竟是第幾次,他夢着楚姜窈的笑靥、或喜或驚地醒來。他渾身變得無力,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她是江妍的妹妹,永遠不可能是江妍。為何會把對江妍的思念嫁接到她身上,為何會在夢魂深處想到她?

他帶着一種深重的罪孽感,憶起琮山上,他對江妍承諾過、永遠都不會愛上她的妹妹。那時以為是無稽之事,怎麽如今會變了負重之罪。

他的心像是有了漏洞的木船,暗濕的潮水從心底湧入,讓他漸漸淪陷,滿身滿心只覺沉重不堪、搖擺不定。

他重重閉上眼,事情不能這樣下去,他絕不能愛上誰的替身,他必須讓自己與這些荒謬的夢境有個了斷。他深一鎖眉,再睜開眼時,目光中起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心。或許這些日子來,江妍正是以這樣的方式托夢與他,警醒他絕不能違背曾許給她的諾言。

他撩開帳簾,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各處都有士兵或在整裝、或在起竈,一派井井有條。

是了,一切都與夢中不同,沒有那個會潑墨作畫的女子,沒有那個含淚而笑的女子。那些都只是詭異的夢。

只是小盾牌忽然喊的那一聲“小令箭!”,生生打破他心中的井然之序。“小令箭”… 從幾時起,在他心底深處,似乎變成一個只能由他一人輕喚的名字。

他立刻打撒自己這縷荒謬的想法,冷冷轉身、瞥了一眼。但是這一眼,卻讓他滿心驚詫,她身上、居然穿着他在夢中常常幻見的那件荷綠色輕裘,連貂領繡紋都如出一轍。

此時此刻,她這一身荷綠,卻比焰火更灼痛他的眼眸。這分明是江妍的衣裘,不論在夢境中,還是當他回憶時,都只是江妍的衣裘,為何她會穿在身上?她憑什麽?又圖什麽?他想起她趁他熟睡、用過他為江妍買的燕脂,她唇上那抹嫣紅他至今未忘。那時他對她的警告猶在耳邊,她竟然又穿上江妍的衣物,這小小姑娘,心機怎如此之深。

他的前後思緒早已傾軋成一抹暗黑,只是眼波中愈發翻滾起怒意,他大步向她走去。

而楚姜窈一回眸,見到是他,臉上立刻蘊滿歡悅之色,嘴角揚起一個單純的弧度,笑着喚了聲,

“哥哥,早安!”

他心中冷哼,連對話都要仿作一模一樣?!

她剛煮好給将士們的早飯,便端起一杯熱騰騰的茶,正要遞給他,他已經走近,猛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連拖帶拉,将她拽進右邊一頂空帳。她手中茶杯打翻,燙水灑在她左手背上。還來不及喊出一聲痛,她已經被他冰冷的眼神吓懵了。

“你憑什麽穿江妍的衣服?脫掉!立刻脫掉!”

她想不明白為何他如此生氣,自己又做錯什麽事情了麽?她看着他陌生的神色,戰戰兢兢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為何從舟會說這是姐姐的衣服?這是父親在燕國給她買的,那時她死裏逃生、重傷初愈… 這件衣裳她已經穿過幾年了,難道姐姐也有一件一樣的?

他箍在她手臂上的大手愈發加了力,痛意點點滴滴滲入她的骨髓,“你再怎麽學,也學不像她。你永遠都沒法和她一樣!”

他眼神鄙夷、語調平緩的淡淡陳述,令她心中封藏的卑微傾閘而下。她心中黯聲自語,“我知道,我永遠都比姐姐差… ”

姐姐生前曾是傾國傾城的楚天莊莊主,故去後仍是被人心疼心愛的女神。而她,本就是丢進乞丐群、也并不起眼的壞丫頭。

“脫掉!” 她聽見他失了耐心,又一次吼道。

她身體一顫,喉嚨酸楚。但雙手還是摸上衣領,一扣一扣解開裘衣。淚水湧進眼眶,她努力含着,不讓它們落下。

“東施效颦!只會讓人更加厭惡!”他看見她眼中的水汽、心中一抖,但仍強迫自己戾聲喊出。

她一身薄涼,怔怔地看着他,他不屑的眼神像寒劍一般刺進她心頭。

她像個做錯事情的小孩,不敢委屈、也沒有退路,忙擡起手去擦淚,才發現手背被燙得發紅微腫,她翻過手掌,用掌心将兩眼中的淚水迅速抹幹。

她又重新低下頭,把剩下的幾扣解開,然後脫下整件衣裳,抓在手裏。

他沒有再說什麽,從她手中抽走那件裘衣,大步走出帳外。

她聽見他腳步聲漸遠,才敢走出營帳,惶惶中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強忍的淚水又開始在眼眶打轉。

冷風在山間呼嘯而過,穿透她身上僅剩的棉布裙。她想,好在剛才心裏已經結好了冰,如此亦不會再吹起什麽漣漪。

只是,淚水如冰,凍傷了她的眼睛。他的臉、他的心,她都看不清。

她心頭止不住地想着他說的那句,“東施效颦!”… 或許從前,她真的只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姐姐活在他的心裏、活在他的愛裏,自然一笑一颦都是最美。而她,這些年來偷行在天涯的邊緣,混藏在亂世的地下,本就不配彩衣粉雕,又哪有什麽資格哭泣自憐。

她再次用掌心擦幹眼淚,想起小盾牌說過的,他們身為死士、注定沒有明天,那又為何還為這些糾纏無果的事而使今日哀戚?她答應過小盾牌,待腳傷好了的時候,心傷也要好。從舟再美再好,也還是趙國虞卿,也還是、深愛姐姐的男子。

她迎着風走了幾步,拉了拉身上的薄衣。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冷,她對自己說。

遠處,虞從舟轉身入帳之前,餘光不自覺地掠過她。她蹲在雪地裏,一手捧起些白雪,覆在另一手的手背上。她身上只有一件灰白色的薄布裙,與山中雪景融為一色。“這下你滿意了?!這下她再也不紮眼了?!”他煩躁地在心中頂撞自己

……

入夜,虞從舟讓衆人紮營于褒山南麓、且命令營中今夜一律不得點燃火把、衆馬匹也須套上口箍以免嘶鳴。

這一路來,見虞從舟一直小心謹慎、隐蹤蔽跡,楚姜窈明白他此行必定意在出奇兵,但她想不清楚他究竟是要避開誰?而今夜,隐軍的舉措又更多兩件,難道、他所謀之事,就在今明兩日間?

白日裏受了些風寒,姜窈有些發燒,腦子昏昏沉沉的,越不想去想,就越是不斷憶起從前小虞兒的點滴笑容。她暈暈乎乎地裹上件小盾牌的冬氅,不知怎的就飄忽着坐到樹林北面一個高高的石堆上,這裏的位置剛好與虞從舟的大帳遙遙相對。她自嘲地笑了笑,之前在邯鄲,她每夜都站在侍衛房的房頂上,遙望他映在窗上的影子,現在營帳厚實,其實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卻畢竟還是成了習慣。

月影漸高,想來已近亥時。忽然,她看見大帳邊人影一動,凝眸細看,原來是從舟。他穿着一身素黑,走到營邊,牽了他的逐曦馬,卻并不騎,只是屏聲靜氣地牽着它向褒西山走去。

幾分好奇,幾分沖動,她渙散的心神像那逐曦馬一般、被他牽扯着。她忍不住運起輕功,無聲無息地遠遠跟在他後面。

二人一前一後,在這空蕩山間行出五六裏路。寒風急烈,吹得姜窈的頭愈發昏沉,但她心裏卻暖暖的,好像一生所盼,也不過如此。只希望能一直這麽默默地跟着他走,走一輩子,一路跋涉于山回路轉,不求回眸相見,只求永無止境。

轉過一個彎,輕輕撥開樹叢遮擋,她看見從舟停下腳步,原來已是到了褒西山的山頂。月朗星稀,半山無雲,虞從舟站在兩棵扶桑樹間,一匹白駒在他身側徘徊。他背對着她,迎風靜立,唯有衣衫搖曳,銀邊暗舞。

這一幕極美,惹得月光袅袅相随,将萬千光華都洩在他身上,又嫌一個身影不夠,在雪地上沿着他雅致的輪廓、刻出另一個修長的墨影。

山色朦胧,而他逸美如仙,姜窈一陣恍惚,分不清天上人間。只覺周身輕漾,好似被魂牽夢誘,她竟踱出樹叢,癡癡向他走去,口中掩不住一聲輕喚,“哥哥!”

虞從舟聞聲回頭,他的臉,在月光的背面,仿佛花開半宵,氤氲不清。

怎會是她?一剎那間,他心知該怒該嗔,卻反而半怔半癡,滿眼只見她純白如霜的容顏、靜沐在月光間,一對烏黑的瞳眸、瑩瑩有輝,圓潤的臉上泛着甜美、而又青稚的笑容。

只是她的笑容,他尚未看夠、就瞬間凝結成冰。她眼神無措,不知該向何處安置,一身麻木地伫在原地。

因她透過從舟轉身的間隙,看見一個美豔傾城的女子,一身華裳,貼站在他的胸前。

原來月光刻下的,早已是一雙墨影,并未給她留下容身之境。

楚姜窈愣在月光下,忽聽那美貌女子對虞從舟輕語,

“事有蹊跷。不知這女子是尾随你來的,還是尾随銘兒來的?”

‘銘兒’……原來她就是青苓和青蓮口中、與虞從舟青梅竹馬的那個銘姑娘。是了,與他親密過的女子,怎麽舍得消失無蹤,他們只不過換了時間相逢。

從舟深鎖雙眉,肅穆而略有愧疚地對她說,“是我疏忽了。”

那銘姑娘遙遙打量着楚姜窈。被她的目光厲厲掃過,姜窈愈發大赧而亂,填恨低首。卻聽她又說,“這女子不可留,她撞見你我之會,況且,她已看到我的模樣。”

姜窈呼吸一緊,為何這銘姑娘如此狠厲?聽她口吻,竟似要取她性命。難道她和從舟,不僅僅是男女之會,還另有什麽隐秘?

驚怕中,她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但目光觸及從舟一回首間冷若冰霜的眼神,她再不敢稍動。以從舟的武功,若要殺她,她又豈能走脫。

從舟轉身對銘姑娘沉沉說道,“她不會多事的,”他的目光對上那女子的潋滟雙眸,平淡地說,“她是我妹妹。”

“我與你相識多年,你何時有過妹妹?”

“說來話長。但她真的只是我妹妹。”

如此直白的解釋,在姜窈聽來卻是另一種暗示。他是想讓銘姑娘了解,她只是他的妹妹,并不是他的誰。

銘姑娘低聲一嘆,不再說什麽,只是緊緊看着從舟的臉。從舟亦深切地看着她。

在他們的對望之外,姜窈不知該如何自處,今夜的沖動和腦補,全是自己荒唐的錯誤。

來不及認錯,已見從舟猛然轉身,眼中惱意似火,臉上卻寒戾如冰,他手起力揚、将馬鞭重重向她擲去,“誰允許你跟蹤我?我說過,沒我的允許你不得近我三丈之內!”

她懵然心怯。他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但說沒說過都不重要,就像那件荷綠色的輕裘,是不是姐姐的也不重要。

“你立刻回營!禁足三日,不得出帳!若敢多事多非、多言多語,我絕對軍法處置!”

她不敢吱聲,只用力地點了點頭,左手緊緊地掐在右手上,低垂着頭,退出八、九步,方轉身離去。

前後不過相差半個時辰,去時路與來時相比,竟已人是物非。雪光不再皎潔,林鳥亦不再争鳴,只剩她一人獨行于山嶺。姜窈舉起拳頭,砸了砸自己的頭,說好只是遙望,為何剛才卻鬼使神差地一路尾随?他本就是“天下七俊”,風流人、撩□,自不會少。自己這回分明是自取其辱,半點不怨人。

她仰天哀嘆了一聲,原本還只是不能進他書房,這回連他身周三丈都得量好圓圈圈、不得誤入了。

她頹然地走着,忽聽遠處林中似有一隊人聲。她立刻警覺地附于一棵樹邊,屏息細聽。為首那人質問道,“你當真看到她往那邊去了?”

“是。在下真的看見寧姑娘深夜離帳,悄悄往西面去了。”

“你确定是她?寧姑娘可是老爺身邊紅人,你我可得罪不起!”

“寧姑娘的模樣美豔無雙,在下怎會認錯?!”

為首那人嗯了一聲,“老爺一直擔心我們營中有間,才秘令我們監視晚間各人動向。若這寧姑娘果然有鬼… ”他語氣一凜,夾緊馬肚,“不管是奸是間,都要人贓并獲才好,不然就憑你片面之詞,難向老爺禀告。”

一隊人急急跟着那人、亦加快馬速,向西而去。

楚姜窈心中甚驚,他們口中的寧姑娘,“模樣美豔無雙”,只怕就是從舟的銘姑娘。難道她是為從舟潛藏在那個老爺身邊的暗間?她想起銘姑娘只因她看過她的模樣、見過她與從舟的相會,便要從舟殺了她,心下更是一沉,這女子的身份定是緊要的很,若這銘兒被懷疑、被拆穿,想必對從舟不利。

可是看樣子、銘姑娘的行蹤已然暴露。而此處離褒西山山頂不過幾裏路,若這隊人馬真的一路尋至山頂,那無論是奸是間,恐怕都能人贓并獲了。

而他們所說的老爺,又是誰呢?這位老爺選擇在此深林紮寨,又監視每一個夜晚離帳的人,如此謹慎詭秘,難道就是從舟這些日子來始終隐蔽行軍、繞山繞水,所要避開的人?從舟早對她說過,這一趟事、可能兇險難料,若在此功虧一篑,可會傷及從舟性命?

她心中緊張,頃刻間腿腳都有些發麻。但來不及再做多想,她旋即稍勻氣息,強運內力,以輕功提步,在林間向北飄行出數十丈,又故意沉沉墜下,踩落許多枯枝細蔓、使腳下噼啪有聲。果然,那一隊人中有人疾喊,“北邊有動靜!”,“在那兒!” 她見那些人扭轉馬頭、向北追來,心下稍定,繼續以輕功向更北的山頭奔去。

她一路奔奔停停,除了為制造出一些聲音以引人耳目外,她也不想讓那些人覺察出她會輕功。她總覺得虞從舟意在出奇兵以制勝,她此時更不能打草驚蛇。若被捉住的話,一個鄉野村姑、總比一個功夫女俠,要少惹些猜忌。

眼看要奔到褒北山的山頭,但她側耳傾聽,似乎聽見那隊中有人翻身棄馬,也施展輕功向她追來,那功夫似是極俊,竟快過馬速。她連忙停□法,一閃一落,沉下腳步。越是有人功夫了得,她就越得謹慎取拙,以免被人懷疑。

只是腳步一慢,二十幾匹馬少頃便追趕上來,在林中排開一圈,将她團團圍住。她帶着一臉驚恐的樣子,故作茫然之态,在馬圈中欲躲欲避,似跌跌撞撞,退縮無措。

“不是寧姑娘!”

“這妮子究竟是誰?”

“深更半夜的,定有鬼祟!”

“跑什麽跑!小妮子跑得還賊快!”

衆人對她吼着,為首那人忽然一擡手,止住散亂人聲,握着馬鞭向她一指,厲聲道,“說,你究竟是誰?!為何深夜在此山間?!”

☆、啞女無言

楚姜窈腦中很亂,不知該如何作答,萬一說錯了話會不會連累從舟、或敗壞他的安排。她甚至想不清自己該扮作哪國人、以哪國方言作答。在邯鄲時從舟說過,這次出行,若遇見危險,說秦國方言會安全些。可是聽這些人的口音竟似都是趙國人,此時秦趙交戰之際,她真的可以扮作秦國人麽?

但是,若這些人真的是趙國人,虞從舟為何不與他們一起行軍、反而要悄掩聲息、避道行岖?

她越想越混亂,她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自己是虞卿的妹妹,不過是迷了路、走失于荒嶺。憑虞卿在趙王身邊的地位,趙人大概不會為難她。

但萬一他們就是從舟一路要避開的人,她若一句說錯,恐怕會使從舟滿盤落索、甚至有性命之憂。

“快說!你是誰!”那人見她不語,愈發怒盛,揮鞭打在她肩上,她感到一陣辣辣的痛。

她忽然想起,方才虞從舟也生氣地向她一擲馬鞭,雖然沒有打到她,但他那句憤怒的話猶在耳邊,“你若敢多事多非、多言多語,我絕對軍法處置!”

一瞬間她心中有了主意。既然說什麽都怕錯,那最好的就是無言無語、才能無事無非。

想到這兒,她繼續帶着驚慌不堪的眼神,張了口,卻沒說一句話,只以手指指嘴,又舉起雙手慌亂地搖了又搖,喉間似乎很艱難地發出“谔谔”之聲。

“是個啞巴?”那隊人中有人嘲笑道。

但那為首之人沒那麽容易相信,說,“難辨真僞… 綁回去交由老爺處置!”

一路上,楚姜窈哭得梨花帶雨,全然一副無辜遇劫、驚慌失措的樣子。及至到了那些人的營地,她一眼望去,營帳羅疊,數目之多竟似有千人駐紮在此。她更是想不清這裏會是何人。

到了一間大帳前,一個士兵呼啦一聲掀開帳簾,把她推搡着拖了進去。帳中衆人似乎正在商議着什麽,見有兵士進來,便停下計議。楚姜窈一臉驚恐,淚朦朦地擡了擡眼,偷看了眼帳中高座上那人,一看之下,心中陡驚,這人面目好生熟悉,竟然是趙國奉陽君!

奉陽君不是合縱軍的統帥麽,怎麽與秦對壘交戰之際、會在此深山出現?而虞從舟既然在奉陽君身邊安插暗間,并一路隐形行軍至此,似是早知他會來此地。奉陽君究竟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而虞從舟又究竟為了什麽而冒險?

疑惑之際,她聽見那馬隊為首之人恭恭敬敬地向奉陽君禀明來龍去脈,所幸他們無證無據,因而他只字未提、有屬下見到寧姑娘離帳之事 。

奉陽君似乎一心都在方才與衆人商議的緊要事上,又見這女子哭得慌亂不堪、全無間諜寧死不屈的氣質,倒也不甚上心。只是聽到她是個啞巴的時候,忽然有些起疑。

“啞巴?世上哪有那麽多啞巴?”奉陽君慢步踱到楚姜窈面前,陰沉着臉,狠狠地在她臉上掃視了一圈。

“這張臉,總覺得好像哪裏見過。”奉陽君不緊不慢地說出一句,卻聽得楚姜窈背上冒起冷汗,或許是那次她扮成男裝“楚江遙”、跟着虞從舟去平原君府上時被他見到?

此時她只得強撐,依然哭得哀哀惶惶,假裝聽不明白,心裏甚怕他會從她的容貌聯想到“楚江遙”、再聯想到虞從舟。

餘光透過淚水,她看見奉陽君慢慢向側邊踱了兩步,走近一個侍衛身邊,她心中暗道一聲不好,鐵着心、暗暗将下唇吮進齒間。

果然,奉陽君突然抽出那侍衛腰間的佩劍,璜琅琅一聲,聲猶在耳、他已然轉身,猛地将那劍刺進她腿中。她痛得瞬時佝偻起腰背,眼前全黑,完全擡不起頭,若不是身後那兩名士兵仍牢牢擒住她手臂,她必定摔匐在地。

饒是她曾受過主人各種嚴酷的訓練,剛才那一瞬也差點忍不住痛喊出聲來。所幸她舌尖緊緊頂住牙齒,抑住喉間那猛然氣血,才壓制住自己、沒有發出聲音。

“原來還真的是啞巴。” 奉陽君扔開手中那劍,以不屑的眼光看了看這啞巴,轉身走回上座。

“為今之計,天亮後還是按原計劃與秦人會于寶津?”結束了這一個小意外,一個臣子上前問道。

奉陽君揉了揉雙眼,有些疲憊道,“今晚我眼皮總跳,還是謹慎些好,絕不可讓其他四國聯軍或趙王的人察悉。狡兔藏三窟,鹪鹩存兩枝,你立即派人連夜通知秦人,改會于二十裏以北的安昕。”

“是!” 那人頓了頓又問,“這個啞女如何處置?”

“天明便是我議和取封的好時辰,不要動刀殺人、壞了吉利兆頭。” 奉陽君抿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

“剝了她的外氅,把她綁到後山的樹林裏去。”

不用動刀,亦可将她活活凍死

……

“放了她!放了她!” 範雎驚喊着,霎時從夢中驚醒,呼吸依舊急促淩亂。

他又夢見小令箭被官家惡少們圍在街心,他們拿着一桶一桶的冰水往她身上潑去,取笑着、謾罵着。冬日的冷風吹過,她的嘴唇凍得發紫,腿上也被冰塊劃出血痕。她沒有反抗,靜靜地跪在街上,不言不語……

他披上衣,心有餘寒地推開門,走出房去。這個邯鄲的冬夜,似乎比當日的大梁更加寒冷,但為何今夜會忽然夢見少年時在魏國的舊事?

小令箭… 她究竟在哪裏?本以為來到趙國邯鄲,便能遇見她。但到處找尋,卻仍無音訊。或許,依舊要等到梨花開時、才能再見?

範雎輕嘆一聲,擡頭仰望星辰。按日程推算,再過十二個時辰,一切應該塵埃落定。不管那奉陽君李兌能不能活到後天,五國聯軍都會在秦國防線之外不戰自散。

今夜本該一夜安枕,無可多慮,為何會夢見他最不願觸及的那些回憶?他心中惴惴不安,會不會是小令箭遇見了什麽危險?她究竟、是在哪裏?

……

奉陽君營地的後山上,是一片桦樹林,淡白色的桦樹樹幹,映襯着漫山的皚皚白雪,純淨中透露着千年的寂寞。

楚姜窈低下頭,看見腿上刀傷處流下的血,染污了腳下那片白雪。血跡旁邊,是小盾牌的那件冬氅、被扔在雪上。

冷風呼嘯着掃過,一陣陣吹襲着她,掠走她身上零星的溫度。她單薄的衣裙一邊被吹得緊緊貼在身上,另一邊又高高揚起、淩空翻飛。

此刻她真想蜷縮起來,抱成一個刺猬團,只是繩索将她的手緊緊拴在高高的樹枝上,她動彈不得。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也越來越淩亂,不再受她控制。

楚姜窈默默閉上了眼,自己已無親人,倒也無可牽挂。

只是待到春天梨花開時,淮哥哥若遍尋不到她,定會傷心焦急。

不止一次承諾過甘叔叔,要保護淮哥哥一生,發過的毒誓仍在耳邊。

只是一生太短,禁不起誓言,算不出永遠。

對不起,淮哥哥,這幾年來、我始終沒法對你說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