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等到明天,一切就會複原,或許她只能靠這一句話的溫暖,撐過一生的遺憾。
但這已經夠了,從舟,你的四天,我的一生。
……
午後氤氲,正如姜窈心中那般混沌。今日夕陽西下之前,必須得讓從舟服下解藥。她一凝神,轉身說,“我好困倦,回府好嗎?”
小虞兒還未嘗遍各色糕點,但既然她倦了,他便又塞了一個點心入口,一邊點了點頭。
回到虞府,他只認識那間大書房,便硬拉她去那裏。
書房中有筆有墨,小虞兒來了興致,攤開絹帛,歪着頭回味着方才梅花塢中、酒燈畫舫的仙韻,他認真提起筆,将腦海中的點點滴滴畫在絹上。
楚姜窈見他畫得專注,悄悄摸出解藥,落于茶中。藥丸漸漸在滾水中散于無形,她的心緒卻跟着沉凝如冰。
小虞兒看着自己的水墨佳作,頗為得意,但又一嘟嘴道,“偏是沒有梅花的豔色!”
他一挑眉彎、将書房尋視了一番,看見案上正中放着一只精美小玉盒,打開細看,不由滿臉暖笑。這是一盒上等燕脂,紅得極豔。
他以指尖點蘸燕脂,直接在絹上落畫,瓣瓣嬌紅的梅花倏忽綻于畫中,整幅梅塢畫舫圖霎那鮮活起來。
姜窈在一旁也看得歡喜,微微笑了。小虞兒再按捺不住,起身将她攬進懷裏,又伸手蘸了些燕脂,勻勻向她唇上抹去。
他的指尖好溫暖,燕脂即觸即融,點點滴滴膠濯在她的唇瓣與他的手指之間。脂膏浸染,她的雙唇随之泛起晶亮的光澤,瑩潤如珠。
她原本純淨的臉忽然因為這道殷紅變得嬌豔無比、美得發膩。小虞兒癡癡笑着,指尖的一點一觸愈發溫柔。
“你真美… 以後每一天,我都為你點唇… ”他把那只燕脂小盒放進她的手中,籠上她的手指,幫她握緊。
姜窈握着那只玉盒,小手卻在他溫暖的掌心微微發顫,喉嚨越來越酸,身體越來越涼。
是夢終會醒,醒來一黃粱…
她努力穩住自己情緒,端起那杯溶了解藥的茶,遞給他說,“快涼了,先喝點茶吧。”
☆、邪魅君子
之後那幾日,虞從舟都沒有再見到楚姜窈。只是在衆人喧嘩着用膳的時候,他想起那個只吃饅頭、從不夾菜的古怪女孩。有一晚,他走過她的房間,裏面空蕩蕩的,若不是她枕邊還疊放着那件她最喜歡的紫灰色衣裙,他都要以為她已經離開了。
而其實那幾個晚上,她都站在侍衛房的屋頂上,那裏,與他的書房遙遙相對。
她對小盾牌說,不能進他的書房,但還是得完成主人的任務嘛,得記下他每晚所見談過的來往人士。
她知道那只是一個借口。在侍衛房的房頂上,她常常能看見他的影子投射在一片溫暖的燭光之中,染在窗上,随着他的舉手投足,恣意流轉。不論是他修長的身姿,還是他完美的側臉曲線,都那麽耀眼。而她,只能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一生一世作一個魑魅的影子。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她蜷縮在屋頂,但求能溶于暗黑的夜色中。不被人瞧見,不被人記得,已是最大的奢望。
若還能看得見他出門送客時的身影,便是額外的恩惠。每一夜,她都慶幸可以這般看着他的影子活過今日,閉上眼,又不敢揣測明天
……
再有兩日,就是奉陽君的誓師大典。五國兵馬都已準備妥當,只等歃血一祭,便要揮師西進。
虞從舟特意選在此時,在府上辦起冬至六博,請了一衆文臣家眷,擺出一副軍事用度與虞府無關的樣子。
已是巳時,他仍在房中依着幾個暗人傳回的各種信息,細細地繪着一幅秦趙邊境的地圖。直到外面熙熙攘攘聲音漸響,他才不得不擱了筆,理了理衣衫,向院中走去。
虞府中已經好久沒這麽熱鬧了,人頭攢動,不管行至何處,都絡繹有人向他行禮問安。
他遙遙望去,竟然在人群中看見了楚姜窈。她和從前一樣,笑得眉眼彎彎、嬌美俏麗。原來是沈聞的正妻何氏正拉着她,讓她給自己畫幅像。她坐在一個石臺邊,一邊畫着何氏,一邊不時看看小盾牌與樊大頭的兩個屬下玩套九站的游戲。
已經有十二天沒有見到她了,他蹙了蹙眉,慢慢向她走去,雖然不知還能跟她說些什麽。
衆人見他過來,馬上停下游戲,向他問安。姜窈随着人聲、一回眸見到他,下意識地連忙深深埋下頭,臉色倏地白得透明,手中握着筆,不知該放該提。
他心中一暗,原來自己研翻的苦墨、還是會浸入心上。他和她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那一卷白絹了吧?
但姜窈忽然抿了抿嘴,隐隐吸了口氣,旋即擡起臉,帶着明亮的眸光仰望着他,笑意盈盈地喊了聲,“哥哥!”
他愣住了。他其實想象過各種他再見到她時的可能,她或許會卑微,或許會冷怒,或許會嬌橫地轉身,只是沒想到,她會依然如畫中一樣明媚。
何氏在一旁咋咋呼呼地八卦起來,“小令箭,難道,你和公子爺結拜兄妹了?”
“嗯… ”她故意嬌羞地笑着,右臉上的酒窩愈來愈深,她湊近何氏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悄悄話,何氏羨慕的眼神發亮,“天吶!你這是哪兒修來的福氣啊!我們家沈聞、還有那樊大頭,都想跟公子結拜兄弟,愣是沒敢說出口啊!”
楚姜窈更是笑得天真爛漫,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虞從舟心中納悶,還沒想出該說什麽,另一邊好些來客齊齊呼着他的名號,邀他去與衆人摔角比力。
他努了努嘴,連忙借此機會逃離了這邊的尴尬。
他脫了錦衣,只穿玉色的內袍,又一翻手、扣緊腰間昕藍色的腰帶。他只是站在場邊,僅僅這幾個小動作,就已經讓衆位內眷花癡輕嘆了。之後不論是誰與他比試,在那些冒着紅星星的眼睛中,都只看見他一人的俊俏功夫、和行雲流水般的身姿。
他忽然一個抓舉,把身材笨重的樊大頭齊腰拔起,高舉過頭。駭得樊大頭在空中吱哇亂叫。衆人齊聲喝彩,楚姜窈也忍不住在人群中拍掌叫好。
樊大頭大喊,“爺,我輸了!快放了我!”
但從舟偏偏不放,盡管他皺着一張俊臉,也開始顯得很吃力的樣子。
他擡眼,看着人群中的楚姜窈,忿忿道,“你還不快畫像?!”
一語道破天機,姜窈愣笑不已,卻敵不過滿頭黑線,這自戀也不用到這種程度吧!
她迅速畫完,樊大頭終于可以落地,暈暈乎乎地站不大穩。
她看着虞從舟滿頭大汗,并不同情,一瞥眼,把那卷畫帛塞進他手裏。假裝不屑的樣子說,“不擺樣子我也能畫的嘛!”
他眉端一挑,冷哼道,“我擺了樣子你都沒想起來畫!”
他打開畫,審視了一番,心中頗得意,臉上還是陰沉沉,“你剛才,都胡說了些什麽?”
“我哪有說什麽話?”
“就是… 同那何氏,交頭接耳的,有什麽事還不堂堂正正地說?!”
她嘴角冉起一抹壞笑,斜翹着眼,看着他說,“我同她說,不但結拜了,還是你求我和你結拜兄妹的呢!你難道想我大聲說?”
“你!”他的自尊心上頓時冒出了小火苗。
“哥哥,我說的是事實嘛,本就是你求我做兄妹的。”她偏偏還在旁邊嘀嘀咕咕的火上澆油。
他桀傲地揚起下巴,一擡手,怒指于她鼻尖。架勢擺好了,但是,還沒想出該如何教訓她。
虞福忽然悄悄來報,說有客人從後門來見。他只得收了手,廣袖一甩、掄出道晃眼的弧線。轉身前,他狠戾地瞪了她一眼。她假裝害怕地聳了聳肩。
饒是自己演技好,‘兄妹’第一回合交手就這麽過了,楚姜窈心裏暗噓一口氣。
回想從前,在算命攤前初見的時候,她的演技就曾輕易騙過了他… 将來,自己會越演越好的…
‘哥哥’兩個字,喊出口來心裏鈍鈍地疼,但還好,并沒有那麽難。這世上、人人對自己無心無意、方是最好
……
來客居然是範雎。虞從舟所料不及。他向來不喜與此人有交集,不知這敏感時候,他卻來做什麽。
虞福将範雎引至半醒樓,範雎低語了幾句,虞福又着人手從後門将好些兵士衣裝擡進半醒樓。
虞從舟冷眼寒暄了幾句,範雎開門見山道,
“天寒地凍,在下怕虞府将士若出門遠行,會缺衣挨凍,所以特備了些兵士行頭。”
虞從舟心中哼笑,原來他是來試探、此番李兌領軍,他虞府是不是也要暗中出兵。
“範先生一片好心。只不過我府上将士并未要遠行。”
範雎微微一笑,也并不質疑,只說,“一個人想事,總容易疏漏些什麽。多一人思慮、多一分勝算。在下既然是平原君府的門客,身為趙國人臣,總想要為趙國盡些綿力。”
此時樊大頭瞄了一眼那些兵服,忽然一擰眉頭,踢了幾腳,眼睛瞪得更圓,喊道,“這厮拿來的竟然是秦兵的兵服!”
虞從舟眼中瞬時閃過寒光,冷冷刺向範雎道,“你什麽意思!”
“趙軍的兵服,虞卿怎會缺?又哪裏需要在下籌辦?”範雎依舊神色清潤,不疾不徐道,“奉陽君向來媚秦,所以平日裏與虞卿勢同水火。這次奉陽君表面上率兵攻秦,暗地裏又不知會與秦國有些什麽陰構私和。虞卿若要将奉陽君斬草除根,可教将士們換上秦軍裝束,或許更容易接近奉陽君。”
虞從舟臉上仍薄有怒氣,但他并未再言。這範雎不知是聽聞消息、還是料事如神,竟将奉陽君李兌的勾當猜得這樣準。
從他的暗人傳回的消息來看,秦人将秘密用五座城池來收買李兌,使其率領五國聯軍假攻佯戰、不成威脅。因而從舟與趙王計議,此番必要抓住李兌通秦賣國的證據,教其身敗名裂,再難染指趙廷。
見虞卿雖然不語、卻也并不拒絕,範雎淺淺一笑,翩翩然告辭退下。
待他走遠了,虞從舟負着手,走出半醒樓。這範雎的确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他究竟如何看穿他也會去秦國戰場對付李兌的呢?又為何,不但不怕他殺了他滅口,反而大搖大擺拿來秦兵衣裝?究竟是何用意?
走下幾格樓梯,忽然看見楚姜窈扒在府院後門邊的矮牆上,癡癡地凝望着府院外的甬道。他居高臨下,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竟然是範雎離去的背影。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麽!”他沒好氣地吼道。
楚姜窈本已滿心驚詫、絕未料到竟會在虞府看見淮哥哥,此時聞此一喝、回頭見是虞從舟,更是手一軟、沒扒穩,呼嚕一下就從牆上掉了下來。
她揉着痛,支支吾吾地說,“我… 我見那位大人,豐姿翩翩,飄逸清顏,簡直是個神仙般的人物… 所以… 就多看了幾眼,”說到那兒,她不遮不掩地呵呵癡笑起來,
“沒想到那位大人走起路來更是兩袖生風,霸氣側漏,好看得緊!”
竟然有女子在他“邯鄲虞君”的府上、因看見別的男子而發了花癡?甚至為了一個背影、瘋癫地爬上了牆?他想這楚姜‘妖’一定是在故意氣他。他忍着氣,鄙夷道,
“霸氣?霸氣只能唬得住傻女人!我怎瞧那人一身邪氣!”
“邪氣?”楚姜窈回味般地想了想,又說,
“若有這麽贊的邪氣,誰還要做正人君子啊!” 說完,她竊笑着、一溜煙地跑遠了。
☆、如影随行
念及李兌率軍之事,虞從舟另有隐憂,不覺心中郁滞、入宮見趙王。其實此次既然已經打探到李兌與秦人的陰構,若此時撤除他的合縱長之職,另換他人為帥,五國聯軍仍有可能與秦國放手一戰。
趙王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搖頭道,“內患不除,我無心攘外。這次我偏要放縱李兌與秦人私晤,你務必替我拿到李兌通敵的明證 —— 我定要用秦人的那五枚城印定他通敵大罪、罷黜他的權勢,更要叫他灰飛煙滅,再也不能死灰複燃!”
“但到時,聯軍若知合縱主帥竟受秦人私賄,五國合縱之兵必定士氣低迷、不戰而散、無功而返。将來,想要再聯合諸國、打壓強秦,必定更是難上加難!”從舟想到将來秦人東進之軍或許勢無可擋,眼中難掩怆然。
“我明白。但外火雖盛,內火猶急,”趙王無奈地嘆了口氣,“那也只能算是、我趙國攘清內賊的代價”
……
離宮的路上,虞從舟不想坐轎。心中憋悶,轎裏的空氣只怕更憋悶。他向侍衛借了匹馬,一路散溜回府。
路過一個熱鬧的酒肆,他下了馬,進去沽了一瓶酒,想獨自喝幾杯。眼波一掃中,卻在街頭人群中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姜窈穿着淡茶色的布裙,全身上下樸素的仿佛清水一般,只有衣袖和腰間繡着幾只姿态各異的白色雀鳥,與她的靈動相得益彰。
他見她和小盾牌在街市中邊看、邊玩、邊行,漸要走遠,忙叫店家不必給他杯盞,把酒灌進一個葫蘆裏給他便可。
出得酒肆,他一手牽了馬,一手握着個葫蘆,與她隔着一街的人群,慢慢地走着。
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想跟她說,可能只是、酒肆裏的空氣也太憋滞了。
行出一盞茶的時間,小盾牌俯下頭,輕聲對楚姜窈說,“小令箭,他竟然跟着我們。”
“嗯… 受不了,這家夥個子高得像根蔥,居然以為能裝蒜… ”楚姜窈努了努嘴,“不過好像只是偶然撞見。你先送信去馬站,我在街市轉兩圈。若他跟着你,你就繞一圈回虞府吧。”
“好。”小盾牌剛要轉身向南面走去,又回頭看着她說,“你,可以嗎?”
姜窈扮出一臉無辜又無奈的樣子,“有何不可?放心,我腳上的凍傷都已經好了,別的還能沒好嗎?”
小盾牌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虞從舟見那小盾牌跑開去買了兩串肉串一串甜茶果,以為他是買給姜窈吃,不想他買完自己呼嚕嚕全吃了,吃完又跑去南面的各個店鋪轉悠,越行越遠。
而姜窈仍是不緊不慢地走在回虞府的路上。虞從舟便不知不覺地加快了速度。
離她很近的時候,他忽然頓了頓腳步,略一想,反而決定翻身上馬。以走馬觀花之速、緩緩而行,掠過她身側的時候,他故意更減了減馬速。
他耀眼的光彩,女子一向明眸善睐,又有誰會是意外?
果然不出意料,她一臉驚喜地喊了聲,“哥哥,怎麽是你?”她仰頭看着他,目光中閃耀着歡悅。
他睨了她一眼,臉色冷峻地說,“你在這做什麽?”
“随便玩玩呗!”她撓了撓頭,想不出什麽具體原因。忽然舉高右手,想給他看清楚,“對了,剛才買了一只彩蛋呢,你要嗎?”
他見那只小蛋上,描了一個愁眉苦臉的囧臉,很像她平時憋着悶氣的小樣兒,倒是很有喜感。但他還是忍住笑說,“小孩子的玩意兒!”
他指了指旁邊一個賣耳環的小鋪,說,“女孩子家不是該買些這種麽?你… 有沒有哪對耳環… 看的中意的?”一邊說、一邊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不要不要,我不要戴耳環… ”她急忙擺手。
“為何?”
“戴耳環就要打耳洞,我… 我害怕,我怕痛!”
瞧她那頂真的樣子虞從舟很想笑,但一轉念又想到,自己怎麽連她沒有耳洞、從來沒戴過耳環都沒有注意到?他在心裏嘆息一聲,原來,她是個頂怕痛的女孩兒。前幾日在虞府門口、他把她那麽重地從馬上扔下去,一定摔痛她了。
楚姜窈眨了眨眼,繞開那個耳環鋪,縮着手一邊走,一邊大啃了一口左手上的饅頭。
他想起那小盾牌自顧自買了肉串和茶果吃,也沒給姜窈買點,忽然說,“那你… 想吃肉串麽?”
“不想。” 她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為何?難道你真的只吃饅頭?”
“還吃粟米餅、酥糖、和米粥!”
“當真不吃別的?這麽奇怪,到底是為什麽?”
“也沒什麽為什麽… ”姜窈疑惑地想了想,“就是… 小時候沒吃過的東西,長大了就吃不慣。”
他心裏有些澀,原來自己好生不了解她。他的确看過許多宮廷傾軋的争鬥,但對亂世中平民的疾苦卻了解的太淺,似乎自己一輩子都被稱作“公子”,就誤以為“乞丐”也只是另一種稱謂而已。
姜窈忽然想到一個很好的比方,說,“就像你從沒吃過兔子肉,那天樊大頭他們烤的再香,逼你吃你都不敢吃嘛!” 她想起從舟那天左躲右藏的樣子,樂呵呵地笑了。
他卻沒有樂,反而忽然問道,“你做過很多年乞丐麽?”
她不明白他為何會問起這個,只是這一問,讓她想起那晚、他在馬背上對她吼過:“不管你做乞丐時是如何放縱,如今都該自尊自重!”,一種沮喪和卑微,牽扯着她的情緒墜跌。她從前從沒有為自己做過乞丐而感到自卑,但這些天卻連回憶都不敢面對。
她咽了口饅頭,眼神閃躲地回答說,“十一年… 或者十年… 我搞不清,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個小乞丐。”
他覺得很迷惑,難道她和父母親人走失的時候,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孩子?
“所以你對小時候,和你爹娘、和你姐姐之間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姜窈忽然明白,料想他是想問問姐姐小時候的事情。可惜她又要讓他失望了。
她搖了搖頭說,“一點也沒有。”
他果然沉默了,沒有什麽話再跟她說。
好一會兒,她又聽見他說,“等我這趟事辦完,回來帶你去嘗點好東西,總有一樣你會喜歡。”
對于吃什麽好東西,她倒不感興趣,但他終于說到“這趟事兒”了,她趕緊奔奔跳跳跑了幾小步,趕上他的馬速說,“那個… 哥哥,你是不是,又要去做什麽很刺激的事兒啊?”
他一低頭,見她烏黑的眼珠綻着激動的光,不由悶悶喊道,“與你無關!”
楚姜窈毫不氣餒,滿臉崇拜的樣子仰望着他,一手擋在嘴邊,輕聲輕語地說,“是不是要去秦國啊?”
這回她又是怎麽知道的?她不是已經很久沒見他了麽?而如此生死攸關的事,她居然在大街上說,這小鬼究竟是腦袋裏面少根弦、還是多根線啊?他狠狠瞪了她一眼,“你這次休想偷偷摸摸地跟了去!”
“不是不是!” 她一臉誠懇,虞從舟心下稍安。不料她又開口,“我是想,你若能帶我去就好了。”
他再也無話對她說,腦海裏暗罵着“不可理喻!”
“哥哥,你又想說‘很危險,不是去鬧着玩兒的’是嗎?”姜窈垂頭喪氣地嘀咕,“那麽老土的理由…”
“那你有什麽理由要去?除非,這回你又連秦國方言都會說了!”
“哥哥,你真是神人啊!而且是好心腸的神人啊!秦國方言我說的可地道了,小盾牌也會說,你把我們兩個都帶着吧!”
明明自己下了個套,怎麽莫名其妙又中了她的招?他郁悶間,厲聲問道,“你不是在魏國的小乞丐麽,怎麽又會說秦語了?”
“早說了‘行乞無國界’嘛!把我養大的甘叔叔本是秦人,流落到魏國成了老乞丐… 所以,我學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秦語呢。”
“那小盾牌呢?他又為何會說?”他狐疑地望着她。
“我随爹爹行走列國的時候,是在秦國遇見小盾牌的… 他救過我性命… 所以後來爹爹就把他當做楚家人,不管我去哪兒,他都和我一起。” 她并沒有說謊,所以她不怕他質疑的眼神。
虞從舟沉默了,原來小盾牌和她是生死之交…
姜窈見他不做聲,直覺他是默認了,喜出望外,“那,說好了,要帶上我們哦。”
虞從舟心中雖覺不妥,但又不知為何沒法對她說個不字。他仰頭喝了幾口葫蘆裏的酒,和着酒氣說,“你們一定要小心謹慎,、見機行事,這一趟,可能真的很兇險。你和小盾牌既然都會說秦語,若出什麽意外… 你們要扮成秦人,會安全些… ”
“知道啦,哥哥,你今天話真多。”她心想,我若沒法跟你去,反倒是會很兇險,主人肯定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我話多?你自己一向多嘴多舌、多說多錯才是真!”
姜窈趕緊捂了嘴、笑着做噤聲狀。既然他答應了,就千萬別再節外生枝了。
☆、得君歡心
此行兇險,臨別邯鄲之際,虞從舟總惦起前些日子平原君在他府上的那一場痛哭。畢竟是自己誤了平原君的生辰、他心有內疚,想在離開前去他府上拜訪。
楚姜窈自是纏着他同去。虞從舟想小孩子家去玩玩也無妨,二人便共乘一頂輿轎。
這一回她又扮成男孩兒模樣,烏黑的長發光滑盤起,紮成一個男士發髻。而絲絲縷縷柔軟的散發、細疏地落在脖頸上。随着輿轎起伏,散發飄搖、撫揉着她幼白的脖頸。
不知為何,如此男子裝扮的‘楚江遙’,竟然令從舟覺得她異常的性感撩人,不由心旌搖曳,難撫難平。
終于到了平原君府,虞從舟連忙收了眼神,從容落轎。正好迎着平原君送李兌出府。顯然平原君剛剛演罷一陣忽悠,似乎讓李兌很是受用。李兌趾高氣傲,瞥了瞥虞從舟與‘楚江遙’,話也沒說,便離去了。
虞從舟正要向平原君作禮,平原君還記恨着,別了別嘴也不理他,轉身就進府。
這倒叫從舟好是尴尬,不敢進府又不敢離去。‘楚江遙’樂呵呵道,“不急不急,馬上有人來迎你進去。”
果然幾名侍衛奔出來相迎,說是大王請虞卿入內。虞從舟全沒料到王上也在此處,驚訝地瞧了瞧姜窈,她扮了個鬼臉說,“我方才看見大王近侍蔡小六站在院子裏,所以猜他定會為你通報大王。”
虞府一行人總算入得平原君府,一并擡進個大紅禮箱。到了前廳,拜見過趙王。趙王知道平原君仍氣着壽宴時的事,有意打圓場,便低聲對虞從舟道,“三弟還是小孩子脾氣,你莫在意。他生辰那日我也走的略早了些,他是把氣我的那份也算在你頭上了。”虞從舟笑着諾下,支開姜窈讓她別處玩去。
平原君故意擺了個玉樹臨風的潇灑站姿,負手立于院中,背對着虞從舟、不理不睬。
不料趙王一聲溫柔的呼喚、叫他登時破功:
“小三!過來!”
平原君最惱這稱呼,尤其是虞從舟在場的時候。但又委實不能對王兄吼,“不許叫!”,每次只能含忿忍下。
他堵着氣走到近前,趙王道,“小三,從舟也算是誠意致歉了,這箱子裏是他特意為你雕的金紅玉魚,補你的一份生辰大禮。你就莫再別扭了。”
平原君知道從舟在雕玉這件事上造詣甚高,早就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主動為他雕上一枚,小環小佩都好、只要略寄情思。此時打開那大紅箱,竟是将近兩尺來長的一尾通透美璞、精工細雕的上品玉魚,每片鱗上似乎都泛着潤澤、猶如滌水,生靈活現。平原君不覺欣喜地懵了一會兒,心中暗慰,‘沒想到從舟對我用情這般深……’
平原君眼眶裏閃着點淚花,偏偏嘴上仍傲不過,橫着眼波道,
“這魚怎麽… 連神情都和你一樣?斜嘴壞笑,眼光睥睨,目中無人?!”
“哪有?”虞從舟琢磨不透。
“改了改了它!”平原君嚷道。
從舟想,今日既是來道歉,便忍去脾氣說,“要改成怎樣?”
“要改成揚嘴媚笑,對我一臉神往,癡心仰望!”
聞言,虞從舟劍眉一揚、廣袖一抛,瞪住他雙眼,也不答話,徑直便走出房去。
這下平原君反而亂了陣腳,急急忙忙追了出去,拽住他說,“幹嘛… 幹嘛怒了呀?”
從舟心中想笑,臉上卻一臉正直,心想趙勝真是沒長大的心性,果然每次都吃硬不吃軟。
既然這樣… 他便臉色更冷道,“平原君言下之意,像我虞從舟這般、倒惹君厭惡,反而是李兌那谄媚虛迎的人物,才得君歡心?!”
“不不不!不是那樣!”平原君連忙擺手、擺得十指恍惚,“我喜歡那魚,那魚… 像你當然最好了!不用改成仰望,我… 我蹲下來,它便看得見我了… ”
從舟轉身忍笑,怕被平原君瞧出來,踱了幾步到院中草坡高處,平原君唯唯跟上。虞從舟一瞥眼,看見遠處平原君的衆多門客聚在一人身邊,眼露崇敬地聽那人講諸國大勢,不覺哼笑道,
“那範雎似乎在你府上紅的很?”
“我特意要捧他的,”平原君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也瞧見了範雎,“前幾日我心煩時在湖邊閑逛,不料天太黑、竟跌進湖去。幸好範雎路過,他水性又甚好… 不然我此刻都無命站在這裏跟你說話。”
從舟想起他們兩人從小便是一對旱鴨子,果真眼中生出些憐意,回頭擔心地看着平原君。
“诶诶,嗆了幾口水而已,早沒事了。”平原君被他望得小心髒亂撲騰,“不過範雎的确是個人物。不但上通天文、下知人文,甚至還懂得不少醫石毒理。上回他只看過一眼,就問我房中姌美人,是不是近來常常腰痛身軟、淩晨腹瀉。果真被他說中!他說姌美人是中了毒了,應是吃了什麽多含蘆荟的湯點。姌美人這才想起來是我那蕙姬近來賞她吃了不少養顏膏。我命人取了,果然是蘆荟所配制。範雎說那東西少吃養顏,超過十錢便是慢毒,會致腹內滲血、傷陰劫津、洩氣奪命… 沒想到蕙姬竟這麽心狠!我不過和姌美人親近了些,她就給她下毒!”
“哦?才這麽幾天、就有兩番救命之恩了……”虞從舟淡淡冷笑。
平原君又說,“當晚我就把那蕙姬給殺了!”
“你也夠狠。”
平原君湊近他些、挑眉笑道:“那個妒婦… 我殺了她也是為了你的安全着想。”
“……?”虞從舟一頭黑線。
“她如此善妒、心裏定然最恨你… ”
從舟悚然道,“我都不認識她!”
平原君見從舟諱莫如深,心中失落,他的意思都這麽直白了,從舟難道還不明白?他按捺不住、忽然就撲上去抱住他。虞從舟大驚,大庭廣衆之下、甚至、王就在大廳裏,倘若看見君臣如此失禮,不知會怎生氣惱。“你這是做什麽?!”他潛意識就急急去掰平原君的手。平原君吃痛、愈加不甘,抱得更緊。虞從舟急道,
“你別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
“趙勝!是你逼我的!”
“我是被你逼的!”
平原君打定主意,今日偏不放開他了!虞從舟被纏得窘迫,轉身與他扭打在一起,平原君武功不濟,癡纏爛打卻有些倔勁。
二人一股腦地手腳齊上,全忘了王公貴族的氣質、打得愈發不像話了。一不留神果然栽下草坡,坡面略陡,兩人止不住身形、扭抱着一連翻滾了十幾周,一路滾到草坡最底處,直滾得天旋地轉、滿目冒星。
但那種久違的周身舒爽、心脾淋漓的感覺卻教二人沒來由地癱在坡底朗聲大笑,笑聲在空曠的院中回蕩,自己聽着都覺得爽快至極。
笑着笑着、平原君心中微酸,這兒時的嬉戲多久沒有重溫了?他與從舟、曾經原是這般毫無君臣避忌……
但那時他很想長大,長大才發現、他想要的,其實只是一如兒時。
他一臂撐起身體,俯看着虞從舟悠悠躺在細草間,那絕美的容顏映在他眼中卻叫他心痛。他蹙眉問,
“從舟,你今天會來見我,是不是因為,你也要去秦國戰場?”
虞從舟淺淺笑了笑,并沒有作答。這畢竟是絕密的王命。
平原君苦道,“太過于铤而走險!那日,我聽見你與王兄的商議了……但若不成功呢?李兌絕不會善罷甘休!”
虞從舟隐去笑容,忽然神色凝重地望着他。這令平原君更加不安,只怕從舟竟起了訣別托遺之意…
果然從舟開口說,“我也擔心有失,所以已經派沈聞駐軍兩萬在河陽和姑密,若我失敗,他即會扣捕李兌的兩個兒子為質,李兌必會有所顧忌。而且魏王與王上已有盟約,因而魏二公子魏無忌亦有十萬魏軍駐紮在邊境伯陽,加上你的十萬兵馬圍護邯鄲,李兌沒有十足把握,不會逆反。”
“那你自己呢?若不成功,你絕不可能全身而返!”
“成功或不成功,總要有人去。所以… ”虞從舟淡泊一笑,帶着些揶揄,
“不如我去。不然誰去?難道你去?”
平原君忽然俯□,貼在從舟一尺的距離,認真說道,“我去便我去!每次都是你遠行,每次都讓我擔心!這次也留這般擔心滋味讓你受受!”
虞從舟見他模樣嚴肅,愣了一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