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容顏。他心酸地微一側臉。
再轉過身時,見楚姜窈擡着頭,他順着她的目光,仰望星空。耳邊湖水起伏的轟響,不停在心中滌蕩,似乎真的能帶走一些煩憂和緊張。
“從舟哥哥,煩惱有時候也要避避風,你別總揣着它們,讓自己心痛。”
他沒有說話。
她似乎自言自語,“這邊江水,每日每夕,都無謂地翻湧,其實都沒有用。谷口在東面,它們卻在這裏掙紮。總要順着潮勢,才能流出谷去。”
“這竟然不是湖,而是江?”
她輕快地笑了,“這是漳江,這懸崖頂上就是白蕪村。只不過東面谷口狹窄,漳江湍流聚彙此處,反而寬闊似湖。”
他想起來,白蕪村北面有崖極深,他曾見過,沒想到剛才就是從白蕪村那崖口跳下來的。
他苦笑一聲,“本應是大江奔騰,卻還是被那山谷扼住咽喉,靜滞為湖!”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上,仿佛潤上迷疊香的水露,“或許真是如此… 我再掙紮,也抵不過千軍萬馬。”
☆、偷得浮生
楚姜窈卻笑盈盈地接道,“其實漳江只要越過那道谷口,便是千軍萬馬、氣勢如虹。不過在此小憩片刻、屯居高勢,有何不可?”
從舟略感驚訝,她為何會對自己說這些話,她是真的明了他心中苦悶,還只是信口道來?
她從草堆中抽出一根草來,在掌心中搓玩了一會兒,又輕一抿唇、把草穗含在嘴裏,“從舟哥哥,你冷麽?”
虞從舟心想,這分明是男子該問女子的話。這楚姜‘妖’問來,好不古怪,便道,“不冷。”
“那我們便在這裏待一個通宵可好?看一晚上的星星、聽一晚上的江浪,明日清晨,還可以看江上日出。”
不知為何,她這短短幾句,卻讓他生出無限向往。似乎在夢魂深處,湖邊聽浪、懸崖望月,和另一人一起,在星月下、靜待黎明,才是他最神往的生活。
他心口應道,“好”,只是那一聲,到了嘴邊,卻發不出音來。
二人再無言語,只是靜默着、坐在崖底草堆上,聽着山風在水波上肆行,看着星辰在天宮中漸移。他的心境似乎從未如此開闊,那些圈锢他的事情亦漸漸卸下肩頭。
原來是真的,人需要的,有時、只是一個小小的避風港。
天邊漸漸發白,他愈發期待她說過的江上日出。
但忽然之間,他只覺頭暈目眩、無比困倦,倦得都睜不開眼簾。他感到她的手輕輕摟上他的肩頭,讓他側躺進她的懷裏。他想要拒絕,卻渾身綿軟無力。
她的聲音似從雲外飛來,“若桑榆已失,不如棄舍。東隅未升,又豈知不可得?”
……
朝陽在水面黏連一刻,終于轟然躍起,将整個江面映染成豔麗的橘色。
虞從舟仍在她懷裏睡着。她用力搖晃着他,眼前的壯觀景色,她真的很想和他一起共看共記。
他被她晃得皺了皺眉頭,像小孩一般鬧了一聲,“我還沒睡飽!”
她忍不住笑了,兩手揪住他的衣袖,硬是把他拽了起來。
‘小虞兒’撅着嘴,微微睜開眼睛。但這一睜眼,就再也回不去了。他驚詫于此間山景、水景、和朝陽的濃烈,“這… 究竟是哪裏?”
“懸崖谷底。”
“崖底也有朝陽?”他怔怔地看着水天相連的紅色,眼睛被陽光直射着、眩出淚來。姜窈看見他栗色的眸子,泛着往日從未見過的金色光芒。
他看了良久,忽然轉身,看着小令箭被霞光映紅的臉龐說,“之前還在雪山溫泉、飲冰貪醉,怎麽一醒來,竟然已是崖底湖邊,朝陽微醺了呢?”
被他一問,她糾結着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卻聽見他說,
“小令箭,你當真不是仙女嗎?”
她被他的甜言蜜語哄得羞赧一笑。小虞兒,你為什麽每次都能替我找到最別致的借口呢?
他看着她嬌羞的樣子,眼中蕩漾起溫柔的笑意。他解□上外衫,輕輕圍在她肩頭。
“不用… 你自己穿着吧。”
“可是你的手很冰。”小虞兒很執拗。
“我不怕冷。再說山風冷冽,你的手也很冰。”
“我是很怕冷,所以,“他的眼角眉梢揚起彩虹般的微笑,“不如你握緊我的手、幫我暖一暖。”
小令箭只覺得周身一陣熱熱麻麻,是羞或是情,她分不清。
她尚未伸出手,他已經爽氣地握過她的手。雖然兩人的肌膚都很涼,觸碰在一起卻成了彼此的暖陽。
他和她,安靜地迎風而立、立于晨光中。小令箭想,若她當真是有千年造化的小仙女,此刻也願意散盡修為、只求能留住這流轉的時光。
只是江水湍流、旭日高升,一切運勢都已無法阻擋
……
看天色、已近隅中,小虞兒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們怎麽樣才能離開這裏去找吃的?”
攀崖而上,似乎忒高了;順江而游,似乎忒凍了。
小令箭向西面一指,“那裏有山徑小路,跟着我便是。”
那小道雖然甚是陡峭,又多亂石,但對他們兩人來說,并不算難事。而且這一路連登帶攀,給了小虞兒更多與她十指緊扣的理由。
離崖頂越來越近,他見她滿額是汗,回頭向她走了幾步,一反身就将她背在身上。她沒有拒絕,她知道小虞兒和虞從舟,在這點上是一樣的,他總是很倔,不會給她分說的機會。
更何況,她已深深起了貪戀。
她貪念他身上的溫暖、貪念他呼吸的瞬間、貪念他背脊的弧線。
她的耳廓不由自主地在他頸上摩挲,“小虞兒,為何對我這般好?”她的聲音漸次低了下去,“我… 其實很壞,我給你吃了毒藥。”
她從沒想過會向他坦白這一件事,但鬼使神差,她竟然還是說了。她忽然像被紮破的燈籠,被燭火殘燒着,全身不剩什麽力氣。
“小虞兒,我不是小仙女,而是… 而是小妖女。”
如果可以選擇,她也不想成妖成鬼,但每一次命運轉折,她總是最無權選擇的那一個。她喉嚨瑟苦,淚水忍不住落出,順着他的發線,淌過他的耳廓。
“妖女小仙,那你已經毒害到我了,就千萬莫再魅惑別的書生了!”他卻毫不在意,淺笑着逗着她。
她勉強發出一聲輕笑的聲音,但眼淚愈發恣意。他的聲音越輕快、心情越澎湃,便越是叫她難敵心中那份畏懼。
她咬着唇,攬緊他的身體,心中黯道,“從舟,現在的每一個時辰、每一天,都是我從你那裏偷來的,我知道我會受罰的。我知道,總有一天,偷來的、全都要還清”
……
順着那條曲折山徑爬到崖頂,離開他們跳崖的地方已是很遠。他們走到最近的一個村落,小虞兒吃了好些農家的鮮蔬土菜,意猶未盡。這次小令箭有經驗了,拿出一些零碎錢償付給村民,以免他又拿出一化金刀幣來吓人。
碰巧這村裏有莊戶開了鬥雞、六博的賭博小場,小虞兒甚是好奇,只是屢試屢敗。小令箭暗暗好笑,原來虞卿虞大人的鬥賭之術也沒見得比樊大頭強到哪兒去。難怪初見那日,他沒過來和她同臺競技,不是自持身份高貴,原來竟是怕丢了顏面。
她呵呵壞笑着在小虞兒面前露了幾招,虧得她從小跟着乞丐大哥們游走各場,這些賭博的小把戲倒是手到擒來。尤其這村野小地方也沒有別的高手,她真真是逢賭必贏,看得小虞兒眼底心底全是崇拜和仰望。
眼見日頭西沉,小虞兒仍是玩心頗濃,小令箭心中着急,待會兒太陽一落山,他豈不是立時就要暈睡在這村裏了?只得連哄帶騙,硬是拽他到村口一家馬站,拿出一大串錢來跟站主借兩匹馬。沒想到小虞兒一伸手,撈回一半、說,
“一匹馬就夠啦,兩匹太浪費!”
小令箭郁悶加鄙視,這家夥分明連銀子金子都分不清,昨日拿出金子來的時候怎麽沒說太浪費呢。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作耍賴狀壞笑,“況且,我騎馬騎得差,之前在雪山那邊,我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她額上垂下三根黑線,眼睛也耷拉成簾臺,懶得看他。堂堂趙國大将軍,居然還裝嫩!
不過她又一想,待會兒夕陽西下的時候,他會因藥力發作而恍惚睡着,那倒是真的不能讓他單騎一匹馬,摔下馬來可不是鬧着玩的。于是撇了撇嘴,表示同意只借一匹馬。
站主牽出那匹馬來,小虞兒把她托上馬,再一撐鞍,身姿悠揚地翻身上馬。此時他也不再掩飾馬術,左手牽缰,右手将她攬在懷裏,足下略一登力,馬駒順從地疾馳起來。
小虞兒很是迷戀她發絲上閃耀的光華,晃着香氣飄拂在他的兩邊肩胛。此刻冷風迎面疾刮,卻刮不散他意氣風發。
一時間,夕陽霞光炫燃百裏,身邊兩側過盡千山
……
只是夕陽終有溺成暗燼的一刻。她感覺的到,他的手臂愈發無力,盡管他仍在強撐。
她起手一旋、接過缰繩,繞上自己左臂,右手牽住他的左手,搭上自己腰間,輕聲說道,“靠在我肩上。”
他無力地把頭倚上她的肩,似乎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将雙手攏住她的腰、十指盤扣。
從舟在她肩頭沉沉睡去,她不敢大意,緩下了馬速,盡量減少颠簸。她伸手一摸,發覺他指間冰涼,不禁擔心地将右手掌心覆在他手上。
她細數愧疚,“朝夕顧”畢竟是毒藥,若在體內超過五日,便會開始傷及心肺。明日就是他服下“朝夕顧”的第四日,無論如何也要找機會給他服解藥。
只是那樣、她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小虞兒了……
☆、城郊一夜
這邊廂她黯自傷神,那邊世界裏,虞從舟只覺得在熟睡中被颠簸得好不煩人。夜一黑透,‘朝夕顧’藥力淡去。他睡意漸淺、勉強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在荒郊野外,還居然是睡靠在一個女子身上、二人胸背相貼、共乘一騎。他驚詫不已,他自小是三觀皆正、品端苗紅的好兒郎,現下怎會是這幅荒誕樣子!
但聞着那女子粉頸發梢的香味,竟似是楚姜窈。他心一沉,難道因那願誓,自己真的着了她的道了?怎麽此刻竟然摟着她的腰間,而她的手還摸着他的手背。他一陣憤慨,自己這盤靓豆腐,連江妍都沒有觸碰過,今日全被楚姜窈給吃盡了?
他全然沒了睡意,陡然直起身,一手猛地抖開她的手,迅即奪過缰繩、吆停那馬駒,一手拓撥,将她的右手反剪于其身後。
楚姜窈顯然沒有料到他這麽快就醒了,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驚得瞪大了眼睛回頭看他,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是哪裏?你在做什麽?!” 他呼喝道。
“這裏… 到釜陽村了,我們… 在回虞府的路上。”
“為何有馬車不乘,反而兩人一騎!男女授受不清,你一個姑娘家,怎麽不知羞恥!”
他以為她又會壞笑狡辯,但她只是怔怔愣愣地看着他。她目光零散、熒熒中綴着黯淡卻惹人心亂的光芒。這算什麽?他愈發怒道,
“我不管你從前做乞丐的時候如何放縱,但現在你既然是江妍的妹妹、已回到邯鄲,你就必須自尊自重!”
一氣吼出,他忽然覺得自己說得太重了些,無端又去提她乞丐的事做什麽。萬一她自覺委屈、哭出淚來,可怎生是好?對他來說,女子嬌耍仍是花、女子一哭便成虎。
幸而她并沒有哭,只是埋下頭,垂了眼。他清楚瞧見她臉色發白、被他反剪的右手也忽然冰了下去。她輕聲說了句,“我… 知道了。”
不再觸碰她的視線、令他如釋重負。他實在不喜歡與她只有一尺之隔的對視。那般貼近,令他不由地想起剛才從懸崖墜入草堆中時,她同樣靠近的雙眸。而那時,他不但沒有推開她,反而留戀起懷抱中她的溫度。他一時間分不清、究竟是厭惡她的靠近,還是惱怒自己竟然也忘了禮數。
這才想起、他仍鉗着她的右手,他忙用力擲開,喊了聲,“下馬!”
“這裏… ”她擡頭說了半句話,看見他沉郁的臉色,沒敢再争辯。又垂了眼睫,然後翻跨過馬鞍,跳下馬去。
她剛下馬,他便促馬前行。行了幾步,又回頭說,“拿錢自己再去尋匹馬!” 他從衣襟裏摸出一枚金刀幣,向她抛去。她怔怔沒回過神來,未及伸手去接,那金直刀砸在她額頭、彈落入草中。
她忙低了頭、說了聲”好”,便轉身去尋,半蹲着從暗黑一片的草叢中摸出那枚金刀幣。
他看着她的背影,愈發心煩意亂,她只怕真的要以為他把她當做乞丐了。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他不願再想,一夾馬肚,策馬疾行而去。
行了幾裏路,他忽然停下馬來,心想、現在是黑夜,馬站都已打烊,哪裏還能尋到馬呢?若這裏真的是釜陽村附近,就離邯鄲還有四、五十裏路。騎馬的話,兩、三刻時間應該能到了,但步行,至少要兩個多時辰。真的讓她一人在黑漆漆的荒郊野外走一晚上嗎?
他嘆了口氣,調轉馬頭,向回馳去。
将近剛才斥責她的地方,在小道轉彎處,他停下馬,遠遠看見她手中輕甩着根柳條枝、在夜色中走着,她自顧自哼唱着一首小曲,聲音有些啞。但他隐約聽見好像唱着,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他嘆了口氣,她也知夜深無馬、也知步行還要兩、三個時辰吧,那為何她剛才不求他呢?他心裏軟了下來,縱馬向她馳去。
她聽見馬聲,擡頭看見是他,即驚訝、又歡喜,急忙提裙向他奔去。他駐了馬,她小喘着氣,奔到他身邊,眼神中閃爍着快樂而又充滿希冀的神采,“從舟哥哥!”
他原本已經伸出手、準備拽她上馬,但她這一聲親熱的稱呼、和她眼眸中燃起憧憬的樣子,讓他忽然警醒。他只是替江妍照顧她而已,他不想讓她起什麽誤會。他伸出的手轉而握着一個空拳,慢慢放回到自己腿上。失措間,他只得明知故問,“從這裏,如何回邯鄲?”
姜窈臉上一陣飛紅,為自己剛才興奮中的誤解而感到羞赧。但她很快回過神來,尴尬笑了笑,說,“對啊,忘了告訴你了,這裏向北十四、五裏路,就能看見驿道了,沿着驿道一直向東,三十裏左右便能到邯鄲西城門,那裏你就都認識了。”
他抿着嘴,堅定了一下自己的意識,便冷冷說了聲“嗯”,轉過馬身、也不再看她,催馬馳出。
只是這一馳出,驟然聽見嗤喇喇一記裂響,和她一聲驚叫。回頭看時,她摔在地上,已被他的馬拖拽出幾丈,而她的衣服從上到下被撕裂了,衣裙一角鈎在他的馬鞍上。
或許是他轉過馬身時,馬鞍不知哪裏擦鈎住了她的衣裳。他急忙下馬,回跑幾步,見她衣不蔽體,肩上頸上似乎都有血痕,心中一驚一悔。此時也顧忌不了許多,立刻将她合衣抱起,置于馬上,自己再翻身上馬、道,“摔得痛麽?”
“還好。” 她羞紅了臉,攏着被扯碎的淩亂衣服,簡直想把臉埋進那馬的鬃毛裏去。
虞從舟也實在不知道眼光該往哪裏擱,只好盡量平視。
二人沉默着騎了好遠。從舟忽然想到一件事,不解地問道,“我們明明掉入深崖,究竟怎麽上來的?”
楚姜窈一閉眼,抖抖索索地說,“你武功那麽好,是你拽着我攀岩爬上來的。”
她一再叫自己要鎮定。身上已經衣裳殘破,若此時被他看出破綻、扔于荒野,那就算不被狼吃了、也要被色狼吃了。
“什麽?!怎麽我完全不記得?”
“你… 你爬上崖頂的時候,腦袋撞上一塊大石頭,昏過去了,所以可能不記得那段事了。” 她執着地說。
他愈發狐疑地審視着她。
她壯着膽子,看了他一眼,說,“你後腦勺還撞出一個大口子,出了不少血呢。”
他伸手一摸,果然後腦勺有一道傷口,好在已經結疤、不再流血了。自己竟然完全想不起是如何撞出這傷的,難道真的被撞丢了那段記憶?
于是又開始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
還是他忍不住開了口,“方才你一人走夜路,不怕麽?”
“我… 遇到‘加影’前,我常常一人走夜路,所以不怕了。”
“你邊走邊唱的,是什麽歌?”
“我不曉得名字。也是我那位神仙朋友教我的,他說唱歌的時候,就不會去想害怕煩惱的事情了。”
他聽又是那個”舊友”,便沒有再說出口。但其實、他也覺得這歌婉約動聽。
…那種感覺,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曾經聽到過這首歌。
約莫兩刻之後,他們已經進了邯鄲城。越來越靠近虞府,也就越來越熱鬧。人一多,楚姜窈更是羞得不知所措,拉起衣服遮了這裏就露出那裏。
虞從舟輕聲道,“把臉藏到我懷裏。”
她連忙轉過身,把臉貼靠在他胸前。從舟廣袖一揚,攏在她身上,盡量不使人看見她的摸樣。
經過這幾天‘小虞兒’的纏綿洗禮,楚姜窈倒是頗習慣他懷間的心跳和氣息,這一藏、令她心安許多。
卻只是苦了虞從舟,溫香在懷,惴喘聲聲,此刻更是胸胸相貼。他的手心搭在她半露半遮的右肩,只恨那些扯碎的衣線,圈不起心猿,擱不住臂彎。
從前在聲色之地,他雖然也少不了與人摟摟抱抱,但那不過是繁花應酬、過眼雲煙。因為他心裏想抱的、始終不過江妍一人。
而現在在他懷裏的,究竟是江妍的妹妹,還是… 江妍的影子?雖然她明明沒有哪點性格與江妍相似。
他甩了甩頭,不願再想。眼見虞府就在前面,他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把她放下、不用再包粽子般抱着了。
卻哪曾想,都已經能看見虞府大門了,卻見幾位大臣落下轎來,一齊行至虞府門口,躬身與杜賓行着禮,像是有事來找他商議。而門前侍衛見他正好遠遠行來,連忙指着、告知杜賓和衆臣們。于是許多雙目光全向他投來。
他郁悶難訴,此刻方知為何行為鬼祟之人都愛穿黑衣、騎黑馬,而不會像他,整日靓色衣飾、引人注目。
如何是好,若被衆人看見楚姜窈衣衫不整地依偎在他懷裏,豈不是壞她一生的女子名節?他驀地一沉眉,手上雖纏緊馬缰,卻故意使馬東搖西晃、前行後止,扮成好似酒醉歸來、無心談事的模樣。
衆朝臣見他深夜方歸,醉得連馬都控不住了,懷裏還有個衣發零亂的女子,均是唏噓不已。沒想到虞卿當不上合縱長、竟然就如此荒淫放縱。而那女子衣片拖地,臉都貼上他的胸了,定是風塵中人。
虞從舟見衆人無意離去,竟似要八卦到底,不覺更生惱意。而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楚姜窈不解他為何會行馬如此搖晃,居然擡起頭來,左右張望地說,“怎麽了?”
這一張望,豈不是她的容貌全要被那些八卦人士看個精光?他心中忿意沖擊,雙手一下子甩開缰繩和她肩上殘衣,全去緊緊捧住她的臉龐、再不容她能有絲毫動彈,偏讓這小妖精驚慌地看向自己漫火的雙眸。
而下一瞬間,他一閉眼、徑直俯下頭,強自沖吻上去,用雙唇、緊緊按壓住她的嘴,不給她發聲、甚至喘息的機會。
這不堪的一幕顯然刺激到衆朝臣的神經,不曾想虞卿平日穩重冷矜,私下卻如此放浪。衆人連忙向杜賓告辭,急急上轎,雖然還是很想八卦、這後面是否還有當街脫衣之類的勁爆之事,但為着自己的清譽、還是假裝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而生了愧疚。
……終于走光了!虞從舟半眯着傾豔明眸,餘光向虞府門前掃去。直到最後一個身影都消失不見,他立刻撤了雙手,擡起頭,放開驚慌茫然地楚姜窈。她的嘴唇被他的重吻壓得深紅如血。他想到這一切荒唐,都是因為她擡頭張望、說了句害人的“怎麽了?”,不禁眼帶狠意地盯着她。她或許以為他欠她一個解釋,但他不想解釋!他只想給她一個下馬威!
“‘怎麽了’?!不該說話的時候你偏要說!你總是多說多錯!三日之內,休要再讓我聽見你的聲音!”
他把她從馬上一把揪起來、重重扔到地上,氣鼓鼓地、也不理杜賓驚訝的目光,直接縱馬進府。
此刻的虞從舟和楚姜窈,各自都是眼中含淚,雙雙委屈地黯然自語道,
“我的初吻,竟然就這般莫名其妙地給了那個瘋子!”
☆、濕衣畫簾
回到書房中,虞從舟憤惱地喝了盞涼茶,左手一掃、攤開案上一卷竹簡,努力地逼迫自己細讀卷中每一個字。方才的事情實在太荒唐,比平原君抱着柱子大哭還要荒唐!自己這兩天究竟為什麽總撞上詭異的事?
尚未平複情緒,忽聽晁也在門外求見。他開了門,見晁也神色謹慎,心知必有要事。
晁也進屋後立即将門關好,略一低頭,呈上一份密谏說,“是秘駐秦國的暗人發回的。”
虞從舟接過密谏,一番通讀,不由地鎖上雙眉,“若是真的,奉陽君必然受不住這等誘惑。”
晁也靜立不語,虞從舟飛快地理了理思路,低頭伏在晁也耳邊對他說了一番安排。
晁也得令正要去辦,忽然虞從舟說了聲“且慢”,又踱到窗邊,雙眼出神,似有深思。
……腦海中盤旋不去,似乎有個女子對他說,“桑榆已失,不如棄舍。東隅未升,焉知不可得?”究竟是誰,那聲音仿佛是姜窈、靈動嬌俏,但她又怎麽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他本以為失了聯軍主帥之位,要鬥垮李兌更是難上加難,而如今,要如何才可反轉逆勢,棄舍桑榆、重得東隅?他不斷這般想着,忽然眸光一閃,遂旋身坐下、拂袖提筆疾書。一炷香功夫,已寫完密信,交至晁也手上,要他務必連夜呈送趙王親閱
……
清晨時分,他朦朦胧胧醒來,又成了‘小虞兒’。窗外似乎淅淅瀝瀝下着雨。‘小虞兒’發覺自己躺在一間大書房裏的一張藤床上。這書房的擺設似乎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來哪裏見過。正在疑惑間,他忽然想到什麽,猛然坐起、左右望尋,但心仍像被倒空的酒杯、抛進湖中驟然沉底。
這幾天來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原來不是每次醒來、都會有小令箭陪在身邊。他終于還是把她弄丢了麽?
還是說,她真的是小妖女,已歷人間,便被大妖女抓走了?
小虞兒倏地站起來,雖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小令箭在哪裏,但他還是想去找她。他一推開門,門口的虞福、虞善齊齊向他行了個禮。他急忙問道,“小令箭呢?我要找小令箭!”
虞府上的人時常聽小盾牌稱呼楚二小姐為“小令箭”,這時聽公子爺也這麽叫她,虞福、虞善有些好奇,什麽時候公子爺也這麽親熱地叫楚二小姐的昵稱了?二人忙一躬身道,“小的這就去找。”
他們向廂房那邊走去,小虞兒見這兩人似乎信心滿滿、知道小令箭在何處,不覺心中稍寬,緊緊跟着他們。
還未到楚姜窈的廂房,路過虞從舟的卧房那邊時,虞福虞善聽見公子爺喊了聲,“不必找了,我看見她了!”
他們回頭望去,看見公子爺鼓着嘴呵呵地笑着,而楚二小姐居然正從公子爺上房的窗戶那兒往外爬。
楚姜窈自然是以為虞從舟昨夜睡在他上房裏,所以趁着太陽剛升,溜過來找小虞兒,沒想到他房中無人,她以為出了什麽纰漏,趕緊鑽出來。卻被小虞兒撞個正着兒。
小虞兒帶着壞笑,看着她卡在窗戶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她張口求饒了,他才故意懶洋洋地走過去,把她拎了出來。看她頭發都松散了,就整蠱地揪着她的幾縷散發一圈圈繞上她的發髻。兩人靠得如此之近,他的唇幾乎要貼上她的發際了。
虞福、虞善從不知公子爺和楚二小姐已經親昵到這般地步,都想,不該看的快別看!一人忙轉頭向右、另一人轉頭向左,兩人的腦袋噗嚨一聲撞到一起。
“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小虞兒笑着低頭看着她。
“你想要去哪兒?”
他環顧四周,天色陰沉沉地沒有生機,府裏小徑上也都結了寒冰,便說,“想去沒有結冰的地方。”
小令箭看着他溫暖的神色,心想,今天是最後一日能和小虞兒在一起了,他想要的、都想給他。
“那,去千詢舫好麽?” 她莞爾一笑,“聽聞那裏,河有畫舫,舫有畫梁,河水不蠹,寒冬不冰。”
他就知道她最懂他心意,說,“好,酒過千巡便更好!”
二人剛出虞府,細雨越下越大,他卻欣然地笑了,一伸手握住小令箭的腕,拉着她就在雨中奔跑起來。她也沒有尋常女子的扭捏之态,只是緊跟着他的腳步,邊跑邊笑,任由雨水仿佛淚水一般,浸潤眼眶、滑落臉龐。
冬日陰雨中的邯鄲城,本沒有多少車馬行人。他們二人的衣裾翻揚便自成一道風景。
一路雨奔,佳人在側,巧笑在耳,他自覺酣暢淋漓。
奔至河邊,她所說的千詢舫,停靠在梅花塢邊。果然是流水不蠹,入冬不冰。寒風雖冷,卻将紅梅、褐舫、白水、青山,一齊熏作一幅水墨畫。
他正想登船,忽然聽見有畫舫侍者喊道,“這麽大清早的,還沒開始做生意吶!”
他笑着從懷中摸出一枚金刀幣,抛給那侍者,“那今日就別做生意了!借給我二人玩玩吧。”
侍者接了金子,好生詫異,便再沒說什麽,趕緊取了暖爐、糕點、酒壇、酒爵,一應物什,添置到舫室中。
他跳上畫舫,徑直拉着她跑去抱坐在一個暖爐旁,笑呵呵地發着抖。
小令箭卻好像不畏冷。她把壇裏的酒倒入十八盞酒爵,又燃起一個火折子,把十八盞酒爵一一點起火來,分成九對,放在畫舫兩側。恍惚間,舫室通明,酒燈映在水面上,一片河景閃爍着仙氣。
小令箭用手指蘸了杯中烈酒,擡手便在桌面上寫到,
“酒爵作華燈”
小虞兒瞄了一眼酒痕字跡,不禁笑說,“我做個對子吧!”
他潋滟的雙眸柔柔彎起,目光挑逗地凝視着她,故意搖搖晃晃向後退了幾步。
離她五尺之外,他忽然一手撩開左紝,一手盤開腰間佩帶,雙臂一轉,解下一身銀色長衫,萬種風情,一氣呵成。他又腕間內力推動,那被雨水浸濕的衣裳随力繞他周身一轉,漫化成一道銀色羽翼,倏忽直直飛開,撩搭在舫室的畫梁上。
小令箭看得直了眼神。這分明是濕衣誘惑,加送脫衣誘惑啊!
他也用手指蘸了酒,在桌面寫上,
“濕衣當畫簾”
小令箭的眼神早已直愣愣打不了彎、火辣辣碰不得冰,偏還嘴硬道,“對個對子嘛,幹嘛這麽身體力行,究竟是要鬧哪樣?”
他一臉無辜地靠近她說,“對得不好?我再換一種?”
她直着眼神翻了幾下白眼,“罷了罷了,我應該感激你,沒脫了我的濕衣去作畫簾…”
她心中叫苦,這貨到了明天就什麽都不再記得了,卻叫我怎生忘記呢?
她仰起頭,假裝淡口味,不去多看,實際上是怕鼻血流出來,趕緊控一控…
他又适時地攬過她的腰,壞笑地看着她。忽然他眉一皺、問,“你的額頭上怎麽起了瘀青?”
小令箭想,還不是昨夜你抛的那把金刀幣給砸的。但那是清醒版的虞從舟,抛把刀幣給她算是福氣了。她無奈地說,“有嗎?我也不知道呢。可能是夜裏夢游了,撞哪了都不知道。”
“你還會夢游麽?那以後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睡呢?”他說着讓她渾身噬癢的話。
一陣風吹過,拂起她額前的散發,他心疼地輕輕俯下頭,溫潤的唇、熨上她的額上瘀青。
只是輕輕一觸,卻好似迸裂了他胸中冰川,一陣痛感轟然沖入肺腑,似乎違背了前世的一個諾言。他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在他心中,是那樣的歡喜。
他很想滑過她鼻子的弧線,吻上她的唇。但始終還是怕唐突了她。
他仰起頭,将她摟入懷中。她側臉的曲線、扣入他的心弦。
忽然聽見小令箭說,“如果,我是說如果… 我們天天這般逍遙地在一起,你可歡喜?”
“我很歡喜。和你在一起,處處都是仙境。”小虞兒語聲悠悠。他聽見她在他懷中嘤嘤地笑了,便将她摟得更緊說,
“我不是貪戀逍遙,也不是貪戀仙境,但我真的貪戀你。”
小令箭依然微笑着,卻在他懷中安靜地留下鹹澀的淚。
她明白這一切都只是自己偷來的一個幻境。虞從舟愛的、是她的姐姐,小虞兒留戀的、是幻境中的小仙女,全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