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将她放下置于亂石上。

他強忍膝痛,背着她、緩緩跪下。利石磨破肌膚,混雜着風濕之苦,令他渾一閉眼,眉睫如絮柳微顫。

他俯□,靠近水面,一手仍自托着身後的姜窈,一手掬起溪水酣飲,幾撥過後方覺心神舒透了些。

溪水靜緩,在他眼前數寸處清平如鏡。映着這水鏡,他看見自己的容顏,亦看見伏在他肩頭、她沉睡的側臉。

一時間,他停下手,不想再掬水打破這鏡中花約。她側臉的曲線,仿佛芙蕖初綻,波滌露染,不惹塵熏,別有靈韻。

他見過的女子當上百上千,美豔者有、嬌弱者有。他忽然扪心自問,為何這些日子以來,他心中挂想的,總是她的時抑時揚、無颦無妝。

是因為,他太習慣,還是因為、她太溫暖?他的眼光再次凝望水中她的清影,似乎她的美,是一種晴朗,是一縷淡香。

他嘆了口氣,收起神思,欲站起身來,但膝痛鑽心,何況負着兩人之重。他一咬牙,強自用力,繃起身來,但只這一下,雙膝仿佛弓弦過力、在極滿處掙斷。

他身形搖晃,楚姜窈亦被晃醒,她恍惚間問了聲,“哥哥,你的鞭傷很痛吧?”

“沒事。”虞從舟淡淡道。他忍住痛,背着她繼續前行。

好在未行太遠,一炷香的功夫,已看見那渡口。只是虞從舟心中還未來得及燃起希望,已被楚姜窈一語澆滅,

“我說沒船等吧,我說沒人侯吧!呵呵,凡我賭的沒有輸的。哥哥不若和我在此長住久安吧。”

虞從舟看着空蕩蕩的渡口,心中又怒又急,若是無法走水路,又該如何尋到杜賓……楚姜窈偏偏還敢落井下石!

上一刻自己還誤以為她是溫暖花仙,此一時,方知她只是花仙派來整他的涼薄花癡!

他忿忿地一松手,把她扔進一旁草叢堆裏。她身體還未能動,自是任他擺布。雖然她“啊嗚咦”地怪叫了聲疼,但臉上滿是洋洋得意之笑,連掩飾一下都懶得。

但下一個瞬間,她的笑聲嘎然而止,因他已劍出紫鞘,直指她胸口。她臉色尴尬、卻仍不吝頑皮地看着那紫晏寶劍明晃晃的劍尖。

“你怎知無船,你怎知無人?!”虞從舟臉色愠怒。

楚姜窈心裏想笑,這是她和小盾牌商量好的,但此刻當然不能告訴他。她滿臉誠懇地說,

“我想到你的名字,亂猜的啦。取名字不是說、為了命裏缺什麽就得補什麽嗎,所以我猜你命裏肯定既缺侍從,也無舟船啦!”

從舟額角滲出三條黑線。姜窈瞧見他被氣得一下子小酷變小呆的樣子,嘿嘿偷樂。但少頃,從舟一挽劍身,晃出一道弧光、旋劍入鞘,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說,

“好個以名補命!難怪,你既無窈窕美貌,也沒有女人味!”

終于看見姜窈也會被激得呲牙咧嘴的,從舟心裏忍俊不禁,暗嗔,“以牙還牙!”

她不忿地嗷嗷亂叫,他轉身不理不管,反正她如今還動彈不得。

忽聽她好奇地問道,“那樹上,好像有人刻了暗號?”

從舟聞言環視四周,眼光掃過處,果然看見渡口邊一棵樹上,刻着一個隐晦的暗記。他走近細看,是殷商的藜族文,正是他與杜賓私下會用的密信文字。他順着五行八卦的方位尋去,在其他幾棵樹上亦看到藜文暗記,連成一句:“恐璧有失,賓取此船由水路入趙。”

原來船是杜賓用了,虞從舟心中長舒一口氣,說,“幸虧杜賓機智識轉圜,不像你、什麽都不會,還一逼就供。”

“但我好歹是一賭就中,也算能力強的啊。”

“能力強?你分明是臉皮厚!”他故意板着臉。

此刻他心中大石漸去、不再壓得他悶屈,那膝處錐痛又猛向他襲來,令他連站立都困難。他不想被姜窈看出,便也坐下躺進草叢裏。

這一日幾多波折,而此時眼中唯見湛藍青天、和樹梢翠葉,他全身似散架一般,不着控地漸漸入眠。

直到姜窈小手抓着他胳膊搖晃好幾下,他才慢慢醒返,卻見天色已然全黑。

“哥哥,我能動啦,也能走了,我們起身趕路吧。”

“嗯。”他應着她坐起身,卻如何也站不起來,不料席地休息了這一陣,膝痛竟愈發蝕骨了。

見他面有苦色、卻不言不語,楚姜窈急問道,“哥哥你怎麽了?腿上受傷了?”

她察看他雙腿,幸好未見有傷。她疑惑地問道,

“你不是身上受了鞭刑麽,怎麽反倒是腿腳走不了路?”

從舟不想向她多說。經年頑症時常發作,今日更甚,他只覺膝蓋陰冷濕痛得仿佛泡在冰水裏,無論如何兩腿也使不上力。

但楚姜窈卻忽然眯眼一笑,朝着他說,

“哦,我知道了,可是那地牢陰濕氣太重,你的風濕病發作了?”

虞從舟着實一驚,除了醫傅,他從未對人說過這頑疾,姜窈怎麽能猜得如此精準?

楚姜窈撕下自己裙布,厚厚幾層裹在他雙膝上,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說,“哥哥等一小會兒,我這就去想辦法!”

她說着扭身就走,虞從舟一急想叫住她,張了口卻說不出理由,只聽她邊跑邊喊了句,“我很快就回來!”

虞從舟看着周遭杳無人煙的黑色山林,在沉夜中顯得愈發壓抑無邊。他雙腿又似灌了鉛,全然動彈不得。一霎那、他心底深處那久違的恐懼、又密密糾纏着內疚,不斷爬升出來。

她怎麽還不回來?他煩躁地想着,似乎想過幾百遍的時候,總算看見她那一身鵝黃出現在山林遠處。

究竟她走了多久,他不知道,似乎星鬥未移,但他心口的疚痛幾乎過了十幾年。

“從前你不是看不起我的矮種馬嗎,這回讓你試試這款,哈哈!”姜窈走到近前,饒有興致地笑着,打斷了他的恍惚。

他見她牽了頭黑不溜秋的東西,皺眉道,“驢子?”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貴着呢!有了它你至少不用走路啦。”

“我不坐!”虞從舟心想,自己好歹是個将軍、是‘天下七俊’!

“不坐那就趴着吧。”

楚姜窈臉上簇着笑,立時開始動手将他強搬到驢背上去擺成撲街狀。從舟怒喊,“楚姜窈!”,不過對她一點震懾力都沒有。她全不管他眼中郁滿的氣憤怒意,反正他現在動不了,都得随她操作。

半柱香後,他趴在騾子上動彈不得地挂着,而她大汗淋漓,覺得虛脫的好像一點力氣也不剩了,“你可真是沉啊,比頭驢子還重!”

她喘口氣,又笑嘻嘻地從懷中拿出好多只饅頭,說,“我還買了饅頭,哥哥吃點吧!”

“不吃!”虞從舟像個小孩一樣發着沒來由的脾氣。

姜窈撅了撅嘴,說,“白天要是哥哥肯吃饅頭不吃面條,就不會中毒啦。”

她牽着驢子往前走,忽然回頭問道,“哥哥有沒有聽說過,‘一碗面條引發的血案’?”

從舟想了想,呆呆搖了搖頭說,“好像沒。”

“是我編的啊,哈哈,”姜窈傻笑着說,“現在不是就聽說過了麽。”

虞從舟看着她的傻樣兒,白了白眼,但忽然就沒了脾氣。

又被姜窈牽着行了很遠,他忍不住還是說出口,“我不喜歡山林。”

“……哦。”她不知道他幹嘛說這個。

虞從舟執拗地又說道,“我很不喜歡山林。”

“……知道,你說過啦。”

虞從舟聲音漸輕,“……所以山林中行走,你不要離我太遠。”

楚姜窈眼珠一轉,壞笑道,“你是在說,你害怕一人走山林嗎?哈哈!”

她悶笑不已,原來虞帥哥還有害怕的。她回頭瞄了他一眼,以為他正尴尬生氣中,不料他竟然沉默着流了淚。

姜窈頓時驚得眼睛瞪大了半寸,慌得手足無措。她雖然見過不少男子流淚,但都是因為生離死別、或苦刑難熬。虞從舟此時怎麽忽然就哭了?難道是被驢子駝着這件事,對他這“天下七俊”來說,比苦刑更難忍?

☆、一生負疚

“別哭… 別哭啊,哥哥你這是怎麽了?”姜窈愈發相信帥哥的心思果然是她這等凡人難以理解的,竟連坐騎也要挑高富白的?

她慌手慌腳地把虞從舟從驢背上挪了下來,扶他坐倒在一旁草地上,說,“不騎驢了、不騎了,我明日就去找匹馬來,找匹又高又白的!哥哥別哭了。”

但從舟的眼淚就是斷了線,接也接不上。他不肯說話,但沉默更教人失措。

她猜想是自己引發了虞從舟的王子病,這解藥又該上哪兒尋呢。

正左右為難間,總算聽見虞從舟開口說話,“若我在山林裏走失了,你會來尋我麽?”

“會,當然會!”她趕緊點頭。

“不許來尋!”他咆哮了一聲,一瞥眼、尖銳地刺向她,“我會害死你!”

楚姜窈從未見他如此失控,他一向英華內斂,就算冷笑時也總是風度翩翩。她心忖,或許他和淮哥哥一樣,是幼年時受過什麽驚吓,越長大,越有一件事物、烙在心上成了夢魇。

她小心翼翼地跪起身來,繞到他背後,将他寬闊的肩背摟在懷中。從舟猛然一抖、想甩開她,口中喊道,“別理我!”

但楚姜窈也不答話,反而雙手指節更緊地盤扣在一起,把懷中全部的溫暖貼在他的背上。

她輕聲哼唱着記憶中的一些歌謠,“……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 小時候、每次雷聲大作的夜晚,她都會抱着淮哥哥,唱這些歌謠,淮哥哥就不會那麽害怕雷聲,頭疾也不會那麽痛苦地折磨他。

她的聲音略有緊張,但仍清越婉轉,向無邊無際的山林間飄繞。從舟愈發迷失在回憶中,脫口問道,

“你為何也會唱這些歌?!”

他的腦海中、方才正反複回憶着這些他聽不懂歌詞的曲子,她竟然就唱了出來。他啞聲問道,“這些歌,是哪國方言?”

“有的是秦語,有的是魏語。你聽過這些歌?”

“我娘親唱過… ”他忽然苦笑起來,“原來娘親也會說秦語和魏語,我竟連這都不知道。”

他說着、把頭深深地埋進雙臂間。楚姜窈聽見他斷斷續續呓語,“是我害死娘親… 是我執拗貪玩,陷在深林,不識歸路。娘親在山裏尋了我整整一夜… 她尋到我時、我以為雨過天晴,卻不知她已被蛇咬傷。娘親心疼我驚慌了整夜,還一路背我下山… ”

“她毒血漫心,我在她肩上竟渾不自知!”他狠狠地搖了搖頭,雙手抓扯着頭發遮住臉龐,“回到家,我才看見她唇色發紫,面龐暗黑… 一切都太遲!我抱緊她,可是還有什麽用!她的身體那麽涼,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的側臉最後就倒在我心口… ”

他的哭泣聲夾雜着艱難的喘息,突然歇斯底裏地悶喊一句,“娘親是我害死的,她就死在我胸口!”

他的眼波如微弱燭光,在風中忽明忽暗、落魄搖曳,淚水又似燭蠟蘭膏,燃燒之後、沸騰着滾落臉龐。

楚姜窈心頭一驚,連歌都唱不下去,只覺無奈無力。她可以怎麽說、可以怎麽勸?原來他心中苦結,是母親因他而死的一生負疚。她想起趙王說過,從舟八歲喪母,原來在他心上,這個苦結自他八歲開始就已盤根錯節,随着每一次日升月落而根深蒂固,此般生命之痛,一個孩童又怎堪承受。

“別這樣怪自己,那不能怪你……是世事難料……”她緊緊地抱着他顫抖的身體,“你內疚一生,就不怕你母親心疼麽?你越痛苦,她在天上越是悔疚。她會內疚沒有看好你、讓你走失深林,她會內疚沒有早些尋到你、害你整夜獨自驚恐,她更會內疚讓你看見她毒發的慘狀、使你一生都被那番夢魇噬伏。母親的心,我們都不懂,但她那麽愛你,她最怕就是你因她而痛苦。”

從舟沒有說話,她感覺到他的淚依然大滴大滴落下,燙在她的手背上。

“我的母親也是因我而死的吧。聽父親和姐姐說,那時戰亂不斷,而我偏偏與家人走散了,母親以為我定遭不測,痛苦內疚、積郁成疾,數月之後,竟就故去。但我更是不孝,連母親的模樣都完全不記得,連母親唱過些什麽歌都完全沒印象… 哥哥,若一個母親可以重新選過,她一定願意有你這樣的孩子,而不要我這樣、忘情忘親的小孩… ”

‘忘情忘親’?從舟忽覺一窒,自己是怎麽了,向來深藏的脆弱、不該在姜窈面前流露。明知她從小無父無母、飄泊行乞,自己那些話對她豈不是另一種折磨……他一陣無言,旋即抹幹眼淚,回頭望了她一眼。她眼睛紅紅的,但沒有落淚。

他似乎極少見到她流淚。一直以來,她總是眉目冥頑,嘴角揚笑,右頰上的酒窩更是醞着清靈,仿佛沒有什麽煩惱。

“哥哥,別多想,我幫你入眠。”她輕輕抽出虞從舟發髻上那枚紫檀簪,他一頭卷發如波嗟浪湧,徑直瀉下雙肩,在月色下折射出不同方向的柔光。

楚姜窈按着範雎的手法,時輕時重地按摩從舟頭上幾處穴位。他只覺觸穴酸脹,不由閉了雙眼,腦海中漸漸空無一物,亦不知自己是睡是醒。

直到陽光刺眼,他才無夢而醒,看見姜窈在一旁倚樹而坐,他問道,“你一直沒睡?”

楚姜窈自從昨夜聽他說那毒蛇咬人的事,總是擔心他這麽睡在叢林裏會被蛇咬,所以不敢合眼,拿了根長樹枝,東撂西拍,到天大亮方才停手。

此時見他醒了,即刻站起來說,“哥哥,這瓶藥酒給你,若今後再有人被蛇咬傷,你就給他服下這藥酒,就不會有生命之憂。”

他正想說“你自己留着”,忽見光影中自己微卷長發披散在肩後,不由窘得臉色發紅。從小王上就總說他這一頭卷發太過妖孽,所以他向來不敢散髻披發、示于人前。他慌亂道,“我的翩舟禦槳簪呢?”

“在這兒,給。”楚姜窈想,原來這紫簪還有個名字吶。

他連忙拿過,将長發全部攏起,簪成一個毛毛茸茸的發髻,不少卷發逃逸出來,輕揚在風中,柔亂地襯托着他精致的臉龐。

姜窈在一旁看得發呆,為何男人的魅惑和男孩的可愛、可以如此柔和地融合在他身上?

此刻的他,當真像個樹林裏的小王子,不合朝堂高束,只應山水徜徉。

“哥哥,為何一直只用這枚紫檀簪?很貴重的麽?”

他沒有答話,抿着嘴點了點頭。

被她這一問,他忽然想起一事,從懷裏摸出一枚金玉簪子,上面還染着他身上鞭傷的血跡。他一邊将血跡抹去,一邊自言自語說了聲,“還好,沒叫鞭子打斷。”

“什麽東西?”楚姜窈好奇地湊過去。

虞從舟雙眼盯着前面樹根,也不敢看她,一揚左手把那金玉簪遞到她面前,“上回我拿了你的小鳥簪… 所以… 還個玉簪子給你。”

“啊?我的小鳥簪是哥哥拿走的?我還以為掉在山路裏了……這枚玉簪好漂亮,是在秦國買的?”

“是我雕的。”虞從舟立刻轉身說道,眉間滿是認真。

楚姜窈看這白玉簪溫潤細膩,刻成一彎镂空立體的新月,月勾尖上、綴着七縷金線,每縷金線上都細細密密雕着繁星,而最顯功夫的,便是那镂空新月裏面還雕了一顆白玉小星。

“這… 真的… 哥哥真的還會雕玉?”

虞從舟想到自己在諸國中亦算一流的水平,鄙視這個不識貨的家夥,忍住一點小小得意道,“連平原君都請我給他雕魚… ”

“那,月亮裏面為何還镂空雕一顆小星呢?什麽意思啊?”

他眨了眨眼,心中所想說不出口,一撇嘴賭氣說,“不曉得!”便一背身,邁開大步往前走去,口中喊着,“快點趕路,少羅嗦!”

“咿,哥哥你的風濕痛好了麽?不騎驢子,也不用找馬了?”

“叫你少羅嗦!”他心想這小妖精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兩人沒有言語,行了好一陣,忽然從舟說,“這景致怎麽好似見過,難道我們入了什麽八卦陣,轉不出去了?”

楚姜窈一陣壞笑道,“哪是什麽八卦陣,我們應該往東走,你走反方向啦,當然景致都見過。”

“你、你怎麽不早說?!”從舟眉目緊扣,直筆筆地盯住她。

她撅着嘴,悠哉悠哉地往回走去,笑呵呵地嘟哝了一聲,“自己不讓我啰嗦的!”

從舟只覺一片稠雲飄上腦海,本以為要傾盆大作,實際上卻只是遮了烈日、教他滅了脾氣。

他只得跟着她走回頭路,不覺饑腸辘辘。他向她喊道,

“喂,你買的饅頭給我吃個。”

“這… 我,我剛吃了一個。”楚姜窈轉身看了看他。

“你自然也餓了。剩下的給我吃一個。”

“可是,我,”姜窈低了頭,臉色尴尬,說,

“我剛才吃的,就是最後那個。”

虞從舟的眉毛、眼睛、嘴巴拉城三條平行線,“小鬼!十個饅頭吶,你可真能吃!”

姜窈疑惑道,“昨日問你,你不是說不吃麽?”

“日日能一樣嗎?昨日和今日一樣的話,我才懶得背你那麽久。”

楚姜窈想起昨日他膝痛病犯,還背她數裏之路,沒有扔了她不管,心中感激,馬上上前求饒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這就去前面小莊上看看、買點好吃的來,這回保證一口也不碰!”

說完她一溜煙地跑遠了。看着她風風火火的樣子,他卻又忍俊不禁。她的身影都消失在樹林遠處了,他滿眼晃着的仍是她彎彎的眼梢、圓圓的酒窩。

☆、相擁而眠

待姜窈買了吃的奔回林中,卻不見從舟身影。她撓了撓臉,不料他夜間怕山林,白日裏倒蹦跶得歡。

過了好久他才回來,手中還牽着兩只碩大的羊。楚姜窈瞧着新奇,撲過去又摸又抱,沒想到野羊能長這麽大個頭,毛這麽長這麽軟,她比劃着叫道,

“這羊的犄角真帥氣,彎了這麽大一個弧。就是毛色雜了點,瞧這兒、黑不溜秋的。”那羊轉過腦袋忿忿瞥了瞥她,她樂呵呵地順了順它的毛又道,“可是哥哥、你不肯騎驢子,倒是要騎羊麽?”

“不識貨… ”從舟嘟哝了一聲、白了眼她,又挑釁笑道,“羊長那麽大要逆天啊,狼都要餓死了!”

楚姜窈聽不明白、擰了擰眉。從舟翹起嘴角說,

“這是牛,是牦牛!花了我好大一枚金刀幣的… 牦牛擅長行山路,坐着軟軟的不會颠你… ”

姜窈更加興奮了,“原來是牛!是神獸啊!”她抱着牦牛蹭來蹭去,牦牛被她煩得直哼哼,她又問,“這牦牛是不是傳說中、在冰寒雪原上也能活得很潇灑的那種牛啊?”

虞從舟看着她靈動的小眼神,笑笑點了點頭。沒想到楚姜窈問他讨了柄小匕首,蹲□就割下幾縷長長軟軟的牦牛毛。從舟眼見牦牛怒甚、擡蹄就要踹她,急道,“小心被它踢到!”連忙将她撈起來摟進懷裏、旋出幾圈,嗔問,“割牛毛做什麽!”

“有用呢,等我弄好了再告訴你。”

虞從舟瞪了她一眼、怪她魯莽,但能把她軟軟地捏在懷裏,又令他覺得心中歡悅。

這一夜,二人行至一處破廟,見至少能遮風擋雨,便決定在此過夜。楚姜窈從小在各處破廟中混跡長大,此時熟門熟路地從佛像後翻出幾個蒲團墊、遞給虞從舟讓他睡時可以墊着。

虞從舟想到她昨夜整晚未睡,努了努嘴說,“你先睡。我… 我還有事要想。”

楚姜窈見他奇怪,又不好多問,便抱了個破蒲團、倚在佛像的蓮花座下。這令她回想起小時候在魏國大梁的行乞日子,心裏既感慨、又頗覺懷念,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見她睡去,虞從舟忍不住挪到她身邊,把她迷迷糊糊、憨憨醇醇的睡顏看了又看,說不出哪裏嬌俏,但偏生有一種純粹幹淨的魅惑、矛盾又和諧,在他心上癢癢地撓着。

從前聽說書人說故事,說到夢呓的橋段、常會有驚喜。從舟心忖、不知道今晚她會夢呓麽?又會說些什麽呢?他愈發舍不得睡,躺在她對面專心等她說幾句夢話。

等了好久,終于不負有心人,這小祖宗吸了吸鼻子、抿了抿嘴,似乎就要開口,從舟立刻又湊近些。

她轉過腦袋,啊嗚咬了一口蒲團,忽然夢呓了一聲,

“壞哥哥!”

等了半天居然就等到這麽一句,從舟心裏翩飛的小蝴蝶瞬間退化成了毛毛蟲。原來這小妖精平日裏嘴巴甜甜地喊他哥哥,到了夢裏就罵他‘壞哥哥’,實在可氣!可惡!說書人還說夢呓有驚喜、全都是騙小孩子的!

虞從舟惱得一骨碌坐了起來,楚姜窈在夢裏仍不知死活,又連聲喊了幾遍“壞哥哥!壞哥哥… ”,虞從舟的眉頭堆疊出三重皺、簡直能夾住個蚊子。

不過惱中又漸漸生了些疚意。是不是、自己平日對她真的相當之差呢,不然她為何在夢裏還記恨着?這般想着,又念起之前在地牢裏罵過她的重話、自己居然… 還打了她… 再追的遠點,又想起自己在雪山上把她逼哭時、還罵了她是‘東施效颦’…… 自己怎麽會說出這般令她自卑的話呢?

他越數越多,末了、只能承認自己當真是個壞哥哥。

他愧疚地回頭瞄了瞄她,心說、“我以後會好好待你,你… ”還沒想完,又聽她喊了兩聲,但此時細聽,似乎她喚的是“淮哥哥”,而并非‘壞’字,而且她一邊喚着,一邊臉上流露淡淡笑意、愈顯癡迷,還抱着那小蒲團來回地蹭,蹭得一臉滿足。

這一驚遠勝方才那一怒,虞從舟心中潑涼潑涼的。難道,她心裏早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舊相好?難道這個‘淮’、便是她每每提到都會眼神飄忽的“神仙朋友”?

他從前就已經沒來由地厭惡她那個“神棍朋友”,此時這麽一聯想、更添心中郁堵。明明這幾年來她都與他同住一府之中,怎麽仍舊如此記挂那個多年未見的乞丐?為何自己“邯鄲虞君”的魅力、每每到了楚氏女子身上就總是不給力?!

他破天荒地感到一絲委屈,此時此刻、他寧願她是在夢中罵他‘壞哥哥’—-那至少也是念着他,而不是別人。

她卻偏偏又在夢裏甜蜜一笑,輕輕柔柔地嗲聲喚了一回,“淮哥哥~ ”

虞從舟再難按耐,伸出大掌幾乎想要捂住她的嘴,卻正在那當口,她委屈地癟了癟嘴,可憐兮兮地皺了皺眉說,

“我冷…… 抱抱。”

從舟的手立時僵在半空,心中酸意、憐意,如五味醬般打翻作一團。他賭氣轉過身,但想到她蜷縮的小樣兒又心中不忍,終歸還是轉了回去,伸手把她抱進懷裏。

她起初身體還微微有些發抖,漸漸得了他胸膛的溫暖,便在夢裏舒緩下來,小手拉着他的衣襟、放在嘴裏咬。咬着咬着、便也不再說夢話,心滿意足地甜甜睡去。

這是她從前的習慣麽?虞從舟酸酸地想,她從小流落街頭、做小乞丐時缺衣少被,是不是每晚都在破廟中、抱着她的淮哥哥取暖入睡?難怪她忘不了,難怪她即使多年未見、仍在夢裏依戀那人。

越想便越睡不着,閉上眼,他總會幻想出她蹭在那人懷裏、甜蜜笑着、又滿臉崇拜的樣子。但若睜開眼不去想,又難敵她柔軟的身體在他臂彎裏的誘惑觸感。她身上獨一無二的淡香更是一縷一縷地滲進他的呼吸中、無處不在。

一夜缱绻,無字可述。清晨時、姜窈微微仰了仰脖子、咂巴兩下嘴,似乎要醒。虞從舟一凜,怕被她發現他抱了她整夜,馬上捏着她的小手、搭到他自己肩上,随後閉上眼沉沉裝睡。

過了一小會兒,楚姜窈在虞從舟胸口擰了兩下、深吸一口氣、全然醒了。她正要伸個懶腰,卻在那瞬間看見自己居然一手抱着從舟的肩、一腿還跨在他腰上、好生狂蕩,頓時渾身一僵、動彈不了。

從舟心中悶笑,閉着眼倒要等着看她怎麽辦。

楚姜窈口中惴喘了一聲,立刻蹑手蹑腳地移開了絕對屬于授受不親的兩只蹄子,顫巍巍地爬到牆角裏。從舟聽見她尴尬地咽了口口水、再不敢發出聲音。

想假裝無事發生?從舟暗暗哼笑一聲,身姿未動,卻豔眸一睜、目光如峽谷縱風,亟亟蕩過她的臉龐。她沒料到他這麽快會醒,當即倒吸了一口氣。

他看見她縮在牆角、一手抱着雙膝,一手捂在嘴上,兩只眼瞪得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不覺憋笑憋得更苦。

“怎麽,以為縮到牆邊就沒事了?”

楚姜窈見他早就發覺,驚惶地兩手鉸在一起,“我… 我天明時容易作夢,我… 真的不是故意的… ”

“天明時?你昨晚一睡着就強撲進我懷裏,還說什麽‘我冷~ 抱抱’!然後力大無比地把我抱了一整夜!”

‘咯噠’一聲,她的手指好像被她揪的脫臼了。“抱了… 一整夜…?”慘了慘了,她知道他最不喜歡男女授受不親,從前不過是共騎一匹馬、就被他扔下馬去,如今自己抱着他睡了一整夜,不知他究竟會怒成何樣?

總之、絕對、不會是讓她“對他一生負責”這樣的美差……

從舟眼波一橫、很較真地指着自己擱在地上的左臂道,

“壓着我的左手三個時辰、如今麻得都僵了!”

姜窈想起醒來時自己的确枕在他胳膊上、無可抵賴,結巴說,

“對、對、對不起,我大概是在夢裏把哥哥當作被子了… ”

“當被子?”虞從舟冷笑一聲,看來不戳穿她、她還真以為他是好騙的!他學着她的嗲音冷冷道,“你在夢裏、可是喊了許多遍、‘淮哥哥~~ ’!”

又是‘咯噠’一聲,姜窈驚得下巴快掉地上,好像也脫臼了。

自己居然把他當作淮哥哥給睡了!好在她與淮哥哥從小只是抱着取暖入眠,沒有逾矩之事,不然豈不是還會對虞從舟上下其手…

虞從舟瞧她驚惶得很,正等着她老老實實交待與那個淮究竟是什麽關系,不料楚姜窈忽然想起自己睡覺一磨牙就會咬淮哥哥肩膀,該不會昨夜把虞從舟也給咬傷了吧,她顫着聲問,

“…那我是不是,還做了什麽… 更過分的事?”

虞從舟一股怒氣由丹田急升,

“楚姜窈!!”

她與那個淮竟然還會做更過分的事?!還居然敢問得出口!他嫉惱滿懷,左手一撐、登時坐起身來,卻不料…

‘咯噠’一聲,這下他的胳膊也脫臼了。

怪只怪自己逞強、給她做了大半夜的肉墊子,這手血流不暢、麻痹無感,豈是現在能随便強用的?他痛得眼睫亂顫,楚姜窈忽然覺得機會來了、趕緊上前修好,一把握住他的左手,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用力一擰哧,手骨應聲回位。

骨頭是不痛了,心頭還悶着口惡氣。他見楚姜窈皮笑肉不笑地給他按摩肩臂,突然顧不上什麽策略、耍起小孩脾氣喊,"姓淮到底是誰?是誰是誰!"

“其實… 就是我那個‘神仙朋友’… 小時候,我跟着他做小乞丐。”

果然自己沒猜錯,就是那個“神棍朋友”!不過看在她坦白的還算老實,他心氣又慢慢平和了些,斜了斜眼打量她說,

“那如今、你既然跟着我,夢裏有事…”他眼睫一低、目光一亂,餘下那句話在心裏組織了半天,順出口來只剩四個字,

“可以叫我… ”

“哦。”她答應的爽快,從舟心裏又換了喜樂,嘴角抽了抽。

自打這一夜後,楚姜窈一路都老實的很,乖乖巧巧地騎着牦牛跟在虞從舟身後一兩尺處、并行趕路。虞從舟以為、她是女為悅己者柔,不料楚姜窈只是覺得自己把他給強睡了、心懷歉意。

☆、匕首連城

作者有話要說:公告:編編大人莅臨指導,讓兮兮2月21日(周四)入V。謝謝各位讀者大大的支持!入V當日會三更,V後25字正分評就送分噠 ^_^(碼字真的不是為了賺錢,是貪圖一種交流的樂趣吧)

又行過幾日,終于快到趙秦邊境,兩人愈發加快速度。

那一日午後,行至一片山坡半脊,遙遙已能看見趙境,忽然看見遠處一棵榆樹下,立了一人,身材修長,頭戴笠帽,腰帶上兩塊純白玉佩随風翩飛。

楚姜窈看不出那人是誰。而虞從舟一見他,臉色忽地凝重,箭步流星向那人走去。太過急切,以至都走到他面前,才瞬時想起還未曾行禮。他一收腳步、頓在那人面前,抱拳低首道,

“平原君!”

“虞從舟。”平原君掀下笠帽,眉眼彎彎、滿含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平原君怎麽也入秦了?!”

“‘我怎麽’?你不是說我壽命跟你一般長麽?我怕你出個好歹,連累我也挂得早!”平原君撇着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