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從舟哭笑不得,心中又甚是感動,只說,“秦國如此危險,萬一教秦人發現、被秦王軟禁可如何是好?”
“多謝你挂念!”平原君毫無顧慮一般,斜眼看了看他,笑着說,“我就知道晁也那幫家夥只顧玉璧、不顧你。一聽說杜賓已持璧入趙,便高興得跟沒有你這人似的。”他拍着胸脯說,“只有我,堅持要在這兒等你!”
“和氏璧已歸趙?真的?”
平原君見虞從舟也高興得跟沒有人站在他面前似的,不覺嘟起了嘴。
他轉身要走,虞從舟拍上他肩頭,說,“…謝謝你,我……”
從舟說不出下句來,但只這斷句,趙勝眼中幾乎已飄起薄霧。他回身看着他,從舟掌心的溫暖,似乎融過他的肩胛,化作笑容、從他的臉上洋溢出來
……
平原君早打點好一切,與虞從舟等順利過了趙秦邊境,至邯鄲城郊與杜賓會合。虞從舟一直想問杜賓怎會臨時改了路線、由水路返趙,因而一見到他,便擯退旁人,示意他随自己進內室。
杜賓的回答讓他頗感意外,“那日是小盾牌追上我,他說他一直暗暗跟随小令箭,卻見到公子您和楚二小姐被秦人迷暈綁走了。我二人計議之下,恐會生變,所以改了路線。我想起公子事先在渭水沿岸安排過船只人手,便決定索性由水路而行。而小盾牌又折去找晁也、沈聞他們,尋人手營救你們。”
“小盾牌?他怎會知道你沿代山南麓而行,而非向西返回鹹陽?”
“在下當時亦驚訝,他說是小令箭告訴他的,還說,絕不會叫他人知曉。難道… 不是公子曾說與楚二小姐知?”
虞從舟心中疑雲驟起,這聽上去似乎是楚姜窈和小盾牌早在他們中毒出事之前就已經計劃好的。但他又不想令他人跟着生疑,便遮掩了一句,“嗯,對,我曾與她提過……”
他岔開話題問,“沈聞他們呢?怎麽還沒回來?”
“沈聞在秦國始終找不到公子,不敢放棄。前幾日平原君傳了消息與他。他知道公子平安返趙了,現在也已入趙境”
……
進了邯鄲城,虞從舟聞知藺相如也已安然歸來。趙國臣民為完璧歸趙的喜訊而奔走相告。次日,趙王沐浴禮祭,以宗室大禮迎和氏璧之歸回。
下朝後,虞從舟去了藺宅見過藺相如、互道安好。由藺宅回府的路上,他的馬不知怎的就晃蕩去了湖邊的五碧齋。此時正是用膳時間,五碧齋客來客往、好不熱鬧,樓前的輿轎停了長長一遛。
他想起從前帶姜窈來時、他悄悄包下整座樓。碧臺朱榭、水天之間、只有他們二人,意境遠好過今日。那次他們都曾說過、以後想在這樣的湖邊安宅置園,看鶴待魚……他又把那願望重溫了一遍,不由恍然一笑。
出神間,他忽然想起姜窈很愛吃這齋中的青團。那時她蒙着眼睛、嘗了一口便滿臉欣悅的小模樣又浮現在眼前。他立刻下了馬走進五碧齋,向侍者要了一盒青團。
五碧齋的點心都包裝的很好看,四個一份、盛在朱漆雕花的圓木盒裏。侍者遞到他手上,他摸了摸小木盒的雕紋,不自覺地便學着姜窈平日裏的憨笑、滿足地一彎唇,倒驚得侍者驀地一麻、有點不認識這位向來風雅倜傥的“邯鄲虞君”了。
虞從舟小心地将紅木盒放進懷裏,便策馬回府。進了府園、還在思忖如何開口方不顯痕跡,卻不料楚姜窈甩着小裙擺、倏地從內園跳了出來。
她剛喊了聲‘哥哥好’,忽然停下步子,小鼻子嗅啊嗅啊的,轉眼間臉蛋上綻出朵春花,撒嬌地笑說,
“好香好香啊!”
虞從舟心裏暗笑,這小妖精吃過的東西不多、鼻子倒是挺靈的。他故作姿态道,
“你猜是什麽?”
她像只小狐貍一般,噘噘嘴、壞笑說,“猜對就給我吃一個麽?”
“嗯。”
“是青團!”她毫不猶豫。
太沒挑戰了,虞從舟一瞥眼說,“這太簡單,不算,要猜對有幾只才行。”
“猜對了、就全給我吃了麽?”楚姜窈得寸進尺道。
“ …嗯。”
姜窈眼珠轉了轉,低聲咕哝一句給自己打氣,“凡我賭的沒有輸的”,便一揚頭,伸出整只爪子、五指一張、豪氣道,
“五只!”
虞從舟抿了抿嘴,一垂眼、臉上潤了些緋色,淡淡一笑。
她瞧這模樣,估計自己猜對了,心裏倒忘了喜樂、只覺得像中了迷藥,忍不住地想、從舟的笑怎麽總能這麽好看呢?清清涼涼的,像是水上的漣漪,一直蕩入她心裏。
她正癡癡想着,他從懷裏拿出一個精美的紅色小盒,遞到她手裏。她喜滋滋地打開盒子、卻瞧見裏面對稱擺放着四只青團。
“欠你一只……明日,再給你吧。”從舟明明帶着些腼腆,說完卻又若無其事地走遠了。
自己果然又賭贏了……只是、原來‘凡賭無輸’靠的就是遇見呆萌對家……她癡癡望着他翩似和風的背影,想着從舟今日竟這般溫柔,不由得又像小狐貍一般嘴角淌起了口水
……
兩日後,趙王又于宮中大設酒宴,獎賞諸人維護國威之功。
虞從舟向來不喜嫔鬟環繞、群臣唱諾。此番慶功宴,他更不想嘩衆取寵、怕稍搶藺相如的功勞,因而遠遠坐在大殿最旁邊的位置。
趙王熟谙他的脾性,踱進殿來,便朝最偏處望了一眼,果然看見他在那兒、端坐無語。
趙王雙目出神,從舟一笑入定。兩人對望間,互相淡惹笑意。此刻酒宴上衆臣都在,離別日久的話無可近說,但一眼回望處,趙王已覺渌老傳意、秋水回春。
幾輪酒罷,趙王遍賞衆人,并擢升藺相如為上大夫。
賜下金禮、趙王看似随意地對從舟身後的楚姜窈道,“楚姜窈,聽說此番你也護璧有功,寡人另有物事賞你。酒宴之後你随寡人去清攸殿罷。”
楚姜窈喜上眉梢,趙王還知道她的小功呢,間諜做到這份上、當真對得起祖國!
她如何謬想倒無所謂,關鍵是趙王的小心思果然沒有落空。宴畢、諸臣散盡後,楚姜窈跟着他歡歡喜喜地往清攸殿去,從舟自然也就跟着一道随行了。
三人一前一後走着,各自心裏揣着不能說的秘密。從舟故意落在最後,今晚姜窈一身淡杏色裙襖,襯得腰身那小曲線愈發婉約媚人,尤其是、她戴着他雕刻的金玉簪子,七縷金綴随她輕靈的腳步一步一搖,不斷地在他的心弦上輕撥淺撩。
到了殿中,趙王微笑問道,“寡人不知道女子喜愛什麽賞賜,所以特地帶你過來。你可跟寡人說說想要什麽,寡人都會盡力賞你。”
瞧這待遇、比賜給藺相如的都高啊,楚姜窈又小得意一番,不過心想低調方是正道,便行禮答說,“謝謝王上錯愛!姜窈倒也想不出缺什麽,只不過、這一路都只聞‘和氏璧’之美名,卻未曾見過,心有遺憾。不知王上能不能讓姜窈瞧瞧那玉璧?”
趙王瞧她小眼神兒古靈精怪的、說話倒挺樸實,還毫無貪念,心下頗是喜歡。便溫和一笑,招手叫她過去坐在身邊。
楚姜窈毫不扭捏,樂呵呵地柔步上前、倚坐在君王身側,簡直把自己當作資深寵臣一般,看得虞從舟心中莫名升起兩股酸意、糾纏沖撞。
趙王柔柔笑着、從懷中取出和氏璧,放在姜窈手心、任她把玩。趁她全神貫注時、擡眼又去打量虞從舟。從舟連忙眨了眨眼,泯掉一點醋味、換了往日的從容倜傥。
楚姜窈不敢相信稀世絕璧就在自己掌心,溫如月、潤如蜜,還散着魅惑柔光,不由覺得頭腦暈眩、小腦袋往趙王肩上蹭了蹭,蹭得從舟也跟着頭腦暈眩起來了。
正六神難控,忽然聽見姜窈自言自語道,“‘和氏璧’… 如此美玉,我覺得應該叫‘連城璧’。能變出匕首的玉叫‘匕首玉’,能換十五座城池的璧就該叫‘連城璧’嘛。”
趙王一聽、撫掌笑道,“好個‘連城璧’,此名甚好,雅中有豪氣。楚姜窈,既然你不要賞賜,寡人就依你說的、将這和氏璧改名作‘連城璧’,也算這玉與你的一段佳緣,如何?”
姜窈自然是雙眼泛光,感動不已地連連點頭。
但兩丈之外的虞從舟、卻是心中發慎、周身發涼、腦中轟轟然。“能變出匕首的‘畢首玉’……” 竟然、會從姜窈口中聽見這句話……
他左手緊緊壓在腰間,隔着衣服摸上他懷中的‘畢首玉’,姜窈說得仿佛她亦見過這枚‘畢首玉’的機關變幻。他想起娘親臨終前的殷殷叮囑、素手相執,都是為了這枚玉。究竟為何,姜窈亦會知曉此玉?他腦中一片真空
……
出宮回府,虞從舟心中總有細細密密的不安。
究竟是何前緣,楚姜窈總會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勾起往事沉澱,勾起他僅有的那些關于娘親的記憶?
回憶如重巒更疊,阻擋他的視野。
他想起在一士安、他與她初初相見時,他從她懷中誤取的那截鹿笛、宛如一對,
他想起五國攻秦、她因李兌幾乎被凍死,傷寒發作、神志不清時,喚他的那一聲“小虞兒”,
他想起在秦國山林,她淺唱低吟,那些秦語和魏語的曲子,他經年未聞,卻依舊如此熟悉,與娘親哄他入睡時所唱無異……
而今日,連他與娘親之間最深的秘密、她都可以随口道出。
她究竟是誰,為何竟似與他娘親有着千絲萬縷的牽連?
☆、一雙谪仙
虞從舟沉沉阖上雙眼,耳邊卻不斷想起她方才說的那一句,“能變成匕首的玉叫‘畢首玉’,能變出十五城的璧該叫連城璧… ”
他不能再等,他該問個清楚。只是,他該去問爹爹,還是、直接問她?
第二日午後,晁也、沈聞等在園中下棋,楚姜窈坐在一旁,淺描素寫、畫着回憶中的一些畫面,嘴角不時揚起一抹癡笑。
一陣腳步由遠而近,諸人擡頭看去,是杜賓從前廳走來。他臉色肅穆,問道,“你們可知公子現在何處?有件事刑獄使已查出些眉目來,但我一上午都尋不見公子。”
晁也、沈聞互望了一眼,又各自搖了搖頭。楚姜窈也沒見到他,但轉念一想,便笑呵呵地問,“府門口的侍衛見他離府了麽?”
杜賓說,“問了,說沒離府,這才奇怪啊。”
姜窈笑着放下手中的畫,說,“我大概知道他在那兒,杜将軍等等,我這就去找找。”
她繞過幾處廂房,轉到湖邊,遠遠看見假山樹蔭中似有人影,心中更加篤定。這假山似乎是從舟躲開喧嚣、獨自思考的專屬天地,只是,已被她打擾過好幾次了。
她沿着湖邊向假山走去,走到數丈之外,見從舟眉目深凝,看着手中一樣物什,似乎神思缥缈。
她正要見禮問候,忽然被從舟手中“吡嗒、吡嗒”有規律的聲響所吸引。她好奇地看向他手中那件東西…
只是這一眼、卻看得她心神麻痹,整個人不安悸想。
他手上拿的,分明就是淮哥哥的匕首玉,白玉透光、一抹紅韻猶如脂血凝嵌,她怎會認不出?更何況,那玉中嵌含匕首,匕首合攏即成半圓玉佩,彈開又可做利刃,如此設計,天下少見,此時那“”吡嗒、吡嗒”作響的,就是從舟揿動玉珠,使匕首時開時合的聲音。
下意識中,她摒了呼吸,不禁向後退了幾步。淮哥哥總是将匕首玉随身攜帶,不敢離身,究竟為何竟落入從舟手中,難到淮哥哥出了什麽事?
她忽然憶起方才杜賓說,有什麽事、刑獄使已查出些眉目來……莫非是和淮哥哥有關,或是,他在趙國做暗人之事,已被察覺?
她腦海中一片混亂,全然忘了幫杜賓找從舟之事,旋即轉身離開,向府外奔去。
虞從舟依然坐在假山石上,沒有動。餘光中,他看見楚姜窈倉促離開,未有一語,不覺心緒如雲、卻忽然抽緊。
原來,她真的與這畢首玉有着莫大的關聯?
他緩緩站起身,踱下假山,杜賓向他走來,行了一禮道,“公子,果然如你所料。可要我派人跟住她?”
“不必。”虞從舟看向她跑遠的方向,沉沉說,“我自己去”
……
楚姜窈取了‘加影’,一路向子期草廬馳去。若淮哥哥真的已被趙人所擒,她該如何營救?她開始做最壞的打算。
虞從舟或遠或近的跟在她後面,不一會已到洺煙湖邊。此處幽靜,他立刻下馬,對‘逐曦’作了個手勢,示意它安靜離開。
楚姜窈亦翻身下馬,沿湖奔跑。從舟見她奔入一間草廬,不知尋些什麽、卻未尋到。待她再走出草廬時,卻是滿臉不安。
她似乎有些無措,眼角眉梢略微顫抖,但她定了定神,又強打精神、沿着湖繼續奔跑。她究竟在找什麽?虞從舟凝眉揣測,不覺亦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但那一刻,卻突然聽見她邊跑邊大聲呼喊,“淮哥哥!淮哥哥!”
虞從舟頓時懈了步伐、亂了心境。“淮哥哥”……難道,她如此心急要找的,就是那個她在睡夢中都會呼喊的人?就是那個她向來癡心膜拜的“神仙朋友”?
原來她和她的“淮哥哥”,不僅僅是青梅竹馬的過往,而是似水相連的當今?原來她會夢中記挂、不是因為遠隔天涯,而是因為近在城下?
他忽然駐足,無心再追。追到看到又如何,或許前謎未解,新亂又起,他忽然覺得疲于了解。楚姜窈身畔時常缭繞謎樣的薄霧,或許只是因他關心才亂,若如此,那他又何必在乎!
她衣袂翻飛的紫色身影愈見模糊,就要消失在樹影之間。虞從舟閉了眼,橫心轉身。卻忽然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男子聲音:
“小令箭!”
從舟頓時睜開眼,尚未思索、已然回首望去。
是他,怎會是他?他和姜窈,竟然相識,甚至、不止相識?
那男子,正是範雎。他一肩挑着魚竿,一手提着竹簍,長發如墨、白衣翩翩,倒影在湖中,竟成一雙谪仙。
楚姜窈瞬間停下腳步,霍然轉身,臉上緊張神态終于放松,她欣然喊了聲“淮哥哥!”,一路雀躍、奔至範雎身側。
“淮哥哥,我差點以為… ”
“怎麽了,竟急成這樣?”範雎溫和地看着她,放下竹簍,淡淡笑着,擡手撫摸她的發際,拭去她額頭細汗。
“大概是我多想了。”小令箭仰望着他,笑容閃亮得仿佛陽光下凝出的晶露。
“啊,可是,”她忽又緊張起來,“淮哥哥,你的匕首玉呢?沒有丢麽?”
範雎疑惑地摸上腰間,說,“沒丢啊。”
“真的?”
範雎見她焦急,微笑着從衣襟深處取出那玉,遞到她手中說,“如此可放心?”
小令箭見了那玉,又怕是被人偷梁換柱,她按上玉珠,玉中“吡嗒”一聲彈出尖銳匕首,果真是淮哥哥的匕首玉,她舒了口氣,扮了個鬼臉,抱歉地向範雎眨了眨眼。
虞從舟在遠處望見那玉,一身血液似被冰凝住,不由急喘一息,世上果真有一對一樣的畢首玉?只是、另一枚竟在範雎身上?!
他的聲息并不太響,但楚姜窈跟在範雎身邊時總很警覺,她突然喝問一聲“誰?!”,轉手已然從範雎魚竿上退下三根未彎成魚鈎的銀針,矢勁一抛,速度快過羽箭,轉眼兩枚銀針深深沒入虞從舟掩身的那棵樹上,另一枚,穿透綠葉、從他耳邊咝咝掠過,消失在空氣中。
虞從舟背倚在樹上,身後仿佛有磁石吸絡着他鏽鈍的心、沉沉下墜。他此時之驚、更冷厲過初見畢首玉的那一眼。
姜窈她、竟然會‘銳雪飛針’?從速度和準度來看,功力非淺。她為何要向他隐瞞會武功之事,為何總是裝做不經世事的小家碧玉?她究竟,有多少事隐瞞着他?
他心中悲寒。此時湖風吹過,拂起柳葉翻飛、婆娑有聲,他聽見範雎安撫她說,“只是風而已。小令箭,你怎麽了,今日如此緊張?”
“我… 我看見一枚… ”楚姜窈想起虞從舟手中那玉,頓了頓、還是沒說下去,打岔道,“或許我看錯了。”
範雎柔柔撫上她肩膀,輕聲說,“我總是讓你擔心,對不起。”
二人緩緩沿湖而走,耳語聲輕如無物,漾入純澈碧湖。虞從舟并不想聽,他依舊背身定于樹後,無力挪步。
天色漸黑,小令箭向範雎別過,正欲離開,範雎說,“要走回去麽?很累的。”他食指與拇指輕扣,置于雙唇間吹出一聲奇妙哨聲,片刻間、兩匹一高一矮的馬駒從樹林中奔出,都向範雎跑去。範雎笑着說,“原來‘加影’同你一起來的,我還想讓‘林風’送你回去呢。”
那兩匹馬互相一見,不禁互相吸引、耳鬓厮磨,竟比它們的主人們更顯親密。小令箭呵呵笑道,“‘林風’!眼裏就只有‘加影’,不要小令箭了麽?”
那匹烏黑高大的駿馬立刻低了頭,乖順地走近姜窈身邊,用額頭在她手臂上蹭來蹭去,發出“哧哧”的喘聲。楚姜窈從懷中摸出什麽、塞到它嘴裏說,“給,你最愛吃了。”
她撫了撫林風的馬鬃,終是低了頭、牽過加影,再次向範雎別過,緩緩離開。
虞從舟并沒有跟她離開,此時此刻,他居然害怕與她持近相處。是因為他不了解她麽?還是因為,他更惱她不想讓他了解?
馬蹄聲漸遠,範雎獨自一人、在夜幕下沿着湖邊靜靜漫走。虞從舟被某種意識推動,遠遠跟在他身後。
他該怎麽想、他能怎麽想?娘親直到臨終,仍抱着一絲希望,希望當年哥哥曾被人救出。娘親囑咐他收好畢首玉,來日或許藉此尋到哥哥。那是娘一生的牽挂、一生的遺憾。
他沖動着想奔至範雎面前,一問究竟。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方才湖邊落日下、他們兩人兩馬依依不舍的黑色剪影……那仿佛圍成一片他無法落足的禁區。
自己在姜窈面前算什麽,在範雎面前又能算什麽?他站在夜色中,眸光欲暖還寒。
☆、為間之道
第二日清晨,楚姜窈和小盾牌正在園中對踢着毽子,忽見虞從舟與杜賓、晁也臉神肅穆,行色匆匆,直直向門口走去,楚姜窈收起毽子,屈身行了個禮,笑着問道,“哥哥這麽早,要去哪兒呀?”
虞從舟心中郁堵難散,本不欲理她,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走出數步,忽然思緒一變,他停下腳步,一回身、冷冷向她走去。
他似笑似怒,眼中毫無溫度。他幾步逼近姜窈,俯首緊緊盯着她眼睛說,“平原君府的門客範雎,約我相見。”
他果然看見姜窈眼中閃過一抹慌張。她幾乎脫口而出,“別去!”
從舟心中炙寒交迫。楚姜窈,難道一聽見他的名字,你連忍一忍、裝一裝,都自控不到了麽?!
姜窈說完亦覺失禮,她該如何對從舟說呢… 淮哥哥如今的身份是秦王派入趙國的暗人,他為何要見虞從舟?可是有何謀算?她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安。
“為何?!”
她腦中混沌,卻聽見從舟沉沉問道。
“嗯… 其實… 哥哥不是說他一身邪氣麽,你正人君子遇上他、會吃虧的!”楚姜窈鼓着小嘴,憋出幾句。她既擔心淮哥哥,又擔心從舟,可是卻什麽都不能說。
“哦?”虞從舟冷笑一聲,想起當日她趴在虞府牆頭貪看範雎背影的一幕,道,“原來你早知那人便是範雎!”
他狠狠一甩袖,大步向府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誰會吃虧,你未必說得太早!”
楚姜窈心裏有些怕他的樣子,總覺得從舟今日怪怪的,又說不上哪裏不同。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她心中悵然若失。
直到天色全黑,也未見從舟回府。楚姜窈轉來轉去,不覺走到園中的湖心小亭。本想拿石頭打幾個水漂解解心悶,但看見水面上有許多藍綠色的蜻蜓,舞着透明的翅膀,她想若是砸到這些小家夥們、委實不好,便握着石頭塊兒,只在手中捏來捏去。
此時杜賓從遠處走來,他腳步很緩,一直都走到姜窈身後了,她才聽見聲響。她回頭看見是他,起身問了聲安,卻見他臉有愁色,仿佛滿腹心事,她擔心地問道,“杜将軍… 你怎麽了,有事煩憂?”
杜賓在亭裏坐下,看着水面半響無聲。楚姜窈不敢多問,便在一旁站着。杜賓嘆了口氣,忽然開口說:“白日間,王上有了口谕,要派公子入燕。明裏是與樂毅互為将相,實際上,就是要讓公子爺去燕國做暗人… ”
楚姜窈驀然一怔、心中陡寒。趙王要從舟做間諜?入那種生死之局?她忍不住脫口問道,“哥哥答應了??”
但只是轉瞬,她忽然想到什麽,全身又輕快了。她笑着說,“放心,你家公子爺做不成間諜的。”
“什麽意思?”杜賓略驚,他覺得自己演得挺像回事的,難道哪裏被她看穿了?
姜窈笑笑說,“他可是‘天下七俊’,樹大招風、鋒芒畢露的,誰能安心讓他去做間諜呢。除非想用美人計,呵呵… 再說… ”
“再說什麽?”
“反正我知道王上是絕對不肯讓哥哥去做間諜的。所以、王是逗他玩呢,要不,就是你騙我玩呢。”
杜賓一時語塞,尴尬中往亭外樹林裏望了一眼。
虞從舟此時在亭外隔樹而立,借着夜色遮擋,在黑暗中打量着楚姜窈的每一個眼神。
姜窈沒有注意到杜賓的尴尬,她的笑容裏明顯僵着一絲羨慕,她仿佛在自言自語,“王上如此牽挂他的安危,又怎肯讓他去做間諜、讓他九死一生?”
杜賓見她望着手裏緊緊攢着的一塊石頭、目光定定,似在出神,便借機探問道,“若王上、想讓你去做間諜呢?”
這一問,楚姜窈敏感地緩過神來,她臉上又不失時機地綻放出明亮的笑容,說,“我去啊!”
“你不是說,九死一生?”
“我是無牽無挂之人,有何不可?”她在杜賓邊上坐下,搖擺着小腦袋,一臉天真地說,
“我雖然詩書懂得不多,但從小街上混大的,酒、藝、賭、毒,都還略通一二。況且我又會好幾國方言,呵呵,王上不找我去做間諜,真是浪費呢。”
杜賓看不清她這到底是不是欲抑故揚,又追問道,“難道你放着虞府的小姐不做,倒願意做間諜那種為人不齒的事?”
‘為人不齒’這四個字深深刺中她的心神,她霍地站起,忿忿看着杜賓說,
“‘為人不齒’?杜将軍,間諜和将軍,究竟有何不同?間諜在敵國冒死潛伏,收集情報、動搖敵心,你才能堂堂正正做将軍、在沙場無往不利。将軍和間諜,到底要怎分貴賤?一個留美名,一個背罵名而已!但你若問王上,他又能缺了誰?”
杜賓被問得啞然,虞從舟在亭外亦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有如此反應。
楚姜窈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過火,她扯了扯胸前的小辮,有些無措地走到水邊,面對水天一色的漆黑,輕聲喃語,
“你們做将軍的,一身繁華、耀如天上明星,又怎會看到為間之人,心神傾軋、命如暗夜無邊……”
“你難道,看得到?”杜賓冷冷地問。
楚姜窈回頭一笑,“我只不過聽多了坊間蘇秦的故事,時常想到他慘烈的收場,心有唏噓而已。”
“你小小年紀,竟會崇拜蘇秦?”杜賓帶了絲平淡的笑容,眼神深邃地望着她。
“嗯,他可是為間之道的極致!” 姜窈倒也不躲不掩。
“在你心目中,何為‘為間之道’?”
“嗯… ”楚姜窈微微一側頭,思考了一下說,
“周之興盛,因呂牙在殷*;燕之興盛,因蘇秦在齊。此是間道之盛。
“但即使蘇秦身掌四國相印之時,亦早知等着他的不過車裂之刑,他依然一生對燕王信如尾生。此是間道之烈。
“而以一己之悲劇收場,謀一國之昌、甚至天下一統,此是間道之義。”
“你一個女娃娃… 居然… ”杜賓眼光如琢如磨,不知眼前到底是頑石還是隐璞。
楚姜窈呵呵笑道,“我一個女娃娃,沒法心如磐石,想這些也是可望不可及。還是洗洗睡了……”
她向杜賓道了晚安,也不管他打量的目光,甩着小辮走開了。
杜賓嘆了口氣,便也離開了湖心小亭。見他走遠,楚姜窈忽然無力站穩,沉沉地蹲□來,眼光平平,看着湖面上依然在跳躍的蜻蜓。杜賓為何會對她說這些事?是不是虞從舟有些懷疑她了?她惱恨地握着拳頭敲自己的腦袋,明知有此可能,為何剛才還對杜賓口無遮攔?明知他或許轉身就會去說給虞從舟聽,為何還使性子只想一吐為快?
可能只是… 只是太想天上的親人了,父親、姐姐,還有她的家族裏其他為間的人,那些為間道赴死的人。那“為人不齒”四個字,竟這樣輕易的成為她不可承受之重。
虞從舟透過樹林,靜靜看着她。楚姜窈,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何你說的、你做的,和你臉上的單純頑皮總是那麽格格不入。
有一只蜻蜓停在姜窈面前幾尺的地方,他看見她默默伸出手,手指駐留在離開蜻蜓藍綠色翅膀幾寸的距離,緩緩地、隔空撫摸着那透明的曲線。看着那小昆蟲,她的眼中,竟流出淚來。
清風吹過,蜻蜓騰飛離開。楚姜窈抱着雙膝,哭得無聲,卻不忍不止,她在蜻蜓曾停留過的地方,挖了一個小坑,把手中的石頭埋進泥裏。石頭的結局,真的只能是暗夜無邊吧。
她心中暗想,“如果… 如果從舟真的懷疑我了,是不是就到了,要與他離別的時候了?”
……
第二日晨色朦胧,虞從舟與沈聞在後園對招練劍。沈聞只覺公子今日戾氣過盛、防護不足,不像往日劍氣優雅從容。他正欲收劍,恰見杜賓、晁也、樊大頭等人走近。原來是有消息傳來,三日後,有韓人與趙人聯檔,在邯鄲酒坊辦縱橫之會,群邀各國游說之客,和身處高位的趙國朝臣。名為論說縱橫之道,實際上,只怕有諸國暗人潛入,欲以三寸不爛之舌、鼓惑趙臣行差踏錯。
“知己知彼… 我們也該去吧?”沈聞問道。
“當然。我正好奇、不知道那些暗人說客近來又有些什麽新的說法。” 虞從舟哼笑一聲,旋劍入鞘。
他的視線落在遠處那湖心小亭,臉色漸暗,道,“楚姜窈呢,叫她過來!”
虞福諾了,轉身去尋。晁也撫掌笑道,“各國說客、暗人都混在一堆,怎可缺了她這位好翻譯?”
虞從舟似乎沒有聽到,神思飄忽間,自言自語說,“‘為間之道’?… 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是縱是橫。”
不一會兒,楚姜窈和小盾牌一起跟了虞福過來,手裏還捏着晨市裏買的小零小碎。晁也同她說了個大概,姜窈向來愛湊熱鬧,一聽什麽說客、論會,不由眼裏都閃光了,點着頭說,
“好啊好啊,聽上去就很有趣呢。”
沈聞見她毛毛躁躁的神态,忍不住想笑,但想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說,“那論會上,皆是男子,她一個姑娘,如何能帶在身邊?”
晁也聞言,咂了咂嘴,倒沒想到這點。
虞從舟目光淡漠,一眼掃過楚姜窈,忽然冷冷地開了口,“那裏既是天歌酒坊,最多的,就是歌妓。”
言下之意,他要她扮成妓|女……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
《孫子兵法》 “用間”篇
☆、冰火之間
言下之意,他要她扮成妓|女……這個口味好像重了些,衆人望向楚姜窈,她神色略僵,眼神空蕩中飄過一絲驚懼。
“要她扮妓|女?不行決不行!”倒是小盾牌搶先拒了。
姜窈被他這一喊,喚回神來,立刻又像往日那樣頑皮笑道,“小媚贻情,扮回歌妓有何不可?”
“小令箭!”小盾牌焦急地盯着她, “你不是最怕…”
她趕緊扯了扯他衣袖,轉身對他輕聲說,“我已經… 不怕了。”
小盾牌眼光中甚是不解,但小令箭如此說了,他也不會在衆人面前再多言。
此時倒是樊大頭跳出來說,“不行不行,這成何體統。俺們公子爺去酒坊,怎麽能搭她做歌妓!”
小盾牌小令箭俱是一愣,沒想到樊大頭也有說人話的時候。樊大頭卻瞟了她兩眼,粗着嗓子說,
“俺家爺此等傾國容顏,縱是天下絕美的女子也比不上,怎麽可能去‘調戲’她這等平庸姿色的妓|女?”
小盾牌臉色一青、已然有怒,小令箭擋在他身前,反而樂呵呵地接道,
“即是如此,不如我扮成平庸公子,你家爺扮傾城美|妓?”
諸人忍不住悶聲想笑,但眼一瞥、瞧見公子爺臉色沉如烏雲,即刻強壓笑意。
大廟裏的佛座不笑,和尚們豈敢偷笑。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