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倒心無顧忌,料想自己這輩子反正也就只有掃地僧那點修為,合該參不透佛座深意…

……

轉眼三日,已到縱橫論會那夜。楚姜窈換上虞福送來的衣裙,自己看了都渾身起雞皮疙瘩,豔紅豔紫倒也罷了,關鍵是曝露太多,想來關外那些缺衣少糧的胡人也不過如此……幸好百合粉夠給力,手臂、肩頭的那些舊傷疤不至于露了痕跡。但胸口那朵蓮花紋身是如何也遮不掉的。她襯了點白紗在衣衽下,又緊了緊腰帶,強打勇氣、對自己說,“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有從舟在的!”

虞從舟等人從正門進入天歌,楚姜窈扮作歌妓,自然從後院潛入,混在其她歌妓一道,端酒端食,魚貫而入。她見其她女子都左扭右扭的,自己也不得不學着扭兩下。只是別人扭的是臀,自己蠢蠢的,好像扭的是肚子。

每個歌妓都尋桌坐下。虞從舟的俊容能把瞎子都點亮,自是鶴立雞群,好幾個歌妓立時蜂擁而上、搶伺他那桌。楚姜窈瞄見覺得甚樂,抿嘴一笑。

她随意在一桌邊坐下,為那客人斟酒。又見其她女子個個帶着媚笑,她也學着笑,只盼莫被人識穿方好。她覺得媚笑似乎比扭臀容易一些,無非就是把她平日的笑顏降得暗一些,把眼眸眉梢調得彎一些。

虞從舟側眼掠過她,驚見她與往日判若二人,是因為她平常總穿布裙、今日着了绫羅麽?是因為她平常不施粉黛、今日點了绛唇麽?還是因為,她對他,從未如此妖嬈地笑過?

楚姜窈自覺和這裏極會扮靓的姑娘們比起來,自己姿色平平。但或許是偏生碰見個好色無術的說客,她侍酒的那客人也不好好聽人辯論,只顧眯着小眼、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兩杯酒過後,那人更是上下其手,一時揉揉她的臉蛋,一時摸摸她的胸口。她不是沒有熬過羞辱的人,但那人的神态動作、不斷将她逼入過往記憶。她臉上兀自撐着笑容,額頭早已細細密密滲出冷汗。

沈聞瞧見,輕聲對虞從舟說,“楚二小姐那邊,可要我去解圍?”

虞從舟心中忿惱,卻突然想起她在洺煙湖邊那一手絕好的武功、哪裏還須他人解圍?他臉上強裝淡淡、冷道,“她有的是辦法,連有都能變無、連死都能變生,又何須你費心。”

這邊廂剛說完,那邊那人忽然扔了酒杯、一計熊抱,将楚姜窈整個摟入懷中。她頓時臉色蒼白,眼帶驚恐,但又不敢掙脫。她對小盾牌說過,她不怕了、忘記了,但顯然、她誤解了塵封與忘記的區別。

那人粗糙的手掌拉上她的手,欲讓她也環上他腰間。無奈她此時渾身僵硬,無論他怎麽拉,她都沒有迎合。

那人猛然惱起來,一扯她的長發,另一手狠狠一推擲,瞬間将她推出數尺。她摔在地上,身上仍在顫抖,聽見他說,“不會伺候還做什麽歌妓!”

天歌的老板趕緊迎出來向那客人賠禮。楚姜窈害怕被老板識破陌生面孔,趕緊跪伏在地上認了聲錯。幸得此時沈聞向老板喊了聲,“她不會伺候那桌,就讓她來伺候我們這桌罷!”

那惱怒的客人見虞從舟、沈聞那桌人物頗多,也不敢叫板。楚姜窈如釋重負,倉惶地竄到從舟他們桌邊,蒼白着小臉對沈聞笑了笑,輕聲道了句“謝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姜窈一顆懸心尚未歇穩,忽然聽見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她側眼望去,竟是範雎!他正在游說幾名趙臣,當趁秦國與蜀國和義渠國戰亂不歇之際,集結兵力,攻打魏韓的城池,以擴大南面版圖。

楚姜窈心頭大驚,若叫淮哥哥看見她此時這般暴露妖冶的歌妓打扮、絕不是鬧着玩的。她下意識中忙将左手一擡,以衣袖遮面。

虞從舟早已看見範雎。他等的就是這一刻。但現下等到了,卻偏偏看在眼裏,郁在心頭。他惱怒自己簡直是自尋煩惱。究竟在煩什麽他也說不上,但心裏就是看不得她那麽在乎範雎。

他冷冷命令道,“斟酒!”

旁邊兩個歌妓搶着給他倒酒,他未看一眼、一擡手沉沉擋開。他眼中帶着戾氣,直直盯着姜窈。

楚姜窈覺得他今日似乎特別厭惡自己,但又理不清頭緒,怏怏中以右手給他倒了點酒,左手扔自遮着臉。

虞從舟猛一拍桌道,“斟而不敬?!”

楚姜窈心中叫屈,大哥,我又不是真的歌妓… 但想來他肯定是白日裏在哪兒吃了火藥,就莫再招惹他了。她趕緊雙手奉杯,敬到他面前。

他緩緩掠過手,卻不是為接過酒杯,反而将大掌牢牢扣住她雙手,令她無法再得擡手遮面。他另一手擄過酒杯,貼在唇邊,欲飲未飲,只沉沉撂了一句,

“別的歌妓做的,你全都要做!”

他眼中有冰,掌心卻火燙。楚姜窈在他一冰一燙中,不知該何去何從。

此時忽然似有疾風掠過,一人向她大步走來,驚詫間夾着憤怒,怔喊了一聲,“小令箭?!”

她的心神立時由寒暑之間被推向極冷地帶。竟被淮哥哥瞧見她此般狼狽摸樣!她臉色霎時盡紅,口中喃喃說“完了完了”,一下子來不及思索,猛地從虞從舟掌中脫出雙手,驚惶地向酒坊側門奪路而逃。

奔出酒坊尚未幾步,她的右手手腕被範雎牢牢擒住,将她整個身子向後一帶,力氣甚猛,她幾乎摔倒。

範雎看清她面容,猶自不敢相信,他從未見她施粉戴妝,更不要說如此豔色。他心中珍藏的那份清純,怎會在眼前消失殆盡?

“小令箭!” 範雎語音梗塞,“你在做什麽?!你在這裏… 做歌妓?你瘋了!”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所以你才不讓我去找你?所以你才不肯讓我知道你住在何處?!”

“不是那樣的,你聽我解釋……”小令箭想起說書段子裏最雷人的片段就是這幾句,今日竟都被自己用上了。

“不是那樣又是怎樣?!” 忽然一個冰冷卻帶挑釁的聲音從範雎身後傳來,卻是虞從舟搖着羽扇、不知何時從酒坊中踱出。

他冷眼靜觀眼前二人,突然哼笑一聲,幾步上前,反手扣住姜窈手腕,勁力一扯,将她拉出範雎掌心。他不理範雎眼中憤怒,只一收手臂、猛地牽過姜窈,她踉跄着栽進他懷裏。

範雎強壓心火,沉聲道,“虞上卿,放開她!”

“為何?”虞從舟故意邪魅一笑,側眼瞄着他說,“我現在在‘天歌酒坊’,她是這裏的歌妓,我為何握不得她?”

楚姜窈委實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今夜即被從舟看穿她與範雎相識,又被範雎撞見她假扮歌妓、難以解釋,直覺自己身處水火之間,好生流年不利。

她竊聲對虞從舟求道,“放開我吧放開我吧,他真的要誤會了!”

不說還罷,這一語既出,虞從舟怒氣更上一層樓,難道此時你只怕他誤會你我,倒不管我是否誤會你與他這一場相識相瞞?!

虞從舟更緊地捏住她的手,一雙眼冷厲如鷹喙、令楚姜窈一陣心栗,仿佛六魄盡被他勾噬。

他幾乎吼道,“誤會?!小令箭,今晚你是我的,我看你才誤會了!”

他擡手擭住她的臉龐,緊緊盯着她不知所以的雙眸。他對她的誤會報以一記冷笑,霎時在衆人眼前、俯身直直吻上她绛紅色的妩媚雙唇。他閉上眼,不管她如何掙紮,他都不停在她唇齒之間、掠奪他想要的專屬之感。

他感覺到她的臉在他掌中戰栗,但她甜潤的唇舌冰冰涼涼,他難以自控地糾纏相觸,令他渾身越來越麻,想要抽身避開卻被牢牢吸住。這般神魂颠倒的感覺仿佛他早已向往許久,但一定有些什麽東西錯落了,不然為何他心頭會層層疊疊地纏上一種失落。

他慢慢睜開眼、卻并未松了口。他看見姜窈的臉龐如此之近,卻愈發看不清楚,她眼中懼色、他從未見過,那似乎将他推開幾重遙遠。

觸及那神色、他瞬間松開手。姜窈終于掙脫,眼中似乎滿是難以置信的陌生感,她睫毛微顫,驚慌地看着他。

虞從舟心痛難抑,卻冷冷笑道,

“裝什麽驚訝?!你我縱情深吻,又不是第一次!”

說罷,他掃了一眼範雎,不禁從失落中又尋回一絲得意,原來‘片語勝九鼎’的說客,也會有茫然失魂、無語凝噎的時候。

忽然,他感覺到姜窈在他掌中微微一顫,失聲喊了句,“啊… 從舟!”

他心中冷笑,怎麽,一次吻罷了,又要扮什麽可憐?直呼諱名,現下倒不怕範雎誤會了?

此時他惱意全在姜窈身上,直到杜賓、沈聞等人亦齊齊在遠處喊道“公子爺小心!” 方轉過神來,卻是太遲,只聽馬蹄得得之聲迅猛而來。他一回頭,竟見姜窈那短蹄馬跑出平日兩倍的速度,雙眼怒得噴火、豎着鬃毛向他沖來。

他方起手意欲格擋,還哪裏來得及,那護主心切的“加影”同學早已揚起前蹄,怦怦兩下、猛然向他踹踏下去。他只覺胸口悶極,椎骨震痛,眼前一黑,在“加影”的一聲嘶鳴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這件事實證明,腿不在長,有志則贏。

而虞從舟在昏過去之前,痛苦地想到一件事:他堂堂“天下七俊”,今日竟在衆人眼前,被一匹短腿矮馬踩在蹄下,氣場全失,來年在天下俊榜上的排名估計要跌到底了。

☆、不得不舍

不知過了多久,從舟幽幽醒轉,發現自己趴在虞府的床上。他微微想挪一挪身體,卻覺得後背似火燎山壓,痛得厲害。他只得繼續老老實實地趴着。

熬到天亮,杜賓等人都陸續來看他,不過也不敢勸慰,情知公子折了顏面、定然忿惱在心。

他也不說話,始終抿着嘴。衆人散去後,他咬牙切齒地琢磨着、待會兒楚姜窈來謝罪求饒的時候,該如何懲教她。

可是等了大半天,也未見她來。難道她知道他不會輕饒,怕得不敢來見他了?

還是、她被昨晚那粗暴的酒客駭得心神難緩?

他想到昨夜、自己因為心中有氣,并沒有出手幫她,此時憶及,連連生出些愧意。

他忍着痛,坐起身來,費力地穿上件衣裳,強自下了床,一跛一跛地走去姜窈的廂房。但并沒有人在房中。她會去哪兒呢?難道,又去尋範雎了?他心中一陣如火燒,一陣如灰冷。

他沿原路返回,此時才發覺,每一步都扯着背上的傷處,痛得他連呼吸都不暢。偏偏就在這當口,他又聽見那令人極惱的短腿馬的嘶鳴,心頭明明正要發怒,臉上卻不自覺笑了起來。既然短腿馬在,楚姜窈也一定在府裏。

他循着馬嘶聲走去,果然看見楚姜窈牽着‘加影’,在院外牆邊慢慢走着。她又換回原本的裝束,一身冰沙色的紗裙,隐約可見內裏翡色束腰羅裙上淡淡繡着的蜻蜓花紋。他歡喜她的清新純淨,不過昨夜,她那般姹紫嫣紅也很嬌媚。他忽然想起她說的,“小媚贻情”,總覺得這四個字從她口中說來、很是可愛。

不過可愛、可惡總是一線之隔。她此時撫摸着那匹馬,寬慰着它,柔聲說,

“別生氣了,他不是欺負小令箭,他是在跟小令箭鬧着玩呢。”

虞從舟頓時怒得想吐血,這楚姜‘妖’一整天沒有出現、不來慰問他的傷勢,居然是在安慰一匹馬,還是罪魁禍首那匹馬!他覺得這輩子也沒受過這麽大委屈,忍不住吼道,

“楚姜窈!”

她渾身一顫,立時擡起眼來,看見是他,慌不疊就向後退了幾步,倒是加影不管不顧,又嘶叫起來,揚起前蹄,在空中劃拉兩下,向腳下敗将示威。

姜窈緊緊拽住加影的缰繩,生怕它再沖出去,這回定會被虞從舟打暈的。但從舟眼中布滿血絲,又吼了聲,“你休要以為有恃無恐!” 竟似忘了身上的傷,向她邁了兩大步,這才突然覺得肩背荦荦似散、有幾分站立不穩。

楚姜窈見他痛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急忙奔上前去,雙手抱住他腰間,使他不至跌倒。加影顯然糊塗了,主人此刻怎生投懷送抱了?虞從舟于是鄙視了它一眼。

而她身上的溫度、嵌入他懷中,他只覺一整天的煩躁不忿都化了繞指柔。

他對自己無奈地嘆了口氣,嘴唇摩挲在她前額發間,說,“你就無話同我說麽?”

楚姜窈知道他說的是淮哥哥。她吞吞吐吐地說,“我… 範大哥……是、我早就認識範大哥了,在魏國就認識了。”

“他就是你的那個‘神棍朋友’、也是你夢裏都會喊的‘淮哥哥’!”

怎麽連這個都被他看穿了,這實在不大安全,姜窈身上一哆嗦,“你… 怎知……”

虞從舟冷笑一聲,雙手緊緊摳在她背上,不讓她動彈,“‘範雎’?!… 這兩字左右各大卸八塊,合在一起就是你的‘淮’了!”

“你… ”姜窈聽到‘大卸八塊’,害怕地慌了神。

從舟看天邊烏雲密密壓來,說,“不想說他。回房。要下雨了。”

她不敢多言,轉身扶着他腰間,慢慢向他卧房走去。從舟說,“為何從前騙我、不讓我知曉?”

“嗯… 範大哥不讓我同別人說。”楚姜窈只好胡謅。

虞從舟想到範雎思慮詭秘,居然有些信了。

走到他卧房前,回廊上有幾格樓梯,姜窈怕他吃力扯痛傷處,緊緊以肩撐在他側胸。她這一撐一摟,霎那間竟叫從舟的心無所适從。一路行去,他愈發覺得這般場景似乎在夢中經歷過:她拉着他的手,用肩膀抵在他的前胸,臉龐上蘊着少女的羞紅之色,他随她一步一滑地走在冰上,彼時她的笑容如玉茗花開,暗淡了周圍一片蒼茫白色……

那真的是夢嗎,只是夢麽?但若是夢,為何在夢境中他亦聞到她身上的百合花香?

他怔怔望着她,神思漫離,脫口而出喚了一聲,“小令箭…… ”

她擡起頭,見他目光飄浮、眉宇間忽然換了溫柔,不禁癡癡有些出神。

從舟愈發覺得那夢境過于真實。他心有沖動,想把她摟進懷中、或許那樣、一閉上眼就可以再度入夢。

只是還未來得及,倏地聽見一聲響雷轟然襲來。她在他胸前微微顫抖,突然縮了雙手,整個人從他臂彎中抽離,退到廊柱邊、半晌無語,忽然卻說,

“我、我最害怕打雷……我回房了,哥哥也早些歇着。”

她垂着長睫,不敢去看他,但依然掩不去她的目光閃爍。她絞着手指,轉身跑進雨中,甚至沒有給他多說一句的機會。

雨越下越大,這個傍晚太過沉悶。烏雲集結、使天色猶如暗夜。而雷鳴聲一浪一浪襲來,虞從舟在房內忍不住擔心起她來。她如此怕雷,更不該讓她一人獨處,就像在山林那幾夜,她也并未棄他不理。

他拿過一壺醇釀,忍着痛往她廂房走去。将到之時,卻見一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從她房中奔進雨裏。此人輕功甚佳,在雨中仍如輕鴻破風,足尖三步點地,已騰起幾丈,輕易翻過虞府高牆,又倏忽幾步飄逸、身影漸漸在邯鄲城中層疊的屋頂上消失不見。

虞從舟心中驟恸,無力邁出一步。

那人竟是、楚姜窈。

她一身黑衣,本該掩于夜幕之中、無人知曉。為何偏偏,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每處細節。

但即使沒有閃電,他就猜不到了麽?她的身形,他早已渾熟于心。

他苦笑着捏碎酒壺,走進滂沱雨幕。雨水沿着他唇角,滲入喉間,似乎比烈酒更灼,燙傷他胸口。

原來她怕的不是雷,而是心頭的秘密……原來她會的不只是輕功和飛針,而是瞞天過海的騙術。

為何他越想信她,她越不可信。為何他越想留住她,她越不可留

……

洺煙湖邊。子期草廬在電閃雷鳴中震抖搖晃。

範雎蜷縮在牆邊,頭痛欲裂。他盡力用手掌捂住耳朵,但雙手顫抖不止、無法自控。雷聲從他的指縫間灌入耳中,一聲響過一聲,震得他猶如千錘萬針蕩擊在頭顱深處。

他最害怕打雷。

他父母遇害的那一日,也是徹夜雷電大作。渾沌的漆黑、與悚栗的白光,在他眼前交疊,雷聲如鈍鋸磨割在他心上。那一年,他不過是個五歲的少年。但他永遠難以忘記被人逼迫着灌下毒酒的恐懼。若不是洪醫傅與甘叔叔相救,他原本早已消失在那一天。

他活了下來。但頭痛之症,每逢雷雨轟鳴,便會肆虐傾軋,常常痛到他失卻尊嚴地在地上匍滾。

多年來的折磨,每次疼痛中他睜開眼,都會看見小令箭心痛地哭泣。而今夜,他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淮哥哥,淮哥哥!”有人急切地呼喚着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幻聽,仍舊固執地緊鎖雙眼。直到那人撲到他身邊、衣服上的雨水簌簌淌在他的肩上,他方才豁然睜開眼。

真的是小令箭。她渾身都被大雨澆濕,黑色的長發、黑色的夜行衣都不斷地滴淌着水滴。她見他痛得臉色慘白,急急用雙手嚴嚴實實地捂住他的耳朵,眼神焦慮地打量着他。

每次打雷,小令箭都是這樣守着他,她是最害怕他受痛的人,也是最能幫到他的人。她這一捂,他耳邊雷聲頓輕,額頭的裂痛感随之緩和許多。他感覺到她的雙手很冰。外面雷雨交加、狂風淩厲,而她依然來了。

他開始心疼。但昨夜天歌酒坊那一幕幕,更令他心亂得難以自持。他不自禁地吼道,

“你來做什麽!”

他一把将她推開,她未設防、徑直跌倒在數尺之外。

“淮哥哥… ” 她眼中愧疚,一頓一進、又爬到他身邊,仍舊用手捂上他耳朵。

“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

小令箭想要搖頭,卻不敢搖頭。

“說好‘一生無欺’,但如今,只有我一人記得?!” 範雎見她依然不肯相告,心如錐痛。他猛然用力又想将她推開,但她這一次牢牢跪在他身前,不移不動,只是堅持地用手捂着他雙耳,怕他聽見雷聲會頭痛加劇。

“你變了,你不再是單純天真的小令箭,你究竟在想什麽?你究竟要做什麽?!”

“為什麽你不說話?!你從前對我無話不說!”

“……現在無話可說了?!”

範雎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響話,但今夜是怎麽了?是因為見到她在酒坊裏卑躬露胸,還是因為虞從舟在衆人面前那野蠻的一吻?他控制不到自己,狂亂地喊着,他想逼她說句話,說句讓他知道、他與她依然‘一生無欺’的話。

小令箭跪在他面前,睫毛顫抖,緊咬着唇。他看見她眼淚不住蜿蜒而下,卻依舊一語不發。

範雎已被頭痛折磨許久,此時渾身失了氣力,心痛更是盤根錯節,恣意肆咬。

他最後冷冷扔出一句,“你要變就變,何必理我如何!別在我發瘋的時候卻來見我!”

小令箭心頭像被利劍剜割,多年來種種心酸、懼怕、強忍、無助,一霎那間都彙聚在胸口,直悶得她喉間泛起血腥之氣。她哭着跪行兩步,貼近範雎顫抖的身上,側過臉靠在他肩頭。

“我沒有去做歌妓… 我真的沒有。”她雙手仍舊緊緊捂住他的耳朵,那一捂、隔去雷聲、也隔去她的語聲,“但我其實、比歌妓更不如……”

她知道他此時什麽也聽不見,所以才敢奢侈地說出、平日裏就算打死她她也不敢說的話:

“淮哥哥,我… 我早就已經是個死士。每晚只慶幸着活過今日,閉上眼、又不敢揣測明天。

“我不想騙你的,但又怕你擔心難過。我很想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是我說不得。

“我也不想再騙從舟,我更不想害他。我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他,但是我舍不得。

“淮哥哥,求求你,不要為我這樣的人傷心煩惱。我只是一個吊在絞架上的虛魂。就算努力伸腳,也踮不到地了,就算奮力擡手,也觸不到梁了。唯一載得動我的,不過一根細繩而已。卻又偏偏系錯了地方……”

☆、情血雙刃

天明啓金星,雷匿無驚。

範雎漸漸清醒,發覺自己躺在床榻之上,身上蓋着薄被。他披上單衣,踱出草廬,水天之間僅剩一勾殘月。

小令箭已經離開。昨夜自己到底對她都說了些什麽,他不敢去憶想。她又對自己說了些什麽?他始終聽不清。

他沉沉垂下眼,餘光中卻見一人、身着肅紫錦袍,立于兩丈開外。

他微微擡眸,卻是虞從舟。

四目相接,仿佛寒流激湧、遇冰卻緩。範雎淡了眸光,從舟濃了栗色。

此時,一人側目睥睨,不問來意。

彼處,一人劍眉深颦,有霜半凝。

二人目光沖撞在一起,震起林中散鳥,仿佛雙龍禦紫檀,二峰出雲端。此刻靜默,似有百年沉寂,誰若先言,便已輸去一半。

範雎并不擔心,輸的那人一定不是自己。因為虞從舟既然清晨來訪,必然心有郁結,早已藥石罔醫、失了先機。

果然,虞從舟向他走近一步,開問卻出乎他的意料,

“你,真的是範氏後嗣?”

他懷疑自己?為何不召兵卒抓他,卻來孤身試探?範雎臉上沒有表情,他不想作答。

虞從舟并不求解,反而給出另一解,“你可是… 生于周王三年*,六月初七?”

範雎心中驀然一震,他的生辰,從未與人說過,就連小令箭也并不知曉,今日虞從舟怎會有此一問?他眼神略有閃爍、但只是一瞬。他強自鎮定,道,“我是孤兒。流浪之人,不知生辰。”

但他的氣場不複堅磐,怎逃得過虞從舟緊緊迫視的眼光?

“流浪之人?你五歲以前,難道不是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

範雎倒吸一息,幼時的種種、不知有多久不敢再憶,此時破閘湧出,他胸口痛楚泛濫,眼中苦澀濕潤。

“你是誰?!” 範雎艱難自持,眼光如冰、望着從舟,卻不自覺已經亂了心寸。

“我是誰?” 虞從舟仿佛等這個問題很久了,他箭步流星,向範雎走近,

“你看着我的臉!你認不出麽?一絲線索都沒有麽?人人都說,我與娘親極像,”他緊緊貼視他,凝着一雙明眸,說,“難道、你一點都不記得娘親的容貌了麽?!”

這一句‘娘親’,驚得範雎幾步踉跄,向後退去。但虞從舟依然逼迫着他,愈發向他走近。

回憶、在往事塵封的角落裏被絲絲抽離。母親絕美的容顏、溫柔的雙眼,此時旖旎在他眼前、如雲般幻現,又如霧般輕輕撲上虞從舟的玉面,無偏無移、幾乎合成一氣。

會是真的麽?範雎的思緒一時轟亂、不知該在何處起落。他看着虞從舟陌生而又熟悉的臉,那玉琢而出的五官,仿佛天邊一道彩虹,美輪美奂,卻倏忽變作一彎尖刀,牽扯着太多往事黑暗、刺進他的心裏。

“母… 母親她…… ” 但是、那天的毒,那夜的火… 難道他們并沒有殺死母親?還是、有人救了她?

一顆淚從他眼角劃出。有多少年沒有為往事流過淚了,他記不得。

他強作鎮靜,低聲問,“你母親是… ”

“…蔚氏,秀名一個‘蘭’字。” 虞從舟看見他的眼淚,目光忽然軟下來。

這不是他母親的名字,但聽見這兩個字,範雎心弦激蕩,淚水如潮湧出。因為這一瞬間,他知道虞從舟并沒有欺他。

範雎的母親、是魏人,向來最愛蘭花。而且那一個“蘭”字,又是他幼年時學會寫的第一個字,母親珍愛異常… 原來母親改名了……是啊,她要活在這世上,怎麽可能不改?

他擡眼凝望着虞從舟,他的那一雙栗色眼眸,的确與母親極像,傾城絕姿。原來這世上,他還有一個弟弟?!他想起從前曾看過趙國各重臣的卷宗,依稀回憶道,

“你、生于周王九年*?”

虞從舟點了點頭,接着他的話道,“周王九年,三月十五。”

範雎不斷想起二十幾年前的那一夜電閃雷鳴、火燒中庭,原來那時、母親已經懷有身孕!範雎唇角含着一絲苦楚,卻澀澀地笑了。

他重又凝聚眸光、細細打量從舟,仿佛這是今生今世第一次相見。他們身上竟然流着同樣的血,原來從舟,是他的弟弟、親弟弟。過去這麽多年間,他們究竟擦肩而過多少回?

“母親她… 一切可好?”

虞從舟目光微顫,灰了神色緩緩向後退了兩步,垂首道,“娘親她… 在周王十七年、故去了… ”

範雎沉沉一阖眼。他本已在黑暗中跌滾多年。若注定此生無光,為何要讓他誤信零星的希望?他心中苦道,“原來我還是無福無緣,上天還是不肯讓我多見一眼!”

他怔怔咬着唇、卻聽見從舟撩起衣擺,跪在他面前,輕聲說,“娘親臨終、最大的心願,便是要我找到哥哥,與你兄弟相認。”

母親已逝,膝前跪着的、是他此生唯一的兄弟。範雎心中狂浪,沖碎石化已久的重重棧防。他伸出手,幾乎就要觸上從舟雙肩,但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裏有太多思緒糾纏堵截,亟待梳理。當年母親如何逃脫死劫?從舟為何會在趙國出生長大?他再次憶起從舟的卷宗,“虞從舟… ” 他喃喃自語道,“原來,是虞願清… ”

範雎的思緒如扁舟掠過萬重山闕,最終偏偏膠着在從舟極像母親的容顏上。自己已經走上一條不歸路,若與從舟相認,豈不是會連累他一起墜入無間?他望向窗外,陽光在湖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借着那一點刺痛,把激蕩之心重又凝結成冰。

他冷冷說,“我不是你要尋的人。我與你,不是兄弟。”

“你!為什麽要騙我?!”

範雎方才明明淚流不止。城府如他、亦會有那種失措、那番反應,這令虞從舟心底認定是他。此時未料他會如此作答,虞從舟仰看他道,“你的眼神騙得了誰?難道我不像娘親麽,難道你看見我、不會想起娘的模樣嗎?!”

範雎靠近他一步,不遮不避地看着他,決絕道,“虞上卿,我即不像你的母親,也不像你的父親,難道你看見我,會覺得我是他們的兒子麽?”

虞從舟一時啞然。他細看範雎,玉眸挺鼻,五官灼灼,仙氣榷凝,但的确、并不似父母。他略微皺眉,但很快反駁道,“你若沒有見過他們,怎知自己不像?!”

範雎收了目光、瞥向天際,不理不答。

虞從舟霍然站起,從懷中拿出畢首玉,一按玉珠,锃锃匕首霎時翻彈而出。他遞到範雎眼前說,

“那,這樣東西呢?你也不認識了?”

範雎剎那失神,他怎麽可能不認識?他右手下意識地摸上自己腰間。恍惚間聽見從舟又說,

“不用摸了。這不是搶你的,也不是仿你的。‘畢首玉’,世上本有一雙,上阕在你腰際,下阕在我手中。”

世上本有一雙?範雎呼吸急促、起伏難控,目光定定、卻心緒游移。虞從舟不緊不慢地問道,“你的玉上,可是正反各有二字,一面刻着兩個‘畢’字,另一面刻着‘白’與‘相’字?”

從舟說得絲毫未錯,範雎看着他的雙眼,不禁喉嚨酸澀。二十多年來,他始終揣測不出這四個字是何意義,甘叔叔也全無頭緒,竟未想過這半圓玉璧其實另有一阕。

從舟沿着他的思緒肅聲問道,“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這四個字究竟何意?難道你從來沒有好奇過,這玉是否還有另外一半?”

虞從舟再不理禮數,一手伸進他衣襟深處,奪出範雎那阕畢首玉。他在範雎眼前,将一雙白玉合璧,竟然絲絲吻合,就連玉上的朱紅凝脂都融連貫通。這一對玉,正反各刻有四字,上下阕相連為:

“畢生畢親”

“白首相守”

眼前這一幕,令範雎零散的記憶忽然沖出網桎、在腦海中不斷閃回。彼時,他稚嫩的童聲,在陽光下問道,“為什麽叫匕首玉?是不是會變出匕首的玉就叫‘匕首玉’?”

有一個俊朗的男子朗聲笑着,同樣将這一雙玉合在一起,就如同此時在他眼前的樣子,對他說,

“淮兒,這不是‘匕首玉’,它叫‘畢首玉’,寓意‘畢生畢親,白首相守’。”

範雎手指微顫,摸上這一對玉,一時難掩自責、輕聲訴道,“父親同我說過,我竟忘了……”

父親彼時無限深情地望着母親,那樣的畫面他再沒見過。

虞從舟亦是第一次看見雙玉合璧,想起娘親一生眷念,心下動容,一時悒悒切切,脫口而出喚了一聲,

“哥哥……”

這一聲,讓範雎瞬間夢醒。他久處寒冰,些許溫暖、反而如同火炙淩心,讓他不禁痛苦退避。他橫下心,收回手,背扣于身後,淡淡說,“不要叫我哥哥,我不是。”

“哥哥,你為什麽不肯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