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對方突然提到魏家。

魏如青怔愣了下, 又瞧他兩眼,方回道:“和慶坊有兩家姓魏的,不知公子說的是哪個魏家?”

江宗平見她知道, 忙應道:“是這樣, 在下乃慶州桐縣人士,曾外祖世居京城,姓魏, 諱明翰, 就住在和慶坊。”

魏如青又是一愣, 巧了,這是她曾祖父的名諱。

她聽小姑姑說起過, 曾祖父膝下有一子一女, 女兒遠嫁了慶州。曾祖父過世的時候她還小,不過, 依稀記得當時那位祖姑母帶着兒孫回來見了曾祖父最後一面。

難怪她覺得這個書生眼熟。

桃花眼常見,眼睛下方帶了一顆紅痣的可不常見, 這位,分明就是她小時候見過的那位表哥。

記不清當時哥哥因什麽事罵她了, 這位表哥還站出來替她說了句公道話呢。

魏如青張張嘴, 驚得沒說出話。

江宗平:“在下家道中落,走投無路之下上京投靠親戚。可到了慶和坊魏家……”

無奈地遙遙頭, “對方卻不認我這門親。之後, 我便只好借宿在這鳳栖寺。”

原來是這樣,魏如青失笑:“我那哥哥是麥稈吹火——小氣得很。要他多養一張嘴,比要他命還難受, 他自是容不下你。”

這表親确實遠了點兒,都快出五服了, 她那滿腦子只裝着自個兒的哥哥,當然是能躲就躲。

聽得她這麽說,江宗平撓了撓後腦勺,倏爾局促起來:“在下與魏娘子……”

魏如青噗嗤一笑:“是表兄妹呢!”

“噠……”扇子落地。

他激動得手抖,慌慌張張地撿起扇子,擡頭,沖她露出個笑。

帶着三分憨氣。

“表、表、表妹……”

鳳栖寺一趟,不光收獲了清靜,還認來一個表哥,可真是無巧不成書。

魏如青如今是自謀生路,只當自個兒已是孤家寡人,不承想,今兒冒出來個和她同病相憐的表哥。

聊了一下午,竟甚是投緣。

這江表哥老家慶州,家中原是苗商,包了三座山頭種植花草,也算桐縣一富。三年前,慶州接連數月幹旱,山上起了大火,多日不滅,燒毀了一大半兒的花草。

他父親急火攻心,纏|綿病榻月餘便撒手人寰。之後,便是叔伯鬧分家,花草生意遭遇經營不善,因而家道中落了。

江宗平是臨危掌家的,經商鬥不過老狐貍,種植花草也空有些紙上談兵的本事,沒過多久,江家殘留的家業就被叔伯們合起夥來算計光了。

江家經此大變,他談好的婚事自然也黃了,二十好幾不曾娶妻。

親友背離,深陷泥淖,這輩子好像再也爬不起來了。好在他讀書尚可,狠讀了兩年,争得入京參考的資格,算有了個出路。

難怪,他衣着窮酸,氣度卻不窮酸,蓋因原本是富貴過的,也曾豪擲千金,錦衣玉食。

別的且不說,單說花草,倒是很能與魏如青聊到一起去。

……

紅色蜻蜓掠過粼粼的溪面,嫩黃的花瓣順水遠去,清風穿林而過,拂在臉上清清爽爽。

魏如青認了個表哥,也算是喜事一樁。

原本在寺裏住了幾日,過于清閑,已漸覺無聊,如今卻又不無聊了。

不過今日表哥要幫寺裏抄經,她又閑下,恰兩個姑娘沒出去瘋玩,幾人難得坐下,在溪邊的亭中吃茶點。

“既有學識,何不去我闵國公府碰碰運氣。”

孫君華小口吃着蓮子羹,如是道,“我聽說,父親身邊慣用的謀士最近病逝了一個,回鄉了一個,正是缺人手的時候。”

趁孫君華說話,阿蘭那邊已經抱着碗咕嚕喝了個底朝天,又拿着勺子偷偷舀她的吃。

這提議聽起來不錯,表哥若此次不中,又得等上三年,這三年間該如何讨生活是個問題。

但若能留在闵國公府,便不必再愁生計,還能與她相互扶持。

魏如青托腮想了想,到底搖了搖頭:“再說吧。”

如今,闵國公府上下礙于齊靖的面子對她頗為照顧,二姑娘若是真薦了表哥,闵國公肯定留用。

可拿人手短,這未必是好事一件。

“你怎麽偷我的吃啊!”孫君華說了半晌話,一低頭,發現蓮子羹被阿蘭吃得快見了底。

阿蘭吧嗒吧嗒嘴:“嘿,涼了就不好吃了,我幫你吃。”

孫君華懊惱:“魏姐姐,你看她!”

魏如青:“嗯,我看着呢。”

孫君華:“你也不管管!”

魏如青抿唇一笑:“兄弟姐妹間的事兒,便是父母都不好随便插手,我更是管不着。”

孫君華氣不打一處來,沒忍住告起狀:“自打到了這兒,她就野得姓誰名誰都不記得了。昨晚上還爬我床頭,扮鬼吓我,差點兒沒把我吓死!”

阿蘭扯着臉皮扮鬼臉,舌頭伸得長長的:“我跟你玩兒呢,你這都要告狀,也太玩兒不起了。”

孫君華:“誰跟你玩兒了!”被氣得嗓門兒都尖了。

阿蘭:“嘿,那你打我呀!”

孫君華:“你當我不敢打你!”憤怒地伸手往阿蘭身上拍。

可阿蘭猴似的蹦起來就跑。

孫君華拍了個空,把牙一咬,提裙追了上去。兩個人就這麽圍着桌子你追我打,轉起了圈兒。

魏如青坐在中間,被她倆轉得頭暈。

“你站住!”

“我就不!”

“別跑!”

“大不了你也扮鬼吓我啊!”

“誰跟你一樣無聊!”

這可真有意思,二姑娘沒把大姑娘掰正,倒是大姑娘把二姑娘掰歪了。

這場面,蔣夫人見了,怕不是要一口氣背過去。

人之天性本該如此,哪有人天生喜歡規矩,到底是剛及笄的姑娘,終究暴露了本性。

……

“表哥?”齊靖手一抖,上好的宣紙滴了一滴墨。

“是,慶州桐縣來的表哥。兩個人挺聊得來,今兒還一起給君子蘭分株,蹲在一起講了許久花草經。”

楊嘯如是彙報。

文洲不着痕跡地給他一個“你別講那麽細”的眼神。

這不是點火麽,嫌大人脾氣太好了?

先是冒出個佟向榮,再又冒出個表哥,這魏娘子身邊的男人一個接一個,這不是刺激人麽。

齊靖果然蹙了眉頭,只是竟未如文洲想的那般大發雷霆。

他另換了張紙:“這麽巧,呵……有意思。”

打魏如青去了鳳栖寺,楊嘯便被派去暗中跟着。齊大人的心思終于是半點也不藏着了——前妻,他勢在必得。

心思明了了,氣也就不堵了,聽到突然冒出個表哥,居然也不砸茶碗了。

楊嘯盯了好幾眼桌上的茶碗,意外它竟然能活過今晚。

“大人不做點什麽嗎?我看魏娘子雖然沒什麽心思,可那個表哥,看魏娘子的眼神好像不單純。”

齊靖輕笑了下,看起來竟不甚在意:“蒙塵明珠,有朝一日終于塵盡光生,自是耀人眼睛。”

吩咐楊嘯,“你繼續盯緊,本尊允許他眼神不單純,絕不允許他舉止不單純。”

楊嘯意外了:“大人不生氣?”

齊靖滿不在意地喝了口茶:“一個書生罷了,算什麽東西。”

楊、文二人對視一眼,心頭了然。一個什麽都沒有的表哥而已,哪裏配與大人比,不值得生氣嘛。

兩人放穩了心,一道退出門去,愉快地切磋劍術去了。

門一關。

“嘩——”齊靖一把抓起桌上的紙,“唰唰”兩下撕了個粉碎。

上好的生宣碎得跟雪花似的,落得滿地都是。

魏如青,你可真是長本事了!

……

鳥兒飛落庭院,夏蟬滾下樹枝,成熟的果子掉了地,昨兒剛抓的螃蟹爬出了盆兒……

阿蘭好想把那果子撿起來嘗嘗酸甜,可她不能動。

“你別晃了,再堅持一會兒。”

“我真的堅持不住了,要不算了,不畫了吧。”

阿蘭繃着脖子坐在椅子上,手裏的絹扇搖搖晃晃,表情也快繃不住了。

另一邊,江宗平還在一絲不茍地描着畫。紙上一幅仕女圖已勾勒了形,還剩一些細節尚未落筆。

孫君華偏着腦袋瞧了眼,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急什麽,這麽一會兒都坐不住。你看這寺裏的和尚,哪個坐禪不是一坐半天,人家怎麽不喊累。”

阿蘭眉頭皺成一團:“我就是坐不住嘛,你都說我比猴子還皮。”

在這寺裏一住十來天,姐妹倆日漸敞開了心,日日都玩在一起。她們玩兒去,魏如青便常和表哥一起,不是聊天便是幫寺裏打理花草,越發覺得投緣。

今兒一直下雨,無聊得緊,也忘了如何起的頭,江宗平鋪了紙為她畫了一幅肖像。

孫君華覺得他畫工不錯,便逗阿蘭也來畫一幅,阿蘭從來沒有畫過肖像,只曉得好看,哪曉得要坐這麽久。

趁着阿蘭不能動,孫君華便在旁邊把阿蘭剝好的蓮子一顆一顆全吃掉,狠狠報了蓮子羹的仇。

急得阿蘭威脅今天晚上還要扮鬼吓她。

“你別光顧着吃,你倒是把那亂爬的螃蟹撿回去啊!”

“不要,這輩子被螃蟹夾一次就夠了。”

“君華!”

過程一言難盡,好在成圖十分亮眼。江宗平把阿蘭的嬌俏可愛,連同眉宇間那一絲不耐煩也都抓到紙上來了。

“哇!好像我呀,不枉我屁股都坐扁了!”阿蘭趴在畫上看,開心得眼睛都快埋進去了,“君華,你也畫一張吧!”

孫君華:“嘁,我去年剛找畫師畫過一幅,今兒就不費這神了。”

阿蘭:“畫嘛畫嘛。”

魏如青拿扇子輕敲了下她的腦袋:“行了,難得我有個表哥,你想給累死不成。”

兩個姑娘這才作罷,打打鬧鬧到一邊兒玩兒水去了。

“我來收拾吧。”

魏如青目送姐妹倆歡快跑遠,回頭,接過表哥手裏的筆。

江宗平揉了揉手腕子,看着她認真地洗着筆,常年種花略顯粗糙的手,在墨汁的襯托下也顯得蔥白好看。

其實,本來也是好看的。

她洗完筆,又一絲不茍地收拾着滴落桌面的墨汁。

江宗平的眼睛忽然有些挪不開。

她額頭飽滿,眉眼好看,又氣質舒展,分明是頗有福氣的長相。可這些年來,竟過得如此不順,委實是令人意外。

魏如青收拾好了東西,一擡頭,見表哥正盯着自己:“表哥看我做什麽?”

江宗平驟然回神:“哦,我在想……”

“想什麽?”

“你頭上太素了,簪一只花會更擡氣色。”

他說罷便走出屋檐,冒雨來到花樹下,細細挑揀,摘下一朵重瓣朱槿。

再回來,他輕輕抖開花上的雨滴:“這一朵黃中帶紅,好看又不顯俗氣。”

邊說着,邊擡起手,小心地将這朵朱槿插|進那如墨的發間。

“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他退開兩步,細細将她打量,“表妹這樣,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