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正争執着, 竟突然有人搬出了律法。
衆人循聲瞧去,見一粗布麻衣的清瘦書生打山道上走來。那人模樣清俊,臉頰略顯瘦削, 手上握着把竹扇, 上提字“天道酬勤”。
他方才說“本朝律法,父之遺産當諸子均分,妻得其半”。
照這麽說來, 魏如青不該分七十兩, 反而該多一些, 是一百四十兩才對。
蔡三娘哪聽得這樣的話,狠狠将牙一咬:“你是什麽人, 跑這兒胡說八道!”
書生在三步開外立定, 拱手見了個禮:“不值一提,一窮酸讀書人而已。”
話到此處, 又接上句,“不過, ‘妻得其半’還有個前提——要為夫守志。”
蔡三娘聽到這兒,方臉色松開:“嗨喲, 守什麽志啊, 房子都給賣了,周家也沒了!”
書生又道:“那既然周家沒了, 二位方才提及的孩子, 如今戶籍何處?若入了你的戶,”
笑笑,“也就算不得周家的兒子, 繼承不得遺産。”
蔡三娘剛揚起來的嘴角,又是一垮。
邦兒和彥兒早被她轉到自己的戶上了。她的親生兒子, 整整三年見不到也摸不到,一朝搶回來,自是要牢牢把握住的。
更換戶籍,那是頭等要事,孩子回來的第二天就去官府辦了,而且跟她改姓了“蔡”。
如今周諾死了,房子也賣了,不知官府那邊有沒有消掉周家戶籍,若是消掉了,可就轉不回去了。
蔡三娘拿不準,半晌沒好吱聲。
書生把手一攤,失笑:“有意思了,這三百兩,好像誰也沒資格繼承呀。”
也就是說,就算這官司打到衙門,最後也難分出個理來。
蔡三娘有些沉不住氣,盯着那書生:“你到底什麽人,莫诓我!”
書生輕搖折扇,微勾唇角:“在下不是說了麽,就是個飯都吃不起的窮書生……幸蒙住持看得上,留我借宿在鳳栖寺。寺裏清閑,無聊中看了幾本律法的書,正巧用上。”
能讓住持留下的讀書人,必是有幾分學識的落魄人。那……他說的律法多半是真的。
蔡三娘瞟了眼魏如青,猶有些不甘心。
可錢不在對方手上,對方又攀上了國公府的關系,她若再争執下去,最後可能一分錢都搶不回來。
這書生來得真不是時候!一通道理扯下來,說得她沒理。
斟酌再三,她到底松了口,轉向魏如青:“那、那就按你說的分,你現在就給我二百一十兩!”
魏如青瞄了眼她伸過來的手,卻是噗嗤一笑:“二百一十兩?蔡娘子好意思開口要這麽多?”
蔡三娘:“不是你自己說的一人七十兩,倆孩子加上那老太婆不就二百一十兩!怎麽,又反悔不認了?”
魏如青:“你逼我哥賠你五十兩的事兒,怎麽不提呀。”
蔡三娘怔住,嘴角一絲尴尬劃過。
魏如青挑眉一笑:“莫不是,你想黑了這五十兩。”
蔡三娘倏爾嬉皮笑臉:“我太激動,一時忘了嘛。”
魏如青:“好,那扣掉五十兩,我給你一百六十兩就是了。”
頓了一頓,“不過我今日沒帶那麽多錢,等過段時日我回去了,親自送到你鋪子上。”
蔡三娘笑容猛收,又變了臉:“那不行!鬼知道你守不守信,萬一你跑了,我上哪兒找你去!”
阿蘭忍不住又開了腔:“你瞎說什麽呢,魏姐姐說給你,就一定會給你!”
蔡三娘又是副潑辣樣子:“姑娘喲,我們窮苦百姓可比不得你們大戶人家。一百多兩呢!又不是幾個銅板,沒了可是要逼死人的。我兩個兒子要養呢,将來娶媳婦兒可全指望這筆錢!”
這麽僵持着也不是辦法,孫君華開腔道:“我這兒帶了七八十兩,你們也都湊湊吧,湊夠數先給了她。我看山下又上來馬車了,咱們總不能一直堵着路。”
一行人掏空了腰包,硬湊出一百六十兩銀子,給了蔡三娘。
蔡三娘得了銀子再無二話,當場露出一臉笑容,竟是熱情又大方,哪裏瞧得出剛吵了一場架。
“這就對了嘛!這大戶人家的姑娘就是大氣!不光長得漂亮,心腸還好呢。”
話風一轉,又笑嘻嘻地推銷起自家豆腐來,“我們蔡氏香豆腐今兒給寺裏送好多幹豆腐呢,一會兒的齋飯,您幾位品品味道。若是覺得好啊,國公府我們也是可以上門送的!”
說着,喜滋滋地招呼夥計推着板車上山去了。
魏如青目送她離去,無奈地搖頭笑笑。總算把這件大事兒了了,回去之後可要趕快把錢還給兩位姑娘。
她回頭,看向方才說話的書上,向他低頭一禮:“多謝公子仗義執言。”
那書生淡淡地勾唇:“就事論事罷了。”拱手回了一禮,甚是灑脫地提步上山去了。
三人站在馬車前,望着那書生背影,一時半會兒竟都忘了收回眼神。
這書生身姿挺拔,端方雅正,嘴上說着窮酸,卻絲毫看不出窮酸,分明很是有一番氣度。
他說他就住在寺裏,她們則要在寺中小住十來天,興許日後還會遇上的。
阿蘭:“好啦好啦,姐姐,咱們上車吧。”
車子重新上路,慢慢地駛過了那書生。他搖着折扇走在道上,如閑庭信步,不疾不徐。
魏如青收回眼神,若有所思地放下車簾。
“姐姐,姐姐?”
“嗯?”
“你想什麽呢?”阿蘭眨巴眨巴眼,問。
魏如青搖搖頭:“沒什麽。”
就是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那書生。
入寺、安頓,接着小和尚便送來了齋飯。
蔡三娘家的豆腐确實是好吃。
這鳳栖寺是座大寺,香火鼎盛,有專門的禪房留給貴人們小住。
自打來了這裏,晨鐘暮鼓,滿山的清靜,魏如青那焦躁的心總算也平複下去,每日焚香觀花,賞月聽風,好生的悠閑自在。
阿蘭則全然地解放了天性,剛安頓下來就提着裙子這裏跑那裏跑。蓮兒起先還說她幾句,見實在說不住,只得咬牙放棄了。
今兒更是厲害,一個沒看住,阿蘭竟然爬樹上去了,蕩着兩條腿在上頭晃。
“這裏有個鳥窩,姐姐猜猜有幾個蛋!”
魏如青脖子都仰酸了,生怕她摔下來:“三個吧。你快下來!”
“錯了,嘿嘿,就一個,估摸着是杜鵑下的。對了——鸠!占!鵲!巢!”
阿蘭驕傲得亮了眼睛,“我這四個字說得棒不棒!是不是大有長進!”
“棒棒棒!你快下來!”
阿蘭調皮地吐舌頭:“不嘛,我在上邊兒坐會兒。”
魏如青拿她沒辦法,又怕她摔着了,心頭正無奈,下一刻,卻見阿蘭雙眼一瞪,忙不疊自己下了樹。
“君華!”
魏如青回頭一瞧,才見孫君華站在她後頭。這姑娘腳步輕盈,不知幾時站到她身後的,眉頭微微地鎖着,似有幾分心事。
阿蘭一下了樹,就直撲到孫君華面前,不好意思地眨巴眼:“那個……君華呀,我都說出口了才反應過來,我沒、沒那意思。”
孫君華笑着搖搖頭:“我知道。”
“鸠占鵲巢”這四個字是個忌諱,偏不巧,被孫君華聽到了。
阿蘭怕她不信,使勁兒地擺手:“我真的沒這意思!”
孫君華還是笑笑:“姐姐心思澄淨,怎會惡語中傷。我只是,看你爬高上梯的有些擔心……怕若是被母親看到,又得說你了。”
“那你不要跟母親說不就好啦。”
阿蘭拉住孫君華的手搖來搖去,嬉皮笑臉,“我都憋壞了,你就讓我放肆放肆嘛!”
“那你別弄傷自個兒,不然回頭我可不好交代。”
孫君華的笑始終透着一股疏離。
兩姐妹雖面上和了,可到底心還遠着,難說她究竟是因為“鸠占鵲巢”四個字不高興,還是實在看不下去阿蘭這麽蹦跶,打心眼兒裏嫌棄。
她與阿蘭是兩個很不同的人。
這麽多年的教養,不允許她有片刻的放肆。這幾日以來,她不是在禪房抄經,就是焚香靜坐,行走坐卧皆是大家閨秀的姿态,就連門都不常出。
阿蘭讀書不太行,可小聰明倒有一些,眼珠子一轉,就想把孫君華拉下水,免得妹妹回去告她黑狀。
“對了,君華你撈過魚沒有。”
“撈魚?”
“山泉那邊兒好多小魚,走,我帶你去!”阿蘭熱情地拉着孫君華就跑,跑了幾步才想起來問,“對了,姐姐去不去?”
魏如青打個哈欠:“我不去,”擡擡下巴,“那邊花兒開得好看,我想去那邊看看。”
曉得她喜歡往花面前湊,阿蘭不強求,這就硬拉着孫君華往山泉方向跑。
“你慢點兒!慢點兒!”孫君華哪扭得過阿蘭那牛勁兒,眨眼就被拖走了。
魏如青目送兩人遠去,沒忍住又打了個哈欠。
阿蘭這丫頭玩得收不住,大半夜拉她起來看螢火蟲,可叫她今兒困得不行。
伸個懶腰,她提步下了石階,去前頭聞聞花香,醒醒腦子。
這兒的蘭花開得極好,可惜卻是些一挪就死的品種,也就只能在這寺裏賞賞了。要是能攻克下來,盆栽養活,那她離開花圃就又近了一步。
魏如青彎着腰盯着仔細看,摸摸葉子,搓搓泥巴,半晌沒琢磨出什麽栽培的訣竅。
“‘幽植衆寧知,芬芳只暗持’①……這赤子蘭最是怪,好好養着養不好,它自個兒在野地裏随便長長倒是長得好。”
山林間一道男聲幽幽傳來。
魏如青驚了一跳,猛一回頭,見那林木深處,信步走來一青衫男子。
那日那個書生?
魏如青直起腰:“那這赤子蘭還真是氣性大,只愛自由。”
她沖對方淺淺一笑,“又見面了。昨日我見公子在亭中作畫,路過也沒好打攪。”
書生在三步開外止了腳步,收起折扇見了個禮:“今兒倒是我打攪了。”
魏如青:“公子如何稱呼?”
書生:“在下姓江。”
魏如青:“江公子。”
含笑道,“我姓魏。對了,江公子對養花似乎頗有心得。”
江宗平:“的确是搗鼓過一段時間花草,略懂一些。”
小有一頓,“聽口音,魏娘子是京城人士。容在下冒昧一問——娘子可曉得和慶坊,魏家。”
魏如青:“?”
那不是自個兒娘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