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将毒針刺入血脈深處。那一剎那,他頓覺血液發燙,渾身如受油煎火煉之苦,痛感緊緊扼住呼吸,令他猛然跪倒在地,血液仍舊在他心肺中沸騰熾烈。很痛,痛徹骨髓,但不斷折磨他的卻是心中另一個執念:

……小令箭受這苦時,才只得一十二歲。

淚水淌落,他漸漸失了意識

……

虞從舟和楚姜窈走出趙國國境已經十幾日,說不清身在何處,用窈兒的話說,是‘趙國、秦國、匈奴都想占但都還沒占着的灰色地帶’。

塞外風景,中原難得一見,或廣袤大漠,或崎岖山境,大多數時候都好玩得緊,有的時候卻也不怎麽好玩,比如此刻。

怪只怪這邊的草原太過平平整整,窈兒毫無戒防,只顧調皮,牽着小馬背着身倒走,邊走還邊跟從舟說着笑話,正說道,“只見那一頭母豬從天而降……”,卻陡然一腳踩空,踏陷入一個深阱,來不及抓緊馬缰,就已經仰面墜跌下去,在空阱中“啊啊啊”驚叫了幾嗓子,砰地砸到底。

虞從舟驚得滿手冷汗,若這是獵人抓野獸的、若阱底有尖竹倒刺的、若… 他喘不上下一口氣,跳下馬撲到洞口,厲喊,“窈兒!”

“诶~頭好暈啊!”窈兒的聲音回響在洞裏。

她的聲音聽着還挺響,不像受了重傷,從舟緩了緩神經,說,“別怕,我就下來。”

他運起輕功,貼着洞壁向下滑去。越往下洞庭越大,觸及洞底時,地面平整,洞內采光頗好。他微微一驚,這顯然不是天然,而是人為開鑿的,不知何人所鑿,又所為何來。

楚姜窈在一旁撲街喊痛,但旋即又開始對他吹噓:‘好在自己輕功夠用,沒有摔得太慘。’

從舟笑着把她抱起來,瞄了瞄,的确沒受什麽傷,哼笑一聲,“好一只從天而降的小母豬!”

他仍舊将她擺成撲街狀放回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表示她咎由自取。窈兒也只好自己爬起來,理了理蓬頭垢面。

四周望去,洞內石壁大致圍成一個三角形的洞庭,三面青苔遮掩下似乎各有一扇青銅大門,上面雕着飛鷹走獸,更襯得這個地下大洞陰森怪異。虞從舟轉身說,“你就坐在這陽光照得見的地方別動。我過去看看。”

他走近細看,每個青銅大門都将近兩丈高,深深嵌在石壁中。他運力猛推,那青銅門紋絲不動。他心中更覺奇怪,這幾扇門為何做成這般笨重堅固,似乎不可能推動開啓,那又算是什麽門?

“難道藏着武功秘籍?”窈兒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後冒出來。

他回頭瞪了她一眼,“叫你別跟過來!萬一這危險呢?”

“我就是覺得好危險,才跟着你啊。”她讪讪一笑。但偏在這一刻,她頭頂的石壁上一個石塊松動,墜了下來,從舟急忙揮臂一撥,那石塊才偏了方向、掠過她的鼻尖,砸到她腳踝旁兩尺的地方。

二人均被唬了一跳,擡眼仔細查看,好像沒有其他松動欲墜的石塊兒了,齊齊籲了口氣,又齊齊靠着綠苔青銅門坐了下來。

“我就說這裏危險罷。”虞從舟像在教育小孩。

她支支吾吾地說,“我一個人在那邊… 害怕… 兩個人在一起比較有安全感嘛。”

從舟目光深邃地瞧着她,邪佞一笑,“我看,兩個人摞在一起更有安全感!”

他一邊說、一邊還撿起方才那個石塊,重重地壓到地上另一個石塊上,摞在一起搓來搓去。他那雙魅惑的秋波眼随着切搓之聲在她臉上飄來蕩去,窈兒想起月光中、草坡上的旖旎、立時渾身發麻,即刻像只小白兔一樣向洞庭的另一邊竄逃而去

……

直到第二日清晨,虞從舟與楚姜窈才運了輕功,攀壁而上、出了洞阱。這洞內懸怪,但晚上住在裏面倒也舒适,不熱也不涼,還使他們免受夜間橫掃草原的大風。楚姜窈更加篤信,這洞是某位武林前輩留下來的修煉神功的地方。虞從舟聽她信口編來,但笑不語。

一晃離開邯鄲城已經許多日子,虞從舟思緒深處其實頗為擔心朝堂,也挂心… 趙王。他雖只字未提,但此時心神還是飄回了邯鄲王宮。

楚姜窈連說了幾句話,也不見從舟回答,側頭仔細看他,眼神空空蕩蕩的。她猜到八九,靠近他的馬說,“從舟哥哥,你想邯鄲了?”

“嗯。”他下意識地答,忽然轉回神,怔怔看了她一眼,沒料到她已經洞察他的心思。

窈兒歪着腦袋甜甜一笑,替他問出了那句話,“我們回邯鄲好不好?”

他微微笑了笑,心帶感動地點了點頭

……

這一日,二人已行到邯鄲郊外幾十裏的地方。楚姜窈說,“我們今日還是在此歇息一日,明日再入城,可好?”

從舟道了聲‘好’,又笑意滿盈地湊在她身邊說,

“你是我的小令箭,我自然什麽都聽你的!”

“你何時聽過我的,白白拿着令箭當雞毛!”

窈兒吆停了馬,噘着嘴嗔笑。從舟牽過她的馬缰,兩匹馬貼靠在一塊兒站着,他攬過她肩膀說,

“從前我是做的不好,”他聲音漸輕,“好在你不記得了…”窈兒剛瞪大兩眼,他又朗聲說,“以後你說什麽、我都聽,好不好?”

窈兒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确實有一樁事,一直惦在心裏,想說與他聽,又始終開不了口。從舟見她眼光閃爍、面有憂色,低頭探問,“怎麽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你真的,會聽我的?”她擡起頭,殷殷地看着他的雙眸。

“嗯。什麽事都答應你。”他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窈兒覺得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她到底該不該這般對他說呢?将來,淮哥哥會不會怪她多言多語呢… 忽然她感覺雙肩被從舟溫柔攏住,又聽他說,“窈兒,有什麽事,你都可以告訴我。”

“從舟,你可不可以,他日… ”她的話哽在喉嚨,但他此時的眼神異常溫暖、她躊躇了一會兒,終是一橫心開口道,

“他日你若領兵,莫要攻秦… 你若屠城,莫殺秦人。”

虞從舟眼中頓時閃過一道電芒,不可置信地牢牢盯住她,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趙人,不是秦人!就算你曾經為秦人伏間、你只是被他們利用。你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還是……”

王在清攸殿上說過那句話突然在他腦海裏厲響回閃:‘……從舟,你有沒有想過,她或許是假裝失憶?……’

這個黑色的念頭像一只沉鼎結結實實地砸在他心上。他渾身發涼,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種種暗潮在胸中洶湧,“難道,你根本就沒有失憶?!你… 究竟為了什麽、要一直蒙蔽我至今?!”

“我…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沖得失了魂,惶惶地搖頭,幾個破音碎在喉嚨裏,說不出話來。

他越逼視,她越退縮,而她的惶恐看在他眼裏更似是心虛。

“你還在為秦國做暗間?你是不是假裝失憶、就是為了繼續在我身邊監視我?窈兒,你是趙人、你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雙手捏在她肩上的力道越來越大,她感到肩骨隐隐作痛。

“你說話!你罵我啊、你罵我說錯了啊!”他猛地搖晃她。

“我… ”她眼中驚懼,容色懵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一臉蒼白地苦笑幾聲,質問道,“那你為什麽要我勿攻秦城、勿殺秦人?!”

☆、随你墜魔

他一臉蒼白地苦笑幾聲,質問道,“那你為什麽要我勿攻秦城、勿殺秦人?!”

‘為什麽’… 若這個理由真的可以說得出口,淮哥哥就不會與他血親難認… 楚姜窈無語作答,低下了頭。

從舟松開了手。她感到他的目光仍然僵僵地睨着她。他腦中一片空白,此時此間全然無法面對。

仍舊得不到她的回答,他引着馬向後退了幾步,似乎一顆心若不能貼在她的心上、就不知世間當以何處容身。他緊緊閉上眼、狠狠一抽馬鞭、任馬駒發了狂似地帶他奔逃。

見他遠去、楚姜窈低□,把臉埋在馬鬃裏,身上覺得很冷。這麽多日子以來,似乎一直都和從舟在一起。太習慣他的溫暖後,連日光都變得涼寒。

但這一次虞從舟沒有因此殺她,她是否應該覺得萬幸… 她澀澀一笑。

虞從舟任馬疾馳,天地浩大、卻不知何處可逃。他分不清自己在做什麽、該做什麽。姜窈是不是真的在騙他、是不是一直在騙他?自從她醒後,他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但而今還是如此輕易地就被自己的心魔伏住,與從前一樣的、同一只心魔。

行過一段偏僻小徑,他忽然停住馬。這裏,他曾經來過。他茫然地苦笑了一下,從前就是在這邯鄲郊外,他曾把她擲下馬去,要她獨自走回邯鄲。但世事難料,他的馬鞍卻勾裂了她的衣裙,他只好一路抱着她回城。

也是那一晚,他的初吻給了她。

虞從舟一低頭,心中又生出了些懊惱,覺得自己适才言語太重、氣度太沖。他正恍惚自責,遠處林中似乎疾馳過一匹褐馬。他擡眼看了看,并無人駕馭,但那馬卻像失了瘋一樣颠跑不停,隐入密林。他皺了皺眉,那馬的身形倒有幾分像窈兒這些日子所騎的小馬。

難道… 一絲不祥的感覺劃過心尖。從舟登時牽轉馬頭,原路馳回。若不是窈兒陷入什麽危險,她的馬怎會瘋魔了一般倉惶逃奔?

他追回原處,早已沒有人影。四下一望,北面的灌木叢淩亂不堪,一些樹枝被刀劍齊整斬下,散落滿地,顯然曾有人打鬥。

他立刻向北面追去,地面草叢中漸漸有了血跡。他心跳陡快,懊悔不已,窈兒若遇人追殺,她一臂殘廢,極難抵禦,自己方才竟然窒悶間棄她不顧。

凜然幾聲刀劍交錯之聲,從舟遠目望去,果真是姜窈,手持細劍、與兩名黑衣人纏鬥在一起。她明顯落了下風,只在勉強抵擋。他即刻棄馬、飛身而至,一圈翻騰、立落在楚姜窈身後。

黑衣人見突有一人從天而降、進了戰圈,俱是一愣。那一瞬間,從舟已拔劍出招,黑衣人連忙換式應對。

趁黑衣人一個漏招,虞從舟攜起楚姜窈,禦起輕身功夫,立刻向左面奔去。但越行越是絕處,此處正是白蕪村,西面僅剩高崖、陡峭地矗立于漳水之濱,他知道這就是當初窈兒蒙住他的眼睛、帶他跳崖的地方。

已至崖邊,再無去路。兩名黑衣人嘿然一笑,眼見他們已被逼至絕境,更是淩厲出招。虞從舟劍随手起,眼随心動,餘光中看見姜窈腿上已有刀傷,皆在左側,明顯是她左臂傷殘,平衡不了身體,之前難以防護左身。

他正一劍貫出,欲刺向一名黑衣人頸間,忽然聽風辨勢,似乎另一名黑衣人刀鋒逼向姜窈左胸。他急一回頭,見窈兒捱着傷痛,已來不及回轉劍身,他立刻收了劍勢,抽臂回撥,向那黑衣人的刀柄砍去。用力甚大,那人虎口震痛,刀立時墜落在地。

只是一危已解,一危又起,他身後那名黑衣人得了空檔,回手舉刀向他背上砍去,他将将彎身避過,那人一掌又至。從舟無處撐力,被那掌力猛震,失足滑出崖邊、墜入深崖。

那霎那,他聽見窈兒嘶聲驚呼他的名字,聲中嵌血。而下一瞬間,他感到腰間似被一根軟鞭纏住,自己身體猛然止住下跌。

他擡眼望去,是窈兒将她的細劍斂去堅硬、又變回一根軟帶,及時甩出、纏在他腰上。

楚姜窈匍匐在崖邊,右手緊緊握着那跟軟鞭。但她畢竟一個小女子,怎堪從舟全身之重。她的身體一寸一寸向崖邊滑去,不斷蹭落碎石沙土。

從舟心中劇痛。她平日圓潤細白的臉頰漲得通紅,額上青筋驟起,但她右手仍然奮力抓着那根軟鞭,手臂上已被崖邊的利石磨出血來。

一個黑衣人哼笑一聲、起腳踹踏在她背上,定住她滑動之勢。她痛得悶喊了一聲。從舟急喊,

“別管我,松開我!”她很艱難地搖了搖頭,咬緊牙關死死撐着。

黑衣人道,“小令箭,你左手已經廢了,這右手這麽撐下去也得廢。不如我幫你砍了它。”那人哈哈笑着,拎起方才震落在地的大刀,擱在姜窈右肩上比了比位置。

“松開我!”從舟又栗聲喊道。窈兒摒力僵在崖緣,毫無松手之意,她一聲不吭,連搖頭的力氣都勻不出。

那人倏地舉高大刀,作勢欲砍斷她手臂。從舟看見她目光中盡是痛苦絕望,那人一刀揮下的時候,她眸裏凝出一顆淚,晶瑩滴落,正正墜入他的眼中。

那一霎那,從舟從袖中甩出兩枚暗針,筆直向上插入那黑衣人的喉間,那人沒來得及哼一聲已然倒地。另一名黑衣人大驚,立時上前欲向楚姜窈身上補一刀,從舟猛地往外一拽那根軟鞭,姜窈整個人飛出崖邊,與從舟一道向崖底墜去。

從舟在空中反手繞上軟鞭幾圈,将窈兒瞬時拽進懷中。姜窈眼中的淚水不斷溢出,順着眼梢散入空中、旋即又一滴一滴向天上飄去。

原來他們墜得比淚水還快,從舟笑着去吻她的眼眶,聽見她哭泣說,“對不起,我害了你… ”

從舟卻笑得更暢懷說,“我曾向你許願,想要這般像鳥一樣于空中飛翔。今日不過再償夙願!”

楚姜窈驚詫地看着他,似乎覺得他瘋了。虞從舟反而愈發眉目舒雅,笑顏如玉,将她的腦袋按入懷中。只得須臾,二人猛然墜入深厚松軟的草堆中,簌簌之聲在耳邊急急掠過,從舟再一運內力,将速度盡數緩解。

姜窈驚訝地看着四周草屑飛揚,喃喃說,“這裏… 我們竟還活着。”

“很刺激!”從舟的笑聲飄揚快意。

“你… 你早就知道這裏?”

“多年前,你我跳過這崖,你早就帶我來過此地。”虞從舟依舊緊緊地抱着她。

此時此刻,他真的相信她失了記憶。不然,在崖頂、她的眼神不會那般絕望,他讓她放手時,她不會那般無助地拒絕。

窈兒怔怔地看着他,容色蒼白,似是憶起方才一幕幕的驚心,她在他懷裏打了個哆嗦。

水浪一聲聲拍打在他們幾丈之外,她擡起頭,看着崖底寬闊浩蕩的水泊,問道,“這到底是哪兒?”

“這是漳江。”

“這麽開闊、竟不是湖,而是江?”

從舟心中感嘆,這句問話,似乎當年自己也曾問過。他向東一指說,“因為東面谷口狹窄,漳江湍流聚彙此處,反而寬闊似湖。”

她許久沉默無語,他抱着她不肯松手,她掙紮了一下,他攏得愈緊。半晌,她低聲求道,

“你能不能放開我?”

想起方才那一番猜疑與生死,從舟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

“不能!窈兒,你敢不敢說愛我?”

姜窈擡眼凝着他,太多情緒在心底翻湧,泛到臉上反而沒有表情。

“我們… ”她哽出半句,又撇轉頭,不讓他看見她的眼睛。

“你難道不怕,我自始至終都是騙你的?”

虞從舟眼帶歉意,又泯然一笑,

“我很怕。但我無能為力……你早就是我心裏、最會幻術的小仙女。”

“我不是小仙女。我凡俗得很。”

“仙人落入凡間,本就需要幻去真相。你若騙我、應有你的緣由……從今往後,就算你騙我,我也當你是仙機不可洩露,可好?”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臉龐。

“若我不沾仙氣,卻是妖魔呢?”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虞從舟忽然坐起身來,盯着她說,“那也好,我便随你入魔,或許能做成你的魔王”

……

因為楚姜窈受了傷,虞從舟将她背在身上。當年窈兒對他說過,他是借着輕功,拉她攀岩而上、回到崖頂的,但他記憶深處,似乎西面有山徑小路,一路向上可以通到白蕪村。

他憑着隐約的記憶向山徑走去,越走越覺得熟悉。窈兒伏在他背上無聲無息。

轉過一片樹叢,卻看到江邊的石堆上有一具屍體,手腳被縛,顯然是從崖頂被人抛下的。因水邊潮氣濕重,那屍骨腐爛得辨不出容貌,但腿上有很深的一道刀傷,肉爛了仍然透在骨上。

楚姜窈突然在他身上打了個抖,倒抽一口涼氣。從舟道,“不用怕,有我在。”

沒有聽見窈兒說話,但他感到自己的側臉和肩胛濕濕漉漉的。她… 好像在哭。

他回首看去,她眉心緊皺,面色極痛,眼淚仿佛斷了線一般,但又偏偏咬緊嘴唇,連一個哭喘都不敢發出。

“你怎麽了?怎麽突然哭了?”

聽見他問話,她睜開眼睛,強忍住淚。半晌方搖了搖頭說,“沒什麽。我只是… 總覺得那人似乎是因我而死。”

“不許胡思亂想。剛才你還以為我會因你而死,但根本就是有驚無險。你莫要給自己徒添煩惱。”

姜窈沒有吱聲,但咬着牙也沒再落淚。

虞從舟雖然心覺蹊跷,但也沒有說什麽,背穩了她,向山上爬去

……

第二日清晨,二人方回到邯鄲虞府。上卿久出徐歸,衆人盡皆到前庭相迎,卻見他背上背着一個昏迷的清秀少年。

虞從舟緩緩開口,“他是我在塞外遇見的小兄弟。他受了點傷,所以我帶他回府。他姓顧,叫顧相遙。”

衆人再打量那位少年,身着青色布衣,褲腿上透着幾處血跡,總發至頂,盤成一個螺髻。但他的五官容顏,竟像極了從前那個… 楚家二小姐。

府上衆人中只有晁也知道原委,臉上未帶一絲表情。杜賓等人雖已猜到七八,但也不便多說什麽,唏噓地皺了眉。其餘門客中,有的暗猜、虞上卿仍舊念着那被處死的女諜,此番散心,碰着個容貌相似的秀氣小生,亦動情觸心,巴巴的背回府來、一慰眼饞。

過了幾日,那位‘顧公子’似乎傷勢漸愈,門客們方知虞卿不是聊慰眼饞那麽簡單。虞卿不但将這位顧公子安頓在從前楚二小姐住過的廂房裏,而且不管去哪兒,總牽着那顧公子的手。随便吹個風、賞個月,虞卿也眼神懵魅地直直盯着顧公子,癡癡地喊着“遙兒”,甚至出行打獵,都與顧公子同乘一騎,還一手抱在他腰間。

衆人皆道,毀了毀了,沒曾想虞卿為國為義、親自鏟除了暗間,結果相思成災,為着寄托哀思,竟然就好上了男色之道。

這般風聲自是流入平原君府,平原君一怒接連踹爛了四道朱門,忽然卻又癡癡淺笑,“從舟你果然與我是同好中人,這些年來你藏得好深啊。”聽得一旁侍衛皆抽了抽嘴角。

亦有臣子誇大其詞、上奏彈劾虞卿,趙王淡淡一笑,語聲清淺,“虞卿早已說與寡人知,寡人信他自有分寸。”

于是種種傳言流入坊間。那繞城兩周的虞粉女子們含淚興嘆,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在自個兒姐妹間争來醋去,如今白白讓個小白臉書生占了便宜!

☆、以己為餌

到了這一年秋天,魏王病重,晨昏夜醒。病得深沉時,越發依信近臣田诎之言,執意起兵攻趙,要奪回他年獻給趙國的河陽、姑密之地。二公子魏無忌以為,齊國已衰落,秦國遠憂漸少,或起蠶食魏境之心,此時不應起鹬蚌相争之戰。只是非但未能阻止,反而令魏王心生怨慲,将軍權交給長子魏圉,命其領兵出征。

趙魏交好多年,是以最初得到暗人傳來的密信時,虞從舟亦有些躊躇。這個節骨眼上,秦軍仍駐留齊國,對趙魏有東西夾迫之勢,又怎知其下一個目标會是三晉中的哪一國。此時魏王不致力于聯防禦秦,反而要争唇亡齒寒之苦,當真病得糊塗。

趙王招虞從舟進宮觐見。從舟建議以退為攻。先引魏圉攻下姑密,待其得意忘形時,再圍攻突襲,截斷魏軍的接應,城內城外一起反攻,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趙軍故意松懈了姑密的城防,魏軍果然中計、三軍齊齊來襲。一開陣、魏人頗是得意,輕松攻入姑密城中,只是連魏旗都尚未插遍城牆,就聽見趙人的金鑼戰鼓突然響起,放眼望去、四周皆有趙軍集結。城內短兵相接、城外三重圍堵,一番激戰,趙人反而将攻入城池的魏軍全部虜獲。

但沒想到魏圉是個極惜命的,根本沒在攻打姑密的軍隊中,反而縮于後軍,因而得以逃脫一劫。虞從舟暗笑,難怪魏王偏愛魏圉這個世子:有軍功他會邀,有敗陣他會逃,總不會讓自己吃虧。

想到此處,從舟忽然憶起魏無忌,經年未見,仍記得他優雅純澈的面容,謙遜有禮的神态,尤其顧盼間的一番飄逸清爽… 可憐魏無忌一身賢雅,抱着志當存遠的冀想,卻攤上這麽個嫡兄。從舟輕嘆,若魏無忌得不到王位,不是因他生為次子,而是他太過君子,難成君王。

所以此仗對魏圉,不用有君子之禮。虞從舟起身出帳,望向遠處狼煙彌漫,淡定地命令三軍全力追殺魏軍餘部,另一方面,又派了幾名密探,務必截獲魏圉傳回大梁的所有軍報。

接下來兩日,趙軍一路殺敵克城,迫使魏圉向南逃奔。魏軍似乎毫無抵擋之力,狼狽渡過河水、逃至偃師,連河水天險都棄之不守。趙軍揮師南下,渡河逼城好不順利。

只不過好像太順利了。虞從舟向南眺望偃師,以指尖揉了揉眉心。

他傳了衆人入帳,又問,可有截獲任何魏圉的軍報?沈聞先道,“尚無斬獲… ”,又皺了皺眉頭說了聲,“只有… ”

“何信?”

“并無書信。截到的時候似乎軍報已被魏軍的驿卒毀了或吞了,只剩下這個。”沈聞遞上一段細竹管。

虞從舟看了一番,又轉給衆人一一瞧了瞧。的确是空的,竹管壁上也沒什麽刻紋。衆人蹙眉,不知這回漏了什麽消息。

侍衛将竹管又遞回虞從舟。他瞧着瞧着,突然就将竹管揿入滾燙的茶水中,泡了片刻,手指一松,竹管彈起、斜斜地漂浮于杯中。

“這竹管中本就沒藏過什麽密信。”從舟語罷,衆人多有疑惑。

虞從舟斜倚案邊,長腿支出案緣一尺多,“若曾藏有密信,必定會用翎蠟封住竹管兩端。翎蠟含脂甚多,泡于熱茶中即會融化,不過這支竹管泡完,茶水面上一點油星兒都沒漂起來,應是從未沾過蠟封。”

衆人跟着點頭。杜賓猜測道,“或許我們截下的這個驿卒只是個幌子,魏圉已另派驿卒從別的途徑返回大梁?”

清秀的‘顧公子’站在虞從舟身側。方才她瞧那竹管有幾分熟悉,此時想到什麽,說,“不像… 這樣的竹子我曾見過,是西南的墨竹,品種稀有。打磨的也很細致圓潤,匠力不淺。若我們截下的人只是個幌子,魏圉随便弄截竹子就好,何必搞這麽麻煩的道具給他?”

虞從舟看着她,沒有說話,只是微翹着嘴角笑。旁邊諸人最近已經見怪不怪,公子爺常常沒來由地就對着這位‘顧公子’笑。

笑了片刻,虞從舟對衆人說,“先退下吧,我再想想。”轉眼又看着楚姜窈說,“你陪我一會兒。”

帳裏只剩‘顧公子’一個,虞從舟眯着眼微笑着說,“你說,魏圉到底傳的什麽信?”

楚姜窈也特意學他的樣子,眯着眼、勾着嘴角壞笑,“我看就是:魏圉根本沒有被你打怕,相反他好得很,說不定你現在還中了他的圈套呢。”

她指指點點那竹子說,“‘竹寓平安’嘛,他是給大梁報平安呢。”

她說起話來跟開玩笑似的,不過虞從舟好像很相信,拉着她的手走到土塊堆搭成的地形臺邊,細細掃看,皺了眉思量道,

“偃師四周根本無險可守,唯一憑靠河水天險。如今我軍前軍已渡過河水,對偃師遽成封殺之勢,魏圉究竟憑什麽覺得能平安?”

楚姜窈也貓□看着地形臺,想了會兒,手指按在唇上自語,“難道… ”她視線與虞從舟微微一碰,旋即都看向地形臺上的藍色河标。

虞從舟淺淺一笑,“難道是河中會有古怪?”

因為數将中晁也的水性最好,虞從舟秘傳晁也進帳,一番交代後,當即和他都換了便服,命其再選幾十名水性好的士兵,今夜一同返去河邊查探。

姜窈眨着眼,對他沒來由地笑了又笑。虞從舟早看穿她的念頭,只不過覺得她蠱猾的笑容也別有味道,故意抿嘴忍笑,硬裝瞧不懂,使她多獻了幾次媚。

直到臨出帳,他才一轉頭瞟着她說,“還不換衣?不想去了?”

一行人趁着夜色潛行出營,向北不遠,即已聽見河水大浪奔騰之聲。衆人沿河岸仔細排查,卻也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

虞從舟凝眉思慮片刻,道,“由此處向東,大多是魏國境地,不如沿河再向東查。”

果然,又行過幾十裏後,即看見窄窄的洛河由南向北注入河水,而洛河河灣中竟潛藏各色大小船只。

晁也道,“此處已是魏國高陽,高陽人擅水戰,極有可能集結水軍,從此處船行入河,順河而上包抄我軍後翼… ”

“ …到那時,魏圉再從偃師跳出來,搞個南北夾擊。”虞從舟眺望着那些船只,翹着唇角笑着,“難怪魏圉‘軍敗如瀉’,讓我們這般輕易地渡過河水,就是想讓我們有來無回,再也無法退返趙境。”

“這魏圉倒也沒有想象中那麽笨嘛!”從舟騎着馬原地兜了一圈,忽然一皺眉,

“還是… 是魏無忌這小子出的鬼點子?”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失落之情,擡眼望天。

楚姜窈還火上澆油地說,“你不是說,‘換了無忌,定然舍不得殺我’的麽?”

從舟向來從自戀深處看世界,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麽,無忌他想擄我做人質、從此永留魏境。”

姜窈咧嘴嘔了嘔,那邊廂,晁也一拱手,眼神堅定道,“在下這就領兵潛入水中,連夜将這些船只鑿沉!”

虞從舟緩過神來,笑得愈發有深意,擺了擺手道,“不好不好,沉了就不好玩了,還是浮着有趣。”

好生不解… 衆人耷拉着嘴角揉了揉耳朵。可會是這邊河浪聲太響、聽錯了虞卿的意思?

從舟盯着晁也看了看,又盯着楚姜窈看了看。楚姜窈瞧見他詭秘的眼神,忽然拍了拍腦袋笑道,“是了!浮着浮着,連人帶船一直漂到魏圉瞧得見的地方再沉,就最有趣了。”

虞從舟很得意,遞了個眼神,示意姜窈同晁也等人說說如何方能如此‘有趣’。楚姜窈很是興奮、配以木枝在沙地上畫圖解釋了一番。晁也明白之後笑着領命,同衆士兵轉身去辦

……

與此同時、秦國軍營。

範雎數日前受了秦國穰侯魏冉之命、率軍赴齊、支援攻打齊國的秦軍。此時範雎取道趙魏邊境正向齊國而去,心知離從舟不遠。思慮牽挂,又無處可言。

正這時,蘇辟進帳,遞上軍報。

範雎看後,俊眉緊鎖,未發一語。

蘇辟道,“看來魏軍不堪一擊,非但奪不回河陽、姑密,反而連偃師、缑氏都要落入趙軍之手了。這般也好,魏國愈弱,愈須依靠秦國,我大秦愈能夠鉗制三晉。”

“非也。趙魏之戰恐有變數。”範雎面色暗沉,“我多年在魏,熟悉魏國地形,魏人決不會輕易棄守河水天險,何況汜水、高陽一帶魏人水軍強大。此必是誘敵深入之計。依我看,早有魏軍暗伏于河中,欲使趙人渡河之後進入圈套,前後夾擊、以令趙軍全軍覆沒。”

蘇辟神色未變,心中暗暗佩服範雎思慮。略微上前一步說,“趙魏之間鹬蚌相争,無論誰輸誰贏,對大秦都是好的… ”

話未完,已見範雎驀然起身,冷厲道,“下令全軍停止東進,全速向南,改道攻取魏國高陽。”

蘇辟似乎難以相信他的話,卻見他眼神堅毅、不容置疑。蘇辟急聲說,

“穰侯是令範大人增援攻齊,大人若違軍令、私調軍隊,即是死罪!”

“我是主帥,一切軍責由我擔當!”

範雎此時一心想圍魏救趙、以解虞從舟燃眉之急。他容色峻肅,逼看蘇辟道,“我既下令改道攻魏,對你而言亦是軍令,若敢有違,你亦是死罪!”

蘇辟凝眸仰看着他,不再言語。範雎又說,“我聽聞何穹是軍中刀法最快的勇士?你速将他找來見我。”

兩個時辰後,秦軍上下已然改道向南,得主帥之令、急速行軍以偷襲魏國。

軍中有傳言,範大人是得了秦王密令,改攻魏國,秦王甚至秘授兵符與範大人,以號令全軍。但也有人說,兩位副将皆懷疑是範大人私改軍令,嚴副将甚至質疑兵符真僞,範大人當即令快刀手何穹斬殺了嚴副将,王副将這才俯首領命

……

一轉眼,河岸邊只剩從舟和姜窈兩人。夜越深,露越重,尤其河水翻湧,水霧如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