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就算能讓她重新醒來,她也不可能原諒他,更不可能再在他的面前如此快樂的笑了。

他出神片刻,楚姜窈已走到他面前,取下腰間一只圓圓的葫蘆,在他面前神氣地晃了晃,“昨日的酒真好喝,早上我又問客棧小侍讨了些山裏的佳釀。”

她擡手就要往嘴裏倒,從舟想起她昨日随飲随倒的酒量,一驚一乍喊道,“哎!”

“做什麽?”她瞪大了眼。

“給我喝一口… ”

楚姜窈看他好生懇切的模樣,爽氣地遞了葫蘆給他。從舟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心想沒剩多少了,才交還給她。她掂了掂輕飄飄的葫蘆,咧了咧嘴,但也沒說什麽,把剩下的喝幹,才道,“從舟哥哥,你一口能喝好多啊,都趕上我剛才喝的那些啦。”

虞從舟驚得打了個酒嗝,她她她、竟已喝過那許多?果然不出一會兒,她兩腮緋紅,眼睛裏也婉轉着酒意,抱着一棵栀子樹打了個轉,就爽快地躺在那樹下,看着藍天白花呵呵地笑。

從舟雙手一捂眼,心跳又變快。她要是再渾身發熱、或醉暈過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正人君子多長多久。他深深吸了口氣,趕緊幾步過去将她抱起,急急忙忙帶回客房,又是給她揉頭上穴位,又是給她倒解酒茶,口中還念念有詞,“別醉別醉,醉了會被餓狼吃。”

楚姜窈又像小孩一樣咯咯笑,一雙純淨的眼睛帶着醉意望着他說,

“從舟哥哥,你說我有姐姐、父親,那你待我這麽好,你是我哥哥麽?”

這一句唬得從舟一急一愣,腦袋立刻搖成個撥浪鼓,“不是,我不是你哥哥!”

說罷連他自己都覺得失态,自己居然如此緊張着回答。

楚姜窈用手指摸了一下額頭,好像若有所悟,“對哦,我又糊塗了,你是淮哥哥的弟弟。”她又吞了一口解酒茶,咕哝說,

“…我可不能是淮哥哥的妹妹呀。”酸酸的話激得虞從舟牙關緊咬,卻只是令牙根更酸了。

她趁着酒醉、目光游走在他臉上,上上下下反複地看,看得他微微發囧。雖然女子見到他、大多會是這般狀态,就算沒喝過酒的、也是眼醉神迷,但此時盯住他的畢竟是窈兒…

…是他愛過她又忘了她再愛上她她又忘了他的窈兒。

但楚姜窈收了眼神、撸了撸自己因酒意而發燙的臉,一望天、說了句,

“诶诶,可惜一點都不像淮哥哥……”

虞從舟登時跳了起來,“你!”,他憤然喘着氣卻再說不出別的來。

他心裏像□一根柳釘,幹柴烈火間就開出一片荊棘樹。

女子向來看過他的容顏都再難淡定,從來沒有誰、居然瞧了半天,反而語帶失望、将他與別的男子比、比完還說‘可惜’!

此時他想起當初從白蕪崖上墜下去時,自己對她的小鳥木簪許的那個願:“若能活下來,情願一輩子受制于她”,看來果真靈驗了,他真是栽在她身上了。

他癟了忿惱,又委身坐了下來,低聲說,“我們之間,可不可以不談淮?”

窈兒嘟嘟嘴,右手托腮,表示不解,“如果不是淮哥哥,我又怎麽會認識你呢?難道不是淮哥哥托付你照顧我的麽?”

虞從舟立覺當頭棒喝。前緣報應、這真是前緣報應!她這話,聽來如此熟悉,當年她曾求他,能不能稍有片刻不要把她當作是江妍的妹妹,他只扔了一句,“若不是江妍,我根本就不想見到你!”

自己踢翻了塵世櫃,到頭來卻不信緣絕。從舟憋着胸悶,仍是蹙着喉嚨對她說,“不是他,不是淮!你早就認識我的!你本就一刻一時都離不開我的!只不過… ”

說到這裏他又沒了底氣,“只不過… 你都不記得了。”

窈兒看着他的神态忽厲忽懦,竊竊地笑說,“你總說我失憶了,可是、為什麽淮哥哥的事情我都記得好清楚呢?”

虞從舟被問的苦笑,轉身站進牆角,狠狠踢了踢牆根。他也好奇怪,為什麽她忘掉的,偏偏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時光呢?

劉醫傅對他說過,有時候、人會下意識逃避痛苦,就把最痛苦的那段過往忘卻了。這麽說,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回憶,原來是令她最痛苦的過往?……

但為何窈兒會把與他相識之前的那三年時光也全忘了呢?那三年,不正是她與父親、姐姐相認重聚的日子麽?那應該是快樂難忘的,她竟然也全都想逃避掉?反倒是、她和哥哥一起流浪,甚至做乞丐、挨打受傷的日子,她卻滿滿地留着憶着。

他忽然起了疑心,她和江妍一家相認的時日裏,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麽?

從舟想得頭有些發脹,卻突然聽見一聲利箭穿透窗棂,裂空而來的撕響。他猛地回頭,見那箭向姜窈而去,他立的太遠,此時即使拔劍擋格,也已經太遲。

楚姜窈頓時散了酒意,身體向後一傾,手指用力搓動杯盞,一抽一帶間,杯盞在空中遽轉起來,茶水陷成很深的漩渦,她又斜斜一撥,箭簇正正射入杯中,相扣相轉間一齊撞上牆壁。

從舟一顆心懸到喉嚨,四年前琮山一幕猶在眼前,相同之事竟又似上演。不待多想,聽風聲、又有二箭穿空而來,從舟立刻拔劍撥擋,兩箭墜地,姜窈拾起一支。從舟旋身貼近,一把抱緊她,穿出另一邊窗,踏足飛進屋外花林海。

他四下掃視一圈,花林雖大卻甚為平緩,若片刻後殺手追至、難免暴露行蹤。餘光中瞧見幾只麋鹿呦呦在西,他立刻摘下姜窈腰上的葫蘆,用力一抛,向鹿砸去。鹿受了驚吓,齊齊向更西面竄跑而去,它們踩着綠草落枝,噌噌有聲,應能引開殺手注意。

窈兒會意,随着他向北面而去。從舟一刻都不敢放開她,曾經犯過的錯誤不能再犯,他腳下施以輕功、掩去聲響,不覺二人行出十裏開外。

總算有座小城,虞從舟領她進了一家唱戲的小館,要了間包房。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他将她放在榻上,關上門窗,籲了一口氣,心卻更懸得高了。

☆、信與不信

虞從舟将她放在榻上,關上門窗,籲了一口氣,心卻更懸得高了。

可笑他還想要帶她去一次塞外、換一個身份,如今剛出邯鄲城幾十裏,就已經被人發現,甚至遣殺手來追。這般看來,窈兒從前的身份,委實不簡單,他從前的懷疑也并非全無道理。哥哥曾竭力說她不是暗間,或許因為窈兒身份隐蔽,連哥哥都未曾告知。

他回頭望向她,她也怯怯地看着他,有話想問又問不出的樣子。

虞從舟突然注意到、她平日裏一直束在腰間的左手竟已發紫發黑。他眉間緊皺,奪步上前,細看之下,是那繩子勒得太緊。想是奔逃之中,繩子抽死,而她自己又無知覺,全然抑了血脈,以致腕間以下都已缺血發紫。

他心痛若割,連忙忍下不安、迅速将那繩子解開。又怕血液一下子注入,他點了她左肩幾處穴位,托住她的手舉過心髒位置、以緩血速。

她看見自己左手的黑紫色,也吃了一驚,但對上他眼神的時候,又半似玩笑、半掩惴惴地說,“沒事。”

虞從舟頓時額間發酸、清淚湧出,反倒叫窈兒慌了神。她伸出小手捏了捏他的掌緣、擰着眉頭說,

“誇張诶,從舟哥哥你怎麽又哭了?我… 又不疼的啊。”

就是不疼才讓他更心痛。她左手失了知覺、不知此生能不能好,皆是為了救他、中了箭傷在先,又被他定罪、受了酷刑在後。今生今世他都無法面對這道愧疚的高牆,而她,更是連越過一道高牆、做個自由飛翔的紙鳶都不可能了。

他彎低一膝、半跪在她身前,雙手輕輕地圈住她,将臉埋在她的懷裏。

他感覺到她的手指柔柔地纏上他額際逸出發髻的卷發,一圈一圈在指節上厮磨圈繞着,帶着幾分頑皮、幾分悵然。

忽然虞從舟擡起頭,帶着略有激動的眼神仰看她問,“你… 你方才說了什麽?!”

“我?我什麽話也沒說啊。”

“不是現下,是方才、我摟住你之前… 你說……”

“呃?我說,‘誇張诶,從舟哥哥你怎麽哭了?我又不疼的’。”

虞從舟眼中依舊含着水霧,卻漾起癡癡的一抹笑意,臉上奇怪地帶着一絲感恩的表情,

“誰說你忘了我?!你明明還記得我一點點的,至少、你心裏還記得我的口頭禪!”

從舟癫癫、臉上涕笑皆有。

窈兒懵懵、神色啼笑皆非。

他忽然起身坐在她旁邊,一把将她拉過,緊緊按入懷中,那般力氣仿佛一雙扣鎖,令她動彈不得。

卻不知、姜窈的側臉撞上他肩頭的那一刻,她似乎被一道閃電擊中,面上疑惑懵懂的神情慢慢轉了平和,眼中卻不由自主地溢出淚來,仿佛清晨在花蕊中開出的第一朵露珠,不知從何而來、不知為何而盈。

她的淚珠半晶半透、冰冰涼涼,翻滾落下後,只是極輕地觸沒在虞從舟肩頭的錦衣上,慢慢滲入、杳無聲息

……

兩人靜默地坐在屋裏。外面的戲聲時高時低,一聲鼓響、戲文正唱到一處絕殺時,他聽見窈兒輕聲地問,

“那人… 為什麽要殺我?”

虞從舟聞言緩緩松了松手,面色微有緊張。窈兒從腰間拿出那支拾來的箭簇,見上面刻了一個秦文字符,她皺眉道,“那人好像是秦人?”

他該怎麽跟她說、說他都不确定的她的過去。但如今已有人要将她逼回絕路,若她絲毫不知情,只會更危險。

他穩了穩身形,從她手中取過那支箭簇,神色盡量平靜道,

“窈兒,你聽我說……你失憶之前,很可能是暗人。”

“暗人… ?”

“就是潛伏的間諜。”

“間諜?我只是個小乞丐… ”她的眼光疑惑而散亂,好像迷路的小鹿,頓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猜測說,“難道我出賣過秦國,所以秦人要殺我?…不可能,淮哥哥在秦國,我為何要出賣秦國,那會害了他。”

從舟握住她冰冷的手,心思仿佛蕩在沼澤中的船,不能進、不得退,稍有掙紮只怕會深陷泥澤,

“不是你出賣秦國。而是……你曾是秦國的間諜,潛伏在趙國。”

楚姜窈瞪大眼睛,惶惶看他,半晌捱出一個試探的笑,“你… 你說笑的… ”但見他眼神深沉,毫無笑意,她那點閃爍的笑容倏忽冷卻,嘴唇微微發抖說,“若我真的是秦國的… 為何秦人倒要殺我?”

“因為你身份暴露。廢棋必死。”

廢棋必死… 她眼中湧出點點淚光,臉色愈漸蒼白,她慢慢向床角挪了挪,貼在牆邊,目光看向他腰間的劍,灰着眼神道,

“我是秦國間諜… 你是趙國上卿……那你,也要殺我麽?”

終于她還是問了,虞從舟深深嘆了口氣。自她醒來,他始終不敢提她失憶前那最後一段過往,但她真的問起,他只能直面,不想欺騙。他斂衣起身,哽聲說,

“我殺過你。我殺過你兩次。你會失憶,是因為我要殺你,你左臂殘廢,也是因為我曾對你動刑。”

一滴淚從她眸中滑落,她怔怔看了他一會兒,又抱住雙膝,更深地低了頭,

“那為何,你現在不動手?”

她看了眼自己的軟劍,伸手去摸,從舟心裏暗暗一驚,她要與他刀劍相向?

但沒想到她只是将它解了扔到地上。她沒了武器,一手又殘廢無知覺,側身蜷在牆邊,似乎此刻他若要殺她,她根本不想反抗。

二人靜默在房中,捱過片刻,她擡眼看了看從舟,見他仍不動手,慘然一笑說,

“是因為我失憶了嗎?如果有一天,我又想起從前、想起身份,你還是會殺我的… 對嗎?”

“不對!”從舟心底遽痛,幾步上前将她摟進臂彎,一字一頓地說,“我再也不要讓你受傷,窈兒,你信我。”

窈兒被他的緊抱壓迫地茫然無措、聲音發顫,

“那… 難道… 你信我麽?”

從舟嘆笑一聲,眼中淌過點點釋然,漸又浮現絲絲愛憐,他吻住她的耳廓,沉聲言道,

“我不信你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你!”

愛深之後才發現,不論你詭谲如謎、還是單純如冰,我都只是為你懸心。信與不信、已是另一個維度的事

……

屋外夜幕已深,他能感覺到,他話音方落的那一瞬間她摒了氣息、一動不動。緩過很久,她透出一口氣,疾喘了幾聲,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将他推開。她身上瑟瑟地抖得厲害,他點了她的睡穴,她‘呒’了一聲、軟在他懷裏。

他抱着她,倚坐在牆邊,她睡得很沉,似乎沒有夢。不知過去的那些年月裏,她又有幾回能夠安然入眠?

他一點一點地按摩着她的左手,雖然她已經沒有知覺,但或許總有一天能夠治好,尋回蝴蝶的翅膀……

第二天早晨,他微微睜開眼,低頭看去,她已經醒了,但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他懷裏。

她對他笑了笑,全然沒了昨晚的那般驚澀懼怕,虞從舟反而一愣,不知緣由。

楚姜窈仰望他,眉眼精致一笑,

“我剛才一直在想,為何我只覺得好像睡了一覺而已,醒來竟然就從魏國到了趙國,而且你還對我說了好些吓人的事、我卻全無印象,連你是誰都不記得……現在我知道了!”

虞從舟被她唬了一跳。好像每次她露出小精靈般的眼神,他就會跌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全不理會,繼續繪聲繪色地說,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奇聞異事,好像叫……

……叫‘穿越’?!”

“我肯定被未來的什麽公主給穿越附身了!啧啧!可憐那個姑娘,好穿不穿、偏偏穿到一個乞丐身上,還做了倒黴的間諜,那肯定會引發公主病發作的嘛,所以她借着箭傷、死刑什麽的,幹脆又穿越回去了!所以呢… 然後呢… 我就醒了,卻也不認識你了……”

虞從舟只覺這房間四周皆起了電閃雷鳴,被她雷得險些翻下床去。他緊着鼻子嗅了嗅,好像聞到點兒外焦裏嫩的糊味。

他一把将她抛在床上,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斜睨着她說,“既是如此,你肉身在這兒,我就更要牢牢抓着你。說不定她什麽時候又穿回來了!”

他面上裝得嚴肅,餘光中、看見她對他做了個怪臉,吐了吐舌頭。他心忖、這個小妖精真真是讓他的心緒一刻不得閑

……

結了賬,楚姜窈問道,“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還是去塞外。”虞從舟答道,“一追不成,那些人定然以為我們是驚弓之鳥、不敢再走原定路線。但我們偏偏還是去塞外,出其意外。”

窈兒樂呵呵地點點頭。虞從舟瞥了她一眼,好奇道,“那些人追殺的可是你。你不怕?”

“反正你不想殺我,我就跟着你。況且,”窈兒得意地甩着小眼神,“你昨晚還說,說你愛我。”她咯咯地笑聲缭繞在他耳邊,癢得很。

從舟翻了翻雙眼,未成年的小孩子果然百般無忌,直爽得很,連裝一下嬌羞都懶得。

☆、氤氲良宵

見她笑得挑釁,虞從舟探了身體擋在她面前、挑着嘴角冷笑說,“我愈發覺得你早上說的有道理。我愛的、想必是從前附身在你身上的那個小公主。你不過是她的肉身罷了。”

她可憐兮兮地眨了眨眼睛,落下好幾步外、跟在他身後。從舟暗笑了一小會兒,還是不放心她離自己那麽遠,回過身去又拉緊她的手。

兩人尋了馬匹,一路向塞外行去。午後翻過一座山丘,眼前竟豁然開朗,是一片極為開闊的山谷。遠處重巒疊嶂,映在透藍色的天邊。

而碧青谷中,雲波滌過,仿佛仙人行車,騰在空中。

楚姜窈歡喜地呼喊了一聲,縱馬向山谷中奔去。綠谷中,漫山遍野都是鮮花,姹紫嫣紅,在豔陽下嬌膩地綻放。她甩了馬缰,跳下馬去,在山坡上側滾了幾圈,快意地笑着躺在花叢中。

從舟拴了馬,不知奔去何處。再回來時,他兩手各拿着一束紫色的花。

他走到她身邊,臉色微微染紅。楚姜窈看見那花兒,呼哧坐起身來,仰着臉說,

“真好看!”

“我… 摘了兩束迷疊香…”虞從舟囧得實在不知該說什麽,一擡右手,把那花遞到她面前,“這束花、送給你。”

“謝謝從舟哥哥。”她開心地接過,湊在鼻尖嗅了嗅,一擡頭、烏黑的眼珠又盯着他左手那束,

“那,那束花難道是… ”

從舟低頭一看,着急道,“這束花也是送給你的!”

楚姜窈嘤嘤一笑,握住花兒、踏着輕功,在谷中悠旋了幾圈,驚起幾只橘色的蝴蝶。她快樂地對着蝴蝶輕輕吹氣,将它們吹到更高的空中,像點點落進天空的雨。

她從身後抱住虞從舟說,“滿山都是各種鮮花,從舟哥哥怎麽知道我最喜歡迷疊香?”

“我… 我猜的。”從舟正正其詞。他覺得這也算得真話,雖然多年前,在懸崖下,她曾洩露謎底。

“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她小嘴咬了一口小花瓣,甜甜的,另有一種舒神的香氣。

“那,你最喜歡什麽花?”她在他身後問道。

他側過身低看着她,目光忽然深邃起來,“你不知道麽?”

她搖頭晃腦好一會兒,還是說,“對不起,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不怪你,是我從沒告訴你。我最愛百合花,雖然沒有見過,但百合香和窈兒身上的香氣一樣,那花定然是最美的。”

窈兒吐吐舌頭,噴出兩瓣花瓣說,“好酸好酸吖!”忍着笑意就往山谷西面跑去。

她在前面甩着兩條小辮子,他在後面牽着兩匹馬。

虞從舟回想自己說的話,不由地覺得自己越來越開竅,甜酸話都說的越來越利索,舌頭也不大了,他得意地想、原來愛當真能把呆子變聰明!

……

一直走到夜空漆黑、雀聲漸起,還是沒有走出山谷。二人躺在草地上歇息,讓馬兒在周圍啃青草。

擡眼望向天空,松鼠在星座間跳躍往來。四周雖暗,卻是一派與世無争、出塵出世之景。從舟笑嘆,

“亂世之中,竟能享此寧靜之地。我托了你的福了。”

她望着天上繁星,漱漱如雨,很驚訝地說,“比大梁的星星多多了呀!”又指着南方一顆星星說,“你看那顆,好紅好亮啊。”

“那是心宿流火。”虞從舟溫和一笑,雙手枕在頭下,“嘗聽聞,人間每一個人,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不知我會是哪一顆?”

窈兒一骨碌翻起身,下巴墊在他胸前說,

“從舟哥哥,你肯定是角宿啦。”

虞從舟一聽,心花含苞待放。角宿二星是蒼龍之角,天庭之門,七曜所行,日靈所藏,沒想到自己在窈兒心目中如此高大。

她坐起來摘了兩把草,學着從舟的聲音壓粗聲線說,“‘我采了兩株花,一株是給你的,另一株也是給你的’。”

這話好像下午自個兒說過… 從舟正摸不着頭腦,她又撿了兩根樹杈,插在他發髻兩邊,搖頭晃腦地繼續學着他的聲音說,“我是角宿,我有兩只角,左角是天門,右角也是天門。”

“你!”她竟然嘲笑他下午的囧态,從舟抿着嘴,鼓着臉,她卻愈發笑得酣暢抒懷。

從舟在她的笑聲中眯起眼,撩起一勾壞笑,語聲溫膩卻也淩厲,

“你太得意了!!”

窈兒甚至沒來得及驚呼一聲,已被他圈住腰,帶倒在地。而他壓住她身體,雙眼隔着三寸空氣俯視着她。他攝人的笑容越來越近,窈兒漲紅了臉頰、忽然就閉了眼。虞從舟佞笑一聲,卻啊嗚一口咬住她嫩嘟嘟的臉蛋兒。

“啊!”窈兒痛得叫出了聲,睜大了眼睛瞪住他,半個‘壞’字咽在嘴裏。

從舟松了口,看着自己一圈齒痕紅紅的印在她臉上,笑說,“那你閉上眼睛是等什麽呢?這樣 ——就不壞了嗎?”

他在她零距離的注視中,輕輕吻上她的嘴。突如其來、似陌生似熟悉。山谷中清瑩的露水潤濕了他的唇、也沾濕了她的眼。

從舟解開衣衫,結實的胸膛在夜色中朦胧誘幻,窈兒微微打了個抖,從舟緩緩覆下,用溫熱的肌膚一寸一寸暖住她。

她忍不住一手圈過他的腰、摸上他的背,卻驚訝地發現、他背上胸前四處都是殘疤舊傷,觸在掌心竟是憷心的痛。

多處疤痕似有半尺多長,摸着像是刀傷劍痕、新舊連橫。沒想到朝堂高位上、俊美如他、風姿儀表颠鸾倒鳳之人,身上衣下竟會如此傷痕累累。難道,是他在戰場上受的創、挨的傷?

但他全未在意,只是眯着雙眼,溫潤的玉唇嚯吸着她的耳廓、颚下、胸前,掠奪她所有的思緒。她漸漸沉迷,他激情興起。

不過須臾,他見她迷蒙了眼簾,即用雙手輕輕撥開她的衣裙,撫上她的腰曲線、握攏她的豐盈。他的掌心似乎溫存着魔力,一陣陣激蕩作法、令她頓時像一個失了原神的小妖、不由自主地貼吻上他頸間的每一彎弧度。

他的手幾番流連輾轉,終是滑向她最細膩、最引人深陷的地方。她倏忽別過臉、似有退卻、又仿佛不舍,咬着唇将酡紅的小臉掩進翠草中。

他溫潤地笑着,一手攬過她的肩,讓她能更舒适地躺在他的臂彎中,另一手漸漸探入、手指半進半濯。她在他懷中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他伺機浸吻上她的唇,不讓她再有轉側的機會。

她的紅頰泛着三分羞怯、七分旖旎,他心中卻是十分的狂熱、十二分的神往。

他來來回回、她上下飄搖。僅僅是他指尖溫柔的撥點、和指節棱峋的勾轉,便瞬間化解她冰封太久的身體,令她在他的手中一點一滴地融化。

他的手指間潤滿液露時,他抽出手,将自己換入。“呃… ”她急抽了一口氣,忍不住上身猛地彈起,緊緊貼進他的懷裏。他連忙将她摟的更緊、口中輕呼着她的名字,她像得了安慰的孩子、漸漸放松身體,任他在她的身心中日升月移、潮漲潮撤。

從舟雖然動作略顯生澀,但卻極盡溫柔。每一次雲過留痕、他先以激情的身體令她沉醉,又用柔軟的唇舌喚醒她的靈魂。反反複複、一昏一醒間,她每每忘了這是人間還是天上,只是控制不住地時而亢奮、時而堕落、在輪回中一再的深陷。

她被他融合消蝕,卻沒有一絲痛澀。明明像一只小獵物、被他俘獲禁束、卻又覺得滿心從未有過的欣悅自由。

她眼角淌過一滴淚,但唇角彎起柔美的弧度,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想象過人間竟然可以有這樣的享受。而今夜,卻是如此真實。

她的身體在他的催動下越發的綿軟、唯有心還飄在空中、以他的節奏浮浮沉沉。她此刻再無一絲克制,仿佛在這遁世的山谷間,她終于尋到一片島嶼,可以靜憩、可以纏綿、可以全身全心的交付給他。

即使這只是海上暴風的風眼,她有過這一刻歡愛、再也不想記得其它。

他與她、歡喘連連,倒叫旁邊的兩匹馬駒漸漸尴尬。它們回頭瞅着他們、似乎頗有疑惑、又似乎全然理解,便慢慢悠悠地甩着馬尾、向草坡另一邊走去。

星月夜、翠草坡,一對人、一對馬各自歡愉。遠處、馬駒的嘶喘聲愈發豪放,相映成趣,倒襯得他們二人歡愛的好生斯文典雅。

山谷風回,四周淡紫色的迷疊香、就這般迎着氤氲,悄悄綻放。( 原本在‘她漸漸沉迷,他激情興起’後面就只接了這一句‘四周淡紫’的話……是被77君連夜逼出中間這一段‘骨頭湯’的 @)

……

晨曦照耀,姜窈睜開眼,發覺自己的側臉仍是貼在他的懷裏,他的錦袍裹在他們身周。朝陽的光透過錦袍照亮他結實的胸膛,他身上的傷疤或深或淺、益發明顯。

她的手指慢慢劃過他的疤痕、指尖不禁有些顫抖。從舟便也醒了,癢癢的笑,把臉探進錦袍中,萌魅萬千地看着她。

她抿着唇、輕聲問,“從舟,你身上為何有這麽多疤?”

從舟愣了一會兒,癟了癟神态,“少年時,我劍藝不精就去了戰場,難免挨刀……那時王上年少即位,可遣可信的武将太少了… ”

果真是沙場上的傷……她從前總把他當作是自幼順風順水、君王身側長大的隽貴公子,卻忘了亂世之中、越得君王信任,生命中便越多了難卸的重責。

“不過實戰歷練了幾年後,我就劍法大進了。”從舟又重拾自信地笑。

她疼惜地瞧着他,原來他和她一樣、身上的傷處新舊相疊,只是他們二人同像小刺猬一般,身披甲刺、便以為掩得住過往辛酸、和心中柔軟。

但從舟只是一轉眼神、忽爾邪邪而笑、睨看她道,“你嫌我?”

“呃?”姜窈連忙搖了搖頭。

他眉眼一彎,笑得好生俊美,摟住她輕輕說,“莫告訴別人,我怕被人笑。但若是你嘲笑我,我就甘之如饴。”

姜窈眼眶有些酸,心中又翻起一絲甜,她輕輕攏上他的背脊。

原來不只是百合粉遮得住傷,默然負重、看淡創痛,亦可掩傷

……

同一夜中,秦國、鹹陽。

範雎府邸,有人深夜求見。

那人披着鬥篷,看不清眉目。管家領他至偏廳。推開門,範雎一身冰綠色長衫,已立于廳中。

門在身後一阖,那人解下鬥篷,原來是蘇辟。他向範雎拱手一揖,順手從衣袖中取出一只暗紅色小盒,雙手遞上,

“範大人要在下偷一枚‘命追’毒針,在下已取到,便在這盒中。”

範雎笑着接過,“蘇兄果然誠意昭然,辦事神速。”

“聽說此毒甚烈,每年會在春分開始發作,膚爛骨斷。若不得解藥,則十五日後死于清明。但解藥只由王稽掌控,極難偷到。”

“我知道。”範雎神色清冷,“你回去罷。以後每日申時來我府中議事。我明日亦會向王上保薦你。”

蘇辟見範雎願将他納為帳下謀士,便欣然告退。

範雎慢慢打開那只小盒,裏面一枚極細的銀針、在毒汁浸潤下早已沒了銀白之色,通體透黑,泛着點點墨綠。

一個身影從旁掀簾而入,急道,“公子你到底要做什麽?!”

範雎沉默不語,連看都不看鄭安平一眼。鄭安平愈發心焦,“我知道公子想救小令箭。自從公子發現她脈中有此劇毒,就一直寝食難安。但公子你… 你絕不能以身試毒!”

☆、替我自由

範雎怆然一笑,答道,“若這世上只有一人應為她以身試毒,那也該是我。”

他眼中漸漸起了霧氣,目光聚焦在很遠的地方,

“當年我一心想入秦複仇,不惜利用他人陷害、領受死刑。那時我奄奄一息,小令箭為救我性命,苦求于王稽。雖然我算到王稽早已有救我之意,但我卻沒有算到,他會看中小令箭的身手,利用我的生死相脅,逼她做秦國死士。

“那時她還只是個孩子,卻為救我,情願以命換命,受死士營‘命追’之毒,自毀一生。

“七年了,她每年春分清明,都要受體膚盡潰之苦,每日每夜都活在被敵手殺死、或被死士處死的恐懼中,我卻一無所知。若不是在從舟那裏為她搭脈,我只怕一輩子也不會去探查當年那場變故。

“我曾怒罵從舟,為何對她用刑如此之狠。但那日在鄭宅,我擦去她身上的百合粉,卻看到她身上各處劍傷刀疤。是她為了救我、逼為死士的這些年中所付的代價。我才是累她受傷最深的人。

“所以這些年來,她不讓我去趙國找她,也不告訴我她父親姐姐家宅何處,只是和我相約,每年初春梨花開時在莫梨亭相見、以報平安。因為她知道初春時分,是每一年中她還能為我演最後一場戲的季節。每次與我分別,都是在春分之前。若她熬不過那一年的‘命追’毒發、死于清明,至少也能讓我再安心一年,不到次年春天不會發現。”

鄭安平無言相勸,臉上憂慮卻更明顯。此時一盞燭燈恰好燃盡,範雎起身點起另一盞燈。房中漸漸起了苦澀氲味,鄭安平忽覺眩暈,不一會兒,已昏倒在地上。

範雎看着那盞燈,溫暖的光暈搖曳間似乎晃映着小令箭孩童般的笑容。她向來都是這樣,明媚盎然,就算鄙衣粗裹,也掩不了她的溫暖亮色。只是溫暖背後,涼苦都在她心裏。

範雎淡淡苦笑着,望着那張若隐若現的笑顏輕聲說,

“你騙了我,也騙了從舟,但騙得最深的人,是你自己。你的溫暖只不過是燒着自己的芯。

“我已欠你七年,不想欠你一生。如果我的命可以換你一粒解藥……你要替我自由。”

範雎從盒中取出那枚‘命追’毒針,翻起衣袖咬進齒間,又用小刀割開上臂血脈,未有一刻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