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時中過箭?怎麽我完全沒有映像。”

從舟怔步上前,蹲在榻邊緊緊摟住她,眼淚顆顆墜跌,悔恨陣陣來襲,“是你為了救我… 才受了箭傷…… ”

“救你?我剛剛認識你,怎麽會… ”她猶疑中輕嘆口氣,右手按上額間,微微哂笑道,“難道我真的失憶了?什麽都想不起來……原來我真的早就認識你?…你是淮哥哥的弟弟,我自然是該救你。”

另一種苦楚猛然堵在虞從舟胸口。她信了失憶、信了相識,但卻不信她心裏曾經有他。

他的淚水順着她耳廓滑過,淌落在她肩胛上。姜窈覺察到涼意,有些不知所措,“從舟哥哥,你別… 別哭啊,”她頓了頓,想到一條理由說,“我又不是左撇子,右手能動就好”

……

趙王宮,清攸殿。

趙王又推了一杯酒盞給從舟,忽然想到什麽、問道,“我親政也有一段時日了,你父親還是不肯回朝為官麽?”

虞從舟臉頰醺紅,一雙美眸中蘸着酒霧。但他仍舊喝下趙王的酒,方搖了搖頭說,“父親甚至不讓我提及此事。”

趙王眼生猶疑,“小時候,虞太傅原是很喜歡我的。後來你和我走的近了,他反而厭惡我了。”

虞從舟聞言大驚,立刻醒了酒意忘了痛楚,旋即放下酒盞、倚在王身邊跪下道,“家父絕無此心。家父只是… 只是年事已高,喜歡歸依田園… ”

“我說過,我不喜歡你跪我。”趙王笑着搖搖頭,伸手扶了扶他,“我只是好奇,他究竟有什麽難言之隐… 你放心,就算有一天,你想要歸依田園,我也會放開你,更何況是別人。”

虞從舟擡頭看了看他,沒有選擇、也只能沉默。他抿了抿唇,再次飲盡趙王遞來的酒,忽然一低頭、鼓起勇氣道,

"王,我的确想離開朝堂幾日。我想……帶姜窈去一次塞外。”

“塞外?”

“我想給她一個新的身份……楚姜窈已經被我‘當衆處決’,軍中人知我因此傷神日久,我去塞外散心,亦有情由。而我回來時,若帶回一個容貌酷似的女子,旁人也會當我是寄托情思。這樣她便可以有個新的身份,不必藏于暗室。”

趙王明白他的意圖,但仍笑着問,“這許多折騰…你完全可以金屋藏嬌,有何不同?”

“我是可以。但那樣一來,她一輩子都見不了光、要過與世隔絕的日子……我還是喜歡,她在光亮的地方笑。”

虞從舟眼中閃過絲絲回憶、難以掩飾地透露一抹笑意。趙王看在眼中,身子向後倚了倚說,

“你想給她一個新的身份,是不是也因為、你仍懷疑她是秦國暗間?”

“她不是!"虞從舟一個激靈緩過神來、矢口否認,“她身上的确有許多謎,但或許只是我關心才亂… ”

他怕王仍疑心,又道,“她如今失了憶、更不可能是暗人…我只是怕她曾經受制于人,若知她未死,或許會下手滅口。”

“你怎能确定她當真沒在為秦人效力?”

“我日夜守着她。再嚴的監視也不及此。”

“女子如雲、缥缈難測,”趙王輕輕笑了,笑得讓人不敢直視,他自飲一口又道,

“雲之彼端,遠觀有形,近身成霧……你難道不知?”

趙王的手一圈一圈地沿着酒爵邊緣摩劃,眸光愈加幽深,

“你有沒有想過,她或許是假裝失憶?”

虞從舟身上霎時一冷。會麽?窈兒會是又換了一種僞裝、仍舊在騙他麽?他咬緊齒關,不敢在王上面前流露半分,仍作自信自若之态沉沉道,

“若她假裝失憶…若她真的暗自與秦國私通消息,我仍是第一個殺她之人。”

虞從舟自斟一爵、将酒飲盡,不再他言,霍然起身行禮告退。

趙王手指微撥,緩緩轉動酒爵,看着他方才跪過的地方輕聲嘆道,

“從舟,我知你舍不得… ”

……

範雎只身回到秦國,告知秦王、趙國上卿已對他起了疑心,實不便再留。秦王絲毫未有怪罪之意,倒似乎很是歡喜他終于回秦,更于次日早朝在衆臣面前誇他功勞、進爵三等。因他是魏人,秦王将他拜為客卿。

範雎心中苦笑,這一個‘客’字,如此刺耳,如此諷刺。

秦王又當衆親口說出他本名是範雎、而非張祿,“範卿隐姓改名都是寡人之意”,短短一句、洗脫他當年欺瞞之罪,令範雎頗為意外。

這一夜,他在朝中處理政務直至三更,摸黑回了範府,将将推開門,管家迎上來說,有位先生已經等了很久了。

☆、悵然若失

範雎轉去偏廳,見房中一位男子青衣飒飒、風姿不凡,正猜不出是誰,那男子異常恭敬地行了個大禮、躬身道,“在下蘇辟,參見範卿。”

“蘇辟?你是蘇秦的三哥?”

“正是。”

範雎默不作聲,打量着他,也不開口問他來意。

蘇辟倒也不覺尴尬,開門見山道,“在下入秦已有多年,始終不得重用。曾在王稽大人手下謀個文職,但後來、五弟蘇秦被揭出為燕王伏間齊國,王稽大人便愈發不信任在下,每有大事常常回避。在下不怕虛度年華、只怕埋沒才華。蘇辟知道範卿定然識才,故而欲轉投範卿門下、為範卿排憂解難。”

範雎幽幽一笑,此人投誠不談衷心、只是自诩有才,倒也少見,便眯着眼眺看他道,

“你怎知,我就不會懷疑你?”

“範卿睿智,豈是王稽可以比拟?又怎會因舍弟之事加錯于我?況且,範卿在魏國時、也經歷過無妄受冤的劫難、深知其苦。你我本是同病相連之人,又同有卧虎藏龍之心,範卿自然明白在下、鴻鹄之志絕不惜于被身份束縛。”

範雎聽到‘身份’二字,忽然間百感雜呈。

他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五弟蘇秦一生都想要助燕抗秦,你又怎會想為秦國效力?”

“最親近的人,才是最想要挑戰的人。贏了別人還沒有這份成就感吧。他要攻秦,我偏助秦。本想與他一決高下,可惜、舍弟已經不在。”

範雎雪袖一拂、倚坐下來,“先生雖然言辭鑿鑿,但這亂世中,間諜與忠心、往往總難辨清。”

蘇辟挺直脊梁、長身而立,“但凡間諜,都是表面單純或忠良之人,如我這般才智身份鋒芒畢露者,世間少有,又豈會有人敢遣我做間諜?尤其在這爾虞我詐的世道裏,忠犬未必忠心,猛虎并非難馴,就看誰比誰智識高強了。”

“亂世之中,群雄林立,你敢自稱為虎、好生狂妄!”範雎淡笑而語。

蘇辟不慌不忙,恭敬一揖道,“範卿可願為禦虎之人?”

這一句問來,範雎愈發有了興致,“若先生能為我辦成一樁事、我便信你用你。”

“但憑範卿吩咐。”

“你可曾聽說過,王稽慣用的一種毒藥、‘命追’?”

“倒未曾聽說。想是王稽手下的死士常用的吧,在下在他府中只是文職官員,并不做殺戮下毒之事。”

“那如今,你聽說過了。若你能為我偷得一枚‘命追’毒藥,我從此便對你不猜不疑。”範雎臉帶微笑、眼神卻清冷嚴肅。

“範卿放心,蘇辟自當竭盡全力”

……

而虞從舟出了宮、徑直去見姜窈。夏風習習,窈兒坐在窗邊,他看見風拂起她一頭微散青絲、美麗的圈着空氣,缭繞在她身側。

但窈兒默默出神、眼中分明悵然若失。他走近幾步,方才看見她右手拿着一彎檀梳、和幾串她平日裏喜歡與發辮編在一起的玉珠。

重荷突然加諸于心,從舟明白、她只是想像從前那樣梳一雙發髻、編幾縷小辮。但如今,她左手失殘,連這點生活瑣事都不可為。

他心帶痛疚踏入她房中。楚姜窈聽見他腳步,方才轉過神來,正要站起身向他行個禮,他輕輕将她按坐回去,從她手中接過梳子與珠鏈,一絲一絲為她梳過烏發。

姜窈驚道,“這… 不可,向來只有女子為男子绾發,怎麽可以……”

“男子既然可以為女子畫眉點唇,為何不可以為女子绾發?”虞從舟想到她害怕侍女婢從,更執着道,“窈兒,我原本就想天天為你绾發畫眉的。”

姜窈聞言、微愣了神,但也沒再阻推。虞從舟按着記憶中她從前的發式一點一點為她梳編,饒是他自小雕玉、手巧心細,但仍沒料到女孩子家梳個發辮竟如此不易。

發髻小辮都梳得有些歪歪扭扭,他尴尬地笑了笑,還好窈兒并沒嫌棄,反而忍俊不禁地摸上他修長卻略顯笨拙的手指,摒了個樂嘲道,“原來,跟淮哥哥一樣笨……還好沒有讓你為我畫眉。”

虞從舟反倒一喜,直把這當作鼓勵,畢竟、哥哥也沒有做得更好……他抽出她發髻間松斜的星月簪,笑道,“只要你肯讓我多練習幾次,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他正要替她重新插平星月簪,窈兒忽然看着那玉簪說,

“這簪子、不是我的。”

“是你的,是從前我送給你的。”

“你送的?這麽貴重的玉簪子,我怎麽能收?我、我有一枚小鳥木簪的。”

虞從舟心裏一虛,一手按住懷間他藏起來的她的那枚小鳥簪、說,“你那支小鳥木簪被我弄丢了,所以、我還你這枚玉簪……對不起。”

窈兒見他起了歉意,反倒寬慰一笑,“原來… 沒關系… 不用還。”

虞從舟低了一膝、伏在她身側、慚愧仰望道,“你不明白,是我傷了你……就算拿我一輩子來還,也已經不夠了。”

楚姜窈眼神惴惴、見他眼眶又泛紅,連忙尴尬地将目光挪去別處。

視線落在那枚玉簪上,她好奇地接過,仔細看着、緩緩撫過七縷百星金綴,啧啧稱贊道,“這枚玉簪子雕得真漂亮。星耀月,月攏星……”說到此處,她凝着那勾婉玉彎月中镂空刻出的那顆星,淺淺一笑、自言自語,“千千繁華星,一顆已銘心。”

虞從舟心中短短一愣、長長一悵,‘千千繁華星,一顆已銘心’……窈兒雖忘了過去,卻似乎比從前更加心思通透。當初在秦國山嶺上,她問他月中雕星究竟什麽意思,那時他說不出來的,現在竟由她的口中一一道出

……

午後,虞從舟回到虞府安排事宜。至于行程,他只與衆人說,想獨自去塞外走一走、不必挂慮。

說是說去塞外,但他仔細想來,還不知道第一站該去哪兒好。心裏又念及窈兒的手疾,不由伫在廳中,不言不語。

“公子?你看上去很累… ”杜賓輕聲說了句。

虞從舟忽然想起什麽,喃喃問道,“雪山可會有溫泉?有誰聽說過麽?”

無人接話,似是從未聽聞,也不知他為何發問。從舟揮了揮手,讓衆人皆退下。曾幾何時,仿佛有人對他說過,“溫泉療傷”。只是那些都恍然如夢境,不知何處可尋。

他獨自在廳中站了會兒,沈聞忽然又折回,一作揖道,“我似乎曾聽聞,邯鄲城外、有雪山高聳入雲,但山上有溫泉喚作‘九射日’,終年蒸騰、溫暖不息。”

‘九射日’這三個字像閃電一般怵進他心裏,他一把拉住沈聞問道,“就是‘九射日’!在哪裏?究竟在哪裏?”

沈聞疑惑地看着他說,“好像是在北面的尚璧雪山中。”

原來真的有雪山溫泉!他臉上晃過淡淡癡笑,撇下沈聞、大步走出房去

……

遁出虞府,虞從舟又掩身進了彌疊香園。幾名侍衛在園中掃地,楚姜窈一人在柳樹下自顧自地踢着毽子。記憶中,她從前的技術很好,只是如今傷未複原,擡腳無法自如,毽子時常落地。他見她時不時笑着搖搖頭,慢慢蹲□去撿毽子。

又一次踢飛,她跛着腳走過去要拾起,一只溫潤手臂攔在她腰間,她側頭一看,見是從舟,對她眉眼一彎,笑了個好看的弧度。

虞從舟拾起毽子遞給她說,“你踢,我來撿。”

姜窈并不客氣,點點頭說“好啊好啊!”

她正要開踢,虞從舟忽然看見她的左手被繩子纏着、縛在腰間。那一眼,直喚起他記憶中、她在地牢裏被縛手縛足的血景。他心中疚、怒驟起,一掃周圍侍衛,斥喊道,“是誰綁她?誰敢綁她?!”

侍衛們被吓得一愣,不知所以地看着他。旁邊楚姜窈亦是怔然,似乎過了一會兒方才意識到他怒從何起,碜碜笑了笑說,

“是我自己… ”

“你… ”

“因為… 這只手沒感覺,控制不了,早上出房時、還不小心碰翻了桌上那盤棋… ”她說着略覺尴尬,拿毽子的羽毛在額頭蹭了蹭說,“…甩來甩去的、還不如拴在腰上。”

她說的越自然,他心裏就越像是被那繩索緊緊纏繞、越來越深地刻下疤痕。她對侍衛們笑笑做了個鬼臉,示意他們快些下去。人都走散了,她重又開始踢毽子,神色十分專注。虞從舟強忍着心煩意亂,在她身邊為她撿毽,但他的目光卻自始至終都粘連在她受傷自縛的那只左手上

……

那晚沉沉睡到夜半,楚姜窈朦朦胧胧在夢境中游走。又走進同一片樹林。四周看去,地汽彌漫成水霧,氤繞在林間。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這樹林出現在她夢裏,又或者說,她出現在這樹林裏。

她沿着月光的方向走,漸漸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向她行來,從夜霧中慢慢清晰耀眼。

姜窈急忙提裙向他奔了幾步,範雎一身玉色長衫在林間散着柔柔熒光。她停在他面前三尺之外,神色惘然道,

“淮哥哥,我知道這不是夢,我知道你是真的來見我,只不過、你讓我服了‘子懸曉’對不對?”

她想起範雎的這種迷藥會讓人把從子夜開始的記憶都沉入夢境,到破曉時醒轉,只以為那場際遇僅是一個夢。

“為什麽你不帶我走呢?為什麽你只讓我以為我們是在夢中相見呢?”

“小令箭… ”範雎走近、撫過她的發絲,那樣的暖意,不是夢中能有的溫度。

他忍下寂寥,淡淡答道,“秦國太危險。你留在從舟身邊反而安全些。”

“虞從舟真的是… 真的是淮哥哥的親弟弟?”

範雎抿着唇,輕輕點了點頭,口中含着一聲‘嗯’。

“那……淮哥哥要和他相認麽?”小令箭思緒萬千,目光盤旋在他雙眸之間,“他已經是趙國上卿。”

“我不會和他相認。他現在過的很好。過去的事情不必讓他知道。”

甫一說罷,範雎平靜的瞳中忽然散出一絲疑尋,“你… 很擔心他?”

☆、梨渦淺笑

小令箭定定地看着他。範雎以為她會逃避,而她只是直語答道,“我… 我是擔心他。”隔了片刻,她語音漸輕道,“他是淮哥哥的弟弟……”

範雎眼眶發酸,諸般牽連,于今早已分不清是孽是緣。他一時無語,只是攏着她的肩頭,半晌說了一句,“小令箭,若遇到危險,你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

“嗯。”

“…不許再假裝不會武功。”

“這… ”小令箭閃躲着垂下眼說,“但甘叔叔不允許我……”

果然剛才那一聲‘嗯’只是說來給他安心的。範雎捏緊她道,“小令箭,連我的話你都不聽了?!我早已成年,就算甘叔如今還活着,他也不會不聽我的命令。”

小令箭望着他,怔怔一眼,靜默了一會兒,認真答道,“我明白,我知道了。”

範雎這才松了她,轉過身去不言不語。她忽然覺得頭腦昏沉,猜到是範雎要走、欲令她睡去。她掙紮着站穩,牽住範雎的衣裳說,“淮哥哥,我知道你現在要回秦國去,但能不能… 能不能別再複仇,太危險……”

範雎回首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從小到大,她最清楚他背負的血海深仇,卻怎會說出要他罷手之話。

小令箭又說,“從前… 從前你沒有親人、沒有牽挂,可以孑身獨立。如今你不再是一個人,你有血親、你有牽挂,可不可以、不要再拿生死作賭注?”

範雎的目光一下子柔軟了,陷在她似含晶露的眼神中。他咽下一道酸楚,輕聲說,

“我一直都有牽挂的。我最牽挂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熬了半生的話,直到今天才敢說出口。小令箭怔了怔,卻沒有太多驚訝,反而向他又挪了半步,仰望着他,

“淮哥哥不必牽挂我。你在人間,我便努力求生;你若走黃泉,我便去奈何橋。”

範雎的心中一陣劇燙一陣猝冷,他從未想過她竟存了這種念頭,不禁冷喝道,“你胡說什麽!你在威脅我?!”

“小令箭不敢!”她被他的怒喊震得哆嗦了一下,雙膝一軟、跪在他面前。

她低着頭說,“小令箭的命是淮哥哥撿回來的,所以我總想… 總想要以命還命才好。”

“誰要你還?!”他眉間深深皺成一道嵯峽。頓了一頓,他一把将她拉起,按入懷中。此生此世,對她的牽挂早已像一道掌紋,深深刻進他手心,而她這句‘以命還命’霎那間更像一刀砍來,令他滿手血流。

他幾乎懇求般地在她耳邊說,

“你必須好好活着。我連心都不要你還,何況是命!”

……

樹林中的一幕一幕愈發暗淡,不知過了多久,她從‘夢’中醒來。不出意外,她還是在自己的房中。也不出意外,虞從舟已經在她一旁端坐,微微笑着看她。

“你… 笑什麽?”楚姜窈擡手摸了摸臉頰,不知道子夜的淚痕是不是還殘留在臉上。

從舟毫無察覺,笑意盎然說,“起床麽?今日我們要遠行。”

“遠行?去哪裏?”

“去塞外。可好?去北方不屬于趙國,也不屬于秦國的地方。”

“那……就是趙國也攻,秦國也想打,連匈奴人都想占的地方?”

“……”虞從舟即時癟了下去。

“好在你會武功… ”窈兒努了努嘴,表示放心。她撐起身,從床榻邊摸過她那根軟劍,在從舟眼前晃了晃說,“我也會武功,不用怕!”

窈兒沒有說不,從舟呵呵地笑了,沉入水中的心又慢慢悠悠浮了上來。

“快吃點東西,出塞之前,先帶你去個很妙的地方。”

楚姜窈問都沒有問去處,便嗯着點點頭。

幾個時辰後,二人已在尚璧山的半山腰了。沒想到仲夏時節,竟還有這等地方飄着白雪。窈兒凍得咯咯發抖,緊緊捏着大氅外沿,苦道,“從舟哥哥,這、這就是你說的很妙的地方嗎?”

他腦海中那個溫泉山莊是在更高更寒的地方,在一個白頭雪山的側谷中。他擡眼看看雪山說,“那地方,應該在這雪山頂上,我也不确定。”

“啊?”窈兒一臉欲哭無淚的樣子,“你自己都沒來過?”

“我夢裏來過許多次。”

這回窈兒真的哭出來了。

“這條山路,你有印象麽?”虞從舟邊出神邊問。

“我從沒來過,怎麽會有印象?”

從舟的神色愈發懵然,苦笑一聲道,“我以為沒有來過,但我似乎卻記得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谷一壑。”

此時楚姜窈那匹短蹄馬‘加影’被凍得呼哧打了個噴嚏,唬得他的坐騎‘逐曦’也抖了抖馬鬃。

他側臉一瞧,窈兒凍得兩只小耳朵彤彤紅,她似乎對寒風很敏感,眼淚不停往外冒。他呵呵一笑,伸臂裹夾住窈兒的細腰,一攜一帶,已然将她從那矮馬身上撈起,穩穩放在自己的馬上。

他以為她會嬌羞避諱,沒想到她轉身就鑽進了他的銀氅中,在他懷裏喘籲了一口氣,小臉貼在他胸前,搓着耳朵道,“借我暖一暖,就一會會兒。”

從舟只怕是自己聽錯了,臉上倏忽綻開笑容,笑得比雪花還花哨。他心裏咕哝,‘我想把自己借給你一輩子,一生一世都這麽抱着暖着才好。’

他移念又想,原來窈兒的意識回到十二歲時的樣子,還能有這等好處,竟會對他百般無忌。他更是把她摟的緊緊的,她微微發抖的身體漸漸安靜下來。

一路向上,風雪愈緊,但姜窈在他懷中并不覺冷。直到他勒停了馬,一陣暖風夾着水汽盈盈而過,她才探出頭來。一望雪山,白色蒼茫,既在眼前,又在腳下。側谷杉林中,一座松木山莊隐現在暖霧中,宛如雪中仙境。

從舟抱着她跳下馬來,亦是怔怔望着那山莊正門,出神道,“我曾聽聞,此處有泉常溫,終年不冷……”那似乎、就是那個小仙女在夢中對他說過的話。

他低頭打量着窈兒,彼時那說話人的聲音清靈悅耳,仿佛就是她在他耳邊低聲笑語。他抿着唇道,

“或許,對你左臂的傷患有好處。”

她側頭看了看他,舒顏一笑,說了聲,“原來是這般妙用,謝謝從舟哥哥。”說罷忍不住便向那山莊走去,走到莊口,擡頭念出,“九射日……”

泉莊莊主迎出行禮,将他們引進莊中。這些年來,這溫泉莊內的情景總在他夢中幻現,今日終于尋到,他心中說不清是喜是涼。莊內的一竹一畫、深泉淺眼,莊外的雪景松林、霧中山頂,都與夢中無差,只是身邊的人兒,始終看不真切。

窈兒換了侍者遞上的白色單袍,蹲下摸摸泉水溫度,笑道,“真的很暖!” 她邊說邊撩撥池水,頑皮地濺彈到從舟臉上。從舟一抹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退盡上衣,說,“你左手傷着,不易平衡,我抱你下水。”

“不用不用!”窈兒笑着起身要逃,但哪裏逃得過從舟,一下子就被他圈住。

他笑問,“是熊抱好還是月亮抱?”

‘熊抱’她知道,‘月亮抱’又是什麽,她凝眉問道,“月亮抱?”

“好,既然是你選的……”他左右手各自攬在她背後、膝下,溫柔地将她打橫抱起,她仿佛是他懷中的一彎小月亮。

從舟三兩步走入溫泉池中。泉水浸濕了她的白衫,她玲珑的身體曲線在水中若隐若現,他只怕再這般看得久些就會站立不穩。

“別這般… 太……”她尴尬地低下頭道。

“分明方才你自己選的。”從舟看不見她的眼眸,只看得見她微閃的睫毛,又揶揄說,“反正在水裏半浮着,你不必擔心自己太重。”

她果然擡眸對了他一眼、右臉的梨渦卻盛起盈盈淺笑,看得他心裏癢癢酥酥、輕聲癡道,“窈兒,你是勾在我心上的小月亮。”

從舟正酸酸麻麻地想着,一陣香氣在泉莊中彌漫開來,幽幽袅袅,并不濃烈,卻深深沁人心脾。他識得、那是她身上的百合香味。

泉莊侍者端來酒壺酒盞,置在池邊。他隐約記得這裏的酒很爽很烈,卻記不清是何滋味。他将姜窈靠在池邊放下,取了一盞酒遞給她,自己拿了另一盞、一仰而盡。酒是很醇,但依稀不是夢中的味道。

姜窈也學他的樣兒,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舔了舔唇問道,“這裏為什麽叫‘九射日’?”

“好像有人跟我說過,是因為莊內,有九注泉水,溫暖不息……”他越說越覺得心中戚然,卻說不清所以然,只是聲音漸輕,“傳說是後羿射下的那九個太陽落入凡間所成。”

他沉默了一會兒,側眼看窈兒。她滿臉潮紅,眼神微晃,顯然是喝酒喝得太快,又泡在溫泉中,令酒意在血液裏肆行得更快。方才寒風吹了吹,就被吹得流眼淚,現在溫泉蒸了蒸,她又被蒸得突突冒淚水兒。

他暗覺好笑,怎麽窈兒意識退回十二歲,連酒量也退回去了呢?

他掬起水輕拍在她臉上,喊了兩聲,“窈兒,窈兒。”

而此時她濕漉漉的發絲零亂地粘在臉頰上,嬌喘間的起伏牽動着身上單衣在水中漂漂揚揚,一紙如花如脂般的模樣,外加她暈暈乎乎地瞟看了他一眼,頓時刺得虞從舟胸口熱熱脹脹,立覺口幹舌燥。

她哽着脖子,咽下兩口燥熱,說,“怎麽這麽熱啊!”

從舟的臉熱得通紅,“我也好熱……”

她掖着衣襟邊緣,呼呼地給自己扇着風,雖然隔着水汽,從舟似乎還是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她偏偏捂着嘴又說,

“這麽熱怎麽辦吶!”

虞從舟心裏更是熱得想哭,“你問我我問誰… ”他急忙轉身擡起酒壺又喝了幾口,只想快點把自己灌醉。

他一擡眼看見右面池邊有塊大石,他劃拉了兩下,走到石壁邊,露出整個上身,貼靠在石壁上給自己降降溫。

沒想到姜窈也走了過來,一股腦趴在他身邊的石頭上說,“倒是這兒涼快。”

虞從舟不敢稍動,更不敢碰她,心想就這麽安安穩穩待會兒就好。沒想到窈兒竟醉得厲害,兀自醉暈過去,漸漸從石壁上往水中滑去。

從舟一雙眉眼向下彎垂,苦着臉、扁着嘴,心道果然不能給未成年人喝酒,這苦得是成年人啊。

☆、前緣報應

作者有話要說:呵呵,小窈把他以前說的損話一句一句還給他 `(*∩_∩*)′

姜窈口鼻就要淹入泉水中的那一刻,虞從舟一伸手将她撈起。托着也不是,松手也不是,最後還得抱在胸前。軟胸貼靠,頓時一記熱浪襲來,醺得他睜不開眼。

她在他懷裏呵着酒氣、呼呼睡着。他小心翼翼将她左臂泡在泉水中,一手攬在她頸間,怕她被水汽嗆到。

她睡着睡着,忽然蹙了蹙眉在夢中說,“小虞兒,我真的不願醒… ”

他凝神看着她,眼光愈發癡迷。從前她被李兌凍得殘存一息、發寒病重、癱在他懷裏時,她也在夢中叫他‘小虞兒’。原來、不管失憶前後,她在夢中都把他當作她的‘小虞兒’。

但在夢中,他又把她當作是誰?他撫過她的濕發,輕聲嘆息,

“我夢中總是夢見這些場景,逼真的就仿佛我真的去過這些地方,做過這些妙事……但當我醒來,我還是看不清那夢中女子的面容,我越努力,便越是看不清。

“我從前總把她想象成江妍,但我心裏知道不對。後來,我總是無意識地就把你代入,把那女子的面容想象成你。

“窈兒,我不知道,我是在自我陶醉,還是在自我逃避。”

憋在心裏許久的話,終于能夠說出口,他苦笑一聲,又怔怔抱着她在泉中立了一會兒。怕她受不了太久熱蒸,便出了池子,将她斜放在池邊軟榻上,攏上厚被。

泉主進來詢問還需要些什麽,虞從舟搖了搖頭謝過,從懷中摸出錢幣遞給他。泉主連忙擺手說,

“不用給錢,不用給錢!上回公子和姑娘來的時候,姑娘給了一枚金刀幣,就匆忙走了,這回如何敢再收銀!”

“你說什麽?!”虞從舟這一驚非小,急問,“泉主認識在下?認得這位姑娘?!當真是這位姑娘,同我曾經來過這九射日?”

泉主反而一臉疑惑,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是公子和那姑娘沒錯啊… 公子和姑娘生的俊顏玉姿,好認得很。而且那姑娘上次來,也是一入泉中便有香氣四溢,滿莊皆可聞見,老朽怎會記錯?”

虞從舟眼眶發酸,唇角卻漸漸彎起笑容,“原來真的是窈兒,原來真的是我,并不是夢!”他殷殷看着泉主又問,“泉主,可還記得那是何時之事?”

“好幾年了。這個… 老朽倒真記不清了。”

從舟哂笑。何時之事還有何重要,一夕一刻已成長久。從前他誤以為,相隔的太久,久到再也無法記清,卻原來繞在夢裏,他從未忘卻。

他仰望莊外雪山,漸漸想起、那時自己曾在這裏朗朗笑着對她說過,

“此間雪山當空,溫泉當浴,美酒當歌,又怎能、獨缺佳人… ”

他分明那時已是那樣愛她。從前的窈兒,究竟是如何忍着那些回憶、看他将她全然忘卻,還假裝與他只做兄妹?

他一回首,再望向此時熟睡中的她,微紅的臉龐,晶潤的黑發,他微笑着嘆息道,

“窈兒,我們究竟算是緣深還是份淺?從前是我忘了你,如今,我終于想起,你又已經忘記我”

……

是夜下了山,歇息在山腳下的小客棧裏。早上醒來,推開她房門但不見她在房裏。從舟略驚,出客棧去尋,轉身卻在一片花林海中、看見她的一個背影。

她靜靜閉着眼,側過臉,仰起頭,下額如荷花花瓣,在晨曦的風中撩過一道優美的頸項曲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能聞見夏日的花香,她像個容易滿足的小孩,恬然地笑了起來。

從舟慢慢走入林間,她聽見他的腳步,回眸一笑,更生妩媚。她仰望眼前那一片清朗,隔着粉花綠葉對他說,“鳥語花香、藍天碧樹,書中的仙境也不過如此吧?”

窈兒笑得愈發光彩照人。看着她的明眸皓齒,他忽然喉間酸脹,自己竟然、還能看見她如此快意可人的笑容!前生前世,自己究竟做過什麽好事,竟能修得同船渡,竟能修得佳人笑。自從狹榮道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