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他們商量着要去找個算命的來,等二小姐進莊時,讓那人說她和楚家相克,不宜住在楚莊。
“小人大驚,這好不容易找回了二小姐,為何還要尋個人來騙她、又讓她有家回不得……
“小人到現在都還記得,二小姐剛進楚莊就聽了算命的那一番話,臉上的笑立刻就僵了、整個人退縮尴尬的樣子。唉… 所以二小姐待了一晚就又離開了,後來偶爾回來見老爺和大小姐,也都很識相地暫住便走。”
她不敢回莊住這件事,虞從舟從前常去楚天莊時,就聽莊內的下人們說過。沒想到“相克”之說竟是謊言,還是楚将軍和江妍一起想出來的謊言……
姜窈真的是他們的親人嗎?他們為何會如此狠下心來?但若不是,他們為何又要認下她,江妍臨終為何又會那般放心不下她?
虞從舟把懷裏紙片般的人兒抱的更緊些。還記得、他第一次知道她是楚家幺女身份的那天,她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認定自己克死父親、又克死了姐姐,那時她低喃,“這次我真的沒有進莊,一步都沒敢踏入,為什麽還是會這樣?!”
當初一個騙局、一句謊言,卻叫她一生心竅留疤。他們究竟為什麽要這般騙她?
“小人那時在書房外零星聽到,”他聽見楚伯道,“老爺說,‘總得找個借口掩飾一下… 姜窈畢竟不能常住在楚天莊裏’… ”
既然是家,為什麽住不得?既然是親人,為什麽需要借口?虞從舟看着姜窈沉睡的容顏,暗暗苦笑,原來對她殘忍的人、不止他一個
……
他讓楚伯下去休息。正準備給姜窈敷外傷藥,他視線掃過放在榻邊的她的那根軟劍。這幾天他常常會看着它發呆,想象她若舞起這銀劍,會有一番飒爽英姿、還是一副可愛旖旎?
但只怕、等她醒來,決不會再在他面前無拘無束地舞一場劍……
他伸手牽過那軟劍,食指撫上劍柄竹飾,拇指一捏一轉,劍身立時抖擻成形、堅硬銳利。是一把好劍呢,尤其适合女子暗攜防身。
只是那一瞬之間,他望着劍身,突然渾身一僵、仿佛冰水襲來,掀亂他所有思緒。
既然楚姜窈從未對他流露過會武功之事,也從未向他提及腰帶亦是軟劍的秘密,那麽、他又是怎麽知道這劍中微旋竹柄、即可成劍的機關?!
他覺得頭很痛,努力追憶回去,似乎一個女孩在冰面上向他走來。他閉上眼,想看得更清晰些。黑暗牽着他的視線,不停掠過那些在夢境中見過百遍、卻愈發朦胧的情景。
他聽見那女孩甜美的聲音說,“冬日也有蓮花就好了。”
他在心中輕輕的應道,“若是有劍,便可在冰上刻冰蓮… ”還未說完,竟發覺自己與夢境中那聲對答重聲疊句,宛如回音。
那女孩嘻嘻笑着走近他,從腰間抽出她的銀色腰帶,将翠竹裝飾的那截帶扣放在他掌心裏。
這女孩在他夢裏許多地方出現過許多次,他總是看不清她的容顏,每次醒來、硬将江妍的面容代入,卻總覺牽強附會,并不妥貼。
這一次,她終于靠他那麽近,幾乎依進他懷裏,她的臉龐就在他面前,他努力擡頭,仔細看去。
她純純地笑着,沒有預警地在他眼前蕩漾開來,那麽清澈透明,像是冰天雪地中一株溫暖的夏蓮。
而那眼角眉梢,盡是他說不出、道不清的熟悉。因他終于看清,那女子、在夢中圍繞他多年的女子,竟是窈兒。
是他牽挂在心,逃避在心,懷疑在心,愛恨在心的窈兒。
他淚水泫然,而她還在他腦海中不依不饒,仰頭一笑說,“這是我的劍哦,用手指旋轉這截竹飾,這軟劍就會變成真的劍,不輸青銅劍的呢。”
虞從舟猛地睜開眼。原來那些都不是夢,那般真實,所以才會在他夢中輾轉不去。他看向手中同樣一柄劍,原來這劍中的秘密,她早已告訴過他。但在牢中,他扯出這劍,利尖直抵她的額心、怒斥她始終欺瞞時,她跪在他腳下,無語凝噎。
她能怎麽說,說他們有過前塵往事,求他能夠憶起?
他撫過她的發,将她的側臉壓在肩窩。在夢裏、她也是這般靠着他的肩說,“你叫小虞兒。”
“那你呢?”他想起自己曾那麽問。
“我叫小令箭。”她的笑音似乎仍在他懷裏,她的身子卻忽地萎頓、癱軟,變得像現在一般再無知覺。
虞從舟一瞬方知,他們之間的牽連似乎早在冥冥之外。
悔恨本無終、追而愈深。
淚水汩汩淌下,他的臉頰偎着她的額際來回摩挲,不斷痛心碎聲道,
“我們明明相愛過,卻是我忘了!”
……
夜深了,雀鳥齊鳴,猶如唱更。虞從舟緊了緊披風,忽然想不起自己已在楚姜窈門外站了多久。
他推開門,看見她依舊平靜無波的睡顏。他依着榻邊坐下,伸手撫摸她的指尖,很涼,與這夏夜恍如兩個世界。
他把她的小手攢在掌心中,輕聲念叨,“窈兒,你快點醒來吧。”
但一垂眼,又看見她的手腕上,被鐵鏈割磨的疤痕仍未消退。他苦笑一聲,又加了一句,
“醒來恨我一輩子也是好的。”
這句話似乎比千句念想、百聲呼喚都更有用,窈兒的手突然在他掌心裏顫動了一下。虞從舟心頭一緊,屏息盯住她,口中不停喚她,“窈兒… 窈兒!”
她蹙了眉心,喘聲促頻,身體好似陷入泥濘,掙紮欲醒。虞從舟一擡手、想撫上她的臉龐、緩一緩她的掙紮,卻忽然看到她睫毛微微閃動,似乎下個瞬間就會睜開。那一剎那,他忽然完全不知該如何自處。若她醒來,看見他就在一尺之外,會害怕嗎,怕他又要逼她性命?還是會怨憎,憎他對她屈打成招?
他渾身似冰,竟不自覺騰地站起,怔怔向後退了幾步,直到撞上牆壁。數日數夜守在她身邊,就盼她醒來,而她真的要醒了,他卻覺得無處容身,只怕她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他。
她一手抓着床緣,幾番掙紮後,喉中猛咳幾聲,陡然咳醒了。她疲憊地睜開眼,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直到看見他。
她盯着他看,目光中沒有一絲情緒。一霎那間,他幾乎停了呼吸。
她艱難地撐起身,似乎扯裂腰間的淩傷,她突然緊緊閉了眼、咬了唇。但她仍舊努力挪動身體,翻下床來。虞從舟想一步跨過去将她扶起,這才發現雙腿冰冷、怵麻已久。
她以膝撐地,肘腕并力,幾乎是從地上爬過來的。她抓住他的衣袍下擺,仰起臉望着他說,
“大人… 大人,求你救救範大哥!”
……
短短幾個字,在虞從舟耳中猶如谷間雷鳴、訇響回蕩。她、不認識他了……?她醒來頭一件念想、和她在臨刑那夜唯一的念想一樣,都是要救範雎?哥哥何時到過如此性命攸關的境地,竟要她生死牽挂?
而腳下的她失了氣力,綿然向後倒去。虞從舟一急,立時蹲下扶住她,聽見她氣若游絲,語聲呢喃,
“求求大人救救他… 叫我做什麽都可以… ”
他心裏是酸是苦、是命是幸,都已分不清,只是再忍不住、将她一把摟進懷裏。
他懷中的溫暖似乎渡了一點熱量給她。她緩了片刻,終于又睜開眼,望着他的雙眸說,
“範大哥是被冤枉的……他沒有出賣魏國,他沒有私通齊國,他真的是被人冤枉的。”
虞從舟怔在當場。原來她腦海深處,最抹不去的悸怕,是當年他在魏國大梁一手策劃、一力栽贓的刑殺。而那場變故,到頭來、傷的人是他自己的哥哥,轉而連累了窈兒、害她這麽多年來依然逃不開一場夢魇。
“……求大人信我。”
她語聲漸輕。
他悔意猶深。
此時他當然信她,因為冤枉範雎的人就是自己,而數日前在地牢裏,她也曾這般求他信她,他卻沒有給她一點機會。
“姜窈…”淚水倒咽,他苦澀地喚出一聲。
她眼中略有疑惑,一手輕輕擺了擺說,“我… 我不姓姜,我叫小令箭。” 見他緊緊一閉眼,側頭向外躲過她的視線,她又說,“求大人帶我去見見王稽大人,他說過、範大哥若去秦國,就不會再有危險。”
他嘆了口氣,眼眶紅紅地看着她說,“你放心,範雎已經去了秦國,他已經安全了。”
“真的?”楚姜窈一陣驚喜,目光愈發清柔純淨。只是淺笑中又閃過一絲憂慮,她輕聲問道,“但範大哥背上受了很重的笞刑,他的傷… ”
他心中苦笑,窈兒你真的不記挂自己麽?你的背上也受了很重的笞刑,該有多痛呢……還是說、心中念挂他人,就是這世上最好的止痛良藥?
看着她急切地目光,他只能寬慰性的點點頭說,“已有醫傅為他療傷,他… 會好的。”
楚姜窈神色漸緩,嘴角勉力挽起一絲笑容,
“謝謝大人救命之恩… ”
她一邊說,一邊卻失了眸中光亮,身體微斜、軟在他懷中,又沉沉昏去。
他的眼中不斷凝出淚來,一滴一滴落在她臉上。
一昏一醒間,她的世界中已不再有他。沒有怕,沒有憎,只是不再相識。
窈兒,這是不是你恨我一生的方式?
☆、以情禦心
陽光透過窗棂照在他臉上,虞從舟慢慢醒轉,才發現自己又趴在窈兒的床榻邊睡着了。他直起身,牽挂地望向窈兒,卻見她已經醒了,無力地半睜着眼,望着他的方向。
“還沒問過恩公如何稱呼?”她臉色還很蒼白,但淺笑起來很甜,像從前一樣甜。
虞從舟一瞬失聲。他以為她會恨他,她卻叫他‘恩公’。命運開了一個很冷的玩笑。
他啞着嗓子道,
“我叫從舟。”他說話有趙國口音,‘初’‘次’不分,翹舌音平舌音念的差不多。
窈兒便說,“哦,蟲大哥。”
他脖子一長、眼睛一圓,連忙搖手說,“我不姓蟲,我姓虞。”
“哦,魚大哥。”她看了眼他身上華麗的服飾,又輕聲轉口道,“魚公子… ”
虞從舟的手微微有些抖。從前她叫過他“從舟哥哥”,他不允許,她就再也沒叫過他的名字了,她一直按他命令的,只稱他為哥哥,順溜的仿佛出自她的本願本心。而如今… 她再用任何稱呼叫他,在他聽來都只是由近而遠的渺茫。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仔細地打量他。那般凝望,他甚至以為她要想起他了。
她果真想起他了,脆脆的一聲問道,“公子,你就是昨日、在罄茶樓二樓望臺上的那位公子嗎?”
“昨日”二字,又讓從舟心頭一怔。昨夜她神志恍惚,他還抱了一線希望、或許她仍是陷在自己的夢境裏。而今日這一問,如此清晰。她的記憶竟然回到大梁劫刑場的那一天了嗎?那是……七年前?
七年前,在魏國大梁匆匆一瞥,他并未記牢她少年時的容顏,以致後來在邯鄲重遇,他完全沒有将她和那個藍衣少女聯系起來。而那時在刑場她抵死拼救範雎,他以為她從未分神看過他一眼,難道潛意識裏,她早已記住他?
他懵然點了點頭,忽然看見她灰白的唇色,想起她昏迷幾日中,只吃了點薄粥,一着急說,
“窈兒,你餓了吧,我馬上叫些吃的來。”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又說了一遍,“我不叫窈兒。”
他輕嘆一聲,轉身出門傳些吃食。再回來時,他慢慢走到她榻邊,蹲跪在她身旁,雙手攏住她的手道,
“你聽我說,從你在大梁劫刑場那日到如今,已經過去七年了。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你只是… 你或許是失憶了。”
她眼中起了驚漩,緊緊盯着他,雖然眼波中滿帶疑惑,但她未發一問。
他的鼻尖貼上她的手指,仍舊堅持說道,
“在那七年中,你找到了家人,你不是無名無姓的孤兒。你姓楚,你叫楚姜窈”
……
第二日清晨,趙王宮。
蔡小六蹑手蹑腳地推門進了趙王寝殿,輕聲道,“王上,虞上卿… ”
“他來了?”
“他寅時就在清攸殿跪着了,小六要給他通報,他說不用,怕吵醒王。”
趙王深深嘆了口氣,此時宮中傳來辰時的鐘聲。他起身穿了錦袍,向清攸殿行去。
他腳步輕緩,在清攸殿裏蕩起薄薄漣漪。虞從舟擡頭看見是他,卻立刻伏跪得更低了。
趙王淡淡笑着,說,“從舟,此番痛擊秦軍、令石匣順利解圍,你與趙奢都立了大功,我正在想,該将哪裏封作你們的養邑。”
虞從舟仍舊低伏着沒有言語。趙王知道終究繞不過他的心結,便替他開口道,
“聽說,你在骞嶺處死了一個女子、是秦國間諜?……是你府中的楚姜窈?”
“王…”他終于發出一聲,手指摳在地面青磚上,“從舟犯了欺君之罪… 她其實并沒有死。”
趙王淺笑無聲,看着他、睫毛輕眨,“我料到。”
虞從舟驚訝地一擡頭,“王…?”
趙王踱步向前、迎着他的視線,“從舟,我們相識幾年了?”
“…十七年?”
“十七載,還不夠讓我了解你嗎?”趙王眉目淡然、語聲清明,“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的心緒。別人都道你理智果斷,那是因為他們沒見過你情動的樣子。但我知道,其實、你是個以情禦心的人。”
以情禦心……虞從舟仰望着趙王,不禁眼眸酸脹、眼前世界皆成水蒙一片。這些日子以來,他心中無可解述的猜忌、痛郁、懊悔、祈求,都經不起這個溫和聲音的輕輕敲擊,訇然碎落一地。
“王,我想保住她… ”他懇求。
趙王低頭看着他,他明白王是在向他要一個理由。他掙紮許久,卻想不出如何辯解,只是埋首說,
“她或許… 不是間諜。”
“‘或許’?也或許、她就是間諜。此是亂世,各國朝堂、可有放過任何一個稍有嫌疑之人?”
虞從舟心中驟痛。他明白既惹伏間之嫌、即便是冤獄,也難有生還之路。連為其開脫袒護之人、也往往會被牽連致死。但他總是存了這一絲執念,若要讓窈兒在趙國平安,必須求得王上的寬縱。
“王,求你,留她性命… 要從舟做什麽都好。”他的音調中帶着不安的破音,語聲卻愈發執着。
殿中寂靜良久,久得從舟都似要陷入昏冥。
“留她一命?她不是已經被你處死了麽?”趙王故作疑惑,嘴邊彎起一個略有深意的笑容。
虞從舟怔了怔,這才明白趙王是答應成全他、放過姜窈。趙王擡手扶起他說,“方才你說的那些,就只有你我聽見,不用讓第三人知道。”
虞從舟無語凝噎,欲行禮叩謝,卻被趙王伸手攔住。趙王凝着他說,“我不要你跪我。你陪我去紫竹林裏走一走。”
他們沒有說話,一前一後在紫竹林裏漫行。
天空如洗,竹葉似霞。一番湛藍煜紫、本是分外妖嬈,但二人立于其間,卻化了魑氣、漫成湝湝仙境。
虞從舟想起方才相識十七年的話,慨然道,“從舟虛度二十三載,竟然已有四分之三的年頭、能與王相識相伴。”
趙王似乎不屑,“這有何稀奇?”
“難道,還有人比我識得王更久?”
趙王轉過身,看着他微微蹙眉的樣子抒懷一笑,伸手輕輕搭在他的雙肩上,“四分之三、并沒什麽稀奇,是因為将來,這個比例只會越來越大。”
“從舟… 我始終信你… 若你信她,我便放過她。”
趙王靠得那樣近,從舟寂靜一笑,眼眶微紅。他在趙王面前伫立低首,不退不避……
竹林小道并不算深,在幽幽宮中卻是僅有的絕世仙谷。兩人身上漸漸沾染竹露,濕襟濕頸。而酥風輕拂、似懂王意,惹動竹葉在四周簌簌有聲、柔柔打圈……
末了,趙王輕無痕跡地說,“從舟,如果将來、我發現你也是間諜、出賣了我,你說我會不會殺了你?”
虞從舟向後退了退,從趙王手中抽出身,輕聲道,“王是一國之君,自然不能像我這般感情用事。殺敵安邦,是王的職責。”
從舟靜靜側過臉、揚起羽睫,隔着紫竹葉看進趙王的眸道,
“王,你若對從舟起了疑心,從舟看着你的眼睛也會知道的。我自會自盡了斷,以解君憂”
……
回到彌疊香園,虞從舟遠遠看見楚姜窈站在園中,她傷口未好,倚身在一棵柳樹邊,眺望園外的屋宇樓閣。
一陣清風,惹得白衣飄飄,翠柳依依。只是她一個剪影,已令他心起漣漪。若從前他就與她相守在這個小園中,沒有外面那些是非,今日又會如何?
他走近她。她回頭見是他,睫翼微閃,眼神微亂。或許是昨日他那一番‘一夕七年’的話吓到了她。
“這裏究竟是哪兒?怎麽不像魏國?園裏園外的人,說的方言也好奇怪… ”她懦懦地問。
“這裏是趙國,趙國邯鄲。”他望着她,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趙國?”她顯得有些激動,“你究竟是誰?”
“我… ”他身上無力,心中不知該做何想。‘你究竟是誰… ’,這也曾經是他最想要她回答的。
“我叫虞從舟。我是趙國上卿。”他緩緩答道。
“趙國上卿?為什麽那日你也會在大梁?!”她微紅了眼眶,略有警惕之色,似乎聯想到範雎受冤的緣由,退開兩步容色靜肅道,“……我是魏人,從小就在魏國,現下為何會在趙國?”她不等他作答,又說,“既然範大哥去了秦國,我便也去秦國。我對甘叔叔發過誓,一輩子要保護範大哥安全。”
她抿着嘴,強撐着身體一跛一跛繞開他走向小房。虞從舟按捺不住心中翻攪,一把攬住她雙肩說,
“你不是魏人!你也不許去秦國!你是趙人,你的父親、姐姐都是趙國人!你只許留在我身邊!”
似乎他說的事每一件都出乎她的想象,她已接受無力,她凝眉一笑,诘問道,“我是趙國人?你确定?怎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她用力想撥開他的手掌,卻做不到,她一擡眼盯着他說,
“不管我是哪國人,我不認識你,我為何要同你在一起?”
一語中的,從舟啞然。他憑什麽要她和他在一起… 從前的楚姜窈似乎天天都想膩着他,他又将那時的她逼去了何處?
“……因為,你姐姐臨終,托付我照顧你。”
這從前的因緣,如今只是個空洞的借口。但現在他只剩這點借口。
“我沒有姐姐。你亂講。為什麽你說的,我全都聽不明白。”她語音平緩,眼神卻沒有溫度,她屈身行了一禮,道,“謝謝公子救了我。但我如今必須要去找範大哥。”
虞從舟漸漸松了手,聲音在豔陽下卻愈發清冷、似乎他早已站錯了季節,“你的記憶裏難道只有範雎了麽?一點空間都不留給別人、都不留給我?”
他眼中哀涼,嘴角卻彎起一點笑容,“就算如此,你現在也只能留在我身邊。因為,我是你‘範大哥’的親弟弟。他回來找我之前,你哪裏也不能去!”
原來這才是最好的殺手锏,她的眼睛裏立刻有了光亮,回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像在搜索美玉與贗品中的毫厘之差。
他喜歡她眼中泛着光芒的樣子,尤其是看着他的時候。他笑意漸濃,從懷中摸出那支娘親留給他的碧玉鹿笛,遞到她眼前說,“唯恐你不信,這是哥哥留給我的信物。”
他說的那樣真實,幾乎連自己都信了。
從前,他恨她諸多欺瞞,而今,他只想讓她信了他的欺騙。
楚姜窈果然滿眼驚詫,再不掙紮要走,盯着那笛子口中自語道,“鹿笛……竟然另有一支?”
她立刻伸手入懷,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但一陣摸索後她眉間緊鎖,神色驚慌。虞從舟向她走近一步,又從懷裏摸出另一支細一圈的鹿笛,輕聲對她呵氣耳語道,
“你是在找這一支麽?”
楚姜窈擡眼看到那笛子,立刻凝上他的眼,那一臉好奇又震驚的樣子,讓虞從舟心裏亂飛的哀鴻頓時舞成了小蝴蝶。他笑得魅惑又溫寵,獨獨等她下一句:
“這支笛,怎會在你懷中?”她果然問道。
“是你給我的。”
“我給你的?你亂講… 這是範大哥最珍惜的東西,我怎麽可能轉贈他人… ”她竭力否認,但定力漸弱。
“因為我不是‘他人’。”從舟這時才明白、謊言一旦開始,便再也收不住口,他一輩子也沒說過謊,現在竟只想在她面前執着地做一個小人,“窈兒,真的是你給我的。你只是不記得了,但過去的那幾年裏,我們朝夕相處,不管我回到邯鄲、還是行軍在外,你都一直陪着我。我們沒有分開過,以後我也不要和你分開。”
他輕輕握上她的手,她懵然想抽出,他卻握得更緊。她不再動作,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捧起她的手,将他自己那支粗一圈的鹿笛放入她掌心說,“這支你留着。”
她握着手中陌生又熟悉的玉笛,幡然擡眼道,“那我原本那支… ”
“這支細笛你早已給了我,怎還能收回?自然是我收着。”
虞從舟此時早已沒了君子之心,只一意想她留在身邊。他甚至心中妄想,從此以後,窈兒懷裏揣的就是娘親留給他的那支玉笛、而非哥哥的那一支了。
見她不再起意要走,他眼中流淌着奢戀的笑意,很想攏她入懷,又怕再次吓撐她,只得熬下。
“你真的是範大哥的弟弟?”她忽然想到什麽,陡生緊張,一下子拉住他的衣袖,
“同父同母的弟弟?!”
虞從舟很認真地點了點頭,甚至比當初逼範雎兄弟相認時更認真,心中暗道,‘好你個範雎,這回你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我這個兄弟你是要定了。’
但楚姜窈的臉色倏忽更加蒼白了,她盯着從舟,憂傷如同泉水一樣從她的眼神中湧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汨汨淌過。她好像帶着僅剩的一點希望,又好像自言自語,
“可是你姓虞……你已是趙國上卿……”
從舟反手握住她道,“那又有何出奇?就如同人人都叫他範雎,你卻知道他真名叫‘淮’。如今你又豈知他本姓不是虞?”
“你說他姓虞?……”楚姜窈眼中霎那間掠過一絲懷疑,稍頓片刻又探問道,“他真的已經和你相認了?”
從舟雖然有些心虛,但還是大喇喇地點了點頭,面不改色地說,“若不是他親口告訴我,我怎麽知道他真名是‘淮’呢。”
楚姜窈臉上沒有表情起伏,略有沉疑,但一閃而過。她将粗笛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掩飾一笑、低首欠身道,“原來公子是淮哥哥的弟弟,小令箭方才沖撞了。”
這一段牽連明顯對窈兒甚為管用,虞從舟發現,接下來的幾天裏,她看着他的眼中常常漾着或崇拜、或親近的目光。他要她去園中曬曬太陽,或在廊中聽他念念書,她都很乖巧地點頭說好,其它的,更是要她吃粥就吃粥、要她喝藥就喝藥,簡直一切唯他是從。
甚至,他叫她以後別稱他為‘魚公子’,只管叫他‘從舟哥哥’,她都笑着應了。
劃過長長一圈,原來他所求的,竟只是回到當初。
當初她最愛叫他‘從舟哥哥’,是他狠怒不許。毀了當初的人,不是自己又是誰呢?
☆、雲之彼端
這一日清晨,虞從舟忽然想起,有一樣東西或許能幫窈兒喚回一些記憶,即刻将那幅收了多年的卷軸平平整整地攤在幾案上,轉身出門去窈兒房中尋她。楚姜窈懵懵懂懂被他牽了手,也并沒有問什麽,只随他去看他所說的‘那幅畫’。
踏入他卧室,楚姜窈瞧見他鋪開的一幅人物畫像,她蹲下細看一番,卻只是怔怔地指着右邊那一半說,“這人… 好像是我?”
見她全無印象,虞從舟也沒了念想,走近她說,“這是你。這畫,是你自己畫的。”
楚姜窈好生驚訝,“我?!”
從舟看着她瞪大眼睛的樣子,不覺笑了,“難道,你和我哥哥在一起的時候不喜歡畫畫麽?”
窈兒的臉微微有些發紅,“唔,喜歡… 喜歡的。但是,我只畫過淮哥哥。不畫自己。”
從舟笑得有些僵,看着她雙眸說,“你是不是,畫過他讀書,畫過他騎馬,畫過他睡顏?”
她的臉更紅了,眼睛也瞪得更大了,“你,你怎麽會知道?”
虞從舟淡淡一笑,幹脆倚坐在她身邊,“窈兒,你也喜歡畫我的,你也畫過我許多樣子。我射箭、我搖槳、我品茶,你都畫過的,”他的笑容裏終于又帶了些得色,
“你還說過,你最喜歡畫我的嘴角… ”
楚姜窈聽得愣了神。他看見她一雙無邪的眼瞳中滿滿地都映着他自己的容顏,不覺凝息嘆道,
“窈兒,為什麽你能記得他那麽多,就不能記得我一點了呢?”
兩人目光對視,卻都不知道能說些什麽。終是楚姜窈眨了眨眼,側過頭去,尴尬地又指着畫中左邊那人說,“那,這個美人,是誰啊?”
“是你的姐姐。”從舟反而不太敢看畫中江妍的眼睛。
“我的姐姐?……她長得真美。”她盯着那女子看了許久,再出聲、卻只是一聲嘆笑,
“……美得,讓人絕望。”
屋中空寂良久。
她忽然想到什麽,轉身說,“上次你說過,我的姐姐囑托你照顧我?”
虞從舟躲過她的目光,點了點頭。江妍囑托過他很多事,還曾要他、絕不能愛上窈兒… 他的中指和無名指又不自主地按上眉心,妄想壓住滿心煩悶。
姜窈見他容色漸亂,忍不住嗤嗤笑出聲,“從舟哥哥,你很喜歡我的姐姐嗎?”
虞從舟泯然道,“從前我很喜歡她。她随便對我笑一笑,或說一句話,我都會興奮好幾天……後來… 她過世了,她死在我懷裏。”
楚姜窈愣了愣,又擡手摸摸他肩膀,張嘴欲說、又說不出安慰的話。
從舟倏一擡眼,正視着她,用力拉住她道,“但這些年來… 我對你… ”
他胸中促喘,那個字硬生生地憋在心口,當着江妍的畫像,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窈兒驚詫地看着他,見他頓了半天又無語收尾,嘲嘲一笑、推開他的手說,“你不會要說、又喜歡我了吧?… 因為我是她的妹妹?”
她不理他滿眼晦澀,轉身将那幅畫卷重又卷起,“淮哥哥同我說過,留不住的、就會變成海風,但永遠在你心裏湧動。能握在手心裏的、卻會變成細沙,最後還是流失于指縫。”
她将那畫卷放進他懷裏、狡黠一笑說,
“她是風兒我是沙?”
……
楚姜窈傷口漸愈,精神未好,午後總是蔫蔫地睡很長時間。從舟喜歡坐在她的房裏自己與自己對弈,下完兩盤,就一直看着她直到她醒來。那日見她睡醒,即刻傳了侍衛去熱傍晚那劑湯藥。
不一會兒,侍衛端着煮好的藥,推門而入。只是侍衛畢竟不是婢女,做起這些事來甚不上手,那侍衛正欲将藥碗放在矮幾上,不小心一個踉跄,手一斜,燙藥從碗中潑出,灑在姜窈手上。
從舟迅速擡手,托住藥碗,向外一撥,剩下的藥汁灑在他臂上,滾燙灼膚,他不由皺了皺眉。
他低頭探看窈兒,卻見她神色平靜,似無痛楚,再仔細瞧她的左手手腕,有一處被藥湯燙得發紅。從舟心中驚詫,全然無心斥責一旁侍衛,急忙拭去她手上殘留的藥,慌道,
“窈兒你痛不痛?”
“不痛。”她笑笑搖了搖頭。但一瞥眼,看見自己被燙紅的皮膚,忽然也意識到些什麽,眼中流露一絲惶惶之意。
虞從舟看見她笑容漸失的模樣,愈發驚懼,難道…… 他握着她的手問道,“窈兒,你左臂麻麽?傷口痛麽?”
“我… ”
看着她害怕卻閃躲的眼神,他的心又涼了一截,不得不問出最後那句,
“你的左手,能動麽?”
她沒有動靜,似乎在嘗試,憋了一陣,只說道,“……好像,”她說了半句,後面再說不出口,雙眼失落地望了望他,又垂了眼簾。
虞從舟痛苦地一閉眼,心中僅存最後一點希望,立刻傳來劉醫傅。只是一番診斷後,劉醫傅卻說,她的左臂已無知覺,是箭傷傷了神經,杖刑又傷了腕脈,逾久未治而無可醫治。
從舟僵在原地,心中又燙又苦,正如打翻一地的藥汁。他原本奢望,若她能醒來,若他從此好好珍惜她、呵護她,她就會回到從前,依舊是那朵快樂明媚的迷疊香。此時方知再也回不去了,她原本只求一點水露堅持活下去,他卻将她按入狂浪。雖然撿了一條命,她卻再不是原先那朵花兒,成了一只失了翅膀的蝴蝶。
水汽蒙住他的眼,他澀澀地看向她。楚姜窈臉上惘然若失,輕聲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