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場,那個射袖箭的藍衣女孩,就是姜窈?!”

範雎呵呵幾聲冷笑,“那天,你果然也在?也是,須賈本就是你派去魏國的暗人。讓他挑起齊與魏的事端、再嫁禍于我,都是你教他的吧?你怎會錯過收尾的好戲?!”

虞從舟被他問得臉色僵白,深知自己虧欠他甚多。

範雎仰頭靠在牆上,并不去看他的神色,“後來,秦人王稽将我救至秦國。我改了姓名叫張祿,營營偷生。只是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能和小令箭朝夕相處。她劫了刑場,不敢再留在魏國,輾轉到趙國,卻也是因緣際會,她在趙國遇見了她的家人,他們認出她身上胎記……我一直以為她是魏國人,原來她是趙國人。”

“她……真的是趙國人?她真的是楚家人?”虞從舟顫聲問道,手指不由自主捏皺了錦袍下擺。

“這你該比我更清楚。”

“我?”

“你的那位未娶之妻、是不是趙人,難道你不清楚?”

“她是。”被範雎如此一問,錯亂、痛苦、懊悔,說不清的種種情緒堵在他胸口。

範雎又道,“是她認出小令箭身上胎記,是她認小令箭為妹妹的,難道她沒有同你說過?”

“她說過……” 虞從舟怔怔答了三個字,他甚至還記得江妍那時眼眶裏的淚珠… 江妍還對他說過許多別的話,她說,請不要傷她、殺她,她還說、絕對不要愛上她……江妍仿佛早已預見今日這一幕!

只是竟然,他答應她的,全都沒有做到。

他往日隽秀英氣的眉,全然失了灑脫從容,緊緊糾措在一起。他低聲問道,“姜窈救過你… 她真的會武功?”

“當然。”

“你完全不會武,姜窈與你自幼一起長大,她怎麽會?”

“是甘叔教她的。”範雎不易察覺地嘆一口氣,“甘叔從小就把我視為親子,教我詩書、教我兵法,但我幼年時,身體孱弱,始終不能習武。所以甘叔收留小令箭後,就傳她武功,甚為嚴苛… 他養她、是為了要她用一輩子來保護我。”

“為何她與我相處這麽久,卻始終向我隐瞞她會武之事?”虞從舟的無名指與中指緊緊地按在悔痛欲裂的額頭上,但顫巍巍地、無論怎麽拓也拓不平額心皺峽。

“人的偏愛,有時對他人來說是件太殘忍的事… ” 範雎的聲音幽暗得仿佛花謝苔上,“甘叔曾經要她發下毒誓,他傳給她的武藝,只能用來保護我… 因而她少年時、即使被惡少打的渾身瘀青,也不敢出手自衛……”

她的性命、她的武功只是用來保護他……種種哀恸從虞從舟心裏騰然升起,原來她由小到大,生命裏早已被烙上這一道符,所以即使臨刑之夜,她還心心念念要淮哥哥撐住、要淮哥哥快走。

人的偏愛太過殘忍?虞從舟心中翻江倒海,那麽他的偏信偏疑、對姜窈來說又是何等殘酷?!姜窈分明從襁褓嬰孩開始就随哥哥在魏國流落,直到哥哥逃過刑劫入秦後,她又漂泊入趙、遇見江妍、被江妍認回親人。如此來看,她的人生裏根本沒有片刻與秦人有交集,又怎麽可能是為秦人賣命的間諜?

他擡起頭,看着眼前哥哥棱角分明的面龐,暗壓住胸口起伏,凝眸道,“當年王稽将你帶去秦國… 所以,你才是王稽派入趙國的暗人?”

“我是暗人,但與王稽無關。我直接上奏與秦王。”範雎不掩不飾,反而嘴角一勾,寒薄一笑。

“你如何傳遞密信?”虞從舟盯着他又問。

“有竹簡中空、曰‘笽’,可嵌入密信,卷成書卷,再投入書局。”

“何人是你的同夥?”

“我一人還不夠麽?又何須同夥?”

虞從舟頓覺心房緊縮,範雎的話與姜窈所招供的竟如出一轍。而此時兩國對立、三軍對殺、恨濃于血,範雎為敵作間,又居然把話說的如此輕松自在。他啞聲道,“你為什麽敢告訴我?”

“你既想認我為兄,又豈敢弑兄欺長?”範雎唇角一提,淺笑如雲霧霭霭。

虞從舟忽然迫近他,眸光滄滄涼涼,凝凍二人面頰間三寸間罅,“這一切,姜窈可知?她到底知不知道?!”

範雎依然語音淡漠,“我說過,我是人是鬼,她最了解。即使她是趙人、我是秦間,我對她、也從不隐瞞。但我從來沒有、也絕對不想把她拖入秦趙之間的渾潭。”

虞從舟渾身麻軟,他費力地站起身,卻不知能走向哪兒。

記憶中,那日清晨在府園裏,她曾眼含擔憂,求他別去見範雎,那時她說,“你不是說他一身邪氣麽,你正人君子會吃虧的… ”,以她對範雎的這般生死追随,還能用此婉轉之語提醒他,他為何無心感受、只是一再懷疑她……

但她若不是暗間,為何要統統認下?!他只覺胸口悶恹,一股重壓将他沉沉拖入牢獄之中。而在那牢獄一隅,又有她的身影在晃動,她帶着幾分玩笑、幾分頑皮地說着她的小理論,

“不招,是要被打的啊,打了,還不是得招啊?”

她何時說過這話?似乎是他們二人被鎖在秦國的地牢裏時… 她明明是個那麽怕痛的小孩,從小到大連耳洞都不敢去打,在秦獄中她就絲毫不堪熬刑、挨了秦人一鞭便立時張口招供了。而昨日牢獄裏… 那種種酷刑… 令她遍體鱗傷,叫她一個小女子怎麽忍受?!她招認所有、根本不像一個慣于熬刑的死士。如今他才明白,她只是害怕若不認下會受更多折磨,她從頭到尾仍然只是那個在秦獄中怕痛無助、只顧招認求饒的女孩。

原來竟是他自己,生生将她屈打成招?!

難怪即使他幾次三番地說、只要她招出秦人據點、其他線人,便會饒她一命,她仍舊只是沉默。根本不是她不肯坦白、不肯招供,而是她無話可招吧?因為她從來都不曾是秦國間諜,除了求他信她、她又還能拿什麽來換自己的性命呢?

人心裏的假定,原來可以這樣輕易地擺布腦中的判斷。虞從舟忽然認定、是他的內心早已将她釘上黑簽,才置她于絕境,她無論再掙紮、再辯解,也不過成了以墨描花、難得清白。

昨日地牢中血腥的景象與對話又一幕一幕潑淋在他眼前。她曾經求過他、信她一次、就信她這一次。是他冷語斥罵,讓她終覺無望?那時、竹簽刺入她的鞭笞裂處、樊大頭的大靴踹上她的穿箭之傷,她心生絕望、再不堪忍痛,才會在恐懼中掏空記憶、把她所能記起的點點滴滴全都供了出來?

不管是他加諸于她的罪項,還是她從範雎這裏聽說的小技,她都原原版版地招認在自己身上。或許她也是怕範雎會有危險,想要替他頂罪?只是問她聯絡暗語、聚點、同夥時,她全然答不上來,所以她才會一邊哭着說她真的不知道,一邊卻又反複說她确是暗人、求他殺了她?

他用言語盤剝她舊事時,她不是無話可說,只是心死無言罷。即使她曾想過解釋那雨夜離府之事,他自己那一句“你就編到我相信!”,立時封殺了她。

她明明以身相救、替他擋了一箭,箭深透骨、昨日若差五六寸她便會一箭穿心而死,這又豈是事先預謀得準的?但到頭來、她卻只能在他的重重懷疑之下、供說自己一直在僞裝、一直都想害他。她分明句句都非實情、只是順着他的诘問在認,她不是事敗在坦白,只是不堪重刑、一心求死,自己為何就不念不察?

若是他自己以命救王、卻被王判下通敵叛國之罪、反以諸般厲刑加諸于身,他也會絕望到噤聲、心痛到求死吧。

只是那時,他誤把她的無語當作是默認,錯把她的絕望當成了心虛。

他的眼淚如浪卷荼蘼、在黑暗中跌落潮灘、朵朵花碎。

他怔怔一轉身,面對範雎、雙膝沉沉、突然重重跪下,

“哥哥,我錯了、我錯的無可饒恕!請你,救救姜窈!求你,救救她……”

☆、失水之魚

從舟與範雎,兩人兩騎、在林中急行,一前一後,無言無語。

……三個時辰前。

執杖的那兩名士卒用馬車将楚姜窈載了,也是沿此山道,向西北方向狹榮道馳去。

但那馬車行至半途,繞過一處山坳,忽然減了速度,向左一轉、奔入密林之中。那密林深處有一座青色竹屋,彼時、虞從舟與一名他極信任的劉醫傅已等待甚久。

昨夜、虞從舟尋了這兩名心腹士卒,令他們落杖時只打她痛穴,莫傷及腑髒,若她痛暈過去,即可判她已經氣絕,将她即刻‘葬’去狹榮道。

不是沒有其它的方法,他可以輕易地放她出牢,但是、她若是暗間,即使他想保她性命,秦人也絕不會放過她——既然她是一個、身份已經敗露的暗間。

昨晚在夜風中,虞從舟只想到一個念頭:唯有所有人都認為、她已被當衆處死,她才能真正安全地活着。

但天意耋耋,庶人怎解。他本以為假行杖刑、即可虛演生死,怎料到這邊苦戲唱罷、那廂她已謝場。劉醫傅搭上她脈搏診了診,又撥開她雙眼看了看,竟皺着眉跪在他面前說,“虞公子,這姑娘… 這姑娘已沒了脈息… 實在是,已經故去了……”

他那一刻如雷轟頂、臉上卻強作鎮定,他緊了緊臂彎、她癱在他懷中,蒼白的面容淡杳得仿佛一株在冰山上沉睡千年的雪蓮。但這一抱令他心神稍緩,因為她身上、明明還是暖的。

“這姑娘… ”劉醫傅眼中略有疑惑,說,“她雙瞳下眼白發紫,似乎是、中過某種緩性發作之毒… 所以這姑娘或許并非是因杖斃,而是毒發身亡。”

虞從舟再聽不得斃、亡二字,脫口喊道,“她沒有死!她還沒有死!”

但醫傅是說,她中了毒?虞從舟想起她在秦國地牢裏曾以毒詐死,或許此番她又是以毒自保?他連忙托起她身體,一掌抵在她背後,丹田運氣、想要像那次一樣為她輸入真氣,或許她就會醒來了。

他依然記得,那次他将真氣逼入,曾在行到她心肺時,受到一股極強的寒氣阻擋。但這一次完全不同,他的掌心竟像壓在朽門上一般,她體內如同槁木、無血肉相承,真氣完全無法灌入。

是另一種毒麽?他愈加慌了神。劉醫傅方才說、是緩性發作之毒… 她究竟何時中的毒,究竟是誰下的毒?

他心中如冰水倒灌,但止不住、意識中總有這樣一個強烈的念想:既然是毒,一定有解藥。

又或許,如同上次一樣,不需要解藥,幾個時辰後她就會醒來…

他把她摟在懷中,她身上明明還是暖的——他不斷對自己這麽說。這是他心裏唯一還能依賴的一點溫度……

直到在竹亭中,沈聞那一句、“她那朋友似乎與公子有緣”,一下子将他激醒。平原君和姜窈都提過、哥哥通曉醫理毒經。他心裏多了一分希望,甚至慶幸離開邯鄲時、将哥哥劫了來。既然他在、一定能救回姜窈…

……

此時已離竹屋甚近。看見屋裏的燭光,範雎在馬背上一回頭,厲色目光掃過、直直剜在從舟臉上。虞從舟斂着神色點了點頭,示意姜窈就在此間。

二人翻身下馬。虞從舟砰地推開門,一時間卻不敢跨入。範雎一把扯開他、邁進房去。

但只三兩步,範雎亦如錐石觸地,定在當下。十日前、還曾見過小令箭,但那次他頭痛眼昏、無法看得真切,雷雨聲中,他只顧狠話劈去、她只是流淚語塞……怎曾想、再別再見,她只剩下這點光景。

他憋着一口氣,走到小令箭榻邊。見她左臂被一箭貫穿,未得上藥縫合,此刻已發褐泛濃。腰間不知被何物割磨,多處傷口深及寸許,而她原本雪白的頸項、他本連一吻都不舍、此時淤腫着一道長長的深紫勒痕。

他如同劉醫傅一般,切過她的脈搏、又撥看她雙眼,一時間手指發顫、臉色蠟黃,眼眶裏卻強忍着淚。他摸索着攤開她的雙手,見她掌心一團黑青之色,他突然猛吸一口氣、眼中淚水不由啪啪墜下。

虞從舟怵在一旁、看見範雎如此哀絕的神色,頓覺骨骼碎恸,癱跪在地。

範雎冷冷的視線掃過、透過淚水的寒光,直直地刺向他。

範雎一步一步向他走來,從舟垂着頭、只能看見他飄飄搖搖的袍擺,和緊緊捏實的拳。從舟悔恨地閉上眼,此時倒希望他能殺了他、就可以到地下去向她贖罪。但卻并無疼痛砸在他身上,他聽見範雎沉悶吼了一句,

“你還可以再殘忍一些麽?!”

哥哥的話如透釘一般釘在他心底,他此時只覺頭頂被深水淹過,最後一絲希望也已如細沙般被浪卷走。

“為什麽對她動刑?為什麽要絞死她?!為什麽!”

虞從舟怔怔忪忪,如魂游魄外,“那時我以為… 她是敵人… ”

“若她是你敵人,你亦是她敵人,她可曾這般對你?!”

責诘如錐。虞從舟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房中沉寂片刻,忽然聽見範雎撤步走回榻邊。少頃,一陣溫柔悲涼的聲音從床榻那邊傳來,

“小令箭,是我,你聽見我了麽…

“你要我來,我來了,你不要再睡了… ”

範雎嘴角抿着一抹苦寒的笑,眼神如薄霧漂浮、攏在她臉上。

虞從舟看見他這般神态,心中忽寒忽緊,是哥哥傷入心魔,還是…… 他急切地跪行幾步、脫口問道,“她尚有一救?!”

範雎淺淺擡起頭,冷戾嘲谑地望着他,眼中是一道怒到極處的幽暗,

“你殺了她、才把她的命來賭在我身上?!”

虞從舟心中一哽,雙眼怔怔。

範雎的目光愈發尖利毒刻,“僅這一次,你賭對了……”

範雎轉過身,兩手撫摸着小令箭的掌心,忽然深情地縱身俯下、親吻住她。當溫暖的雙唇貼上她幹裂蒼白的嘴,他心中苦澀如潮。曾經幻想過一百種與她初吻的願景,怎能料到、竟是在她魂若游絲時。

虞從舟此時枯如木石。若是十天之前,有人在他眼前強吻姜窈,他一定難以克制、會一把搶過姜窈。但現在,自己是殺她的兇手、是全天下最沒有資格吻她的人……

範雎以舌尖相探、撬開她的雙唇,使自己與她氣息相通,他的唇瓣依舊貼着她的嘴摩挲輾轉。他雙手捧着她的臉龐,一滴眼淚滴落,滑至她的泉窩。

他齒間一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鮮血瞬間湧出、口中滿是腥澀。他一點一滴的将血喂給小令箭,又怕她身無知覺、會被嗆到,他用手按壓她頭頸的穴位、使她咽下。

得了那血,片刻之後、小令箭忽然眉目緊皺,一聲黯吸,胸口頓時有了起伏。她真的又有了氣息?!虞從舟驚詫地不由自控向前邁撲行了一步,但突然難敵心中罪惡愧疚、定在那瞬。

範雎并不松口、依舊執着在她苦涼的唇齒之間,膠濯碾拂。他同時一手滑向她的腕骨、仔細去摸她的脈息。

似乎強渡了那最險的一關,範雎緊緊閉上眼、感恩般緩出一口氣。他輕輕游離她的唇,以額間點觸在她眉心,心痛難抑、但又慶幸她重有了脈息。

他聽見虞從舟顫音發苦,“是我殺了她……我是魔是鬼… 哥哥可是神仙,當真能起死回生?”

“她中了我的毒。我自然知道毒理。”

“你的毒?”

“她昨日一定給自己服過‘血紅縛’。那毒六個時辰後會發揮藥效,一旦遇到外界重創,便會令她閉息停心,血如冰、身如槁,再也不知痛楚、與死人無異。”

虞從舟呆了半晌,上一次她詐死、是被他連累的,這一次卻是被他逼到絕處。他怔怔道,“上回在秦國、她為了助我脫困、也用過另一種詐死的法子……”

“詐死?!”範雎銳目劍眉一挑,刺向他的眸心,“虞從舟!你可知這毒不可能自解?若毒發五日之內、無人與她以唇抵唇、以舌繞舌、撬開她閉息、度她一氣、喂她飲血,她就會受冰血怵寒而死!但試問世上除了我懂此毒理之人之外,又有誰會去親吻一具死屍?更不要說根本無人會尋至狹榮道亂葬谷中。她根本不是在詐死!她是換了種方式去等死!她只是懼怕你的酷刑之痛,才出此下策只盼以毒解脫!”

虞從舟被範雎斥得喉間腥氣翻湧,立刻封了嘴、咽下那口血沫,再無他言。

哥哥罵的對,‘以毒解脫’… 是他對她的狠、殘厲過凍血僵心之毒,她才會自己對自己下毒,不求生還、只為避痛、只為解脫……

竹屋之中,一人眼波橫蕩、一人眉目成燼。

忽聽小令箭在榻上‘嗯嗯’發聲、欲呼難呼,她喘吸漸促,額間冷汗涔涔。二人皆心中一緊,盯向她、害怕又起何變故。忽然她睫毛劇顫,似乎全然恢複了痛覺,整個身子在床榻上掙紮抽騰,卻又無力逃脫。仿佛一尾失水之魚、被摔在泥岸上,窒痛掙彈、卻連翻身都不自由。

小令箭痛苦的慘呼聲越來越響,越想逃脫卻越失了氣力。範雎急得手心濡濕,不知道她究竟何處最痛。她在昏迷中竟努力挺直頭頸、雙肩離榻,似乎使她得了一絲緩解。但她無力撐住,再落回床上時,立刻喘得愈加痛苦。範雎連忙雙手一托,将她全身抱起,摟進懷中。她的頭耷拉靠在他肩膀上,終于長長吸了口氣、緩去了怆呼,微微哆嗦着又沉沉昏去。

此時她背上的傷痕方才全部顯在範雎眼前。憷目深紅、鞭痕道道,竟翻開寸許、深辟入骨,腰間背上亦因杖刑而血肉模糊。範雎頓時淚如雨下,臂彎不知該輕該重,想抱緊她又無處落手。他眸若冰刻,盯着從舟低沉泣道,

“原來你真的可以更殘忍!你還不如一劍殺了她!”

虞從舟腦中轟鳴、再睜不開眼、驀地曲身匍在地上,“哥哥,你一劍殺了我!是我罪孽深重……”

範雎置若罔聞,盡量輕柔地将小令箭打橫抱起,頭也不回地便往門外停着的那輛馬車走去。虞從舟又慌又痛,不自控地追上他顫聲問道,“哥哥… 你要去哪兒?”

“回秦國。”

“不要走… 你、你是趙人……爹爹他一直在尋你。”從舟拉住他的衣袖,跪在他腳邊垂淚、卻又不自禁道,

“也求你、不要帶她走……”

“我是趙人……”範雎垂眼苦笑一聲,複又凝視他道,“我與趙國無關,我是秦國暗間。你想我留下來、繼續蠱惑趙人?”

“你… ”

“怎麽,你也要将我杖斃?”範雎冷冷一笑,“在魏國大梁,你已經誣陷我于死罪、累我被杖斃過一回。你欠我一債,還想再來一遍?!”

虞從舟窒了呼吸,不敢再求。又聽範雎的聲音冰冷刺來,

“我懷裏的,是你欠的第二債。”

沉過須臾,範雎一字一頓道,

“讓開!”

前孽後債、确實都由他起,從舟心生絕望、自知再無可解,緩緩松了手。

☆、雨後綢缪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 小窈要蘇醒樂 ^_^

某人要得懲戒樂~

範雎駕着竹屋外的馬車帶小令箭離開。從舟看車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黑色密林中,苦澀無力地閉了眼。

視線黯淡,方覺雙膝早已痛若針刺,麻若朽木。可能是這場大雨濕氣太重,膝患又如蠱蟲發作。

從舟耳邊卻不自覺地想起姜窈當初清靈溫暖的聲音,“是不是剛才地牢裏太陰濕了,你的風濕又犯了?”

他喉嚨一酸,這世上除了葉醫傅,姜窈是唯一一個察覺他膝痛頑疾的人。他還記得她撕下自己的裙子包裹在他膝上,他還記得她那時尋來的那頭驢子。哥哥斥問的對,若她是敵人,可曾對他殘忍?

膝痛… 地牢… 虞從舟混沌的腦海中忽然想起昨日在地牢裏、從她懷中掉落的那一對護膝。那是……給他的?

他翻身上馬,馳回骞泠。再入地牢時,陰濕之氣撲面而來,雙膝更如錯骨般疼痛。他扶牆走進刑室,地上還殘留着姜窈的血。在牆腳,他看見那對護膝。

拾進手中,雖然已被撕得殘破不堪,但仍然觸感柔軟,帶着蓬松的暖意。此時細看那黑白參雜的纖維,似乎是她在秦國山嶺上頑皮地剪下的牦牛毛。那時她挑着眉笑道,“有用噠,等我弄好了再告訴你。”

她那時便想編一對護膝給他、讓他不再受寒犯疾?昨日卻一字未提……但是當時,就算她說了,又會改變他的懷疑嗎?

是那竹簽之刑太酷栗,讓她不敢再惹一絲‘感情簽’之嫌。雖然她說,除了感情簽、她早就一無所有。

他忍着酸哽把護膝揉進袖中,起身時,看見那根被他扔進枯草堆中的她的銀色軟劍。他也将它盤起,別在腰帶上

……

三日後,晁也回報、已找到範雎下落,他住在蒲水鎮的一座鄭氏空宅中,看樣子、是想等小令箭有些好轉,便入秦。

虞從舟命杜賓監管全軍,自己與晁也不着痕跡地離開骞泠,向蒲水鎮而去。

入夜微涼。虞從舟輕身騰躍,翻進鄭宅時,見書房華燈明亮,房門大開,範雎端坐案邊,讀着一卷文書。

他走到書房門口,範雎嘴角牽了一抹冷笑,擡眼看了看他。全無驚訝,似乎在等他來到。

虞從舟吐了口氣,也并未打算藏匿。他立在階下,說,“哥哥,姜窈她… 好一些麽?”

“你不是就怕她不死、吊完絞刑、又施杖刑麽?今日怎又生了慈悲?”範雎的眼神幽幽轉轉,并不鋒利,說出來的話卻字字如箭。

虞從舟定在原地,無語向問。但看見範雎悠适的神态,他猜想姜窈應脫離了極險。

“你、你不能帶她去秦國。”從舟沉聲道。

“她早已死在你的杖下。此刻,你有何資格同我說‘不能’?”

虞從舟氣息翻騰,語速漸快,“她若真是秦國死士,如今任務未成、身份暴露,秦人怎會留她性命?”

“她的生死我做主!”範雎騰地站起身來,目光冰冷地剜了他一眼,

“自不會讓她、像在你身邊時那般,落得個‘救人反被斃’的下場!”

範雎轉身向窗邊走去,看着窗外明月,負手而立,“何況,你不是至今也沒有證據、證明她是秦國暗人麽?”

虞從舟一瞬間語塞,緊扣雙唇,範雎句句戳中他痛處,半響,他方轉圜道,

“若她不是秦國死士… 那她是趙人!趙國是她的家,她哪裏都不能去。”

範雎撫掌笑道,“好個‘趙國為家’!若每個人都有這麽溫暖的‘家’,這世上又何須敵人?”

虞從舟一時間竟雙手發軟,長劍在他手中悚悚顫抖。

二人相視對立,落默為境,将一門內外,站成沉浮兩界。

虞從舟看向青黑夜空,見月上亥時,心知晁也等人應該已經得手。他心裏明白,自從知道範雎是兄長後、便再也說不過範雎,只得一低首,向範雎道,

“哥哥,我想帶她回趙國。不是要你應允,只是… ”虞從舟壓了語音,“ …想到長幼尊卑,向你禀知一聲。”說罷,他也不等答,轉身便離去,不敢再看範雎一眼。

對從舟勢在必得的性格,範雎也有幾分了然于心,聽他這般說了,竟也不驚訝,依然閑适地倚在窗邊,“是你親自下令杖斃她,待她醒來,你覺得當真留得住她?”

虞從舟在小徑上一頓腳步,眉眼之間像折了骨翼的風筝、悲沮綢缪。

好在哥哥瞧不見,虞從舟強自穩住聲線、低沉應道,

“我自會還她。”

說罷他緊緊握住劍柄,穩定身形,依然大步流星走出鄭宅。

虞從舟走得遠了,鄭安平繞出門簾,走至範雎身後說,“公子,您真的不帶小令箭入秦了麽?”

“看從舟這幅心神… 小令箭在他身邊此時應該是安全的。”範雎雙眉深鎖,重重心事此時才翻湧而出。

“公子在擔心什麽?是怕王上… ”

“我不是怕王上,更不是怕王稽。只是…

“我命寡福,只怕我會拖累了她……”

範雎扶額一嘆,語音愈發輕了,

“從前我以為小令箭真的是趙國人。但如今看來,她似乎瞞了我許多。從舟說的沒有錯,小令箭若真的是逆了軍命的秦間,一旦入秦、定是兇多吉少。”

他擡頭望月,眸光比夜色更涼,

“何況,有從舟照顧她,我才好去替她尋解藥,她剩的時間不多了… ”

……

再次回到邯鄲,已是初夏季節。虞從舟在虞府東北邊的巷市中秘密地置了個小宅子。那宅子名叫“彌疊香”,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姜窈會喜歡這個名字。

虞府中人只道公子怕熱,整日都待在半醒樓中,因那兒地勢高、風大。其實他每日每夜都在彌疊香園中,只留了幾個親信,幫他一起照料姜窈。

楚姜窈始終沉沉睡着,僅有偶爾幾聲夢呓、讓他相信她一定會醒來。但她果真醒來的時候,又會如何面對他,他又能拿什麽留住她?

他把姜窈抱在懷裏,一勺一勺喂進清晨這一盅藥。晁也進屋來報,從鄉下找來了楚伯。如今,他可以信任來照顧她的,也只有從前楚天莊的人了。

楚伯剛進屋的時候,面色頗緊張。畢竟幾日前剛有诏告,他家二小姐竟是秦國間諜、被當衆處死了,正惴惴不知虞公子突然要他回邯鄲是何用意。此時看到二小姐躺在虞公子懷裏,方知事有隐情,立刻跪下行了一禮。

虞從舟擡手讓他站起,覺得有滿腹問題想問他,卻不知從何問起。

“楚伯…”他終于開了口,“當年,江妍她、究竟是如何與姜窈相識相認的?姜窈與楚家相認後的這幾年裏,可曾有何怪異之事?”

事隔多年,楚伯奇怪虞公子為何當年未曾問起,今日卻雨後綢缪。他垂着手低頭說,

“…那時候,二小姐從魏國流落到趙國,有趙國惡人欺生,把她傷得甚重。但也合該是有緣,大小姐正去普合寺拜佛,路上見到她昏迷不醒,便叫家丁擡去寺裏救命… 沒想到,大小姐給她上藥時,看見她身上竟有那紅色胎記,即刻請老爺趕過去看了,老爺頓時哭成淚人。她年紀相符、模樣也頗像夫人年輕時那陣兒,那胎記更是斷斷不會錯的,她竟然正是楚家日尋夜盼、十幾年都找不回的二小姐… ”

是,該當是如此,從前江妍說過的零散片段、哥哥從姜窈處聽到的經過,也都大致如此。到底有何可疑?他說不上來,只是直覺哪裏有蹊跷。

又或許,是他自己、因姜窈那一句“我從沒說過我是楚姜窈,是你自己把我認作她的!”,被激将激昏了頭。

還有什麽、是楚伯可能知道的呢?他忽然問道,

“她流浪甚久,什麽樣的人都見過,為何會懼怕女子,甚至不敢要任何丫鬟伺候相陪?”

楚伯的臉色十分糾結,頭垂得更低了,“這… 實不是小人可說… ”

原來楚伯真的知道… 虞從舟蹙緊雙眉,低沉懇求道,“楚伯,求你告訴我,姜窈的事、不論巨細,對我都很重要。”

楚伯為難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卻見虞從舟的眼神、和抱着二小姐的姿勢,遠不止替大小姐照顧妹妹的模樣,猶豫地在原地踩了幾碎步,終于出聲道,

“小人也只是聽說… ” 楚伯握緊了手,不覺手汗涔出,“因二小姐幼時走失,不記得夫人的模樣… 她從前在魏國行乞時,曾有女子與她相認、稱為其母。二小姐自是滿心歡喜,但其實… 但其實… ”

這兩句‘但其實’已足夠從舟猜出經由,他立時心沉如石,跌入黯境。

越害怕聽到的越會被證實,“那女子竟将她販入妓院… 那裏的女人打她逼她… 後來… 後來她雖被朋友救出,但那已經是多日之後了… ”

他心裏很冷。從前,姜窈常常笑得很頑皮很天真,讓人誤以為她真的心無沉疴。

但其實,有一些人撐得久了,就真的成了把傘,烈日也好、滂沱也罷,總是鏽钭成很亭亭玉立的模樣。

“…從那以後,二小姐就懼怕女子,更不要說、與別的女子貼身共處一室了。”楚伯的聲音漸漸在他耳中變輕。

虞從舟低頭看着姜窈。多日前,他還曾因為妒心蔽眼,要她扮作歌妓、混進天歌酒坊中,更為了挑起範雎的注意,即使有粗魯酒客輕薄于她時、他也屏息不理。這麽多年來,她依舊對女子怕之避之,可見心傷從來未愈,自己竟還逼她去那樣的聲色場所,她懼入心魂、舊疤揭起,他卻絲毫不查!

楚伯頓了頓,忽然又說,“說到奇怪之事……倒有一樁,小人一直想不通。”

☆、換了前塵

虞從舟神色微緊,擡眼道,“是什麽事?”

“老爺和大小姐尋到二小姐的時候,本是十分高興,但要接二小姐回莊那日,卻忽然都愁容滿面,小人在書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