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豈是現在一句是、或不是可以言明。她不懂蒼天為何非要如此狠心,她既得一死,為何還要讓從舟更加恨她、怨她?
沒有答案,但虞從舟已知是非。他顫抖地苦笑着,說,“你究竟是不是楚姜窈?你究竟是不是江妍的妹妹?!”
楚姜窈心中的苦悶頓時排山倒海而來,她突然很想問他,若姐姐也是秦國暗人,你又會怎樣待她?!
話到嘴邊,她還是忍住了。她已錯了今生,又何必再錯亂她人前生。姐姐在從舟心裏,是女神一般的。自己當初不過是他替姐姐收留的小乞丐。如今,他知道小乞丐是暗人、都已如此憤怒,又何謂讓他懷疑姐姐也是騙他、出賣他的暗人,盡毀他心中一場美好?
她忍住喉間酸苦,橫下心說,“我從沒說過我是楚姜窈。是你自己心甘情願把我認作她的!是你把我當作楚江妍的妹妹、又逼我作你的妹妹的!”
從舟的手明顯抖得厲害,她本已破碎的前襟沿縫撕開,她應聲跌落。
“你不是楚家人……你甚至不是趙國人?!從頭到尾,你都是在騙我……”
從舟懵笑着,那笑聲發狂發寒、似嘲似泣,
“圈套… 原來只是個圈套……你不過畫了一個圈,卻成套住我的繭!”
杜賓見虞從舟起身失控寒笑,不想再生枝節,沉聲命令獄卒道,“行刑。”
虞從舟看了一眼牆邊絞架,下意識中就擋隔住那兩名獄卒。但那一時間、心中空蕩,他不知還能說什麽。
他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似有逼迫,又似有求挽。他的拇指輕輕的在她臉上擦過,将一道血跡抹開,
“若你肯招出任何一個聚點、其他任何一個暗間… 我……可以放過你一命。”
她沒有答話,自己已經背叛了家國,絕不可以再出賣別的秦人了。
她一瞬不瞬地緊緊凝着他的雙眼,從舟,是最後一次能這麽近的看你了吧。
…有人說過,若記得你的眼睛,來世、還可以将你找尋……
虞從舟眸光一沉,忽然想起在西境時,她笑着說過的那句話,“他既然是死士,從最初的最初,便知道難逃一死,又怎會臨死,反而和盤托出?”
他頓時明白、那或許就是她自己的心境。她永遠也不會對他說真話。從前沒有,而今不會。她與他之間、注定只有欺騙。
她凝望無言,
他黯血難咽,
是誰撥散一地塵煙。
他發着呆,站起身,直筆筆立在她身邊。沒有再多言語,轉過身向牢門外走去。
姜窈咳喘着側過身,左肩撐地,努力地擡起頭,最後再望一眼他模糊的背影。全身的重量壓在左臂的傷口上,瑟瑟地痛入骨髓,但又怎及無奈與悲傷在心上刻蝕的巨痛。千言萬語,最後一刻,反而都說不出口,唯一喚得出的,竟是往日最讓她苦澀難辯的那一聲,
“哥– ”
她一聲未完,猛然間,有一雙粗糙的大掌用力抓住她的肩臂。
虞從舟仍然大步向牢外走去,他背對着她,但他的耳朵卻背叛他的意志。
他聽見獄卒将她從石板地上猛地拽起,向絞架拖去,她沒敢再發出聲音。那一聲“哥哥”,她最終只喊出了一半,另一半埋進微塵中。
他聽見獄卒架她站上木凳的聲音。
他聽見粗糙的麻繩套上她脖頸的悉悉索索。
他聽見她局促地喘息,夾雜着最後的恐懼。
他聽見繩套被紮緊,她極低的抽泣一聲,轉瞬又被壓抑無痕。
他聽見木凳被猛地從她腳下抽去,她重重墜下,繩索忽然繃直的嗡響。
他聽見她難以克制的從胸口發出幾聲沉悶的嗚咽,斷斷續續,嗯嗯呃呃。雖不尖銳、雖不響厲,但确如生鏽的锉刀,鈍鈍地割磨在人的心上。
但就連這樣的嗚咽,也很快逝去無蹤影。
囚房裏異常的安靜,于是鎖住她手、和腳的鐵鏈因她最後那點些微的、不受控的顫抖而發出的金屬撞擊聲,變得愈發清晰刺耳。
而這點鐵鏈間的撞擊聲也漸漸靜去、消失、不再。
他咽喉發燙,眼眶卻在抵抗……
☆、荊棘繞骨
作者有話要說:虐段落到此章為止啦,所以5400虐字全放一處哈,65章開始就不再虐小窈了
下一章虞從舟質問小窈的每一個問題都會被他自己勘破的,估計得自責愧歉、蹲牆角抹眼淚了 ^_^
小虞兒,接招吧,會有高人替她整你~~
空氣非空,心傷成殇。
直到胸腔中再也不剩什麽,才能體會空氣的壓力如此巨大。楚姜窈直覺肺葉一片一片漸被壓破,心房一寸一寸漸被碾碎,完全沒有了氣息,她終于淡了痛、空了心。
她慢慢從身體中解脫、一絲一縷往地獄沉去。
地獄… 她知道自己會被投入第十八層無間阿鼻。她曾有父母、有國家,但父母家國都容不下她的背叛;她鮮有朋友、更無愛人,想來沒有人、甚至沒有鬼,能托救她一下。
在漆黑的隧道中往下墜去,眼睛只是擺設,因為什麽也看不見,她便雙眼輕阖、亦不掙紮。這隧道那樣長,她像一片枯葉,無風輕搖,不知何時才能到底。原來無間、真的在地下那麽深的地方。
“砰”的一計重重落下,她背部猛地砸上硬物,震得她渾身似被撕裂。好在她現在已經不怕痛了,她心中苦笑,自己已經跌到最底層了麽?
似乎是的。周圍好像有光亮,她緩緩睜開眼,這裏就是地獄了嗎,她看不太清楚,好像有紅色的牆、黑衣的鬼吏,遠處、有金屬在地火中燒到沸騰的霹靂聲。
衆鬼吏似乎料見她會在此刻落下,慢慢向她走來。當中那名,身量最高、氣場沉郁且懾人,他盯着她看。
他是閻殿之王嗎,她微微眨了眨眼,努力讓視線清晰一點。
那如雲輪廓漸漸有了線條,她看見他的臉,突然又驚又喜,是她幻視了嗎,他長得、真的很像從舟,那琦玉般的面龐,赭石般的瞳眸,美得讓人忘記懼怕。竟然,在地獄中也有如此美好的事?
早知如此,她這些年來又何必苦忍“命追”劇毒,又何必擔驚受怕地受主人擺布,她早該自裁了斷,逃入無間,若日日都能見到他,轉不轉世并無所謂。
她只剩一個虛空的軀殼,但她竟然還可以笑,她難以自控地、為這絕後風生而綻出一抹癡笑。
但她的笑顯然激怒那位王,他雙眼如炬火灼燒,怒喊一聲,“你莫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
他短短一句、她悵悵一驚,為什麽連他都這麽恨她呢?難道她不論在人間、還是地下,都這麽惹人厭惡麽。
“殺我?”她眼中滿是疑惑不安,怯怯地說,“我… 不是已經死了麽?”
她心中有種不詳的預感,驚惶中、向四周打量去,左邊是絞架,右邊是火凳,這景象曾經見過,難道,她還在骞嶺的地牢中?
越想要逃避,卻越被囚在掌心。一個黑面虬髯的粗漢向她走來,那分明是她最懼怕的樊大頭。她霎時失去最後一點希望。
楚姜窈忍不住,眼淚嘩嘩落下,沉入她的兩鬓發絲,她失控哭道,“明明已經死了,明明那麽痛… 為什麽還是活着!”
輪回不成,只剩輾轉。她暈暈沉沉地被拖去一間囚房。恍惚聽見虞從舟說,他給她最後一次機會。但若明日辰時之前,她還是不供出同夥、聚點、暗語… 就要被壓至校場、在三軍之前當衆杖斃
……
骞嶺城外,白雲道邊。虞從舟立于馬上,行至殘崖。
他垂眼西方,見碎雲沉入山谷之中,被強迫着梏刻出山脊的棱線。
此處雁雀絕蹤、聲渺息凝,連雲也不自由。
遠處,兩人兩騎似乎等他很久。是晁也和沈聞。他不回頭,他們不敢上前。
一陣風飒飒從谷底吹來,微卷的發縷在他鬓額邊翻旋。衣袂、披風獵獵飛揚,在身後飄蕩。他聽見一人催馬近前,在他身後停住。
“公子… ” 是沈聞的聲音。他遲疑斷句,半晌方言:
“在下原以為,公子對楚二小姐… 動了情。”
動了情…… 他恍然戚笑,迎着夕陽、笑盡谷間微涼。
他和她之間,是謊言叢生,還是狹路相逢?從前不察,如今方知。這究竟算是動了情,還是生了恨?
他哂笑道,“是,我是對她動了情。我或許中過她的蠱、喝過她的毒… ”痛感在心底漫湧,他苦苦地搖了搖頭,“可惜動了心才知道,她的好、她的笑、全都是假的……她一直都在欺騙我、利用我!”
“公子……公子有沒有想過,網開一面?”
虞從舟故作狠厲、似乎亦在逼迫自己,“就是因為我對她動了情,我才更不能留她。”
“這又是何苦?”
“我絕不能留一個、能夠操縱我心境和決策的敵人活在這世上。”
沈聞沉默了。他早就明白,縱然是秦雲趙風,若天際相逢、也會叆鎖叇封,何況是人。
他握起馬缰,向虞從舟又行近幾步,望着夕陽雲海說,“但假若,她……真的只是個單純的女子呢?”
“若她真能單純地生活在我身邊,我自是……”虞從舟心底的渴望,呼之欲出,湧到嘴邊,反令他緊鎖眼簾,“我賭不起……她若有異心,我留她在身側,豈不是拿萬千将士的性命做賭注,甚至,會累及王的一國興亡”
……
地牢之底。
想到活活被杖斃之痛,楚姜窈心裏極度恐懼,只盼有誰能給她飲一杯鸩酒、讓她煙消雲散、再無痛苦。她想到平日存毒藥的小瓶子、但那藏在衣襟深處,此時她雙手被反剪,絕不可能取到。幸好她曾将其中一顆自我了斷的小毒丸“血紅縛”縫在衣裙裙褶裏。只是聽說、這毒服後要過六個時辰才能發作。此時她隐隐聽見軍營中傳過戌時鼓聲,距離明日辰時、應該正好還有六個時辰。
她立刻挪了挪身體,努力想要摸到衣服右邊的小布縫、取出那顆“血紅縛”。
無奈兩手被鏈鎖拴在背後,她用盡氣力挪着右手、盡量去身側摸索。但越使勁、就越撕扯着左臂,尤其是牽動箭傷的地方,痛得她滿身冷汗、喉間啞嘶。
摸過層疊布縫,好不容易探到了那毒藥,她咬着牙忍住痛,小心翼翼地将小毒丸摳出。但毒丸在被鎖住的手上,如何才能放進嘴裏……
她不得不把那“血紅縛”輕輕置于地上,地面不平,小毒丸嗚喇喇滾遠。她朝着那方向、一寸一寸匍匐着蹭過去。尋到毒藥後、她低下頭、嘴唇湊在地上,雙唇輕抿、喰進那顆小毒丸。
當嘴唇觸及冰涼的石板地面時,她腦海中一下子又蹦出小時候在街上乞讨、被逼趴在地上吃食的日子。她自嘲地苦笑一下,本以為那樣的日子早已過去了不會再來,沒想到今日境界更加不堪
……
“悲傷有霧,心窒無風……”
虞從舟心中盤旋着這一句話。是她曾經唱過的麽?那時似乎是在秦國山嶺、渭水水畔。
此時已經三更天,他站在夜幕下,只覺自己渾渾噩噩,腦中空無一物。
他信步走去,夜風淩厲,果然只在耳邊,進不到心裏。
走到地牢口,獄卒給他開了門,門裏門外、都是黑暗世界。
他曾在這樣的黑暗中、每夜攏她而睡,只是她的夢裏并不知道,那時的溫暖臂彎、并不是她的淮哥哥。而他也不知道,那時的暗喜欣悅,為何如此短暫。
獄卒遞給他一個火把,他隐約看見她躺在左邊的一格囚室裏。他心中如插刺梗,不揉生疼,揉過卻愈深。
她昏迷着,嘴唇幹裂,眼眶深陷,睫毛微微顫抖,眉間時緊時緩。火把的光亮似乎刺激到她,她愈發向牆角蜷縮了幾分。她颚下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怵目驚心,她的肩背,因鞭傷竹刺而高高腫起,破碎的衣裳遮擋不住。
他的手緊緊握上木栅,捏的骨節骷骷作響。為何自己竟逼她至此?即使她不是江妍的妹妹、即使她不是趙人、即使她是魑是間,自己也應該為她尋一條轉圜之路。
她胸口忽然劇烈起伏,身上的鐐铐随之铿铿作響,眼角眉梢難掩悲傷,旋而不停悸喊,
“不能睡!醒醒… 淮哥哥,你要撐住,你一定要撐住… ”
虞從舟手中火把微抖,她在最後的夢裏,仍舊擔心淮、擔心範雎、擔心他的哥哥?
她側匐在地上、全身掙紮着,眼角滲出大滴大滴的淚水,口中哀道,“求求你們救救他,求求你們… 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做什麽都可以……他早知她心有眷戀,卻沒有想到,在她心中,哥哥的安危已比她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虞從舟越來越不能理解、人間阡陌究竟是如何網盡塵緣?最初,他因為她的姐姐遇見了她,後來,又因為她尋到了自己的哥哥。但如今,哥哥不肯與他相認,而她、寧願與他站成生死兩界…
幾番掙紮,幾回求喊,她似乎漸漸沒了氣力,萎在地上一動不動。
火把上的脂油倏忽燃盡,一縷灰煙在從舟眼前缭繞了幾圈,随火光一同隐去,整個牢房陷入純淨的黑色。他在這個失去維度的空間,聽見她輕聲吐出一句,
“淮哥哥,快走… 我沒事… ”
從舟喉嚨酸梗,似有一絲冰冷沿着臉龐滑落。時至今日,她還可以對範雎說,她沒事……她滿身是傷,剛從絞架上被卸下,仍在鬼門關受羁縛,即使這般,她還強撐着要對範雎說、她沒事……
是不是、自己永遠也走不進她夢裏,看不到她夢裏最初的那一桢?
……
楚姜窈慢慢清醒時,牢獄裏依舊暗黑一片,她不知道自己還剩幾個時辰。
她呼吸難暢,是因為喉間的血已凝成血塊,想咽咽不下去、反而嗆得她猛咳不止。一咳一震,她立覺渾身炙痛,仿佛荊棘繞骨,又似荼毒螫膚,每一寸都是煎熬。
她艱難地喘着氣。忽然獄門“喀”一聲推開,地面上的光亮刺進地牢,耀得她睜不開眼。
原來已經天亮了,馬上就要到辰時了嗎… 她忽然覺得身體苦冷,忍不住、一絲一絲恐懼還是漫過心底。
不知道“血紅縛”之毒能不能趕在杖刑之前發作……她就剩這點奢望。雖然已經想好了,熬過這一回,就不會再難受了,但此時此刻,她內心還是極度懼怕杖斃之痛,全身淺淺深深地傷口都開始作痛,吞蝕她的勇氣。
來人是誰?是來提她去校場的嗎?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但肌骨無力,手腳被鎖,掙紮也只是徒勞。
那人打開她的牢門,走過幾步,把她扶起來,讓她可以靠在木欄上。
她擡起頭,發覺原來是沈聞。沈聞看了她兩眼,目光又移向別處,不願再直視她。楚姜窈暗想,自己現下的模樣一定很狼狽吓人。
二人半晌沒有言語。楚姜窈不明白他既然是來提囚犯,為何只是立在牢門邊。
“你… ” 沈聞忽然開口了,“你真的是秦國暗人?”
她聞言驚訝,這軍營當中,杜賓懷疑她,樊大頭厭恨她,連從舟也不相信她,難道,只有沈聞,還對她存了一點憐憫?
她仰頭看着他,悒悒冉起一絲感激之情、無語言表。卻在這當口、她看見他左手三指在腰間隐約做了一個手勢,那分明是秦國暗人之間互通身份的手勢,難道沈聞… 原來沈聞… 他居然、也是秦國暗人?!
她心頭大怔,思路卻明晰起來。狹榮道的行軍路線,應是沈聞傳回秦國的。沈聞在趙軍中潛伏已久,位至大将,必定曾忍常人所不能忍、深藏常人所不能藏。他所做的,同她父親一生奮求的如出一轍。
但現下,他為何竟肯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他深藏了這麽多年,就不怕功虧一篑?
難道是因為……他想要救她?
沈聞甘冒風險,入獄見她,應該是想确認她的身份。但虞從舟既然要全軍都知道她将被當衆杖斃,只怕就是想引出其他秦國暗間。若沈聞确定她是秦國暗人,一旦施救,必定是正踏圈套、難逃一死。
楚姜窈漸漸想清楚他們二人的處境,她本就是個犯下叛逆之舉的死士,即使逃回秦國,也是要被主人處死的,但若今日在趙國因‘伏間通敵’之名被杖斃,或許還能減少此間其他秦國暗人的嫌疑。自己心魔入竅、已經愧對族人、無顏見泉下父母姐姐,此番更不可再連累沈聞了。
她緩了胸中一口氣,輕輕答了聲,
“我… 不是秦國暗人。只是熬不住刑……不得不認。”
沈聞即刻隐去手勢,眉峰略緊,雙手背于身後。
世上的事,有太多她看不通透。比如沈聞,他也曾同虞從舟一起出生入死、也曾為了救他身受重傷,但原來他和她一樣、都是暗人、都背負着家國之命… 他似乎并非隸屬王稽的死士。若之前從舟與她持和氏璧由小路繞回趙國的消息也是他洩露的話,他或許聽命于公子市?
人間的緣,亦有許多她想不明白。比如那枚匕首玉,那分明是淮哥哥最珍惜的父母遺物,但為何她會在虞從舟手中看見一枚一模一樣的?
“所以、你是被冤枉的?” 沈聞的聲音打斷她的雜亂思路。他眼中摻雜一點內疚、一點憐憫。
她撚碎心中最後一點求生的貪念,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沈聞沉默了,嘆了口氣,背身說道,“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害你受冤的人、會把命來償你。”
姜窈聞言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何出此語,聽來似乎藏着蕭索絕望。
沈聞一招手,示意地牢口的兩名士兵下來提走囚犯。楚姜窈趁着最後的間隙,急切懇求道,
“沈将軍,我懷裏有件要緊的東西,能不能請你取了,轉交給…… ”她忽然止住。
沈聞問道,“誰?”
她終是怕連累他、不敢說出他的名字… 但也自知沒有資格再喚另一人一聲‘哥哥’,遲疑未幾,方說,
“能否替我轉交給……虞将軍?”
……
辰時将近。虞從舟獨自立于高崗,夜露染身、濕袖濕襪;血絲布眼、涸思涸念。
他望向校場,楚姜窈已跪在沙臺中央,面向場中三軍士卒。她微伛着背,目光空洞,面色慘白,原本縛在左臂上的那根止血的布帶,松垂在肘節上。她身上衣衫褴褛、血色發黑。腰間淩刑之傷似乎還在滲着血,染出新鮮的紅色。
幾聲鶴鳴劃空而過,她随聲緩緩仰起頭,望向那雙閑雲野鶴。
它們愈飛愈遠,她眸色漸淡,浸潤出落寞的眷戀、簡單的向往。
那一點自由、那一份依偎,她一生都沒有得到過。連幻想、也不敢。
微風拂過,她額上幾縷零亂發絲散逸下來,随風撩撥着她蒼白的臉,也撩撥着,從舟心中脆弱的海防線。
他看見杜賓走近她,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問她是否願意據實以告。
她垂了眸,眼角似有淚水滲滴,但她終是默默低了頭,并無言語。
從舟心中冰透,等過這長長一夜,她還是寧願選擇死。
也罷。這一低頭,抹盡愛恨餘念;這一垂眸,刻斷生死牽連
……
虞從舟拂袖擎袍,轉身遠去、身影決絕卻又脆弱。
空寂的風在校場肆意吹過。一聲‘行刑’令下,楚姜窈身形微顫,不由自主地咬緊唇瓣。
第一杖攔腰砸下,震得她五髒六腑似墜似裂,她随着杖力猛然摔倒,在空中掠過一道弧線。
杖棍一棒一棒接連而下,遽痛刺骨,不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她匐在沙土上,左臉抵地,在杖下渾身抽搐戰栗,地上石礫尖銳,很快在她臉上、身上挫出道道血痕。
她心中哀忖,那毒藥 “血紅縛”為何還不發作,難道是她算錯了時辰?還是從前謊言說多了、連天都要罰她生生痛死。
楚姜窈此時最後悔的,是昨日在狹榮道中、為何沒有多擋過去一些……只差五、六寸,那箭便能直接射入她心髒,而不僅僅只是射在手臂上。
如果那時一箭穿心,她是不是就能像姐姐那樣、在從舟懷裏死去?是不是就能贏得他一點點的憐愛,和一生的懷念?是不是他對她就不會再有懷疑、而只剩留戀?
☆、心窒無風
作者有話要說:小虞兒的追悔愧歉得要一浪接一浪,這章5500字只是一個抛磚引波滴開始~~ 至于“身心俱虐”,只能說下一個輪到的是淮哥哥,小虞兒的虐戲份要到下半本壓軸的重點了 ^_^
小虞兒很快要全面進入追求窈兒的時代樂~~
但世間沒有如果。殺人不過頭點地,可如今、她在三軍之前,如俎上魚肉、任人脍胾。塵土遮面,臉頰上血水淚水都混到一塊了。相比姐姐死都死得那麽凄美,她這一生簡直糟糕透了。
杖棍依舊不停地砸在她背脊上。楚姜窈忍不住痛、張口促喘,砂礫灌入她的喉間,嗆得她眼中漫出灰色的淚來。
突然有一杖打落在她被鏈鎖反剪的手上,‘十指連心’、豈是妄語。鑽心之痛、令她的上身從地上冷不禁彈起寸許,“呃……”一聲暗啞喊出喉,她頓覺全身血液似冰凝寒封、杵在心間,猛一陣寒意逼上顱骨、她不自控地睜大了眼,卻什麽也看不見了。跌回地面時,她終于失去意識、墜入無盡的黑暗中
……
将至黃昏,雷雨大作。
虞從舟蜷坐在一個小竹亭中,半倚在柱邊。雨水順着亭柱蜿蜒而下,灌入他的背脊。
沈聞執簦從雨中而來,輕語一聲,“公子… ”
“走開!” 虞從舟立時吼道。
沈聞并未退後,反而緩緩又上前兩步,從懷中取出一管翠綠色的玉笛,遞到他的眼前。
竟是那鹿笛?虞從舟身上發麻,喉間發酸,眼前又紛紛滿滿地憶起他與楚姜窈初初相遇時、她在一士安外倔強的眼神,和那一句,“你無權相問,我無須作答!”
他手指顫抖,不敢接過,一雙眼睛定定地凝着那鹿笛。
“早上提她出牢的時候,她求我轉交給公子… ”
多年前在那陋巷之中,她死死拽住他的馬缰,即使被樊大頭的馬鞭抽在臂上,她也執意要讨回這支鹿笛。如今,她卻托沈聞把這笛子交給他?
沈聞又道,“她說,這是她一個朋友的東西,很寶貴,不能随她埋進亂石。”
不能随她埋進亂石……虞從舟轟然落淚,可是自己逼她說出這般澀語?難道這世間、她竟還不如一支笛子珍貴?
他口中喃喃,“朋友… ”
“我問過是誰,她不肯告知。她說,她是死囚犯,說任何人的姓名、只怕會連累別人。”
虞從舟聲音顫顫,“那她要我如何還?”
“她說,她那個朋友似乎和公子有緣,将來或許自會相遇… ”
……
連她都察覺他和他有緣?要理清一切,他怎麽竟忘了他?
虞從舟快馬加鞭,在雷雨中疾馳,少頃已入骞嶺城中。奔至一處灰色矮樓邊,他一勒馬、旋身下鞍。
他示意門口士卒退下。抽出門栓,他起手推開木門。
房中似乎空無一人,他微微擰了眉心。此時一道閃電劃過,照亮房中短短一瞬。
他驚詫地看見範雎臉色發青,雙手捂耳、縮在屋隅,身上不停發着抖。
虞從舟急忙上前,緊緊握住他抖得厲害的雙肩。
他聽見範雎虛弱地喚了一聲,“小令箭?”
範雎急切地擡起頭,卻正正對上虞從舟的雙眼,“怎麽是你?!”他手一橫費力地撥開從舟的牽扯,嘶喊一聲,“走開!”
就在這一刻,漫漫響雷又訇然而至,範雎頓時頭痛欲裂,他緊緊閉着眼,頭不停地往牆垣上砸去。
虞從舟見狀、立時明白、他似乎是因雷聲而引發了頭疾。他馬上将一雙大掌、捂在範雎的耳邊。
這一捂一隔、雷聲輕去,範雎頭痛稍緩。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看見從舟跪在他面前一尺之外,用雙手攏住他的耳朵,那姿勢與小令箭一模一樣。
他漸漸緩下心神,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從舟。他不能與他相認,但同樣的血流在身上,今生今世又怎麽可能與他疏冷。
過了一刻時光,門外雷聲漸停,雨聲細緩。範雎輕聲道,“我沒事了,放開我。”
虞從舟略一怔,驚覺二人靠的如此之近,彼此面龐之間充盈着對方的氣息。
他馬上松了手,挪開一尺,也倚牆而坐。
“你怕打雷?”
“我不是怕!”範雎喘斥道。
“是痛?你是痛入骨髓了,才會怕入心邃。”
範雎聽他淡淡道來,反而一時沉聲無語。
“我… 我怕夜行山路… ”虞從舟又道。
範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岔開這樣一句。從舟側頭看着他說,“人總有懼怕之事。我所怕之事也告訴你了,我們扯平了。”
範雎心中淡淡笑了。他扶着牆、勉力站起說,“小令箭是在邯鄲,還是随你來了骞嶺?”
“她… ”虞從舟不禁聲音發顫,眉心深陷。
“她還在邯鄲?”範雎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望着門外細雨,眼光中晃過擔憂之色,“不知邯鄲是否起雷… 你把我軟禁在這兒,她找不到我,此刻必定焦急。”
虞從舟忽然憶起她那時在回廊下焦慮急迫的神色,和那句慌張的“我害怕打雷!”,難道,她不是怕雷,而是怕範雎因雷聲引發頭疾……他半似探問、半似自語,“她知道你怕雷?… ”
“她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我是人是鬼,她最清楚。”範雎嘴角牽起一抹苦笑,“幾乎每次雷雨大作,都是她陪着我。”
“十日之前,邯鄲亦是一夜雷雨滂沱,她可曾去找你?!”
範雎點了點頭,聲音卻漸次輕了,“我卻把她罵得滿臉是淚… ”
虞從舟心房亦是緊緊一抽。
他驀地站起,從袖中取出鹿笛,遞到範雎眼前。範雎果然一揚眉,目光銳利地掃過他雙眼,“小令箭的鹿笛,怎會在你身上?!”
“她說,是你的,要我還給你。”虞從舟按捺着胸口窒悶,探視他的眼神。
範雎哼笑一聲,緊緊盯着他,“不可能!我送給她的東西,永遠都是她的。”
原來真的是哥哥的… 虞從舟從袖中又取出一支笛子,只是略粗一些,但通管翠綠瑩潤,與方才那支如同一玉所雕,甚至、兩支笛尾處皆雕了一只小鹿。他将兩支鹿笛在範雎眼前對合,細巧那支恰好能嵌入另一支粗笛中,兩笛互相嵌套在一起,笛尾兩只玉鹿隔笛對望、且皆淺擡一足,此時方顯出可作扣合之用。
“連她都說,我和你是有緣人……”虞從舟喃喃道。
範雎目光灼灼,胸口起伏、語聲漸輕,“竟然、還有一支鹿笛?”他擡手觸上從舟手中這一對玉笛,不自禁道,“這可是母親給你的?”
虞從舟點了點頭,攤開他手掌,要把一對笛都放入他掌心。範雎涼聲一嘆,轉念間卻霍然一收手,不肯接過。他向後退避了半步,臉色生戾,
“我們之間,沒有緣分可言。笛子一樣又如何?我早已将它送人。”
虞從舟墨眉肅蕭,不意他仍是冷言相對。他五指緊緊捏住那對笛子,一撤手道,
“好,今日不談你我,只談小令箭。你那日尚未答我,你與她,究竟是如何相識?”
範雎心中讪笑:如何相識?宿命而已……
範雎眼光渙散,仿佛又看見那灰黃的戰場上塵煙彌漫,幹涸發褐的血色浸染丘巒,鹹腥的血霧中一聲嘶啞哭喚,他只覺剎那又重返當年。
“小令箭… ”他仿佛陷入一個久遠的世界,“是我在戰場上撿到的。那年,趙魏在合澤交戰,屍橫遍野,她不過是個一、兩歲的小孩、剛會走路的年紀,在戰亂中與家人失散。我發現她的時候,她渾身血污,蹲坐在許許多多腐臭的屍體邊,而小手裏緊緊攢着十一支血箭,想來是從屍體裏□的… 我把她抱離戰場,卻不知道她姓名,所以從小就叫她‘小令箭’… ”
“收留我的老乞丐終于也同意收留她。” 範雎苦笑一聲,“于是,我便害得她從此風餐露宿,無飲少黍。”
“那個老乞丐,可是從秦國流落至魏的?”虞從舟怔怔插了一句。
範雎一擰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她連這都告訴你了?”
虞從舟搖了搖頭,“她只是偶爾提過一次,收留她的‘甘叔叔’……”
範雎不想再多提這個名字,席地而坐說,“至我舞象之年,須賈收我做了門客。後來我随他出使齊國… 卻被人栽贓,誣陷為叛國通敵之罪。”
他冷冷看向虞從舟,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被魏國相邦魏齊判以笞刑處死,是小令箭冒死劫法場、救我性命……”
虞從舟被他盯得心房猝悶。那明明是受他栽贓、被他構陷,曾經的事實如燙鐵一般烙在他心上,想必哥哥亦早已看破,哥哥可是因此才不肯與他相認?
但虞從舟只是全然未料到,劫刑場的人、竟是楚姜窈…
他促聲道,“你是說… 難道,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