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表現得很精彩,我險些又要被你迷惑了。”
他從地上撿起那枚被割斷的箭簇,繼續說,“你不是最怕痛麽,你不是連一鞭都捱不住麽,怎麽今日,卻是刀法淩厲、敢于自斷箭簇?難道、你還能自己刮骨取箭?”
“我……”她潛意識中已知事有蹊跷,但面對從舟淩厲的眼神、卻全然不知能如何作答。
“那日商議行軍路線的十一人中,所有受傷的人都死了,所有活下來的人都有嫌疑,而只有你活着、卻受傷了,還是為了救我受的傷。很巧合的洗白……但未免、太巧了。”
從舟一邊說,一邊向她逼去。她忍住抖,卻忍不住向帳角退去。
嘭得一下,她撞上帳邊,冰涼的金屬撐架剎那間吸走她背上溫度。原來從舟懷疑是她走漏了消息、懷疑是她約定了伏兵、要去害他…
楚姜窈此時豁然明了,在狹榮道時,從舟已然懷疑她了,那一句“你失望了?心痛了?”分明帶着怨痛和惱怒,只是那時她來不及細想。
虞從舟猛地揪過她衣襟,将她拽到面前,一手扣住她左腕、另一手霍然握住那箭的羽柄。
她心中苦悶漫溢,不禁緊閉雙眼、側了頭,将下唇咬在牙關之間,心跳陡然增快。
過了許久,臂上并未有劇痛,她松開嘴唇、試探着微微睜開眼,瞄了從舟一眼。他臉色如冰、令她生畏。
就在她全不設防的這個瞬間,虞從舟加大腕力、緊緊捏住她的腕骨,右手猛地一拔,将那斷箭瞬間從她的左臂整根拔出。血肉翻飛,楚姜窈完全沒有防備,痛得眼前全黑,忍不住胸腔中迸出一聲凄喊,全身似乎都被痛意抽空,頓時無力地跪在他腳下,低垂着頭,右手不自覺地抓上左臂,掐在最痛的傷口邊。
血流不止,濺紅了帷帳和地面。虞從舟迅速從懷中取了潔淨紗布,蹲□來纏縛在她不斷發抖的手臂上、一層層束緊傷口止血。他手指微顫,眼神卻仍舊保持冷厲,只是一句話也不說。帳中一下子僵寂下來。
杜賓打破沉默,對帳外士兵道,“楚姑娘嫌疑最大,先将她押回骞嶺城,鎖進地牢。”
楚姜窈跪在地上沒有掙紮,默然無語,雙手被杜賓反剪身後時、臉色痛得霎時慘白。
☆、人如蝼蟻
作者有話要說:61-64章會後媽心發作。。。不過65章以後又會柳暗花明滴~~
回到骞嶺城,虞從舟故意晚了一個時辰再去地牢。或許讓她看清刑室內滿室的刑具、心中有了警懾、她就會先心怯三分。
他走下地牢,看見她微蜷着身體,一肩靠着刑室的一面灰牆、側身跪坐着。她側臉貼着牆壁,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身體微微地在發抖,因為絞着她雙手的鐵鏈子在她背後不時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楚姜窈聽到他與一幹人等走下樓梯的聲音,驀然轉過頭。虞從舟便刻意以寒戾的眼神與她相對。他看見她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拉住腳踝上的铐鏈,以為那樣可以借一點力來鎮靜自己。
虞從舟長袍拂地,随步履一起一沉間,翻惹寒風。他一直走到她面前、略微彎了腰,凝着她的眼睛冷冷說,
“我給過你很多機會,可惜,等不到你坦誠相對。你只是愈發心無顧忌。”
楚姜窈嘴唇發抖,縮在石牆邊說,“哥哥,我… 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
“狹榮道之行,是我故意讓你聽見的。你幫了我一個忙、也讓我對你徹底的失望。”虞從舟的眼光如井中的水,沒有波瀾,卻深不見底。
她的淚水倏忽湧上,但顫抖地停留在眼眶裏、沒有落下。原來從舟一直都在懷疑她、認定是她洩露了虞軍的秘密行蹤。
“我… 我沒有走漏消息,我一直和你們在一起的,我沒有走漏消息… ”她心酸地搖着頭。
“障眼法!”杜賓在一旁淡淡說。
到了這時,她還在扮演無辜,從舟仰身苦笑一聲,睨看她道,“你和我們一起……那小盾牌呢?那日到了骞嶺之後,就再未見過他了。”
“他… ”姜窈此時百口莫辯。她如何能說,數日來、她把一個男子一直綁在自己帳內?
“他去了哪兒?!”樊大頭在一旁吼道。
“他… 我不知道… ”姜窈終是垂了頭。
“沒有內奸會自己乖乖認!俺就幫你松松口!”
樊大頭早已失了耐心,他一把揪起楚姜窈,拖過數尺,扔在刑房中央,回身從鞭架上抽出一根,狠力地抽打在她身上。她趴在地上不敢喊痛,身體卻止不住随他的鞭笞微抖。
數鞭之後,樊大頭見她脖頸、手臂上只不過被抽出紅痕,罵罵咧咧地又轉身換了根硬鞭子,這一鞭下去,立時見效,她終于忍不住叫出一聲。鞭力将她衣裳割破,霎時皮肉翻綻。她猛地一轉頭把臉深深地埋在石板地上薄薄一層枯草莖中,嗚咽聲漸被壓抑。
看不見她臉上痛苦的表情,但些微的嗚咽已使樊大頭酷性大發。她的右臂、右背上劃上一道又一道深紅色的血口。她雙手緊緊扯着腕上那條短短的铐鏈,肩背急促起伏,發出艱難喘息的聲音。
樊大頭一收鞭,喝道,“到底說不說!”
她沒有反應,臉仍自埋在草莖中。樊大頭一步上前,拽起她上身,她低着頭,閉着眼,嘴裏還緊咬着幾根枯草。
樊大頭又是一陣猛晃逼喝,她慢慢松了口,枯草搖搖擺擺飄落地上。
她側頭看向從舟,嘴唇張翕、想要說話,卻說不出整句來。
她真的要招了麽?虞從舟反而心頭一緊,若她承認是伏間、那便是五馬分屍的死罪,他到底該如何處置……
她忍住痛咽了口口水,努力地想大聲一點,但嗓子裏迸破出來的聲音還是又啞又拙,
“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求你,信我。”
這話在虞從舟聽來竟如此熟悉。他曾經無數次對自己說,“她不是,她不是的,信她… ”但一波一波的變更,将他的失望愈發推至風口浪尖。他沒有音調地重複道,
“‘信你… 你真的不是’?你當真敢說你不是暗間?!”
楚姜窈心似沉冰,的确,她有什麽資格讓他相信自己?她分明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暗間,一個害過他的人,一個連血液都沾着無間道苦穢的人。
她無言以對。
他心字成灰。
杜賓立于一旁,盯着她緩緩說,
“若你不是暗間,那時在狹榮道中、伏兵未出之時,為何只有你一人早已知情、不敢前行?!”
這一句審問、令楚姜窈再也無法辯解。她垂下頭、瑟瑟地閉了眼。杜賓道,
“因為消息就是你洩露的,因為你早就知道秦兵的埋伏之處!”
楚姜窈開不了口。難道這算是默認?!虞從舟霍然站起,沖到她身邊,一把将她從樊大頭手中揪過,心痛地喊道,“你到底為什麽要賣國投敵?!為什麽!蝼蟻尚迷途知返,你到底何時才能醒悟!”
她眼中的淚水大滴大滴滑落,一尺的距離、她看着他的眼睛、卻無話可說。她用力一閉眼,強自忍住不再哭,對自己暗說,
‘不許哭,不要哭,你哭起來像東施效颦,只會更令人厭惡。’
從舟見她閉了眼、根本不肯看向他,手中一抖、再無氣力。她的衣服從他手中滑脫,她又摔落在石板地上。
樊大頭哼了一聲說,“內奸豈能指望他們自己醒悟!”
樊大頭話落手起,數鞭又砸下。他力氣甚大,傷上疊傷,令她渾身顫栗,每一寸皮膚似乎都發燙刺痛。樊大頭見她沒有像平常囚犯那樣、随他鞭力在地上翻滾逃爬,只是一直以右臂、右背扛刑,顯然是左臂的箭傷之處仍然吃痛,她害怕鞭子會打在她的箭傷上。
虞從舟被一種莫明的壓力釘在石板地上,眼前光影似乎盡被血紅浸染,心痛入魔。他緊緊捏着腰帶上懸的一枚硬玉,手掌發抖,指節發青。
漸漸的,楚姜窈反而覺得痛感沒有那麽難熬了,或許意識已經開始麻痹。她微微眯開眼,卻視線渙散,只覺得看不清天旋地轉。
這個當口,樊大頭卻忽然停了鞭子。她咳喘一陣,他突然雙手抓上她的頭發,把她揪了起來。她經不住頭皮撕扯的酸痛,忽然又有些清醒。
她半暈半醒間、看見虞從舟的輪廓,忽然朦朦胧胧道,“求求你,看在姐姐的份上,再信我這一次……”
她話還未說完,虞從舟手指猛地一緊,手中佩玉驟然碎裂,碎玉片迸散各處,他手中殘餘的半片割破他掌心血脈,濃绛色的血大滴大滴溢出,跌落地上。
“到現在你還敢提你姐姐?若你爹爹、姐姐知你叛國通敵,他們泉下亦不會容你!”
這一喝一吓,楚姜窈完全清醒了,看着他淌血的手、慎得再無半句話。又聽見從舟沉聲道,
“事到如今,你還在博一枚感情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利用江妍的臨終囑托!”
感情簽……她忽然苦笑一聲說,“哥哥,你和我既做了兄妹,除了感情簽、我早就一無所有。”
聽見她的笑聲,從舟心中似乎也變得一無所有,“笑得出口,可見痛不及心。我本以為你柔弱怕痛,沒想到,你熬刑的本事這麽強……”
這是從舟第一次誇她‘本事強’吧。她垂了眼,怔怔地牽起一抹澀澀的笑,
“‘不是本事強,只是臉皮厚’……” 她重複着他從前常對她說的話。
樊大頭最煩囚犯受了刑還敢笑,簡直是嘲笑他審訊的能力,他一把将她匍匐推倒,大聲斥道,“你想要博什麽簽,俺都有!” 說着他從木筒裏抽出一根兩尺多長的厚竹簽,猛地拗斷成兩截。他扔了一截,握着另一截走向她。
竹簽折斷的裂處尖利不平,有些地方銳如劍鋒,有些地方鈍如鏽鋸。他突然将斷竹簽戳進她右背一條傷口的血肉翻裂之處。她眼不可見、心無準備,頓時痛得厲聲慘叫。樊大頭繼續将竹簽斷處沿着她長長的傷口慢慢劃切下去,原本鞭痕立時翻綻開兩倍寬,血肉中滲出透明液珠,很快又被漫溢而出的鮮血淹沒。她整個人霎時弓起了身子、劇烈顫抖,手腕、腳腕都被铐鏈刮磨得現出血痕。膝蓋愈發不聽使喚地在地上來回拱磨,一直将身體拱到牆腳,她才知退無可退。
過去許多年中,主人逼她熬過很多苦刑。她以為自己可以忍受各種肉體的痛苦,卻沒有想到,她無法忍受自己在從舟眼前像一只狗一般顫颠滾爬。
心碎的力道瞬間将她的精神撕裂。
痛苦中,她想起自己那個小小的願望,忽然很想從此解脫、解脫在從舟的手上。那不是、她和自己說好的終章麽?
竹簽劃到傷口末尾、樊大頭抽出斷簽,又毫不手軟地戳進她另一道鞭傷,再次割磨。她的慘叫聲愈加尖銳。
虞從舟再也按耐不住,一聲“住手”剛喊出口,卻聽楚姜窈斷斷續續地說,
“我招,要我招什麽… 我都招…… ”
樊大頭拔出斷竹簽、一腳撩過她右肩,一用力、将她踢轉過身來。她背上的傷口觸在地面枯草根上,痛得渾身痙攣。樊大頭喊道,“招你是不是內奸、是誰派你來的?!招出你用什麽辦法和他們傳遞消息,趙營中還有誰是你同黨?!”
楚姜窈睜開眼,費力地側過頭,看向虞從舟說,“我是,我是內奸、是暗間。我是… 秦國派來的暗間。”
話至此處,她淚水洶湧滾下,燙痛臉頰,心知永世的黑夜就在這一瞬來臨,再也不會有黎明。
“……數日前,我讓小盾牌偷偷出營、把狹榮道的軍機帶給了秦軍… 我、沒有別的同夥了… ”
“死內奸,你說的俺們都知道!竟敢耍俺!撿重點說,消息怎麽加密的,投遞去哪兒,你的頭兒是誰,他藏在趙國何處?”樊大頭撿起斷竹簽,又指向她傷口,她驚恐地搖着頭,喃喃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們,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怎麽傳消息!”
“是… ”她一時語塞,滿眼都是無助的痛苦。眼看樊大頭的竹簽又要逼來,她胡亂說道,“我只負責打探,是小盾牌負責傳送消息的,我真的不知道細節……”
她明白樊大頭酷性被激起,她躲不過更久,連忙轉頭看着虞從舟,怔怔地說,
“哥哥,我是暗間,求你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什麽有用的都還沒招,就想一死解脫?!以為推給個逃了的人就能騙過去?!”說着,樊大頭突然起腳、猛地踩上她左臂被箭射中的地方,她果然痛入骨髓,整個身子都彈起來。她胸中重重悶哼一聲,手臂上血流頓時漿溢出來,濕紅了她的袖子。她的臉深深埋在樊大頭的大靴側邊,蜷縮在他腳下裂聲求饒,平日裏清秀的小臉上淚水混着血污和冷汗,蒼白無措。
這一腳踩得虞從舟頭似鐘鳴、眼珠脹痛。不管她是真是騙,這一處箭傷都是為救他所致。他控制不住、幾步就要沖過去制止,邊上杜賓猛地抓住他的手,低聲一字一頓道,“她-是-內-奸!”
☆、甘心伏罪
那邊廂,只聽樊大頭又喊了聲,“還不招?” 她斷斷續續開了口,音線顫抖缥缈地說,
“我招!我招……”樊大頭略松了腳力,楚姜窈喘着氣說,“我将書簡的竹片挖出中空,把消息藏于竹簡空心中,再随其它書簡一起遞去書局。另有暗人會去查看紅絲縧系捆的書簡、接應消息……”
她編得很逼真,樊大頭似乎信了,又問,“你的頭兒是誰,藏在哪兒?!”
她哽咽着斷斷續續,“消息是直接報與秦王的,我沒有別的頭兒了… 趙境只有會去書局接查消息的暗人… 但我不認識、也沒見過……”
虞從舟忽然眼神一愣,眉間不禁緊蹙糾顫。他一語不發,緊緊盯着蜷在地上的楚姜窈。少頃,忽然苦笑一聲、卻漠然轉身,大步向地牢外走去。杜賓感覺到他的異常,快速跟了出去。
站在地牢之上,涼風吹拂在他臉上,他卻覺得心底前所未有的渾濁。杜賓輕聲問了句,
“公子?”
虞從舟仿佛自言自語,“她如果肯說,消息是縫于馬鞍內側、随馬匹聚于驿站,她如果肯說,她的主人是王稽、消息最後上報與宣太後……我都還可以相信她有一絲一毫的悔過之意… 但她仍舊滿口謊言、仍舊一心一意要騙我到底!”
見公子知曉甚多,杜賓問道,“公子,秦國暗人中、你安插了反間?”
虞從舟并不作答。杜賓又問,“既如此,之前為何不讓你的眼線确認她是不是暗間呢?”
“他們那批暗人都直接上報與王稽,我的人… 他只能看到秘密報來的消息,卻并不能知是何人所傳……”
兩人沉默一陣。風來風往、一點一滴地帶走從舟眼中僅剩的餘溫。
一刻之後,二人又重新步入牢房。兩個獄卒正拉扯着楚姜窈要她跪好,她身形搖晃、幾欲摔倒,但看見獄卒恐吓的手勢,她連忙倚在一根木樁旁,穩住自己跪住不摔。
拉扯中、一對黑白雜色的細絨織物從她懷裏跌了出來,滾了幾圈,落在她血泊中。她有些難過、蹙了蹙眉,低喃說,“弄髒了……”
樊大頭警覺地抓起那東西,喝問說,“什麽東西?!”
她張了張嘴,尚未回答,樊大頭已經開始撕扯那對細絨玩意兒,她苦道,“只不過… 是一對護膝。”
是她用牦牛毛編的一對雙層護膝,她本想編完了給從舟。牦牛既然不畏極寒,或許其絨毛做的護膝對他的膝傷風濕會有好處……但如今、她再也說不出口。這樣的小東西、在從舟眼裏必定又是她想博‘感情簽’的道具。她背上依舊火辣辣地燙着方才那根‘感情簽’的刑傷,哪裏還敢再提其它。
樊大頭把那護膝撕成散亂幾片,并未發現異物,便将碎絨扔在地上。
楚姜窈麻木地弓身跪立,低着頭、眼睛雖睜着卻好像什麽也看不見。虞從舟慢慢走來,她亦沒有察覺。
從舟走到她面前,慢慢曲下左腿、以右膝撐地,目光平平與她雙眼相對。她渙散的視線忽然有了聚焦之處,看見他的栗眸,她胸口的喘息聲陡然翻湧淩亂。
他緩緩問道,“你留在我身邊這麽久,都是為了監視我、出賣我麽?”
他看見她眸光一顫,淚水湧上,止于睫眶。
他在她眼中映出的影子倏忽全被淚波淹沒。
她很想搖頭,但她沒有資格。她像一個散盡修為的小妖,被他的聲音定在那一瞬。
他又失望了……但絕望之後何來失望。
虞從舟臉色平淡,仿佛石沉水底,再難起波瀾。他慢慢站起,側身立在光影中。
“你不是問過我,趙奢會帶多少兵馬、會取道西昂,還是占峰麽,我現在就告訴你。我的兵馬離開邯鄲兩日之後,他已聚集六萬軍隊屯藏于闾北以西。今日清晨,我們起兵去狹榮道之前,他已經率領騎兵取道西昂,此時已過西昂。以他急行軍的速度,明日淩晨就會趕至石匣。”
原來‘若容蘭’那夜的事、他根本沒有忘記,只是将計就計,排下一個圈套。她沒有落腳,卻早已陷于阱中。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說,“謝謝你,幫我把假消息傳給了秦軍。幸好他們為了攔截我的軍隊、陳兵于狹榮道,趙奢在西昂行軍才能一路無阻。”
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默喊,“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但方才早已招認下了、自己又是實打實的暗間,現在無論說什麽都沒有人會信。
回憶在虞從舟腦海中一幕幕閃回,那些畫面、那個人影,曾經那麽溫暖、那麽輕靈,觸動他的心弦、撞破他的心牆。如今想來卻全是黑灰不定,陰陽難料。他冷冷嘆了一聲,說,
“你是秦國暗人… 難怪護和氏璧歸趙的路上,你似乎早就知道我們會被人擒劫… 秦國牢獄裏的那一場生死戲份,都是演給我看的吧?怪不得、你說四肢不能動,卻又自诩有辦法逃脫… ”
她其實什麽辦法都沒有,她那時只是想讓他逃脫… 但如今她已走上絕路,從前的是非又有什麽分別。她緊緊閉扣雙眼,默認一般低埋了頭。
從舟想起逃出秦獄、返回趙國的那一路上,她點點滴滴可愛的模樣……那時他的生命中、似乎只要有她一人,便可淡去世間紛擾。他曾每夜偷偷摟她入睡、渡她溫暖,而她也曾雙臂圈住他、唱起安撫的歌謠。
他曾經以為、她是一顆清晨淡香的花露,如今方知、那是一場黃昏溶毒的迷霧。她是想要溶蝕他的心、或許對他從未有過一刻真實。
一切都是騙局……從舟心中冷笑、面色漸黯,靜靜問道,“為何後來又沒有讓小盾牌偷了那璧去?可是因為,那時秦王受西面義渠滋擾、自顧不暇,不願在那當口在東線與趙國交惡?”
他見她垂着頭、看着地面,顫抖中微微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麽意思?你不知道?你職別太低、你的主人沒有告訴你原因?”
承認是罪,否認亦是罪,楚姜窈不敢再動半分。虞從舟卻忽然彎□、用手指扣上她的下颚,強迫她擡起頭,另一手的手指逆着她的淚線抹過她臉龐。他嘴角牽起一抹苦笑,說,
“你的淚水很清純。你演技也很好,從我第一天在一士安見到你開始,我就該知道。有時你演得可愛無害,有時你又頑皮瘋癫,現在怎麽了,又開始演起清純可憐了?”
她苦澀的視線在他雙瞳間游走難定,胸口喘息愈急。她似乎很想說話,但最後還是鎖了嘴,目光在沉默中變得灰灰蒙蒙。
虞從舟手腕一撤力,她身形搖晃,差點跪不穩。他立起身說,
“除了演技,你的武藝似乎更好。”
楚姜窈聞言一怔,擡眼惴惴地看着他。
他斜過頭,淺淺笑着,“你很擅長暗器吧,我見識過你的準頭。師從何人?”
她想不出來從舟會是何時見過她用暗器,但一定是很久之前了。從舟早就懷疑她了?他沒有揭穿她,或許是為了等到可以用反間計的那一日。
原來從舟一直都提防着她、恨着她。她心中驟痛,這般撕心裂肺的痛感,似乎比鞭子、斷簽更加殘酷、直抵心髓。
“哦,對了,你的輕功也很潇灑!那夜電閃雷鳴,你說你怕雷,但轉身你就換了夜行裝,飛檐走壁而去,你根本不怕雷!是什麽消息這麽重要,讓你等不及要風裏來雨裏去?”
她心頭痛得忍不住,脫口而出,“那晚我只是……”
她居然開口了,他還以為她會一路沉默到底。
他靠近她臉龐,音線沙寒,
“你最好編得真實點,編得能讓我相信。”
一個“編”字,使楚姜窈頓時無語哽塞。無論說什麽,自己不過還是一個騙子。
沒人會相信、睿智冷靜的範雎會怕雷;沒人會相信,她那一夜只是去充當一個渺小的耳罩。
她看着從舟冰冷的眼光,喉嚨裏咽下一絲麻木的絕望,雙手在背後捏緊褲腿上的那點衣布,終究還是沉默地低埋了頭。
“你也很擅長用劍麽,為何始終瞞着我?” 從舟的聲音有些發抖,“是怕我會提防你?是怕有朝一日、我們也會刀劍相逢?”
從舟的手探向她腰腹、猛地抽出她腰間細帶,雙指一撚竹雕扣飾、細帶瞬時堅硬銳利、變成一刃細劍。他挽出一道冷厲劍花、劍鋒随之指向她額間,
“多年以前,晁也就同我說過,在魏國雲衢樓、他曾看見你腰帶間藏有軟劍。我一次一次忍住不查,可你卻一次一次地欺我!”
銀劍的芒輝在姜窈瞳孔中閃爍。虞從舟戚聲道,
“那年王與我密赴魏國議談合縱,也是你洩漏的消息麽?雲衢樓中,那一劍刺在我身上、沒有傷到王,你們很失望吧?若那時燭火未亮… 你拔劍,可是為了補在我心口?”
楚姜窈如墜冥寒深淵,魏國那一劍,是她最無法面對的枉心之疤。因為趙魏相會的消息确實是她傳出的,确實是她要令他們無法結盟。黑衣死士的那一劍,刺進虞從舟胸膛,也刻進她心裏。
是啊,自己本來就不是一個無辜之人,從舟沒有冤枉她。她的求死之心忽然漫溢,刺激着她仰頭連聲喊道,
“別說了,別說了……”
楚姜窈眼中流露一絲哀求。從舟說的越多,就會恨她越深吧。她心中空空蕩蕩,只剩半邊絕望、半邊內疚。她的确害過他,今生不敢奢求被他原諒,來生也不指望能還得清,只求一死了之,莫叫從舟恨她更深。
她雙手隔着铐鏈互掐在虎口上,鼓起勇氣,但還是聲線顫抖,
“是我,全是我……我一直都想害你,我一直都在僞裝自己。我是秦國死士… 我… 但求一死。”
從舟眼神滞楞,這就是他要的結果麽。他有些不能置信,她不單是暗人,竟然還是死士?她本是如花年華,究竟是什麽讓她變成敵國死士?
一滴淚從姜窈左眼滑落,她沒有再忍,既然,是最後一滴。
她心中默嘆,從前那些虧欠,本想用一生去還。
只是一生太短,來不及求緣,已走完了聚散。
楚姜窈向他跪行了兩步,左胸抵上那細劍的劍鋒,輕吸了口氣,驀然閉上眼,猛地将自己向劍上紮去。
☆、畫圈成繭
作者有話要說:(不喜虐身段落的大大請直接跳到正文~~ 戰争本就是殘酷滴……
作者遁了~~)
楚姜窈驀地将自己向劍上紮去。虞從舟始料不及,手下不受控地一轉劍柄竹扣,利劍頓時又變回軟繩一般。姜窈求死未得,只是摔倒在地,匍伏在衆人腳下。
樊大頭喊道,“死士就想死?沒那麽容易!秦人欺人太甚,這些年來死了俺們趙國多少兄弟!都是這些狗|娘的暗人作祟!今天非要叫你招出個所以然來,死士營的聯絡密點、通信暗語,全得招!”
他憤憤地大步走到牆邊,從牆上拽下一根兩寸多粗的鐵鏈,不似普通鐵鏈每環為橢圓鐵圈,鏈上每結都是方形鐵塊、或菱形鐵扣,鏈在一起、各有尖齒。
“俺就不信你抗得過‘菱方淩’!”樊大頭吼了一聲。
他将鐵鏈向地上一打,菱方淩的一端正落在姜窈腰邊。他走近她、起腳向她腹間一踹,她悶喊了一聲,随他腳力滾了兩圈,整個腰間都被菱方淩纏上。各環鐵齒銳利地刺進腹部皮肉間,“呃… ”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樊大頭彎下身、将淩在她腰邊扣緊成圈,腳下踹踏,另一手猛然使力一抽,每一菱、每一方上的鐵齒驟然收緊,深深紮入她的體膚內,她痛得無法呼吸、身上有如劍戳火炙、無法自控地全身痙攣不止,方才慘白的臉龐上霎時脹得血紅,頸間靜脈滲出青紫之色。
那些方齒紮得越深,割開皮肉的傷口越寬,她的布衣腰間很快浸滿血色。樊大頭又更收緊方淩,她再也忍不住,“啊——”的一聲啞聲長嘶,此刻痛得直想在地上打滾、但渾身已無一處再受自己控制,只能仰躺着受刑。她右半身在痛意中不停發抖,而左半身已被菱尖掐住筋脈,完全動彈不得。
虞從舟胃中一陣劇痛,仿佛酸液倒流,燒灼心間。他和她之間、到底怎麽會走到今天這般田地。
她腦海中浮現出從前在死士營受各種熬刑苦訓時的昏暗情形,兩個腳跟不停在石板地上磨搓,抵着那一點力來壓住胸口如火苗般時時要竄出的痛呼。但樊大頭手上加力、淩圈越收越緊、勒迫她五髒六腑。她壓得住聲音,卻壓不住從腹間湧上的苦血,她想咬緊嘴唇,卻連牙關都失了力。
她肺間吸不到氣,缺氧使她瞪大雙眼,直直盯着地牢的黑色屋頂。血從她嘴角不斷漫溢而出。一滴血淌進她的眼眶裏,她的視線被粘得愈顯模糊。
“還不招!”樊大頭怒紅了眼,又待收圈,卻聽虞從舟沙啞地一聲,
“住手!”
樊大頭手中稍減力,姜窈在淩中終于得吸一氣,胸口、喉嚨都發出一絲絲顫抖的呼吸聲。空氣混雜着血沫,在她喉間磨梭,她費力地咽下滿口腥酸,眼睛木然輕阖。
樊大頭盯着虞從舟說,“她是死士,爺你不能心軟!”
杜賓在一旁淡淡說道,“她既是死士,想必一定受過各種苦刑的捱刑之訓,你就算打死她,也未必能讓她招。”他看了看地上的血,說,“她畢竟是楚大小姐的妹妹,還是,給她一死,無謂再折磨她了。”
楚姜窈虛弱地睜開眼,感激地看了杜賓一眼,張口想說聲“謝謝”,但她發不出音。
樊大頭心中不滿,但也只能照做。他唾了一口,走到她身旁,松了淩鏈之圈,解下鐵扣,将菱方淩從她身下一抽。淩齒與她體膚粘連,将她拖出數尺,在地上拖出一道血印,終于血肉分離,“唔……”,她凄然一聲嗚咽,立時像個失了重心的陀螺,被抽滾出幾圈,最終停在受刑的地方。
杜賓怕虞從舟會心軟、又留下她性命,側目看着刑房右牆邊的一排絞架,遂一揮手吩咐獄卒,“準備絞刑。”
杜賓慢慢走到她身邊,說,“各國向來對暗間處以車裂之刑,如今留你全屍。你… 可有什麽遺願?”
她透了口氣,萎頓地搖搖頭,“沒了… 我沒有父母姐妹,有遺願也沒人聽。”
杜賓又問,“那,你可要和你姐姐葬于一處?”
楚姜窈聞言驚訝,姐姐葬在幾百裏外的邯鄲城郊,杜賓真的會将一個死囚的屍首送至幾百裏外,讓她和親人葬在一起?
此時她聽見從舟茫然顫聲、又似自言自語:“不可以,不可以… ”
這話在她聽來好似最後的決絕、令她渾身一冷,胸口悶得仿佛被心揪着往下墜去。是啊,他怎麽可能讓她與姐姐葬在一塊兒呢?姐姐是美好的,但她,是間諜、是內奸,将來,從舟對着姐姐的墓,傾訴衷腸的時候,又豈會容忍姐姐的身旁還埋了個內奸偷聽他的心語。
她微微側過頭,看向杜賓說,“若不麻煩,可以把我埋去狹榮道嗎?我……就當我原本就死在那裏。”
她見虞從舟沉默無語、不置可否,忽然想起在秦國地牢裏他曾說過,若對不起家國、就算死了也不能埋,會“污了趙國青山”……
沉沉幾聲腳步、是虞從舟走近。“哧啦”一聲脆布裂響,楚姜窈只覺身體一重,被人拽住衣襟、懸空提起。虞從舟的氣息就在她面前,但淚已蒙眼,她看不清他的眉目。
“你到底從何時開始,出賣趙國、為秦人卧底?是江妍過世之後,還是在那之前?”
姜窈咬着嘴,舌尖泛苦、無語作答。虞從舟看在眼裏、涼在心頭,“……難道,竟是在你與楚家相認之前?!”
淚水冰冷地從她臉頰滑落。從前往事、如烏雲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