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盈眶,抱抱!
楚姜窈心亂如麻,是‘若容蘭’偏生對從舟無用、還是這麽快已經失了藥力?此番真是作繭自縛,無異于自殺……她一路飄忽,不知自己走在什麽方向,竟遇着樊大頭暈暈乎乎地走來,看見她又哭喊着“阿娘!”,驚得她立時清醒,奪路向自己廂房逃去。
她整夜惴惴不安,不知這場混亂演到終場該怎生收場。此時躺在床褥上反而如坐針氈,她只好走出去坐在虞府東牆上,默等黎明。
但等到黎明又該如何?若從舟懷疑她,定不會放過她,她現在是否該帶小盾牌趕緊逃離?可是任務沒有完成、身份卻敗露,主人亦不會讓她活下去。
天光已久,邯鄲城的瓦房層層疊疊,在朝陽中泛着紅色的光暈。可惜城池雖大,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就算逃的出這城去,也沒有歸家之路……
這時她聽見有腳步聲由遠而近,回頭看去,是樊大頭。她趕緊跳下牆來,向他道了早安,見他鄙夷不理,她又跟上兩步、試探地問道,“樊将軍,昨夜,你是不是夢見娘親了?”
“娘?” 樊大頭摸不着頭腦,說,“俺睡覺從不做夢!” 說完鼻子裏嗤嗤兩聲,不屑再去理她。
楚姜窈心中舒了口氣,樊大頭對昨晚的事似乎全無印象,估計‘若容蘭’迷幻力退去後,把那些沖動荒唐的記憶也一并擦去,人們便像是做了一場沒有痕跡的夢。
她跟着樊大頭一路走到半醒樓,樓中空無一人。他随意坐了,姜窈自知他見着她煩,便坐在他身後,以免招他白睐。
樓外忽然人聲漸起,聽起來像是虞從舟、杜賓、晁也和其他一衆将軍、幕客。楚姜窈心內打抖,不知從舟是否也全都忘記了。若他沒忘,自己又該如何解釋呢。
門吱啦打開,虞從舟走在最前,他看見樊大頭、楚姜窈已在房中,臉上并無異色,繼續與晁也交談着。姜窈心弦一松,似乎還有轉圜之地。
她起身向衆人道了早安,諸人坐定,或凝眉沉思、或激烈辯論。她聽見他們是在商議軍務,想着還是避嫌為妙,曲身告辭道,“我先到外面去玩兒。”
正要退出去,忽聽虞從舟說,
“外面風涼。你病剛好,不要出去亂跑。”說着,他一手掖了掖他身旁的軟錦墊,示意她過去坐下。
楚姜窈一陣欣喜,從舟果然不記得昨晚的事了,謝天謝地!她好像漂溺之人聞到了稻草的清香。她依過去坐下,右臉的泉窩淡淡盈着笑。從舟的背影看來那麽溫暖,一切在她心裏又有了生機。
她低頭忍笑,這才發現,原來快樂并不困難,有時只須抹去一日的記憶而已。只不過忘記痛苦常常比銘記快樂更加困難。
但她這一坐,倒叫一旁的陳、黃二位将軍遲疑了,不知這行軍地圖該展不該展。
從舟也瞧出他們眼中顧慮,說,“無礙,她是府裏的人,知道分寸。”
沈聞、晁也等早就知道公子對楚姜窈不甚避忌,笑着拍了拍那幾位将軍的肩頭。諸人會意,便鋪展地圖,繼續商議,不再哽語。
楚姜窈卻越聽越覺心驚。他們所談論的,竟不是趙奢的軍隊要去解石匣之困,而是虞從舟要帶奇兵暗攻秦軍。趙奢如今駐軍闾北,只是故做消極備戰、不願入陣之狀,使秦軍掉以輕心。而虞從舟打算帶騎兵從最險的狹榮道行軍,速抵石匣,打秦人一個措手不及。
但狹榮道歷來是兵家避行之處,雖然可以少走彎路,但峽谷窄長,兩緣山壁陡峭,易被敵人伏擊,難以撤逃。諸人中多有反對者,虞從舟安靜聆聽完,卻只是邪魅一笑,道,
“越不可行的地方才越安全。秦人大多以為趙奢的主力兵馬屯于闾北,而我們偏偏從西面走,不繞路、不避險,博的就是個劍長刀短、爾虞我詐!”
衆人被他的氣勢怔住,鎖眉深思。而虞從舟悠然喝了口茶,抿玩着唇間茶葉,眼神幽幽卻現狠厲,他薄笑道,
“算不出的、才是勝算。”
諸人見主将心意已決,亦握拳定心、躍躍欲戰。
戎馬之間,本就賭的是個出其不意。
為免夜長夢多,衆将議定當夜便點兵出發,只帶騎兵,乘無月之夜,向西北推進兩百裏
……
午後,風聲漸狂。子期草廬旁,範雎仍安坐湖邊、拾針而釣。
湖面水波時緩時興,倒映天邊半晦半晴。他擡頭望去,正巧一片樹葉被風卷起,脫離樹枝,在空氣中翻了兩轉,來不及高擊長空,已然淺落水中。
天色愈顯陰霾,他知山雨欲來。
此時魚線忽然緊繃,但只一瞬,又慢慢歇軟。範雎嘆了口氣,要來的終究躲不開,他淡淡說,“虞卿不請自來,驚走我的魚了。”
站在他身後的、的确是虞從舟。而十丈開外,安靜立着十幾名佩劍侍衛。
虞從舟撫掌笑道,“哥哥怎知是我… 果真是帷幄之內知千裏?”
範雎回頭冷冷看着他,說,“範某當不起這一聲。虞卿莫要強人所難。”
“好,我從來不用強,”虞從舟聳了聳肩,不介意地笑着、向他走去,攤開掌心說,“有樣輕軟東西想讓哥哥瞧瞧。”
說話間,虞從舟已走至他眼前,範雎忽然聞到一絲幽甜味道,以他對毒藥迷藥的了解,立刻明白虞從舟手中是“次木楊”的花蕊,最易致人昏迷,除非事先服過“初木楊”的葉莖解毒。他驚詫中正欲躲避,無奈怎快得過會武功的虞從舟。他來不及起身,已覺渾身綿軟,眼皮沉重,朦胧間聽見虞從舟斥令道,“今夜帶他一起出發!”
……
等範雎慢慢醒來時,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隐約覺得外面天色昏暗,分不清是黃昏還是黎明。房外馬蹄聲不絕、往來人等腳步頗急,似乎是在軍營中。
他揉了揉額頭,稍微清醒一點。他撐着床榻坐起身來,忽然聽見房中暗黑處有一道潤聲響起,
“你醒了。”
範雎一回頭,雖然看不清那人面容,但不用猜也知道是從舟。他苦笑一聲說,
“虞卿這般、也可算是‘從不用強’?”
“只不過軟禁你,并沒有強綁你,自然算不得用強。”虞從舟拂袖起身,氣定神閑。
範雎心中倒也喜歡他這種想索便索、不予即奪的性格,便也不再和他争口舌之強。他慵身倚靠一邊說,“這裏是何處?”
“骞嶺城。”
範雎略有驚訝,那此處離開邯鄲已經兩百多裏了。
“虞卿行軍一整夜?呵,原來石匣的戰事已經這般吃緊,需要虞卿和趙将軍皆出兵馬?”
範雎悠然一笑。卻聽‘瑝’的一聲锃響,從舟寶劍出鞘,旋即以劍尖點在他鎖骨之上。從舟唇角微微上翹,淡然說,
“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笑不出聲來。”
範雎略微回頭,沿着他劍芒的清輝漸漸向上挑看。二人眼波在劍光之上相互交映,範雎慵聲道,“你要做什麽?”
“很簡單。我要與你兄弟相認。”
“不是我不想認,而是,我不是。”
虞從舟目如朗星,呵呵一笑,“你見過我的畢首玉,知道了我的秘密,卻又不是我的哥哥…我豈會留你性命?”
範雎清雅如故,并無慌張之意,“虞上卿,你的玉,是你拿來要我看的,你的所謂秘密,是你自己急于說與我聽的。我不感興趣。”
“你不感興趣?但我對你的那枚畢首玉很感興趣,我就是要知道你的秘密!” 虞從舟又将劍尖擡上三分,頂在他颚下。
“你喜歡那玉,我給你便是。你還想要什麽?” 淩厲的劍光映在範雎臉上,反而泛着淡淡柔華。他始終淡定地望着虞從舟。
連父母之玉、他都并不珍惜?虞從舟心中郁怒,目光如炬,“我要你是我的哥哥。如果你不是,我就要你的性命!”
他這燥怒難耐的語氣,忽然讓範雎想起天歌酒坊外,從舟急躁地扯住小令箭、吼的那句“你是我的!”。種種糾葛的回憶忽然湧上,小令箭那日為何會慌慌張張來找他詢問畢首玉的下落,之後不久,虞從舟就好似洞察前塵往事、以畢首玉來質問他的身份。事情究竟是如何串聯在一起?難道,小令箭與虞從舟早已相識、并非在天歌酒坊偶遇?
他眉頭輕皺,仍不理會從舟的怒氣,一手以指尖輕輕撥開他的劍鋒,淡然無謂的仿佛那只是一柄羽扇、被一個稚童拿着玩鬧。
他站起身,與從舟平視,肅顏質問道,“你和小令箭究竟是什麽關系?”
虞從舟心下着惱,方才明明居高臨下,不知怎的自己就倏忽變得氣場全無。他抿着唇、氣息漸漸不穩,緊接着‘哐啷’一亮響、他扔了那劍,雙手揪住範雎衣襟怒道,
“我還沒問你、你究竟與她是什麽關系!你還敢來問我?!”
範雎對他的激動之态輕一搖頭、以表不屑,捋開他的手說,
“你是要無禮造次?你既然求我做你哥哥,理當是你應該答我。”
虞從舟長這麽大、從沒這麽胸悶過,骨節捏得咯咯作響,
“我不是求你,我是,知-會-你!”
範雎依舊淺笑着、淡如和風,“那我也知會你,有些規矩、你總該守,比如……‘長幼有序’。”
虞從舟腦中嗡的一驟響,罷罷罷,這真是輪回報應!他以前總是拿“長幼有序”壓教姜窈、這會兒被範雎祭出同樣一句來剎他銳氣… 前世當真是欠了他了!
他黯了脾氣,只好答道,“姜窈她……”說到此處,他愈發癟了氣焰,他究竟能說和她是什麽關系呢,兄妹麽?他絕不願意在範雎面前認這兄妹之稱,但難道他又能說她是他的心戀之人麽?她明明時時處處都在隐瞞他、不願與他誠心相待……想來可笑,他們之間竟是什麽關系都稱不上… 他一扣眼、蕭瑟答道,“她的姐姐,是我曾經欲娶之人,卻被我連累而死… 幾年前、她臨終時托付我照顧姜窈。”
這下輪到範雎大疑,“她的姐姐過世了?!為何要托付你?她爹爹呢?”
“她爹爹多年前就已經故去了。”虞從舟倒有些意外,心下卻稍安,範雎竟連她的家事都不知道,可見姜窈與他也并沒有那麽熟絡。
範雎全身漸寒,她爹爹姐姐全都故去多年了?那為何她還同他說,父親和姐姐管她嚴厲,不方便讓他去她家中看她?從前與他無話不說的小令箭、竟瞞了他這許多事情…
但最令他不安的,是隐隐覺得一定還有什麽更深的秘密、他與從舟都還未得知。他與小令箭從小一起長大,她一直都是那麽開朗外向,究竟為了什麽要瞞他瞞得這麽辛苦?
☆、換你一生 (入V二更)
骞嶺城外不遠處,諸将士各在營帳中稍息。楚姜窈獨自坐在帳內… 已是第二個不眠之夜。
有人掀簾,熟悉的腳步聲聽來像是小盾牌。
“小令箭你怎麽了,從昨天開始就總是心神不安的樣子”
“沒有… 天氣悶,有點累而已。”小令箭緩了緩神說。
小盾牌倒了杯茶,喝了幾口、又一噘嘴說,“虞從舟又是怎麽了,暗夜帶軍突行兩百裏,不知他跑到骞嶺城是在打什麽主意。”
“嗯… ” 小令箭眨了眨眼,低頭盯着自己的膝蓋說,“是挺奇怪的… ”
小盾牌趴在幾案上,仔細瞧着她問,“小令箭,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我什麽都不曉得。”她故作奇怪狀,搖了搖頭。
小盾牌站起身,捏着杯子在手心裏轉了好幾圈,忽然想到什麽,說,“此處離狹榮道甚近,虞從舟會不會是要從狹榮道抄圍石匣?”
“他… 不會的,狹榮道那麽危險,他不會那麽傻。”小令箭心裏不由地緊張起來,卻又沒有更好的說辭。
小盾牌與她多年生死相知,怎會辨不出她眼神中那點閃爍,即時心中疑慮更甚,“小令箭,你在騙我。”他不禁眉頭緊蹙,一把拉過她的手說,“我們連命都系在一起,你又如何騙得了我?”
“我… 哪有騙… ”
見她臉色發白,語難完句,小盾牌心中豁然明了,“我明白了,虞從舟要從狹榮道走,如果被秦兵伏擊,定然插翅難逃… 所以,你不想上報主人?!”
“小盾牌!”她果然着了慌,緊緊拉住他的袖口。
小盾牌料得自己猜的沒錯,心中惱怒她竟然敵我不分、輕重不辨,扭頭便要出帳,小令箭死命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懇切地說,“就這一次,就當作我什麽都不知道,好不好?”
“這會要了你的命的!”小盾牌心中極惱,“主人豈是那麽容易瞞過的?!他遲早發現你知情不報… 營裏不聽話的兄弟如何死法,你還沒見夠麽?!”
她一時無語,但仍然死拽着他不放。小盾牌怒道,“這個消息事關石匣軍機,也連着你我的命,必須要傳報!”他一手猛地掙脫,大力捋開她的另一手、卸去糾纏,轉身就向帳外走去,甩下一句:
“你不想他傷,我更不想你死!”
但尚未掀開帳簾,他忽覺肩上一麻,渾身失了力道。小令箭居然對他射了漱麻镖,他心寒如潮,勉強回頭,看見小令箭驚惶失措地站在原地。她也從沒想過,她的暗器居然有這麽一天會用在小盾牌的身上
……
小盾牌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小令箭的帳中,但他雙手被綁,漱麻镖仍插在他後肩,使他渾身無力動彈。
接連兩日外面都下着大雨,他知道虞從舟絕不至于此時發兵,狹榮道兩邊都是峭壁,山雨席卷,更易引發泥石滑坡。
每日小令箭只是給他喂食擦臉,卻不敢開口說話。晚間,她就睡在他旁邊三尺之外,小盾牌心中苦笑,他們之間的親密接觸竟是這般光景。
第四日清晨,他朦胧中醒來時,小令箭并不在帳內。他正疑惑時,她掀簾而入,帳外朝陽的紅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終于開口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
“小令箭,你不再信我了?”
她聞言一愣,繼而走到他身邊坐下,說,
“我信。主人總是叫我們不能相信任何人,但共歷生死這麽多年,我信你、就如同你信我,所以我完全明白你一定不肯讓我冒險。只是,對虞從舟… 我、不想他出事… ”
“小令箭!”他苦嘆一聲,還未想清楚再能如何相勸,卻見她從懷裏拿出烏金鎖鏈,将其一邊扣在他的左腳踝上。他冷笑一聲,
“你就是這樣信我的?我中了你的漱麻镖… 繩索就足夠了,何必再用烏金鎖!”
小令箭并不回答他,只是說,“他們馬上要出發去狹榮道。我要一起去。”
她跪在他身側,拔出他肩背上的漱麻镖,又用小刀割斷他手上的繩索。小盾牌心中驚訝,不知她為何這麽做。此時見她拿了一根鐵杵,不停砸在烏金鎖鏈的另一邊,直到砸得一環變形斷卻,才住了手。
她略喘着氣,說,“漱麻镖已經拔了,再過一個時辰,你就能恢複力氣。離開這兒,把這裏的軍情告訴主人。若主人怪罪、惱怒這消息傳得太晚,你就跟他說,是我不讓你上報、用烏金鎖鎖住了你,你好不容易才得逃脫。”
“你、你要我用你一死換我一生?!”他知道此刻再傳消息已然太晚,小令箭這麽做只不過希望主人能不要歸咎于他。
“不是換,是還。小盾牌,我們同做死士的這些年裏,你幾次三番救過我,求求你不要讓我拖累你。主人要懲處我,我是甘心伏罪的。我… 我的确是個變了心的死士,就算逃的過這一回,也逃不過下一次。”
聽她淡淡道來,仿若置身事外,小盾牌忽然忍不住眼淚,漱漱湧出。小令箭的眼眶卻始終幹幹的,她見他堂堂七尺男兒竟在她面前哭了,不由驚慌,掖起袖子拭去他的眼淚。往日總與小盾牌嬉笑無束,現下關鍵時刻,她卻連一個冷笑話都想不出來。尴尬間,她擠出一句:
“那天,好在你一針見血,沒讓我騙你……我騙過從舟,也騙過淮哥哥,總算這一生,還有一個人我從沒有騙過,就是小盾牌。”
她竟然笑了,這種時候他寧願她抱着他哭!
他的眼淚愈加不受控制,好似這輩子沒哭出來的、都趁此刻決堤而下。她仿佛聽見他心裏說的話,雙手輕環、真的将他抱得緊緊的。她輕聲訴道,“小盾牌,不要擔心我。我是咎由自取。”
“咎?不是你犯的咎,你只不過愛上了他… ”
“我沒有… ”他沒想到小令箭會矢口否認。她靠在他肩頭說,“我哪有資格愛他。”
她忽然想到什麽,停了說話,匆匆松了手,從袖中取出一把小鑰匙,翻開他衣服下擺的最裏側,把那鑰匙斜插進布緯中。
“差點忘了給你烏金鎖的鑰匙!我可不想讓你這麽個大帥哥一輩子都被那個難看的烏金鎖給困着。”
她呵呵笑了笑。小盾牌忽然愣住,從前他總是想聽她叫他一聲帥哥,現在聽到了,卻反而痛徹心扉。他極想牢牢抱住她,不讓她走,但他全身依舊麻痹地無法動彈。
他就這般定定地看着小令箭起身、走遠、回首、微笑,一掀簾,消失在朝陽的橘色光霧中
……
行軍打仗,靠的是軍紀嚴明。兵出險招,靠的是上下齊心。在這狹榮道中,盡管□狹窄,只得數馬并行,虞從舟的軍隊始終井井有條,行速頗快。除了馬匹喘氣踢踏聲,幾乎聽不到別的雜音。
楚姜窈擡眼望去,□兩邊黑色峭崖封天蔽日、暗暗壓來,一線天綿延無盡,絕寒逼人,僅在天地間劃開一條前路、一條退路,兩下望去卻不知哪邊才是生路。
世人皆說,狹榮道、噬人道,不為天險難闖,只為遇劫無生。她身入其境,方知其意。
她不禁暗暗有些後怕,若當初真的将此軍情傳給主人,此時只怕箭海、火海,都已聚至此道,那虞從舟當真要被自己害死了。
她正顫巍巍地想着,忽聽一聲,“你渴麽?” 将她視線拉回。
是虞從舟,正勒了馬速,慢慢行在她前面,回頭看着她。
“不渴”,她神思未定,略有驚慌地搖了搖頭。
虞從舟淺淺一笑,還是遞了個羊皮水囊給她。
“嘴唇都裂了,卻說不渴?”
她舔了舔唇,果然粗糙起皮、有一絲血腥味。她臉微紅、接過從舟的水囊喝了幾口,催馬行快幾步,靠近從舟。
虞從舟并不言語,目光平直,望着看不到盡頭的□、不知所想。他時不時也會略側頭,瞥她一眼,看着她小臉紅撲撲的,汗水潤濕了發絲,偶爾也會翹唇一笑。
又行過幾十裏,不知是什麽時辰,太陽恰巧掃過一線天的崖隙,照亮狹榮道裏的綠樹青石,百年死谷豁然有了生機,将士們似乎也受這盎意鼓舞,行得更快了些。
楚姜窈打量着這谷底的各色樹木,其實,它們與崖頂的那些樹又有何不同呢,只不過命運捉弄,當它們還只是一顆樹籽的時候,就被吹落懸崖,從此,再難得陽光雨露眷顧,只合與陰霾泥流為伍。想來,能存活下來的本就是少數。
此時陽光正好,處處綠葉翻搖、悉悉索索。姜窈心想,谷底草木,每天十二個時辰裏,只等此時的一刻溫暖,即使知道陽光如白駒過隙,轉瞬便逝,亦日複一日、等盡一生。
她心思飄忽,卻忽然看見、一棵小樹的枝桠上垂挂着一條綠色絲帶。
這一見驚魂,她心跳猛然加劇,雙手不由自主地拉緊缰繩。外人看來,那不過是一條随風而來、飄落于崖底的繡帶,但她做暗人這麽多年,豈會不識,這綠色絲帶分明是秦國暗人間慣用的标記,示意敵我之間、惡戰在即,而秦國暗人若順此标記躲避、則可全身而退。
難道虞從舟突行狹榮道的消息還是傳到了秦國?難道就在此處、已有秦軍埋伏?究竟是什麽原因?
小盾牌被困在她帳內數日,絕不可能傳出消息,她今早才放開他,時間上來看絕對來不及,唯一可能的… 難道……她腦中茫茫、耳邊嗡嗡、擡頭盯着虞從舟,又掃過他身邊一衆近臣,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便是…
…虞從舟身旁還有另一個秦國暗人?!
她腦中混亂,想不清楚到底會是誰。潛意識中,她迅速仰頭觀望,崖頂似乎并無動靜。但伏兵若藏身崖頂草木之中,又豈是谷底之人能辨得清的。
她的馬被她先前一勒、已然停在原地,眼見虞從舟已越走越遠,她脫口而出、疾聲喊道,
“哥哥!好像… 好像… ”
話到嘴邊,才知無話可說。此時此處、沒有任何征兆,她憑什麽說會有伏兵?難道,她能說她識得秦人暗號?
從舟回頭,見她臉色煞白,十指緊扣馬缰,喊了半句又沒了下文,不禁眉頭微皺。其餘衆将也吆住馬,轉身看着她,不知有何變故。
楚姜窈片刻無語,但心中的憂慮緊張,猶如饕餮掠食、在她胸口嗜咬沖撞。避無可避、她失控喊出一聲,
“別往前走!”
☆、一箭拆心 (入V三更)
虞從舟劍眉微鈍,星目漸黯。衆人亦是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為何如此驚慌。杜賓問道,“出什麽事了?”
“我… 我… ”楚姜窈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持缰不前。她的滿臉緊張,盡數落入衆人眼底。
稍一僵持,太陽已然劃過崖脊,消匿了蹤跡,谷底頓時陰暗晦澀、複又失去光亮。
就在此刻,未有風聲、已聞鶴唳,成群的鳥雀從崖頂樹梢竄飛而起。衆人擡眼望去,山崖兩弦倏地顯出數千人影,居高臨下,青衣褐裝、手皆持弓,顯然已埋伏于山頂多時。
衆将士臉色驟然肅穆,未及托盾相掩,箭雨已潑瀝而下,慘叫聲、呼喝聲、馬嘶聲頓時在谷中回蕩蔓延。
箭風飕飕無止,虞從舟拔劍迅速舞開,左擋右補,卸開矢流,箭簇在他身周紛紛落地。他餘光一瞥,見楚姜窈的坐騎受驚,在騎兵群中亂蹿亂踢。清晨離開駐地的時候,是他嫌‘加影’腿短跑得慢,堅持要她換乘另一匹馬。她不熟那馬性,遇此驚變、她早已完全無力駕馭,更是分心乏術、無可避箭。
他未及多想,旋即策馬奔向她,當‘逐曦’掠過那發狂的軍馬身邊,他一手拉住她右手,另一手一攬一托,将她從那匹馬上拽起。楚姜窈驚慌中回頭,對上他的雙眼。他目光沉穩,手臂微一側力,她只覺渾身一震,已然坐在他身後馬鞍上。
她聽見他沉沉一聲“抱緊我!”,旋即又已策馬奔出。他一邊揮劍震開箭簇,一邊朗聲對衆将士喊道,“狼循紫煙!”
楚姜窈不知這是什麽意思,只見一隊士兵聞令紛紛靠近石壁,另一隊立刻以厚盾為其擋護。這些士兵各自從懷中、馬鞍中取出許多褐色皮囊,一經加水,皮囊中的藥物立時發出“嘶嘶”之聲,猶如滾水沸騰。頃刻間,紫色煙霧冉冉升起、彌漫谷間。
這紫煙極是嗆鼻,吸入稍許,已是咳喘不歇,鼻腔、喉間立時便有酸腐的血腥味道。所幸煙霧輕彌,只向高處升騰,不一會兒,谷底已聞不到那腐蝕味道。反而是山頂的敵軍,少頃便被極濃的紫煙困擾,輕則咳喘無力、重則喉間吐血,酸腐之氣更使他們無法睜眼。
趙軍明顯感到對方箭流漸緩,依稀聽到崖頂敵軍哀嚎跌滾之聲,甚至有些弓箭手被嗆得鼻竅、眼瞳流血,失足滾下山崖來。
兩軍之間、被濃重的毒煙相隔,難見敵我。落箭變少、且失了準頭。趙軍略松一口氣,盡數貼着山壁而行,最大限度地避開流箭。
原來虞從舟早有準備、這一招專為崖頂伏兵而備……楚姜窈心中暗忖着、仰望那漫天蔽日的狼循紫煙,驚魂難定。
她伏在虞從舟背上,聽見他的聲音在胸腔傳蕩,不斂不揚,辨不出情緒:
“晁也他們應該也到了。命全軍回撤。”
杜賓聽令稱諾,轉而回身、策令全軍立即撤退。趙軍有條不紊,雖不明主帥之意,但令行禁止,沒有半點猶豫。
此時山頂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厮殺聲,短兵相接,刀劍互磕,铖铖嚯嚯之聲不絕于耳。連趙軍士兵亦感驚詫,仰頭望去,卻又只見紫煙如雲,嵌在崖縫天際,遮住視線。崖頂究竟發生什麽、全不可見。
原來兩日之前,虞從舟已派晁也率兵翻山越嶺,潛藏于狹榮道的山頂。狼循紫煙既是以下攻上的利器,又是給晁也的訊號,若見崖間翻騰起紫色毒煙,即是他們攻出的最好時機。敵人受煙熏毒燎,正無暇自顧。更何況、那些潛藏于崖邊的,大多都是弓箭手,不擅刀劍。此時突然受到晁也率領的彪悍步兵沖陣殺戮,十有七八無力抵禦、或倒于劍下,或失足墜崖。
楚姜窈驚見峽谷間不斷墜落的秦兵屍首,心中恐慌無度。她一直怕虞從舟受傷,而此時此處、現實卻是數千秦兵因虞從舟而亡。她腦海中頓時浮現出父親震怒的神色,楚家世代盡忠護秦,她如今卻做了一個家國的叛徒、害死秦人的兇手!
她雙手發抖,虞從舟在腰間感知,漠然轉身、不帶一絲溫度地盯着她看。她驚懼發抖的雙唇,和水汽霧濕的雙瞳,在他心中冷冷激起一道閃電。
這道電芒從黑暗中閃擊而來、在他心口留下深刻灼痕。虞從舟帶着令人窒息的口吻問道,
“怎麽,失望了?還是、心痛了?!”
她心頭惘然、眼中茫然,不知從舟此問何意。
卻正此時,她餘光中看見一尾流箭穿透空中紫色煙雲,從左前方山崖頂上迅疾而來。虞從舟背對那方向,即使此時轉身拔劍只怕也晚了。她心中驟空,沒有時間多想,右手立刻拽上馬缰,猛一抽力,‘逐曦’馬順勢右轉過來、換了她背對那箭。她全身抵上從舟胸膛,擋住他心肺要害,左手緊緊抱住他身側,淺呼一聲“小心!”
那箭應聲刺入,姜窈痛得“呃”的一聲悶呼,眼前似有無數蠅蚊在飛,她緊緊閉上眼,肌骨之痛卻愈發鑽心。她面色漸青,立時萎頓了下去,但右手仍兀自緊緊拽着馬缰不放,‘逐曦’馬馱着二人不停在谷底向右打轉。
她聽見虞從舟驚呼一聲“姜窈!”,霎那間他亂了往日沉穩,一手将她抱入懷中,轉身把她挪置于前鞍。她依舊痛得睜不開眼、喘不上氣,但心中暗自慶幸自己命大、這箭不過是射中了她的左臂。
虞從舟再無言語,抱緊她策馬疾馳。杜賓等衆将士被主将安危一驚,更是打起精神,不敢稍有松懈。
不到兩個時辰,全軍已退出狹榮道,回到趙軍營地。但恰逢趙王派人傳來密書、在主營等了多時了,并另有趙奢将軍的探子急報軍情。虞從舟一人難分三處,眉頭微緊,眼神焦急地凝在楚姜窈臉上。她臉色已稍緩,掩去些蒼白,額上滲着細密冷汗。見他探視,她松了牙關,右手一撐馬鞍、跳下馬去,說,
“軍情要緊,我沒傷到要害,我自己能回帳。”
“待在帳裏、我很快就來… ”虞從舟凝視着她,躊躇片刻、策馬向主營而去
……
短短一路、慢慢走回,楚姜窈心有餘悸。行軍路線究竟是如何傳到秦營的?她仔細回憶那天秘會的十一人,究竟誰、是另外一個秦國暗人?
營中傷員甚多,痛呼聲此起彼伏。她鑽進自己的營帳,已不見小盾牌的蹤影。不知他在主人那裏能否順利應付。小盾牌說的果然沒錯,她不可能瞞得過主人。
她低頭看向左臂上射進的那一箭、貫穿臂膊,細看之下突然覺得痛得更厲害了。這箭簇不能久留,但随軍醫傅們都忙着為各将士包紮,她環顧帳內,看見早上割開小盾牌繩索的小刀還在幾案上,猶豫了片刻,還是起身走過去拿起那把小刀。
她知道須得先割斷箭頭、再拔箭身。好在箭頭整個露出膚外,否則還須剜肉挖出埋在膚下的那一部分。她抽出一件舊衣上的腰帶,折疊幾番牢牢咬在嘴中,然後右手捏着刀,走近床側,跪了下來,忍住痛将左手撐在床架上。
她深深吸了幾口氣,盡量将視線移到幾案那邊,心中說了聲“小令箭,別怕……”,尚未對自己說完,已狠力手起刀過,驀地割下那枚箭頭。
箭身扯動傷口,痛意霎時貫穿全身,她癱坐在床邊,握着刀的右手仍兀自發着抖。緩過片刻,她吐出口中腰帶,急喘着氣,扔掉小刀,顫顫地拿起那腰帶、想紮到手臂高處,以減緩血流。
正這時,帳簾突然被呼啦掀起,虞從舟、杜賓、樊大頭等衆人沉沉走進她帳中,目光俱是冷厲,帳中空氣陡然凝重。她也感覺到一絲異樣,撐着床沿站起身,疑惑地說了聲,
“哥哥,出什麽事了?”
虞從舟沒有答她,臉上毫無表情,看得她心中發冷。他盯着她的雙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