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幹涸開裂。

他虛弱地倚坐在牆邊,一腿似乎已被打斷。聽見聲響、他回望秦王的方向,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看見一般,淡漠哼笑了一聲,又無謂無畏地別過頭,似乎秦國的一切,律法、君王,都不再與他有關。

“階下死囚!見王上竟不叩跪!”一旁侍官怒斥道。

範雎冷冷一笑,并不擡頭,聲音澀澀帶血、卻又猶如輕雪拂柳、絆惹柳風,

“秦國唯有太後和穰侯,何時有過王上?!”

領頭兩名侍官遽怒,一把将他拖起,拽至秦王腳下,铐住他腳踝的兩根鎖鏈倒刺登時抓肉撕骨,扯出他滿腳鮮血。秦王見他雙眼緊鎖,額間青筋铮铮,卻仍自強忍劇痛。侍官又一翻掌,強拗他雙腿,迫使他跪在地上,他左腿斷骨再次受挫,終是壓制不住痛喊了一聲。

看他額上滲出密密冷汗,秦王心頭如浪卷沙石、霍霍磨過,隐隐生疼。

他跪在他腳下,緩緩擡起頭,目光中默默淌過悲涼,

“為了宣太後限下的三日之期,王上…是要親自拷問我?”

秦王不得不刻意冷厲,“寡人來問你,是給你最後的機會。若母後親自來、連寡人也救不了你。”

範雎淡淡苦笑,“王上懼怕太後之嚴,又深陷奸臣之惑……大秦王室果真是旁枝繁茂,卻只有主杆虛弱不堪。而王上猶自不憂不慮。”

“大膽!”侍官遽怒,正待上前,卻不料範雎這一句正正刺中秦王最深的心事,秦王怒叱衆人道,

“全都退下!”

侍官癟聲退出牢房,方寸黑檐下只剩王與雎二人。

“寡人不會逼你,只是、确實想求一個是非真僞。現下再無他人,你可不可以對寡人真實一回?”

範雎見秦王的目光忽然柔軟下來,反而微微吃了一驚。他雙眼一瞬不瞬地凝着秦王,終是開口道,

“若我說,我确實收到僞造的旨意與假造的兵符,王上可信我?”

“寡人信。”秦王竟然毫無猶疑,“你曾對寡人說,‘政鬥險惡、諸侯叵測’,要寡人提防人心… 但就憑你連免死诏都可以還給寡人,只要你肯說,寡人就信。”

範雎眼中漾起些許漣漣露光,終于斂去不羁神色道,“假旨與假符,臣都收匿在臣的坐騎馬鞍下。王上可悄悄遣人去取”

……

秦王聞言幾分緊張、幾分釋然,立即傳了親信去尋。

範雎又道,“那日行軍路上,有王宮近侍千裏單騎、急傳密旨于臣,并攜兵符、令臣毋須攻齊,速速轉攻魏國。”

“宮中近侍?究竟是誰?”

“他雖喬裝,但臣認出他是寧妃宮中的侍衛。”範雎假意回憶。

秦王眉間緊皺,寧妃是趙國的公主,數年前嫁入秦宮聯姻,因她美豔無雙,甚得秦王寵愛。常常是秦王讀批奏卷,寧妃于一旁磨墨延香,即使是玉玺、兵符等物,她亦知道收藏于何處,若她真的有心模仿秦王字跡、或仿刻兵符,絕對有可能做的到。

“是寧妃?她原本就是趙人…她想利用你圍魏救趙?!”

“臣當時已覺蹊跷,加之臣多年前就曾見過王上兵符,因此見到那侍衛所攜兵符後,更知道那不是真符。”

“那…你為何還聽命于假符、假旨?”

範雎略帶深意地淡淡一笑,“多年來,秦軍長途跋涉攻打齊國,此絕非良策。雎早想谏言,又恐魏冉阻撓。但如今情勢下、圍魏救趙卻有百利。臣是以将計就計,以假符假旨為名,撤下攻齊之軍、轉攻魏國。”

範雎不顧鎖鏈倒鈎之苦,又向秦王挪近一尺鄭重道,

“齊在東,秦在西,相隔千裏,即使攻下齊城,秦人亦是難守。攻齊絕對是大謬之計,秦國當務之急應與齊國交好,以免遠憂。但穰候魏冉多年來致力于攻齊,皆因他自己的養邑在齊國境內,他不過是想借王上的兵力,擴大他的養邑、或許來年獨稱一王。

“但魏國就不同。魏韓楚三國與秦國毗鄰,若能攻下寸土、皆為王土,若能奪得尺城、皆為王城。”

“得寸土、則皆為王土… ”秦王怔怔重複了一聲,似乎豁然開朗,“你的意思是… ”

“若王上當真想兼并七國、收服亂世,唯有……”範雎吐字如玑、眸光倏忽雲卷風起,

“遠交近攻,方能一統天下!”

這一句、恍如一石破冰,濺起深潭千年寂水,秦王倏地立起身來,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秦國連年征戰,卻只能奪城,難以滅國…七國勢力仍舊此消彼長,寡人向各派名士苦尋縱合天下之計,但從未有人能令寡人看得如此通透!”

他想到激蕩處、眉峰一勾、又求問道,“但荀子說,其兼并之戰,易取不易守。又該當如何,方能守住攻克之地?”

範雎似早已思量過,靜靜答道,“易取不易守,是因為取之于民,卻并未還之于民,民心浮蕩,自然不易守。但只要使耕者有其田,勞者得其利,則民心向往;因其他六國無一行此政,王上所得之處,若能使民生好轉,則不消重兵駐守,亦能守住綿綿疆域。”

秦王再不理什麽私調軍隊、違抗軍命的罪名,即刻着人解開範雎身上鎖鏈,緊緊握着他的手詢問各項軍事國事。

此時他只怕失了範雎、便天下遠手,似乎百年兵書、不及眼前一人。

兩人在牢室中徹夜暢談,獄火當燭、熱血當歌。

又誰可料,這獄中一番對話,已定秦國百年天下

……

夜過三更,秦王親信果真從範雎的馬鞍下尋回了一卷密信和一枚玉符,傳至獄中呈給秦王。

秦王細看之下,那密信與他的字跡極像、但仍然稍帶娟秀。

而那兵符的雕功無與倫比、巧奪天工、竟似乎比他自己那枚更加逼真,若非所用之玉并非皇家極品,他甚至要以為是當年失傳了的那枚真兵符又重現天下。

至此秦王的懷疑全然轉嫁到寧妃身上,他盛怒難抑,“徹查寧妃寝宮!立刻将寧妃與她侍衛一并收押天牢!”

秦王轉身望向範雎,“既然真相如此,那日在刑堂上,你為何不說與寡人知?”

“那日人多紛雜,不便細說。況且… ”範雎靜默一笑,眼神中似乎多了絲撩人的隐衷,

“若王上不信我,我不需要得信他人。”

秦王微微一怔,心弦若撥…懵懵中又聽範雎道,

“加之寧妃之事如何處置、本就是王上的家務事。雎不想由魏冉裁決、傷了王上的顏面。”

秦王愈加欣賞他的細膩心思,反而替他更多尋了借口,“所以你藏下寧妃所刻的這枚假兵符,也是怕倘若他人知曉、将來或許效仿寧妃,篆刻假符以亂軍紀?”

範雎爽朗而笑,“雎明知符假,仍以假亂真、號令三軍……雎便是違亂軍紀的第一罪人。”

“亂得好!寡人生于亂世,做這傀儡君王也已經二十多年。不亂不得生機,不亂無有契機!

“不過你這一介文臣,竟然僅以口舌之利,便能憑着一枚假兵符令那些武将都信了你!”

秦王眼神激賞,範雎哂笑低眉,

“他們不信。所以我令快刀手立斬其中一名,其餘的便立刻信服了。”

“你果真是個狠角兒!”

範雎容色簡蔚、笑意清泠,“再狠也沒有魏冉狠。我是為王上圖疆土,他是為自己圖王土。”

兩人對視一笑,越說越覺得投機,秦王忽然感慨道,

“攘外難、平內也難。雎可有何良策,能令寡人擺脫宮中朝中的傀儡之境?”

這終于問到範雎心中積血最深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氣、恭恭敬敬伏跪在地、凜聲道,

“若要雎真心相答,唯有一路可循:殺公子市、廢宣太後、貶逐魏冉。”

秦王全然未料範雎竟說得如此直截了當。那畢竟是他的胞弟、生母、和母舅,更何況、每一個都是秦國權勢中天之人。

範雎不待絲毫猶豫、又道,“王室之事,猶如百年老樹,若枝葉繁密、必定外強中幹,主杆日益負重、卻反而杆形難現、主神難聚。王上要使自己主幹強勢、必須削枝、方能固杆。”

“固幹削枝”、這四個字果然深深打動秦王,那似乎是他盼望多年、又始終想不清、不敢想的事。範雎見秦王神思游離恍惚,即刻俯首更低、虔誠道,

“臣明白,臣今日所言,是匡君王行忤逆之事、更是置尖刺于皇家骨肉之間。但若王上信臣、用臣之言,必定有益于秦國。

“至于臣… 即使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誅于後,也在所不辭。** ”

範雎語帶怆然,而每一個字又極具定力。秦王立刻被他的情緒感染、急忙扶起他低跪之身、卸下最後一絲防備,向他詢問可行之計。

“離間。”範雎吐出兩個字,“王上也是宣太後的親子,只不過少年時被送去燕國為質子、疏遠了母子之情。如今只要讓宣太後相信、公子市有了反心、早已出乎她的控制,她必定不會再親睐他,王上便可尋機會絕了公子市的王儲之位,甚至、殺他以絕後患…無論如何,對此三人、離間之後再各個擊破、便容易很多。”

君臣二人正商議着,侍官傳來急報,“寧妃被押至天牢的路上、奪了宮衛的短刀,已割頸自盡了。她宮裏那侍衛亦觸牆自絕。”

秦王對範雎之辭愈加深信不疑,“原來最深的暗間,真的就在寡人身邊!”

範雎暗暗慶幸、又算準了這一回,寧妃果然是趙王安插在秦王身邊的暗間。他不過捏造了一些僞證,就足以令她憂懼受刑逼供之餘、會牽連他人,居然自盡以絕後患。

趙人剛烈、秦人硬骨*,果然箴言。

“以後朝中諸事,寡人必相問于你。”他聽見秦王幽幽道。

秦王靠近他,用指腹抹開他腕間被鐵鏈磨出的血跡,一擡手,徑自塗上自己的左手背、殷紅觸目。

範雎大驚,血污濁濁,怎堪折煞君王身。而更令他不能相信的是,秦王盯着那抹殷紅、緩緩擡起左手,以雙唇相觸,竟将他的血嘗于舌尖,

“寡人這一生,沒有嘗過血的味道,卻一生都在生死邊際上争着命和權。寡人今日第一次嘗到血的苦澀,是你的血、是你為寡人流的血。寡人是以絕不忘與你之約。”

☆、心腹勁敵

次日,範雎獲釋回府,秦王宣其無罪,甚至派了禦醫為他診療刑傷。

蘇辟亦被放出牢獄,第一時間便趕至範府。待那禦醫走後,蘇辟方進了範雎寝室,叩行一禮道,

“範大人究竟對王上說了些什麽,王上居然、放過我們?”

範雎容色虛弱,眼睛仍然透亮,“沒什麽,也算實話。我對王上說,此番效仿前人圍魏救趙,是為得信于趙,若能與趙國結盟,才能真正使齊國為秦所控。”

“齊國?”

範雎靠在榻上,飲下旁邊一碗苦藥,蒼白的雙唇染成淡淡褐色,“這些年秦國占了齊國諸多城池,但趙國隔在秦與齊之間,秦對齊鞭長莫及。若不與趙人結盟,只怕所得齊地盡成雞肋。”

蘇辟臉上慢慢松了疑雲,範雎又笑說,“如此說王上倒也信了。如今卻有一樁難事。”

“何事?”

“王上限我半月之內與趙國達成盟好,否則仍要拿我問罪… 但我曾在趙國做過多年卧底,此時就算拖了這副殘軀勉強去到趙國,亦難解趙人心結,又何談玉成盟好。”

蘇辟凝了凝眉,忽然一抱拳道,“範大人若信得過蘇辟,蘇辟願前往趙國,議談盟約,定不辱使命。”

“蘇兄果然深得我心,“範雎用力向上撐了撐身體,想作揖還禮,卻力不從心,勉強壓下幾聲咳喘,說,“當年蘇秦與趙王交從甚密,你既是蘇秦的三哥,于趙王面前也好開口些。”

蘇辟見他喘得厲害,遞上一塊巾帕幫他拭了拭唇角,又筆直挺起身道,“既如此,範大人好生将養,在下這就去準備,即日出發。”

“蘇兄… ”範雎冰涼的手指突然握在他腕間。他目光清澄,嗓音暗啞,“…幾日前蘇兄冒死相救,範雎銘記于心。”

蘇辟不語,只是靜靜一颔首,須臾、又再次做了個告辭的手勢。

蘇辟走到門口,正欲開門,忽然又止了動作,回頭問道,

“範大人… 當時範大人執意轉攻魏國,真的只為了與趙國結盟這件事?”

範雎靜靜一笑,“果然什麽都逃不過蘇兄的眼睛…… 我确有私念。”

他以手撐在額角,緩道,“我曾為救秦王甘冒生死,又為他數年潛伏趙境,他不過只給了我一個客卿之品。朝堂上太後、魏冉當道這麽多年,我等實難有所作為。其實我亦生了去意,此番救趙,是想向趙王示好。”

“範大人欲往趙?”蘇辟這一驚非小,範雎果然有異心,還明明白白說與他聽,不知這一番是試探還是信任。

“但我不甘屈居人下。若要入趙,我意在得上卿之位。”

蘇辟眉間蹙得愈緊,“上卿之位僅在相邦之下,似乎… ”

“也并非不可能。”範雎打斷了他的話,對他惬意一笑,

“從前我在平原君府做門客,平原君頗欣賞我才識,此番攻魏以救虞從舟,他對我亦有了拉攏之意。若得他二人之言,趙王自會賜我上卿之位。”

蘇辟壓低聲音說,“範大人就不怕趙王忌憚你曾為秦人效力?”

範雎臉上仍無血色,但眼梢泛笑卻勝□。他一字一頓道,

“我若是對敵,必是勁敵。若成心腹,必是良傅。對趙王而言,如何二選其一、并非難事”

……

蘇辟果然不辱使命,半月後帶着秦趙無戰盟約回到秦國,一并從趙國帶來的,還有趙王绶請範雎為趙國上卿的诏書。

魏冉怒甚,進見秦王說,這一卷诏書,分明就是範雎為趙國反間的罪證,如此公然要秦使帶回,辱秦甚深,要秦王立刻處死範雎。

秦王淡淡施笑,“若他當真已成趙人羽翼、為趙國反間,趙王只需一道密令命其回趙便好,又何必封他為上卿,還要秦使帶回封诏?”

魏冉抽動着臉皮,一下子又說不出什麽。

秦王撚了一枚棋說,“趙人明顯求雎若渴,欲以此诏離間寡人與他,既向雎示好,又令他在秦國無法立足… 寡人豈會偏聽偏信?”

……

傍晚,範雎躺在房中休憩。他體質生來單薄,此番受過魏冉數度酷刑折磨,即使得禦醫調治,也仍是常常力不從心。

身不堪用,心負甚重… 就算在夢中,範雎也總睡不踏實。

那仿佛行于半空、站于雲渺,稍有踏錯,便會墜落千丈、萬劫不複。

身上的傷口仍然痛楚,如密密針紮,他全身滲出層層冷汗。似乎有人為他一遍一遍擦汗,他想睜開眼,卻陷在夢裏。

那人在他膝上敷上溫熱的續骨藥膏,藥力漸漸深入,發燙發辣,如勾線鑽入神經、刺激着他曾被刑棍夾破創裂的皮肉,痛得他抽搐閃避。他借着那一個激靈,凝了意識、脫出夢魇。

他緩緩擡眼,看見夢中見過、卻不敢冀盼的臉。是虞從舟… 風塵仆仆,穿着秦國侍衛的服飾,雙眼熬得通紅。

範雎知他潛入秦國全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心頭一酸,說,

“太危險,你這又何苦… ”

從舟臉上微有戚涼,掠過眉眼,看向他一身刑傷,深深淺淺、愈久未合,不由苦澀嘆道,

“那哥哥… 你又是何苦?”

想到他兄弟二人竟在這犟扭脾氣上如此相像,範雎不由喟然一笑,

“是你先起了賭興,我不過是加賭一局,碰巧,我們的賭注都是我的命。”

“我那時只是想逼你留在趙國,沒想到… ”虞從舟心裏急,又說不清,終是嘆了口氣求道,

“哥哥,我知道你心懷高遠、才華橫溢。趙王當真是惜才明君,哥哥何不接受趙王之邀,回趙國做上卿呢?”

範雎眼尾微揚,笑意中含着凜冽,

“虞卿可能這幾日行的急了,還沒聽到消息……秦王兩日前已拜我為秦國相邦。”

從舟猛然一怔,舉目直直盯着範雎。範雎卻仍舊幽幽笑說,

“此事多謝虞卿相助。若非虞卿游說趙王、以上卿之位迎我,秦王只怕仍在猶豫之中,未必這麽快就會下定決心、以相邦大印來籠絡我。”

“你… 你在利用我?!”從舟腦中飛快地回憶近日之事,卻思緒混沌,似是看見他布下的陷阱,又看不清具體的因由。

“不敢… 只不過、心怕失去才知珍惜,我只是利用了君王的占有之心。”

範雎又揚起下颌,一點一點湊近他說,

“況且,你既然讓蘇辟在我身邊做伏間,先是假遞軍情讓我為你憂心,後又不遠千裏來救我于危難、為我做了僞證,我總不能一點消息也不透露給他,辜負了你那一番期盼。”

原來哥哥早已看穿… 從舟本是又惱又忿,此時被他一句戳破,反倒怔默無言。

範雎不依不饒地笑着,“蘇辟原本就是你潛伏在王稽身邊的暗間吧?為了留個眼線在我身邊,你倒也舍得這顆潛藏多年的棋。”

“你要殺他?”從舟的臉很冷,聲音有些抖。

“不。他腦子還夠用,心腸又直,留在我身邊作個渾不知情的反間,當真不錯。”

“你莫以為我會被你玩弄兩次!”

範雎瞧着他被惹紅的臉,眯着眼、無辜地問道,

“哦,不知第一次是何時?可說來聽聽?”

“……”從舟全然無語,深吸兩口氣,一甩袖看向別處。忽然他又想到什麽,警惕地問道,

“所以你告訴蘇辟的都是假的?那你究竟對秦王說了什麽,他竟會放了你?”

範雎并不回避,閑适地說,“我告訴秦王,僞造密诏、要我調兵轉攻魏國的人,正是他宮裏的寧妃。而我,是無辜的。”

從舟頓時轟的一懵,這才聯想到幾日前聽見市井秦人議論,秦王的寧妃——當年從趙國嫁來的聯姻公主,突然病逝宮中。原來病逝是假,卻是範雎…

“寧妃是誰,你比我更清楚。”範雎聲音冷淡,“她的真名是銘兒吧?想來應該是從前趙國相邦肥義的女兒。肥義為救趙王,舍生赴險,死于公子章手下。趙王念其恩情,将銘姑娘封為公主,留于深宮長大。

“她對趙王想是早就情根深種。從前李兌霸權時,她放着公主不做,改名換姓,心甘情願扮作風塵,為了趙王潛伏于李兌身旁。李兌自盡後,趙王主政,她又拾起公主身份,路遠迢迢嫁至秦國,名為聯姻、實為伏間吧。你與她自幼相識,當是了然于心。我說的沒錯麽?不然,僅憑我幾句編造的指證,她怎會心虛自殺?”

虞從舟身形搖晃,腦海中回憶起少年時候,銘兒、王上、與他三人在宮中互依互伴、謹慎度日的一樁一件。那傾城美麗的容顏,那份在王上面前深藏不露的隐戀… 她曾對他執着地說,“我是愛王上,但他只是我的王兄。你永遠不要讓他知道我生了情愫,我對他說過,這一切都是父親臨終前囑咐我做的事……我不想讓王抱憾,也不想讓王牽挂。”

而如今,銘兒香消玉殒,王再也不會知道她心中的愛戀。從舟滿胸悲痛,眼眶泛紅,他憤恨地看着範雎,全無往日沉着,

“所以你為了異國的高官厚祿,故意嫁禍于一國同胞、逼她自盡?!”

範雎幽幽不語,令人猜不透他的心。

從舟怆然而笑,笑而不止,突然解下佩劍,連劍鞘一并扔向範雎道,

“若你一心只想在異國平步青雲,我的頭顱,應該比寧妃的命更能幫到你。你是長兄,你若要殺我,我絕無怨言。”

範雎忽然神色冷酷、別開頭答道,“我構陷她、只是因為她是趙王的人,除掉她,亦可救我自己,一石二鳥之事,我何樂而不為?”

“我也是趙王的人!你何不除掉我?!”

範雎擡手撫摸那鑲着寶石的紫色劍鞘,深邃的雙眼盯着從舟說,

“你?你是我的人。”

☆、梅花已謝

楚姜窈發覺、自從虞從舟由鹹陽回到邯鄲後,總是沉默寡言。她幾番詢問,他只說沒事。姜窈便也不再多說,常常只是默默陪在他身後。

那晚星星不多,虞從舟看着看着,忽然開口喃喃而語,

“你說,如果知道前路千險萬阻、必死無疑,最後的時日裏該如何待你愛的人?”

“……”楚姜窈神情霎時一愣,僵了片刻,立刻又緩了目光、擡眼望天,忽然扯起笑說,

“那,要看他愛不愛我啦。”

“哦,會有區別?那,如果愛的人不愛你、是該如何?”

楚姜窈眨着眼說,“若他不愛我… 那就藏得離他遠遠的,不讓他看到,那樣就算死了他也不會知道。以後他有空的時候,說不定還會想到我一下下。”

“為何要藏起來?”

“死前痛苦的樣子很難看吧,死後會爛诶,更難看了。不想讓他看到… 他原本就不愛我了,最後的印象還那樣兒,呓~~”她咧着嘴發了個抖,“那下輩子估計都不會愛我了。”

虞從舟潸然一笑,又問,“那如果他愛你呢?”

她眼珠溜溜一轉,反而得意地跳上石頭說,“那當然就要對他‘強取豪奪’啦,想抱他就抱,想啃就啃,想睡就……诶诶,反正天天都要和他在一起,趁着還有時日,把天下有情人想做的事情都一一嘗遍。這樣将來遜了才少點遺憾。呵呵,反正他心甘情願、予取予求的嘛!”

從舟嘆笑出聲,她的話語不無天真,聽來讓人不悲而暖。他忽然想起,在邯鄲見到她的第一次,她也是這般得意地跳上賭臺,天真灑脫。數年過去,她忘記過往,卻一如那日,依舊明媚快意。

從舟作了個揖微笑道,“女俠,你這般灑脫,真是女中豪傑……在下佩服。”

楚姜窈好不容易逮住次機會能居高臨下看他,樂呵呵說,“那你呢,你會怎麽做?”

“我……?”虞從舟又陷入沉思,會怎麽對窈兒呢?他也不知道,或許…

“…我會想辦法讓她忘了我吧,希望她再也別想起我。這個世界沒有我,她也應該過的很快樂,她只需要記得将來更愛她的人就好。”

他長袖一拂,坐在那石塊邊,側頭靠在她的腿上,說,

“因為讓人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記憶”

……

冬日将盡,冰雪初融時,韓王遣密使至趙國邯鄲,欲求與趙國合縱,以韓從趙。

趙王知道,此時若與韓合縱,在秦國看來必為挑釁。因而意欲拒絕,卻仍有猶豫,當下召虞從舟進宮商議。

大殿之上,虞從舟略顯心思飄忽。趙王說了說韓王的密信,問道,“韓國請求附從趙國,從舟,你以為當行麽?”

虞從舟聽見王喚自己,方凝了眼神,微微擡頭看向趙王。思慮片刻後,容色淡漠道,

“韓王請求從趙?… 韓王犯了大忌、是韓王之過。”

趙王點了點頭,舒了口氣說,“我也以為不妥,所以我并未諾許。”

“王未諾許?”虞從舟眼神裏忽然起了波折,向趙王走近一步道,

“…那就是王的過錯了。”

“韓國請從,你說是韓王之過,我不應許,你又說是我之過。究竟這合縱當行不當行?”趙王愈發疑惑,不知從舟今日到底在想什麽。

虞從舟靜靜一笑,栗色的眸子泛起潤色光華。他知自己方才魂游神外,未說清楚,便又解釋,

“古來小國與大國合縱,有利益則大國享其福,有壞處則小國受其禍。如今韓為小國,卻請求從趙,韓王乃是自請其禍。而趙國為大國,王上卻拒絕韓王之請,乃是自辭其福。所以從舟才說,韓王錯了,王上也錯了。”

趙王凝眉細聽,思緒一下子清明起來,不覺淡淡哂笑。原來從舟看似心不在焉,思路仍是缜密。

趙王贊同地點了點頭,“好,既如此,我就諾許韓王之請。韓王會秘密入趙、與我共商盟約。不如就定在成邱相晤。具體事宜,你多打理些罷”

……

回到虞府,從舟遠遠看見窈兒立于梅花樹旁。她穿着一身青藍色的男式長衫,發髻上兩抹銀絲飄帶随風翻逸。

枝上梅花,濃豔如血。

枝旁玉人,瑩白如雪。

他向她走去,喚了一聲“窈兒… ”

他看見姜窈小手凍得通紅,掌心裏盛着幾瓣蔫萎的梅花。她雙眼空空洞洞,忽然怔怔說了一句,

“梅花… 要謝了。”

……那麽,就快要到春分清明了…

“小傻瓜,梅花謝了,春天就到了,到時候會有更多更美的花,又何須感傷?”從舟憐愛地笑着,世人向來傷秋,不曾想他的窈兒竟會傷春。

她沒有答話,側過臉去,望向別處。

虞從舟又道,“到春分時,晴暖花開,莺飛草長,我們一起去踏青采桑,可好?”

聽見‘春分’二字,她心中炙痛難熄。她依舊別着臉,半晌輕輕說了聲,

“好… ”

見她的小耳朵被寒風吹得通紅,從舟臂彎一攬,将她摟進懷裏。這才發現她渾身抖得厲害。他心疼地說,“若冷,怎不多穿一些?”

窈兒忽然也張開右臂,緊緊地摟住他,仿佛要在他身上汲取所有溫暖。在那一刻、從舟覺得自己在她面前真的很重要,他染着緋色地笑着,颔首在她額上印上一個吻。

忽然聽見她問,“邯鄲的春天,很美的,是嗎?”

“對。等你看到了,說不定就記起來了。”

“嗯… ”她在他懷裏點了點頭。

從舟撫摸着她潤滑的發絲,又說,“到了清明,我陪你去給你爹娘、姐姐掃墓吧。過去幾年,清明時你總不在邯鄲… 雖然你不記得了,但他們畢竟是你的親人。”

她沉默不語,将整個臉抵在他胸口,牙齒緊緊地咬在他的衣襟上。他的衣衫漸被潤濕

……

是夜,從舟将案上卷折閱完大半、便和衣卧在榻上淺寐。

檀木在銅盆中暖暖地烘燒着、發出噼啪的細微聲響,像是春風拂動枝桠的聲音。

半暖如霧熏,一夢到舒春。從舟不知不覺已沉入短眠。

夢裏景致很美,是春天的模樣。窈兒在他面前踏歌而舞,吹起點點橘色的蝴蝶、飄在她身邊與她共舞。從舟淺淺彎起唇角,心中溢滿憧憬。

即使在夢中,他仍舊感覺到有一雙溫柔的目光靠近他、注視着他,因為他的夢境裏忽地耀起了暖陽。他潛意識中、便覺得那是窈兒。

他越加舒展了寐姿,雙唇微啓,帶出一張最迷人魅惑的睡顏。

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似乎眷戀他的每一寸身姿。他很想伸出手摟住她,又怕驚亂了她的心思。

他很享受地側了側頭,在姜窈的目光中寐意虛幻,任她凝看。

忽然一滴液珠淌落在他臉頰,他的夢境瞬時陰沉、似乎風雨欲來。他驚得全然醒了,一把抓住眼前人,果然是姜窈,他怔怔問了聲,

“你哭了?”

“呃… ”姜窈未料他是假寐,果然身上顫了顫。

遠處案上的燭光太弱,他看不清她的臉。她起身去點起榻邊的一支紅燭,再轉回來時,臉上甜美地笑着、全無一絲淚痕。

虞從舟半跪在榻上,将她摟緊,擔心地打量着她。好在她一反日間的清冷疏顏,笑得妩媚任真。

她似乎被瞧得有些羞赧,紅潤了臉、低頭道,“沒哭,是、是淌了口水… ”

虞從舟愣愣眨了眨眼,又聽她笑着解釋了一句,“就像狐貍看到肉,看久了就會淌口水…”

從舟哭笑不得,蹭了蹭她的嘴角,把臉頰湊在她唇邊說,“那,你咬一口好了,莫讒壞了。”

姜窈珍惜地親吻上他的左臉,婉轉纏綿、不願離唇,倒吻得從舟臉頰發燙、體熱難忍。

“從舟哥哥,你的左臉真好看。”吻罷,姜窈笑意盎然,在他懷裏總結了一句。

虞從舟得意魅笑,聽她一句贊、如飄萬裏山。

但忽然又一壓眉問道,

“難道我右臉不好看嗎?”

“喔,你右臉沒有酒窩,所以沒有我好看!”姜窈咯咯咯地嬌笑。

從舟沒料到小妖精居然跟他比美,真是近墨者黑、臭美之态趕上他自己了。

他情|欲四起、一轉身将她反壓在身下,不停地揉吻她右頰的酒窩,吻得她又癢又酸。她一邊扭着身子大笑、一邊連聲求饒,“放了我…呵呵.. 放了我!”

“不放!我偏愛吻你,若把你右臉的酒窩吻平了,我就配得上你了!”

他邪邪地笑着。姜窈作勢還想抽身逃跑,從舟看着她癡嗔慌張的小模樣、心中更樂了。

小妖精半夜三更自己送進房來,還想逃?當他‘邯鄲虞君’是寡欲清君?

他一把撈過她、貼在胸前,左手一撩、撥開金帳勾,一簾青紗帳悠悠揚揚飄落、籠在他們周圍。

房中絪缊,恰合春情。他引着她漸漸入戲,在她最舒适時執着地令愛意深濃。

與快樂人做快樂事,他極珍惜自己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