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體中的感覺。

他以最純粹的激情、燃起榻上的百合花香,花木交|合、以百姿嫁接,花露如沸液急蒸,燙意在二人周身一波一波的升騰。

在這冬末的夜裏,有人急切地向往春天,有人絕望地懼怕春臨。

他曾經承諾過自己,要将每一次和窈兒的歡悅都當作初夜般珍惜。但沒有人告訴他,這已是最後的纏綿。

☆、失約莫梨

再過幾日,韓王就要秘密入趙議盟,虞從舟與杜賓、沈聞等衆将在半醒樓商議成邱一帶的安全排布。

分派暫定,從舟推門走出樓來,忽覺習習和風拂面,将春寒薄峭掀開一角。

虞從舟心中暖暖一笑,雖然尚未春花爛漫,但他腦海中已經滿滿都是帶上窈兒踏青訪春的畫面。

是了,等趙韓合縱之事定下,他便帶她包一條船坊,暢游水上。銜柳為環,結花為髻,他的窈兒,一定像花仙般美麗。

他正得意地想着,一瞥眼,窈兒正正站在他面前、疑惑地問道,“從舟哥哥,你自顧自在傻笑什麽?”

“唔… 沒什麽沒什麽。”他尴尬地擺了擺手。

再仔細一看,她身上背着個小包袱,從舟不由緊張地問道,“你,你要做什麽?”

“淮哥哥和我有約,梨花開時在安汾的莫梨亭見一面。我好久沒見到他了,正要去赴約。”

她說的坦白,虞從舟心中各種酸溜,卻沒理由說個不字。他牽住她的手,吶吶說了聲,“那你… ”

“我很快就回來,就幾天。”窈兒好像猜的到他的心思。

她說會很快回來,從舟心裏松了口氣。她心裏還是把這裏當作她的家的吧。

“春分之前一定要回來。你答應過我要一起去踏青采桑。”

“嗯,一定回來。”

但從舟忽然又皺緊眉頭說,“你不能一個人去。安汾靠近秦國,萬一又有秦人追殺你、怎生是好?!”

窈兒恬婉一笑,“放心,秦人不會再追殺我了。”

“你怎知?”從舟的眉擰得更緊了。

窈兒眨了眨眼,調皮地說,“沒什麽… 我的直覺。”

從舟見她故意賣關子,郁悶了一下。轉念又想,或許是哥哥已經打點好秦國那邊,所以不再有人會追殺于她?他只好說,

“就算是這樣… 放你一個人在外面,我還是放心不了。你上回自己走着路還跌到山洞裏去了… 這次我有軍務在身不能陪你,就讓晁也陪你同去罷。”

窈兒爽快地答應了。過了中午,便同晁也一起辭行離去。虞從舟心中頓時空蕩蕩的

……

安汾臨水,有亭如畫。

亭外十株梨花樹,密密叢叢,枝上已結出嫩白的花骨,再得幾日春風度暖,應會有一片純白爛漫。

小令箭在那亭中守了三日,卻仍不見範雎赴約。心中棘麻,愈發有些不安。

第四日傍晚,遠處的山丘小徑上有一個人影緩緩走來。小令箭清澈一笑,提裙就要向他奔去,但再仔細一辨,那身影雖遠,卻分明并不是淮。

小令箭心中陡涼,立于亭中怔怔發呆。那人走近,原來是鄭安平。

“鄭大哥…”她木木地行了一禮。

“小令箭… 公子一切都好,你不必擔心。”

“那為什麽,他不來見我?”窈兒淡墨的瞳中閃着一絲失落。

“公子近日政務纏身,實在抽不得空。所以叫我過來跟你說聲抱歉… 你先回去吧,公子得了空,自會來看你。”

得了空… 她身上微微發抖,緊緊抿着唇,喉間忽然略覺酸哽。這個春天為什麽這麽冷,比冬日還要冷。

窈兒眼中惘然,心中悵然。

瞬間落寞,卻不知能說什麽。雖然幾月之前見過淮哥哥,但此時、她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想再見他一面。

她垂下眼眸,怪自己為何生了貪念。淮哥哥如今已是秦國相邦,一定有很多事務等他處理。梨花之約、本就是為了互報平安,既然他平安……她又還有什麽好糾結的呢。

也罷,見不到或許是天意。不然見過一面,又會奢望再得一見,但此生恩情親情感情,再如何都欠下了,難有了斷。倒不如見不到,幹幹淨淨。

她向西面跪下,淮哥哥此時應在西面千裏之外的鹹陽城中,她對着那個方向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夕陽耀眼的霞光晃進她眼裏,刺得她流下溫暖又帶血色的淚。

她起身将兩條繡得仔細的腰帶交給鄭安平,一條茶色的繡着暗紋的銀絲梨花,一條橙色的隐約繡着一只小鳥飛于雲端。

“幾月前遇見淮哥哥時,我看到他的腰間佩帶有些磨破了,所以縫了兩條給淮哥哥替換。”

鄭安平點點頭,默然接下,眼睛發酸,不敢多看她。公子和小令箭都是心苦的人,又偏偏死都不肯讓對方擔心,他夾在中間,洞悉一切,卻什麽也說不得,眼睜睜看着他們、互相為對方将自己的性命放到比塵埃更低微的地方。

楚姜窈再無言語,轉身離去,背影寥寥,逆風飄搖

……

鹹陽,秦王宮。

秦王捏着一卷奏折,又看了一遍,忽然怒意上湧,猛地将這卷竹簡甩落在地。一旁宦侍驚得屏息寧氣,伏地垂首。

這卷奏折是相邦範雎所上。這幾日來,秦王愈發看不透範雎。上個月初,他才剛剛上了一本密奏,一步一步闡明如何固杆削枝、如何鏟除公子市與魏冉在朝中的勢力、以求三年之內還政于王。而如今,密報傳來,魏冉奪下了幾處齊國城池,居然掩蓋消息未曾上報,分明欲納為自己封地。公子市則更甚,堂而皇之地上了道奏,請秦王賜息岚等四座城池為他的封地。這二人狼狽為奸,全然未将他的王權放在眼裏,只欲奪之而後快。秦王本以為範雎會有良策應對,卻不料他在此時卻一反常态,上奏說、公子市和魏冉各有軍功,王上理當封城賞地。

“傳範雎來見寡人!”秦王怒吼一聲。他早體會過‘知人知面不知心’,此時倒正要刨開皮來看看,範雎心裏到底是狼是人。

宦侍爬過來顫着聲音答道,“相邦他已經稱病多日,連早朝都不曾上… ”

秦王眯着眼,掠閃過一道震怒,“裝病欺君!”

難道當初他對他所說的一切忠意之言全是為了騙他信任?如今他已得相邦大印,也要轉身為敵了?這一世為王,竟真的沒有一人不是敵人?

原以為範雎來到身邊,可破這咒魇,卻仍是自己一廂的執念?

秦王豁然起身,冷笑一聲道,“來人,與寡人更衣!一并叫上聞太醫。寡人現在就要去看一看,他這一病,是死是活!”

幾頂黑色的輿轎行入城東範府,并未引起多少路人關注。而範府中人聽了通傳、卻個個慌慌張張,府門一閉,衆人齊齊跪地叩禮。

秦王下了輿轎,瞥了一眼地上衆人,并不示意起身,反而冷冷地對身後的聞太醫說,“若範雎并無大恙,就是稱病欺君,寡人必以欺君之罪斬他!”

這話一半說給聞太醫聽,一半說與範府衆人聽,要教他們不敢有半點欺瞞。地上衆人聽了果然更是戰戰兢兢。

秦王一路向內院中範雎卧室行去,步伐炀炀,玄色衣氅曳地擺蕩,如烏雲翻滾,山雨欲來。

行至範雎房前,秦王目光一掃,見門外放着幾碗藥盞,盞中濃藥卻皆未飲過,疑心更甚道,“這些為何放在門外?”

“大人的病…痛得厲害,這幾日都不準我們進房伺藥。”一個小丫頭跪着回答。

秦王哼笑一聲,範雎,你究竟所為何來,又究竟在裝什麽詭秘?他一擡手,猛地推開門,三兩步跨進房中,直奔範雎寝榻而去。倒要好好看看,他這病痛,演得像是不像。

走近才發覺,榻上卻沒有人。秦王心中更疑,驀然凝眉。此時方覺,房中一股濃濃的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而來。

“範大人!”忽聽聞太醫一聲驚呼,秦王轉身看去,卻見昏暗的房角邊,蜷着一個扭曲的人影,身上似乎血跡斑斑。

秦王驚詫地走近幾步,這滿身是血的人,難道是範雎?他急急命人掌燈,幽暗的房間轟然透亮,他這才看清,地上、榻上都是點點血痕,暗褐發黑。

秦王不可置信地看向範雎,他袖中露出的兩手,皆是皮膚皴裂,仍在滲着鮮血,臉上眼角、嘴角處亦是皮開肉現,身上那件淡茶色的袍子處處都染着幽紅,想必是全身都在潰爛。

“這、究竟是什麽病?!”秦王怔怔急問。

聞太醫急忙上前探脈,又擄起範雎長袖,見他手臂彎彎扭扭,竟是連骨骼都已碎做幾段。聞太醫用手指在他臂上一點一點按去,忽然回頭對秦王說,

“範大人并不是得病,而是,中了‘命追’之毒!”

“什麽‘命追’?他怎會中毒?!”秦王此時早已亂了方才的怒氣,範雎滿身的傷痕,不知為何、教他心上亦如刀刻一般。

“此毒向來是王稽大人在死士營中所用,用于死士身上、來操控束縛他們的傀控之毒。怎麽竟然、竟然範大人亦會中毒…”

“死士營一向直屬于母後管控…”秦王恍然大悟,心頭又悲又苦,“必是母後不滿寡人私定相邦,是以對範雎用毒,既為傀控範雎,又為警告寡人……”

秦王在範雎身旁蹲下,将他向自己肩上攬了攬。他周身的血痕把秦王雙瞳映成暗紅。秦王慘然一笑,說,

“母後竟對寡人懷恨至此… 範雎,是寡人連累你了。”

一陣皮肉撕扯的震痛,範雎倚在秦王身側掙紮悶喊。聞太醫見狀以拇指掐住他的人中,他眉宇間數度痛苦難耐,終是緩緩睜開眼。

☆、以雎試劍

“王上?”範雎虛弱地輕輕一聲。

秦王看着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內疚道,“是不是母後派人對你用毒?你受苦至此,寡人還險些冤枉了你… ”

範雎艱難地搖了搖頭、一石二鳥之話脫口而出,

“不是宣太後… 是公子市。”

“公子市?他又怎會有死士營的毒藥?”

“死士營監掌整個秦國的間諜網系,公子市早已有心掌控死士營。王上還記得幾年前趙國所經之險嗎,那也是公子市以死士之手欲害王上。”

“你是說,母後并不知情?公子市知你欲助寡人固杆削枝,所以對你用傀控之毒,令你不敢與他為敵?”

範雎點點頭。

“既如此…”秦王思緒漸清,眼神中透着積存的恨意,“寡人定有辦法救你性命。寡人這就去見母後。母後管控死士營、一定有解藥。”

秦王正要站起,範雎忽然用力抓住他的袍角,指骨本已碎裂、遇力折斷,痛得他周身滲出一場冷汗。

“……王上,”他堅持着喘道,“此毒有兩種解藥,王稽喂給死士的,是一年一解之藥,來年複發、還需再解;另一種才是終身解藥。若太後只肯給雎前者… 王上,請你立刻殺了我。”

“你… 這又為何?!”

範雎淡淡一笑,似有牽挂,卻無不舍,

“一年一解之藥,公子市已經給過我,是我自己不肯服。若我用了那解藥,就真的成了受控之傀儡。但我絕不想一生受公子市的牽制,反而令王上的主政之路更多一個敵手。”

秦王耳邊忽然響起範雎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出世之英才,若不得己用,必先除之。’他又怎會不懂。那時嘆範雎冷酷決絕,但此時聽他含血說來,他竟對自己更狠三分,秦王頓覺心口撕痛。

無言可訴,秦王抿唇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

已過子夜,鹹陽城中一片死寂。範雎在房內忍痛暗咽之聲在鄭安平聽來越發清晰刺耳。他終是推門而入,看見範雎痛苦地在地上掙紮滾爬,不由心痛地喊了聲,“公子… ”

範雎睜眼見是他,忍下周身悸恸,強自曲在地上不動不喊。

“這‘命追’之毒已是狠厲,公子又何苦再飲饕毒?”

範雎摒着胸口悶痛,吐出一口血腥之氣,說,“若非以饕毒為引,‘命追’要到春分才會發作。到時即使得了解藥,我只怕、趕不及在清明之前帶給小令箭。”

鄭安平淚水漣漣,早已哽咽,“公子又怎知‘命追’之毒必有終身解藥?”

“我也不知。我只是賭一賭… 宣太後既然将此毒給了王稽用于死士身上,她必然留着某種終身解藥。不然,若有死士将此毒埋進她的血脈中,她該如何救自己?”

“可是、若太後只給你一粒終身解藥呢?”

“一粒足矣… ”

範雎怆然而笑,自從埋入‘命追’那日起,他并未想過要救回自己。世間安有雙全策,若能換小令箭一命,他已經算是賭贏了。

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握住鄭安平,“若真能得了那藥… 你要替我、帶給小令箭。”

“公子!”鄭安平泣喊出聲,“你真是不要命了!?”

範雎靜默一笑,

“我不是不要命,我只是,不肯賭她的命。”

不知為何,他心裏并不覺得苦,但此時卻真的有澀澀的水液從眼眶中湧出。這一生,他活得太累,愛人不能愛,親人不能認。本以為總有一天能行到巅峰,除敵複仇,卻才發現,他這一路早已拖累得心中愛人半生盡毀、一命虛渺。那他從前所做的,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此生不幸,不如讓命運來清場… 至愛不幸,不如讓他來清償…

……

再次醒來時,範雎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密室中,沒有窗,沒有梁。他想,這裏應該是在地下。

視線中一片血紅,隐約晃過一道光芒,一個玄服金冠的人影由遠而近。

他開口一聲,“王上…”,咽喉撕痛之感仿佛一柄血劍割在他喉間。

秦王應聲停駐腳步,立在他幾尺之外,怔怔地,面容透着悲涼。

範雎心中驟寒,努力擡眼想看清秦王的眼神,待看清了,心已冰透,

“……宣太後不肯賜雎終身解藥?”

秦王沒有說話,雙手卻緊握成拳,無聲無息間,青筋漲現。

範雎沉沉一閉眼,眼簾在他臉上刻下一雙月勾般的彎影。

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結局,只是輸的徹底時,他卻無法釋然地随風而去。

小令箭,對不起,我到底還是賭輸了,到底還是賠了你的性命…

那夜在林間,她在‘子懸曉’的幻夢裏仍固執地對他說,‘你若走黃泉,我便去奈何橋。我總想… 要以命還命才好’。那時他失狂斥她,但兜兜轉轉,原來還是被她說中。

範雎心中苦笑,一念罷,一生罷……

這樣,也好。既然救不了你,我便先去奈何橋邊等你,必不教你一人孤單。

下一世,再也不要生來複仇、再也不要孤軍奮戰、再也不要與你分離。

秦王緩緩走過兩步,攤開掌,掌心是一顆深藍色的藥丸。他語聲滞緩地說,

“這是母後賜你的一年一解之藥,寡人替你收下了,範雎… 你… ”

範雎擡手将那解藥推開,淡笑着搖了搖頭說,

“怎麽,連王上都要試探我麽?”

“不,寡人并不是… ”秦王沒有再說下去,卻已知他必不肯服,終是嘆了口氣、指尖一撚,将那藥丸撚成粉碎。

看着藍色粉末飄飄搖搖,墜落地面,範雎眼中淡了恩怨,全然沒有希望時、倒也不再覺得痛苦。他幽幽道,

“王上二十餘年勵精圖治,外憂內患中振興大秦,世人皆看在眼中。只不過因為太後的偏念,圈锢了王上的作為,使王上謹慎有餘,狠霸不足。但其實,王上早已有了主政朝綱、一戰天下的能力和魄力。

“雎本欲竭一生之力輔佐于王,卻終是不得天意眷顧,不慎被公子市落毒。

“既無法相輔,絕不願為阻。今日,就請王上以雎試劍,殺了雎,除掉王上歸政之路上多餘的一塊羁石。”

一氣勉力說出,範雎唇角又滑落點點血沫。秦王雙拳捏得更緊,卻一語未答。

範雎舉目凝視秦王,眼底澄澈坦蕩:

“以王之劍,歃雎之血,雎引以為幸。若能有一魂留于劍上,今朝別過,雎仍與王同進退。”

範雎在秦王瞳眸深處留了淺淺一笑。

到底勘不破宿命,道不破紅塵…自己曾經一心要殺秦王複仇,而經年相處,才知道在公子市與宣太後之外、秦王并非宿敵,到頭來,卻反而要秦王殺了自己。

秦王緊閉雙眼,時間久久凝濁,他終是點了點頭說,“好……寡人成全你。”

秦王一揮衣袖,一名宦侍躬身上前,手中托盤裏是一爵毒酒。

範雎自幼癡迷醫藥毒草,自是識得百毒,此時那酒中辛烈之味奄奄散開,在密室中更是嗆人心肺。範雎聞味已辨,苦笑道,

“是鶴頂紅,與斷腸草?”

秦王點了點頭。

“王上終究心慈,要給我全屍?”亦或許,終究并不信他,不願讓他的血、染了他的寶劍。

那宦侍将範雎扶起,倚在牆上。範雎忍痛擡手,接過那一爵毒酒,向秦王敬了敬道,

“謝王美意。”

他一擡頭,飲盡滿爵毒酒。瞬息之間,只覺五內翻攪,呼吸被縛。鶴頂紅、斷腸草與‘命追’混糾一氣,在他體內肆意竄行嗜咬,不到痛極不肯罷休。他欲以手掩口,卻早已失力,身體一滑,沿着牆垣摔倒在地,半昏半醒中他再忍不住、松了齒關痛喊出聲,幾口鮮血從腹腔湧至喉頭,噴瀉而出。

一片混沌中,他的視界漸漸透明,人世間最後一眼、隐約看見衣飾華貴的宣太後掀開一道黑色幕簾,緩緩走到秦王身邊,面色隐沉地立在他的面前…

……

春日漸暖,到了約定的日子,韓王與重臣秘密入趙國,與趙王會于邯鄲城外五十裏的成邱,以求簽訂盟約。成邱在一處山谷中,平日少有人來人往,此時萬木抽芽、綠蔭掩映之下更顯幽僻。

為掩人耳目,韓王只帶了六百兵士護衛。趙王便也只用六百守衛、以顯交善互信之禮。

兩王相會、尚不到一個時辰,忽聽一陣鳴金裂響,大帳之外陡然起了刀劍互鬥之聲。竟是一名趙國将軍引着八千騎甲由山谷夾道殺入。

這些兵士全都身強馬壯、刀闊劍利,下手極是狠毒,不但擊殺韓國士兵、連趙王的護衛親兵也全不放過。營帳外那區區一千多名護衛頓時亂了方寸,不知偷襲者究竟是哪國軍隊。

嘶喊拼殺中、衆士兵仔細看去,那引兵而來的将軍竟然是沈聞,此時厮殺狠厲之态哪裏還有往日的溫和親善,全然不顧念多年來在趙軍中的兄弟之情。衆人俱驚,沒想到趙國大将竟是他國間諜,潛伏之深、令人寒栗。

八千騎甲将韓兵與趙兵團團圍住,人數懸殊,眼看兩國的千餘名護衛要被沈聞引來的軍隊蠶食殆盡。忽然間、山谷四周戰鼓雷雷,如山洪傾瀉、越震越響。明明晴日當空、那鼓聲的陰沉激蕩之勢卻令衆将士覺得狂風驟起、山雨正來。

沈聞與八千秦兵擡眼望去,四周山巒高處現出黑壓壓衆多騎兵,立馬揚弓、氣勢如虹。沈聞大驚,本想利用這次趙韓密會、護衛兵少的機會刺殺韓王、嫁禍趙國,以挑起趙韓戰亂,竟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一驚神的功夫,山巒上的騎兵乘着鼓聲浩浩蕩蕩殺下山來,當先一幅大旗飄揚着剛柔并濟的一個”虞”字。

☆、沒齒之恨

谷中被圍的趙兵見是虞将軍的大軍來救,重又振奮精神、與韓兵一起突圍反攻。一時間,沈聞與八千秦兵反而腹背受敵,毫無退路,漸漸被逼至一個小圈中。

獵獵風響,一聲鳴金之聲穿透青谷,趙軍得令收勢、只圍不攻。

二王密會的大帳中緩緩踱出二人,皆是蟒袍金冠、隽容貴胄。但三方軍士仔細眺望,那二人并非趙王與韓王,竟是虞從舟和平原君,各自面帶淡笑、神态軒翕。

虞從舟走到近處、立于高臺上,由上而下審看沈聞。一身蟒袍的王者裝束、映得他愈發英氣逼人。

只是想到多年軍旅兄弟,走到底、竟是一場瞞欺。從舟面色随思緒微黯,淡淡說了一句,

“等你很久了……”

見虞從舟早已對自己起疑,沈聞已知這場二王相會不過是個圈套。如今身陷囹圄,倒也不做他想,他苦笑一聲、翻身下馬,向衆秦兵作了一揖道,

“沈聞行事失利,連累衆位了!”

方才一番震天殺聲此刻陡然換了蕭瑟沉絕。虞從舟廣袖一揮,四周的泱泱趙軍盡舉弓箭,箭心直指八千秦兵。

沈聞并無懼色。虞從舟道,“二王會盟、是在昨日。今天再演一場,只是作給秦人看。沈聞,你真的、從頭到尾都是秦國的暗間?”

沈聞仰看着他,并不言語,反而傲氣地笑了笑。

“所以當初、我持和氏璧潛行離秦的消息也是你傳給秦人的?”

“是。是我傳給公子市的。公子市對我父親有救命之恩。”

虞從舟沉默了,良久方說,“我原本不會懷疑到你,只怪你太心狠。若不是你急着在尚璧雪山下、就要除掉姜窈,我還沒有那麽快查到你。

“你要殺她,一來是怕她萬一知曉你的身份、會向我透露,二來,你也想嫁禍給她,對不對?狹榮道之戰,根本就是你洩露的軍機。我要處死她時,你故作姿态、試探我口風。數月後、你發現我并未真的将她杖斃,知我對她消了懷疑。所以你招秦人在我面前追殺她,就是要我相信,她确實是秦國暗間、狹榮道遇伏與她脫不了幹系。”

沈聞眉間皺得很緊,但仍舊一言不發。

虞從舟眼中衍過絲絲灰蒙,“你我第一次相識,是在匈奴戰場上。素昧平生,你卻冒死将我救回趙營…… 後來共歷無數争戰,你始終在我左右… 原來這一切,都是虛像?”

“公子待我不薄。但沈聞是秦人,祖祖輩輩、都是秦人。”

祖祖輩輩都是秦人…… 原來輪回之前就已注定了這一世被叛、這一場絕殺。從舟苦澀一笑,垂下眼睫道,

“若不是七國紛争,你我本可以是好兄弟。”

沈聞臉上的那絲驕傲忽然黯去,眼中漸漸水汽遮彌。

即使是暗間、即使并非同國,但這麽多年來的戰場互救、出生入死卻也全都歷歷在目,又怎麽可能絲毫未曾刻進心中?

虞從舟緩緩擡起右手,手指撚搓。持弓趙兵皆注視着他的手勢,只待他一揮手、便會萬箭齊發。

他有過一刻猶豫,但為了大局、已無法軟下心腸。

此時有馬蹄聲由遠而近,一人翻身下馬、提步奔來。

他識得那腳步聲、心中一急,下一個瞬間右手已被那人緊緊抱住,“從舟,別殺他們!”

他一回頭,果然是一身青衣、男兒打扮的姜窈,她發髻松散、發絲飛揚,顯然一路奔波辛苦,額上已是細汗淋漓。

窈兒怎麽會來這劍拔弩張的危險地方?他一擡眼望向緊随她而來的晁也、狠狠地瞪了晁也一眼。

虞從舟凝着她、壓低聲音道,“這是兩國軍務,窈兒,你莫管。”

但她只是愈加焦急、抱着他的手不肯放,又說不出別的來,只得又重複了一遍,“別殺他們……”

“他們是秦兵、是秦國間諜。你若為他們求情,會被牽連獲罪的!”

這裏畢竟危險,窈兒又出口沒遮攔、萬一被旁人聽見倒生冤罪。虞從舟抽出手臂、一揚聲、對旁邊兩名侍衛令道,

“把他帶下去!”

侍衛們只見将軍鐵青着臉,并未聽見他低聲對這青衣小生說的話,現下得了此令、立刻上來扭住這小生,大力就往後拽。姜窈卻仍拼命想掙脫,欲語難語間、不覺淚水已漱漱滾落。

虞從舟本已下定決心要迫使她快些離開,但那些侍衛見她掙紮抗命、欲綁住她将她押走,繩索竟要捆上她失殘的左臂,從舟頓時一痛一急,奔上幾步一把扯開那兩名侍衛、擄開繩子托住她的手、将她摟進臂彎。

這敵我對峙陣前、虞将軍穿着王上的蟒袍,大喇喇上演摟青衣、愛小生的戲碼,看得旁邊一衆将士面色灰灰紅紅。

他依在她耳邊道,“他曾經誣陷過你,尚璧雪山下、亦是他遣人追殺你!你為何敵我不分?”

“他…… ”姜窈眼神怔怔,顫着嘴唇只說,“要殺我的人……或許不是他。”

見她眼神中甚是猶豫、言語間半吞半吐,虞從舟心中倏地發冷,一個最壞的念頭忽然竄出、寒意漫向經絡百骸,他一把将她按在胸口,

“窈兒,你究竟、為什麽要冒死替秦兵求情?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是不是秦人還在要挾你?”

他語音雖輕,語調卻是深刻的不安。姜窈的臉色驀然蒼白,似乎未想好對答。

從舟的心像是枯了蘭膏的燈、掙紮明滅,

“你知道的,我此生與秦人生死難容,我若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即使這樣… 你也還是要攔我麽?”他的聲音愈發滞澀。

二人正僵持、卻聽沈聞向楚姜窈道,

“不必為沈聞求情。狹榮道一役,我已經連累過你一次、害你熬盡苦刑。那時我就對你說過,終有一日我會拿命來還你。如今,沈聞能像一個堂堂正正的戰士、以真實的身份死在戰場上,夫複何求?間諜終其一生,最好的了斷不過如此。”

這秦人在他身邊做了一生間諜、到如今卻一番大義凜然?!虞從舟再聯想到秦人或許至今仍在操控姜窈、立時怒火遽生、幾乎将沒齒之恨都聚在秦人身上,他對沈聞忿怒喊道,

“成全你!!”

一轉身已反手抽出利劍、箭步流星就要與秦兵短兵相接、厮殺作一處。楚姜窈急忙奔上幾步,從他身後牢牢抱住他,貼伏在他背上道,

“不能殺他們,他們是… 他們全都是……”後面四個字卻生生哽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從舟轉身盯着她、眉宇間疊出種種掙紮澀痛、獨獨等她下半句。但沉寂片刻,她還是噎了回去,轉而求道,“至少、求你不要親手殺了他們,把他們交給趙王好嗎?讓趙王發落……”

“你以為王上就會心軟放了他們?還是,你以為在押回邯鄲的路上,還可以找來秦人、解救他們?”

姜窈不停地搖頭,淚花飄散進空中,“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不是秦國暗間,但我現在真的沒有為秦人效力。”

虞從舟眼前也漸漸灰蒙、整個世界在他看來都在飄搖,

“那為什麽要為秦人求情?窈兒,就算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假裝失憶、就算你至始至終都只是為了秦人才留在我身邊,我都不在乎… 我只盼着你能漸漸信任我、或許終有一日你會卸下面具與我坦誠相對……但為什麽你選過一百次、還是選擇瞞我?”

窈兒臉色懵懵,淮哥哥與她本是不想令他平添苦惱、才會一再欺瞞,但哪曾想只是造成另一種懷疑…

而就在這一剎那,一名秦兵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趁虞從舟的注意全聚在這青衣小生身上,猛地向他擲來一柄彎刀。若能将趙軍主将刺斃,就算八千秦兵都戰死谷中、亦是值得。

幸好晁也眼明、迅即大力射了一箭,擊中彎刀、将其準頭射偏,那彎刀割過虞從舟肩頭飛掠開去。

趙軍見主将受傷、千百弓箭手們立刻放箭如雨,被圍在圈內的秦兵無處可逃,血染翠谷,哀嘶遍野。

楚姜窈滿目望去全是血色,眼見八千秦兵死于從舟手下,而從舟又因秦兵血染衣衫,她突然間只覺得周身發麻、骨骼頓時發痛,她把持不住自己,視野一黑、失了意識全身癱軟下去。

虞從舟一驚、忍着肩痛将她打橫抱住。但四周趙國将士見她反應如此之劇,都心存懷疑、疑她究竟與秦人是何關系。

此時秦兵皆亡、唯有沈聞身上未中一箭。這是趙軍向來的做法,要讓宿敵的主将親眼看着手下的将士兄弟都死于他眼前、一點一滴剜盡他的心、才肯給他一死。

沈聞眼中并無淚水。他走到一名士兵的屍體邊,拔出自己的寶劍放進他手中道,“你一直想做将軍、一直想有一把寶劍,而今、我這把給你……”

他想到楚姜窈為他們求情時聲淚俱下的模樣、又一轉身望向虞從舟,面色平靜無瀾,

“公子,就算是我起了心殺她,要殺楚二小姐的又何止我一人?若她是秦間、當初卻将狹榮道的軍機密而不報,那她早就犯下叛逆之罪,她的主人又怎麽可能留她性命?”

說罷,沈聞抽出面前那士兵的一把小薄劍,面朝鹹陽,自刎于茫茫秦人屍海之中。

☆、孤單末路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要讓虞君知道,是他當初最以為無暇的江妍、親手給姜窈埋下毒針、毀她一生 ~~

疼痛漸漸淡去,但楚姜窈還是無力醒來。又過了許久,她微微聚攏些氣力,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倒在一個山洞中。

她撐起身,深深吸了幾口氣。這裏究竟是哪裏?自己怎麽會掉進這個山洞,她全沒印象。

楚姜窈撿起旁邊一塊小石頭,在頭上砸了幾下,微疼使她醒透。她看見左面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