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大少爺不讓胡說八道, 但實話總還是可以講的。更何況,是魏如青要問,蓮兒自然不敢不答。
扶着魏如青回了她那屋, 蓮兒方答了她的問話。
可蓮兒沒經過事, 吓得舌頭屢屢打結,說不了幾句便開始哭,還是李媽媽接了話往下講。
“魏娘子剛出門一會兒, 院子裏就飛進來一塊石頭, 上頭裹着張紙。我和蓮兒都不識字, 就拿進屋去給大姑娘看。誰知道,大姑娘看完竟課也不上了, 鬧着要出去找你。”
魏如青:“那信上寫的什麽?”
“那信上寫, 齊首尊是騙魏娘子你出去,想把你直接擄回府去, 現人已被綁上了馬車……姑娘着急,當下便沖到馬廄那邊, 要套車出府。”
李媽媽沉沉嘆氣,有些說不下去, “……我覺得吧, 這事兒得跟夫人知會一聲才行,況且, 此事聽起來有些古怪。可姑娘等不及了, 怕晚得片刻,娘子被關進齊府了,到時候可就真救不回來了。”
齊靖?
魏如青咬牙, 追問:“那後來呢?”
“我和蓮兒勸不住,最後只好是蓮兒陪着她出去, 我帶着紙條去禀報夫人。”
李媽媽說到這裏,已經止住的眼淚又往下流,“夫人一聽,可不得了,馬上就派人去追。可是,可是……找到姑娘的時候,人已經……”
屋子裏靜默下去,氣氛冷得可怕,只聞蓮兒壓制不下的哭聲。
魏如青強按下心頭悲憤,問:“是路上出了事?”
“蓮兒說,車行到半路,車軸竟壞了,姑娘怕趕不上,下車便跑,誰知又不識路,便問了路人方向。可路人給指錯了方向,越走越入了窮巷……姑娘還算機靈,見不對便往回調頭,誰知那幾個不是什麽好人,在後頭使勁兒地追。姑娘情急之下從橋上跳了下去……”
跳橋!魏如青聽得心尖兒一震。
“誰知那下面雖然有水,水下卻暗藏着石頭,姑娘跳下去磕到了要害,半晌凫不起來……蓮兒不會水,慌得大喊救命,附近卻偏僻得沒什麽人。等夫人派出的家丁聽到蓮兒喊叫,紮下水去撈人,已經……”
李媽媽說不下去了。
原來是這樣。魏如青扶着桌子站起來,搖晃幾下卻又跌落回去。
怪不得,蔣夫人恨得想要撕了她。阿蘭是着急她的安危才不顧一切追出去的,不想竟出了這樣的意外。
“紙條呢!”她問。
連李媽媽都覺得古怪,她怎麽覺察不了。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得保持清醒。
李媽媽:“二少爺說是線索,要了過去。他在刑部任職,這種事上有些經驗,一出事馬上就動手查了。”
紙條誘導了悲劇。她分明好好的就在饕餮樓,齊靖雖然為人霸道,可也絲毫沒有要把她擄回去的意思,更沒有加害阿蘭的動機。
有人利用齊靖設局。
“丢紙條的人呢,可有找到?”
李媽媽搖頭:“二少爺已經算是反應迅速了,可到現在還什麽都沒查到。”
一時迷茫了,魏如青感覺頭痛欲裂,心窩子悶痛極了。
她扶着桌子站起來,朝阿蘭的屋子望過去。她好想過去看看,可她……又有什麽資格靠近呢。
阿蘭,是因她而死的啊。
這個單純的姑娘,沉在水裏的時候在想什麽,是否還在擔心着她?
一想到這個,心髒便似遭了重擊,搖搖欲碎。
其實這些天以來,她都因為老和尚那句“小人難防”而總不踏實。可她的注意力更多的落在了自己身上,萬萬沒想到,出事的會是阿蘭。
阿蘭不只是這國公府的大姑娘,阿蘭于她而言,有着不一樣的意義——那是她曾經的影子,是她救贖自己的一個夢。
她收回離開的腳步,忍着憋屈留在這闵國公府,就是想要幫曾經的自己走出困境。
可阿蘭她,……在即将踏出泥潭的時候,突然地被摁在淤泥之中,永遠地爬不出來。
她看着這樣的結局,就好像看見曾經的自己,溺死在那個失去一切的夜晚。
魏如青不受控制地發抖。
她怕真真切切的就是個無福之人吧,哪裏碰得那紅綢子,阿蘭今日遭遇的不幸,定是因為沾了她的晦氣。
蔣夫人罵得對,她就是有錯,就是她害了阿蘭!
這屋子裏無人再說得出一句話。
維桢院今晚亮了一夜燈,蔣夫人就守在床前,寸步不肯離。
李媽媽和蓮兒後來又被叫去準備後事,秦媽媽則帶着幾個丫鬟過來,替魏如青收拾了東西,将她請出維桢院。
蔣夫人這是将所有的氣全撒到她的身上,不想看到她,也不許她靠近阿蘭。
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一個忙碌的夜晚,連秋風也不得閑,吹得枯葉落了滿地,舉目蕭瑟。
魏如青就站在維桢院的外頭,看着下人們跑進跑出。他們默契地裝作沒看見她這個人,卻又在經過她的時候,默契地閉上嘴。
她好似一縷游魂,被排除在了三界之外,陪伴着她的,只有無邊的孤寂。
蔣夫人這頭趕了她,闵國公那邊卻又命管家親自給她安排了住處,送了許多東西過來,直說驚吓到了她,望她不要見怪。
這天晚上,魏如青躺在陌生的床上,聽着外頭亂糟糟的聲音,合上了眼睛。
她想,這一定是夢吧,等再睜開眼睛,或許就能聽見阿蘭的笑聲。
可等她逼着自己睡過去,卻入了真正的夢——
夢裏阿蘭高高地蕩着秋千,寬大的袖子飛在她的身後,好似兩只漂亮的翅膀。
她笑得很開心。
“我要變成蝴蝶,飛回家去咯——”
“阿蘭!”
魏如青驟然坐起,伸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什麽東西。
掌中什麽也沒抓到,她呆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原來,是于夢中驚醒了。
她緩慢地扭頭,看清屋裏的陳設。呼吸停滞,這裏……不是維桢院。
先前不曾流淚的眼,終究在認清現實的這一瞬間決了堤。
最後一絲希望,也不過是妄想罷了。
阿蘭她,已經魂歸故裏了。
心房陣陣絞痛,眼淚怎麽也止不住。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哭起來。
不知過去多久,眼睛紅腫幹澀,陣陣的脹痛強扯回她一縷思緒。
魏如青恍恍惚惚,餘光瞥見窗邊放着的赤子蘭,她就這麽下了床去,伸出手,輕輕觸碰那早已半死不活的葉子。
生命,總是如此脆弱。
可,生命本不該如此脆弱。
她咬了咬牙,突然伸手打開了窗,金晃晃的陽光撞入她的眼睛,将她刺了個清醒。
——不管怎樣,一定要查出是誰害了阿蘭。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魏如青深吸了幾口清晨的空氣,頭腦漸漸從渾噩中抽身,然後她轉回身,抓起桌上的餅,和着冷茶一起下了肚。
不管是誰,她絕不原諒。
……
事關齊靖,未免節外生枝,府裏暫時沒有報官,只讓二少爺私下查着。
“魏娘子可看出什麽了?”
魏如青盯着那紙條看了許久,又放在鼻下聞了聞,終究搖搖頭,把紙條還給了孫二少。
“少爺那邊可有進展?”
“這字條多半用左手所寫,無法辨認筆跡。至于蓮兒說的那幾個追淑華的人,”
他無奈地搖頭,“并未找到,不知是否已經聞風而逃……唉,我們動作終究慢了。”
二少爺都這麽說,這件事恐怕一時半會兒難以揪出始作俑者。
對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廢這麽大勁兒,就為取阿蘭一個深閨姑娘的性命麽。
孫二少已滿臉疲憊,他已經查了整整兩日:“這件事涉及齊首尊,魏娘子,你看要不要……”
要不要讓齊靖來查?
孫二少有點猶豫。星羅司乃是陛下私器,若幫着闵國公府查案,萬一惹得陛下多心,可就不妙了。
更何況,此案雖涉及齊靖,但這對前夫妻明顯是被人利用了,有人借他們來引淑華出府而已。
查案的重心絕不在齊、魏二人身上。
魏如青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這件事不能讓他插手。”
“為何?”
“齊靖這人毫無底線,若讓他插手,定會攪得不得安寧。”
孫二少本也沒太想要齊靖來查,聽得她這樣說,也就不再強求。
魏如青:“會不會,是有人想要阻止貴府與四皇子的聯姻。”
二少爺搖頭:“不太可能。娶不了淑華,還有君華,娶不了君華,還有庶出的幾個姊妹。”
他皺着眉頭說完這話便閉了嘴。
阿蘭不在了,倘若四皇子還想聯姻,孫君華就是最合适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得利最大,那嫌疑最大的便是她了。
二少爺及時打住:“在下還要去別的地方查,魏娘子,告辭了。”
魏如青目送他遠去,站在原地思索良久,眉緊緊地皺起許久不見舒展。
她的臉色很不好,這兩日雖強迫着自己該吃吃,該睡睡,可吃下去克化不了,一睡覺便做噩夢。
魏如青若有所思地轉身回去,腳下一閃,險些摔了一跤。
她扶住道旁的樹,艱難地呼吸着,臉色發青發白。
二少爺什麽都沒查出來,可她隐隐約約感覺到了什麽,心裏頭有一塊地方,好似被一箭射穿了個洞。
有點痛,有點空。
……
“嘩——嘩——”
秋風撒了滿地的葉,早上掃一遍,晚上掃一遍,仿佛永遠也掃不完。
八月初的天氣,院內院外,初現蕭瑟。
孫君華已經在門外等了半個時辰,秦媽媽一直回話,說“夫人傷心過度,服了藥還在睡着”。
這是她第三次來見母親,前兩次都說母親睡着,這一次還說母親睡着,她不信。
姐姐出事兩天了,這兩天裏,那些看她的奇怪眼神,很是叫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孫君華再也忍不了,繞過秦媽媽便要進去,扯着嗓子朝裏喊:“娘!連娘您也這麽認為麽?認為是我害死姐姐的!”
秦媽媽吓得臉僵,趕緊将她拉住:“哎喲,我的姑娘,可這麽亂說,叫人聽見了不知道還要怎麽亂傳呢。”
秦媽媽一把年紀了,又哪裏拉得住二姑娘,被她掙紮幾下,終究是沖進了屋。
屋裏安靜得可怕,連那籠子裏平日話多的八哥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蔣夫人确實躺在床上,只是并未如秦媽媽所說在休息。她無精打采地靠坐在床頭,抱着一件連袖子都還未縫好的衣裳,臉上淚痕未幹。
孫君華撲上去,張口便哭道:“娘,不是我!”
蔣夫人遲遲才有動作,她緩緩擡起眼皮,想笑,嘴角卻又扯得難看:“是君華呀……你看,這是你姐姐說要給娘做的衣裳。你看這料子,這裁剪……都很不錯呢。”
孫君華哪要看什麽衣裳,她抓住蔣氏的衣角:“娘為何不願見我,是懷疑我嗎?娘,你回答我呀!”
蔣夫人小心翼翼地疊着衣裳,眼睛并不看她。
“懷疑……你父親今兒跟我說,要不就別查了。懷疑你的,又豈止是我。”
孫君華心尖兒一涼,脫力地坐在地上。
果然,這府裏所有人都在懷疑她,只是沒人敢輕易說出口。
蔣夫人拂去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垂着眼皮往下道:“四皇子說,這是我們的家事,他不插手。他娶的是我闵國公府的姑娘,至于娶的是哪個姑娘,他都可以。他只盼着早點塵埃落定,不要影響了聯姻。”
孫君華:“……”
蔣夫人疊好了衣裳,這才掀起眼皮看着她:“聽到這個消息,你高興嗎?”
孫君華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母親看她的眼神,竟那樣疏離。
她一時連話也不知該怎麽說,只重複着那句“真的不是我啊”。
蔣夫人用平靜的口吻同她說着話,越平靜,倒越顯得失望。
“老夫人大壽那日,你真當我不知淑華為何穿着髒衣裳就來了麽。”
孫君華瞪大了雙眼。
蔣夫人:“那酒,到底有沒有問題……魏如青知道去查,難道我就不知道?”
她那通紅的眼睛看着孫君華,眼中是明明白白的失望,“你是我的女兒啊,我親手帶大的女兒,我寧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想傷了咱們母女之情。”
孫君華吓呆了臉色,她語無倫次:“之前是我幹的……我、我……可是後面沒有,胭脂那件事後,我就再也沒有了……我早就知錯了!”
蔣夫人嘆氣搖頭:“一個是我的親生女兒,一個是我親手養大的女兒……可到頭來,我更多的是護着你的啊。可憐淑華回了家,生母還不能全心全意地愛護她,她多委屈啊……我這個做母親的……是絕頂的失敗。”
孫君華望着母親憔悴的臉,難過得嗓子生疼,說不出話。
先前陷害姐姐的事兒,可真是她幹過的。她在母親的心裏,已然成了一個為一己私欲,不擇手段的人。
蔣夫人沉嘆一聲:“引禍到魏如青身上,将她推到風口浪尖,混淆府中視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最後一次為你遮掩。”
她短暫停頓,牙關微咬,“這件事的确不能再查了,若不查,好歹還有人糊裏糊塗替你挨罵。”
孫君華緊緊抓住母親的袖子,急得吼起來:“可是真的不是我!”
“那些口口聲聲不認罪的犯人,在面對鐵證之前,也都堅信自己做得很幹淨,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
蔣氏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她的頭,“孩子,就這樣吧,我累了。”
連母親也給她判了罪行。
孫君華癱坐下去,嘴裏喃喃念着:“真的不是我……”
可蔣氏已經抱着那塊談不上衣裳的布,卧了下去。
一個母親的心,已經被割裂成了碎片,無論做什麽,無論向着誰都好像不對。一碗水,努力地想要端平,卻總有人覺得自己得到的少了,覺得不公。
孫君華跪在床前,不甘心這樣的結果,她心疼,心酸,心裏像紮了刀子。
這樁婚事,她的确眼紅,可她更希望成為母親真正的女兒,想要得到認可,想要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
她只是想撿姐姐不要的,她從來沒有再起過一點壞心思。
為什麽,就是不肯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