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就作意外定論吧。”

闵國公一句話, 此事蓋棺定論——阿蘭乃意外溺亡,不必再查了。

怕查下去,查到碰不得的東西。畢竟敢動國公府嫡長女的人, 必是有恃無恐的。

定論之後的第三日, 阿蘭落葬。

魏如青隔着一排金黃的楊柳,看着漆黑的棺椁被擡出府去。

事發至今,她都沒能再見阿蘭一次, 連一炷香都沒能去上。

也罷, 阿蘭在她心中便永遠都是鮮活的樣子。

這個天真單純的姑娘, 努力地完成“家人”給她的要求,到頭來, 卻并沒有被視作家人。

她是可以被犧牲的那一個, 是無足輕重的那一個,是再也沒有家的孤魂野鬼。

魏如青沒有追上去, 就這樣看着送葬的人群消失在路的盡頭。

對別人而言,這件事結束了, 但對她而言,一直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才算結束。

阿蘭不在了, 魏如青便又回了花房,每天日出勞作, 日落就寝, 旁的事情一概不提了。

不知是否有人推波助瀾,府裏一直有聲音在說——她和大姑娘鬧了矛盾,大姑娘是為了出去找她才出意外的。

漸漸的無人敢與她搭話, 都避瘟神似的避着她。

……

“大人,咱真的不管?”楊嘯實在忍不住問出了口。

魏娘子在闵國公府受盡白眼, 那案子查得不清不楚,害她平白被蔣夫人遷怒,雖有闵國公從中調和,可人言可畏,她到底過得很不如意。

再看大人,居然還有心情在這兒作畫。到底想不想破鏡重圓了!

齊靖一筆落下,眉心微蹙,顯然對剛畫出的這片竹葉不太滿意。

文洲冷笑一聲:“嘁,皇帝不急太監急。”

楊嘯:“啧,你罵誰太監呢!”

文洲:“那人家也沒求咱們啊。咱大人不要面子麽,就那麽湊上去。”

楊嘯:“雪中送炭,噓寒問暖……誰不吃這套啊!”

文洲白他一眼,嫌棄地搖頭。

有時候真想敲敲他的腦袋,聽聽是不是空的:“你光知道魏娘子受委屈了,也不想想,這案子咱們管得管不得。”

楊嘯下巴一擡,杠上了:“有啥管不得,咱們還被攪和進去了呢。”

文洲無奈地搖頭:“豬頭。”

楊嘯:“大人!你看他!”

齊靖懶得搭理,擡筆指指文洲:“有屁一次放完,你也不嫌他問得煩。”

文洲:“……”

行吧,那他就一口氣講清楚。

“想要魏娘子不挨罵,就得把兇手扒出來,冤有頭債有主,讓世人看清楚到底該罵誰,是吧。可你說,兇手會是誰,誰敢對闵國公府嫡長女動手?”

楊嘯:“孫二姑娘?她得益最大嘛,又有這能耐。”

文洲:“假設是她,國公府難道真要把她查出來麽。她被揪出來了,那四皇子還能跟誰聯姻。要知道,他看中的是蔣夫人娘家的漕運勢力,若娶個庶女,他得到的可能就只是闵國公府的支持,而缺了漕運那頭。如此這般,與其他高門望族聯姻也大差不差。”

楊嘯恍然大悟:“所以說,就算孫二姑娘是幕後主使,為保聯姻,闵國公也得保她!”

略作思考,“不,準确地說,是四皇子要保她。”

“啧啧啧……”文洲還是搖頭,“你還是看得不夠深。有沒有一種可能,幕後主使其實就是——四皇子!”

楊嘯:“啊?”

文洲:“你覺得四皇子會看得上一只山野麻雀?他可向來是個講究人。”

楊嘯:“那幹嘛當初要定那只麻雀,直接定孫二姑娘不就好了。”

文洲:“這你就要問闵國公了,說不準,是闵國公那邊一心要定孫大姑娘,四皇子沒争取到想要的。”

“那,即便如此,也沒必要把人弄死啊!找個理由改定孫二姑娘就是了嘛。”

文洲搖頭嘆氣:“唉,估計就是想找個理由,結果一不小心玩兒脫了,把人給弄死了。”

楊嘯還是更擅長動手,不擅長動腦,他聽得直摳腦袋:“……會不會是你猜複雜了。”

文洲:“你就說有沒有這個可能吧。”

如果此事是孫二姑娘主使,那就不好往下查,如果是四皇子主使,則是根本查不得,不光闵國公要裝傻,就連他們星羅司也得只作不知。

楊嘯那腦子終于轉過彎兒來,驚呆了臉:“陛下多疑,最近朝堂內外都在讨論立儲,此案事關皇子,咱們若要插了手,弄不好吃不了兜着走!”

文洲一臉“豬腦子總算開竅”的欣慰。

齊靖依然在畫着竹葉。他畫技欠佳,幾片葉子都畫得缺乏靈動,醜得他一臉不爽。

索性丢開了筆。

什麽玩意兒!

楊嘯好奇發問:“對了,這案子咱摻和不得。可萬一魏娘子真求過來,大人您幫是不幫?”

這不幫吧,痛失和好的機會,以後恐怕就更難挽回了。

這幫吧,恐怕就是痛失陛下信任了。

齊靖揉了畫紙,丢在簍裏:“她不會求我。”

又取一張重新畫,“本尊倒很想看看,她那麽長本事,這次又會如何爬出泥潭。”

……

那盆蘭花還是被她養死了。

其實,魏如青根本無心照顧這盆花,每日不過澆澆水罷了,那赤子蘭的葉子也就漸漸徹底枯了。

“我看是救不活了。”江宗平站在窗外,滿臉可惜。

魏如青:“想要它活,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江宗平:“怎麽辦?”

魏如青:“早些移栽回去就是,精美的花盆并不适合它。”

汝窯白瓷盆又如何,不如林間爛泥地。

江宗平盯着她沉郁的臉,跟着她一起皺了眉:“我看你最近心情不佳,人都瘦了一圈。今兒我得空,帶你看戲去好不好,聽說白鳳樓捧了新角兒,火得一塌糊塗,咱們去見識見識?”

魏如青的目光從赤子蘭上挪開,微紅的眼珠子看過來。表哥原本清瘦泛白的臉,近來已養得紅潤,反倒是她差了下去,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好。”她點頭應下。

半個時辰後,兩人落座在白鳳樓二樓的雅座。江宗平叫了糕點、瓜子、肉脯,一壺君山銀針并一盤新鮮果子。

出手頗為大方。

魏如青瞧着戲臺子,聽着臺上的角兒咿咿呀呀地唱着。

她其實不懂戲,從來沒聽過,只覺得那人人都叫好的唱腔,像門扇子壓得嘎吱響,刺得心裏不舒服。

“表哥破費了,這一下子又是雅座又是君山銀針,一半的月錢都出去了吧。”

江宗平剝開橘子放在她面前,笑道:“只要你高興,花再多也值。”

她高興嗎?她不太高興。

“表哥可是辦好了事兒,得了國公爺的賞?”

江宗平瞄着戲臺子的方向。

今兒唱的是《貴妃醉酒》,臺上那角兒真真好功底,銜杯下腰飲了第一杯酒,便引得臺下一片叫好。

等叫好聲退了潮,他才回道:“倒也不是國公爺賞。有個事,我還不知怎麽跟你說……”

他摳了摳額角,坐立不安的樣子,“那日四皇子來國公爺書房,碰巧我也在,有幸與四皇子聊了會兒畫,四皇子興許覺得投緣,便問國公爺要了我過去。”

魏如青扯扯嘴角:“那真是要恭喜表哥了,能得四皇子青睐,早晚能飛黃騰達的。”

江宗平:“四皇子給我另安排了住處,就在城北羅衣巷,離他府邸近。明日我就要搬過去……我就想問問——”

話到此處,停下來清了清嗓,“就想問問,表妹可願與我一同搬過去?”

魏如青兩眼微瞪,錯愕地看着他。她足沉默了兩息,斂眉笑了下:“這不大好吧。”

江宗平也沒心思看戲,他急切又鄭重地勸道:“如今這闵國公府你難道還呆得下去?人人對你冷眼相待不說,孫大姑娘不在了,你就只能回花房做那些苦差事。平日裏還好,大冬天的還要在外頭吹冷風,這天兒眼看着就要冷下去了,我……”

“嗤——”

魏如青突然笑了聲兒,“再苦再累,也總比同一個殺|人兇手同住一處好,你說是吧。”

殺|人兇手?

一瞬間,江宗平的表情板結了:“表妹?!”

魏如青看向他的目光冰涼似鐵:“那張紙條,是你扔進維桢院的吧。”

江宗平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微張,沒說出話。

看着他受驚的表情,一抹苦澀浮上魏如青的嘴角:“起先,我只是懷疑……”

看客們又是一陣叫好,樓下場子熱火朝天,樓上雅座卻透涼了。

“那日說請表哥吃飯,卻被齊靖攪了局,轉頭我便買了紙墨向你賠罪。紙是常見的紙,沒什麽好說的,墨是李氏沉香墨,又加了鬘華添香,氣味還算獨特。”

她直視着江宗平,對方的眼神漸漸躲閃。

“表妹,你怎能這麽想我。”他責怪道,口吻卻略虛浮。

“我一直不敢相信是你,直到現在,你告訴我你得了四皇子賞識……呵,哪有那麽巧的事。”

江宗平閉嘴無言,盯着前方的虛空。

魏如青:“你告訴我,是不是四皇子要殺阿蘭,他瞧不上阿蘭!你便做了他的幫兇,成了他的走狗!”

江宗平:“不是的!”他轉回頭,眸子裏盡是張皇。他想要解釋,微顫的嘴卻到底沒說出任何話來。

魏如青就那麽看着他,失望與憤恨充斥在她的眼睛裏。她痛恨欺騙,尤其這欺騙源自她真心相待與信賴之人。

江宗平肩膀一塌,緊繃的那口氣到底洩了去。他低下聲音,有氣無力地道:“四皇子沒想殺孫大姑娘,那是意外。”

“那你現在就告訴我,把全部的真相告訴我!”

江宗平又低垂眼眸,不敢面對她的诘問:“四皇子其實……本來也不是很嫌棄孫大姑娘,可有一日他與孫大少在府中花園品茶,碰巧瞥見孫二姑娘路過,驚為天人……”

魏如青:“所以,他便想換個人娶了?”

江宗平:“本來只是想把孫大姑娘引誘出去,放幾個混混跟蹤,在姑娘家的清白事上做做文章,把婚換了……誰知道會出這樣的意外。”

那樣慘痛的事,說出來也不過輕飄飄幾句話。魏如青聽得心頭涼飕飕的,同時又有怒火猛燒。

怪不得,怪不得府裏不敢繼續往下查。若真只是懷疑二姑娘,查到底了再瞞下就是,可若查到頭查到是四皇子,可就騎虎難下了。

她替二姑娘背黑鍋,二姑娘又替四皇子背黑鍋,到頭來,硬安排二姑娘嫁給四皇子,如此才能皆大歡喜。

好個皆大歡喜啊……白白死了阿蘭。

就算是意外,那也憑什麽!好好的姑娘,被算計了清白,将來不知要面對多少奇怪的目光。

江宗平:“其實,原本我留在府中做四皇子的眼線會更好一些,但我看你白白挨罵,心頭實在不忍,想帶你出來。我求四皇子多次,他才答應另給我找了個住處。”

都是因為太在乎她了,要不然他不會這麽快就暴露在她面前。

摳在桌沿的指甲反了,滲出絲絲血來,魏如青也恍然未知。

許久,痛感才遲遲傳來。她松開手,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指甲。那裏頭的血徐徐散開,鮮紅而刺眼。

這血,似乎在提醒她,要血債血償。

“沒有人想要殺她,就不必有人為此負責麽?”她問。

江宗平為難:“我知道你不忿,可那是四皇子啊,闵國公都不敢惹的人。此事不當意外處置,難道你要叫四皇子賠命?”

他着急地湊近,“別犯糊塗,別雞蛋碰石頭啊,表妹!就算了吧,畢竟連她父母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