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不逢很清醒,并未出現幻覺,他原本下落的身體,真的是被人帶着飛騰起來,正在遠離方才馬上就要将他淹沒的災難。

忍不住睜開眼睛,立即驚得目瞪口呆。

那個剛剛還出現在他腦海中的白衣女子,正用她一條柔弱的手臂勾住他的腰身,帶着他飄舉在暮色中。

原來方才他眼角閃現的一角白衣,并不是幻覺?抑或,現在這如臨仙境的景象才是真正的幻覺呢?

“落雪……姑娘?”柯不逢幾乎呆了,腳下的毒蛇,濤濤江水,以及那兩艘如此詭異的船,一瞬間好似都已不存在。在這茫茫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而這暗黑的夜幕,也好似變得通透澄明,如同晶瑩的烏玉一般,襯在眼前的浮冰碎雪之間。

她不是不辭而別了麽?她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她這樣出手救她,是因為他們是朋友麽?一連串的疑問湧上柯不逢的腦海,竟然忘了他們人在半空,腳下并沒有落腳之地。

端木落雪側過頭對着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冷淡,目光也沒有思緒,與其說看着他,不如說在看着那邊的兩條船。

柯不逢看見她的眼睛,原來漂浮起來的心禁不住地沉了一沉。

她的手臂很柔弱,很溫柔地攬着他的腰,感覺并無多少力度,可是他的整個人就這樣跟随着她的身形,好像失去了重量,如同羽毛般在空中飛翔。

這種感覺,只能叫做飛翔。

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她借力的工具,她的腳尖偶爾輕輕點一下江水翻起的波浪,根本沒有哪條毒蛇來得及對她攻擊。他們的身法看起來并不快,人卻早已掠出了很遠的距離。柯不逢感覺身體随着她淩空翻轉,雙腳便落在了另一條船的甲板上。

感覺有些頭暈,柯不逢站穩腳跟,擡眼看去,這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原來的位置,掠出了很遠的距離。那一邊暗沉的夜幕中,仍舊可以看到那條燈火通明的船,而他原來身在的小船,只剩下一個朦胧的影子。

突然心中一驚,“落雪姑娘,有毒蛇!”

誰也不知道仙蛇門釋放毒蛇的範圍有多大,這條船周圍,可能也有毒蛇在襲擊。他立即低下頭四下看去,腳下的江水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見。

耳邊傳來端木落雪淡淡的聲音,“放心吧,還沒有哪一種蛇可以進攻我。”

柯不逢頓悟,端木落雪肯定是深通毒理醫理,在她的面前,任何毒物都會失效。

“可是,那邊呢?”柯不逢連忙伸手指着那條仙蛇門的船。這些人在江面大範圍釋放毒蛇,看起來這些蛇劇毒無比。這裏除了那條禁族的船,還有些無關的船只,其中也包括他和柳成蔭乘坐的那條船。他現在已經被端木落雪所救,脫離了危險,可是那些人一定不會有這麽幸運。

端木落雪搖搖頭,回頭看了他一眼,“仙蛇門太過低估禁族的力量了。這些蛇攻擊的,只能是他們自己,你可以看着,很快,他們就會後悔的。”

柯不逢挑起眉毛,那條禁族的大船一直沒有反應,連燈火都沒有一盞,也許,這樣的反應才是最可怕的。整個江湖都會畏懼的巫蠱之術,絕不會只是說說而已的。

既然端木落雪說那些毒蛇攻擊的會是他們自己,那就是說那邊的人很快也會脫險,柯不逢總算放下了心來,又回頭看向端木落雪,只見她站在船頭,很随意地看着遠處的船影,好像在心不在焉地觀賞着江上的夜景。

“我還以為,你已經回了端木山莊……”柯不逢遲疑着說出這句話,感覺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端木落雪回頭看他,“是啊,原本我是想回去的,可是,江北看上去很快要熱鬧起來,所以我還不能回去。”

柯不逢松了一口氣,“你……今晚渡江,也是去南岸麽?”

端木落雪站在對面看着她,暮色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見她的眼睛閃着亮晶晶的微光。

“我一直跟着你。”

她聲音不大,卻在柯不逢心裏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跟着……我?”柯不逢自己都有些奇怪,他原本就是一個天地無畏的人,為什麽在端木落雪面前,卻總是會這樣畏縮,連話都說不連貫?

他咳嗽了一聲,借以穩定心神,“方才你救了我的命……”

端木落雪輕輕嘆氣,“這裏的人很多,但是,我只會救你一個人。”

柯不逢剛剛略微穩定的心被她這句話再次驚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端木落雪笑了一笑,她确實很少笑,即使是笑,這樣的笑也不曾表達什麽情緒。然而在柯不逢的感覺中,她微笑發出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你知道為什麽我只會救你一個人麽?因為這個世上,只有你一個人那樣笨,為了一個承諾,就要自己跳進毒蛇的嘴裏去。”

柯不逢怔怔看着她,腦中一片空白。

端木落雪再次微笑。也許,面前的這個人,真的很與衆不同,這些年,她真的很少笑,可是現在她突然發現,她的笑并非是在敷衍,更不是在冷笑,她的微笑是從心中發出來的。

她緩步走過來,一直走到柯不逢面前,擡頭看着他。

“柯不逢,可願意與我返回江北?那裏有大事要發生了。我想,你大師兄也很快會來到這裏。”

柯不逢看着她清冷的容顏從夜幕中逐漸靠近過來,越來越清晰,他的心跳越發加快,雖然天很冷,卻感覺有細細的汗從鬓角滲出來,連耳朵都變得滾燙。

“江……江北?”他腦中反應出她話中之意,才連忙轉臉對着茫茫江水,伸手指了指方才他們乘坐的那條船的方向,“可是,柳掌門……”

“方才,我已經給了她消息。”端木落雪打斷他的話。柯不逢聽了,心下了然,她肯定是在救起他的時候,人在半空,用她的方式給柳成蔭遞去了消息。

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江面上便傳來一陣恐怖的慘叫聲。柯不逢愕然看去,只見仙蛇門那條燈火閃耀的船變得動蕩起來,火光中人影晃動,刀劍劃過明亮的弧光,慘叫驚呼之聲不絕于耳。而原來那些圍觀的船只都已經安靜了,黑暗中隐隐可以看到有的船上還有人站在船頭看着那邊的情景。

真的如端木落雪所言,不久前還在受到毒蛇圍攻的船,已經脫離危險了麽?看他們方才的慌亂,肯定并沒有有效的克制之法。那麽,扭轉了方才的局面,讓仙蛇門自食惡果的,必定就是禁族的人。

可是,那條夜幕中的大船,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那船上一絲光亮全無,更加看不見人影,顯得無比恐怖。

禁族,簡直就是一群掌握着魔咒的人。

柯不逢禁不住轉頭看向端木落雪,只見她也在看着面前的一切,可是她的表情非常平淡,毫無意外之感,畢竟,這樣的局面是在她料想之中的。

她感覺到柯不逢在看着她,也回頭看他,眼波微微一轉,“我們可以走了麽?”

柯不逢怔了怔,點了下頭,又回頭看着仙蛇門那條混亂的船,“那這裏……”

端木落雪搖頭道:“你還真是愛管閑事。這些毒蛇都是仙蛇門的蛇,解藥也都在他們手裏,就算吃些苦頭,他們總還是有辦法的。有了這一次,他們也不過是長點心罷了。”

柯不逢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緒也穩定下來,而且全身暖洋洋的,很舒服。

“這個禁族果然厲害,看起來他們都是要去江北的,這樣看來,江北肯定是要有大事發生了。我想葉齊在潇湘居很安全,就讓他安心養傷,等他的傷痊愈,我再去接他。”

端木落雪頓了一頓,“葉齊也不是一個小孩子,有我大師兄在,他的傷一定不在話下。你為何還一定要去接他呢?他難道不能自己回來麽?”

柯不逢正色道:“當然要去接。我是他的小師叔,怎麽可以不好好照顧他呢?”

端木落雪看着他抿抿唇,轉身走開,來到船舷旁邊彎腰拿起了槳,“我們走吧。”

柯不逢這才有心情仔細觀察他們所在的這條船。這只是一條很小的船,小得只夠夜間在江上行駛,不至于被風浪吞沒。船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并沒有船夫艄公,看來是端木落雪一個人駕船來到這裏的。

方才她說,她一直跟着他,也就是說,在他與柳成蔭騎馬從巫山的那個集鎮離開後,她就一直尾随着他們,他們來到江邊,她又一個人駕着這條小舟跟随在他們後面麽?

端木落雪,難道很是關注他麽?

他這樣想着,好容易才平複下來的心緒,再次混亂起來。他從未體驗過對一個人如此敏感如此不知所措,雖然很慌亂,可是為何這種心情又很是令人依戀呢?

“幫我一起劃船麽?”耳邊傳來端木落雪淡淡的聲音。柯不逢猛然醒悟,連忙走到對面,低頭拿起船槳,“好,我來,落雪姑娘,你休息一會兒吧。”

端木落雪并未說話,兩個人一起劃槳調轉船頭,小舟緩緩逆風而上,向江北慢行。

耳邊只有風聲水聲,那些毒蛇、燈火,以及慌亂的喊叫和刀劍鳴響,統統抛在了身後。

其實用力劃槳,本可以令船走得比較快,可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沒有特別着急,舟行水上,夜幕低垂,仿若回溯在虛空之中,這種感覺很安靜,也很美。

柯不逢沉吟片刻,咳嗽了一聲道:“落雪姑娘,你……為何要跟着我?我這個人,在你心裏很重要麽?”

那邊的端木落雪聽到他的話,好像也思索了一下,聲音無限悠遠,“你自然很重要,這個世上,如你這般的人,真的是不多了……”